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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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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较。那都是长辈们的妃妾,和她们拌嘴,有理也成没理了……有些事你自己心里清楚,那就行了。”

徐循连忙站起来认认真真地说,“我明白,绝不会给太孙、太子妃娘娘和您带来麻烦的。”

太孙妃高兴得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你啊,看着懵懵懂懂的,心里可懂事,这个道理,你明白就好了……太孙和我真没白疼你这个小妹妹!”

……结果徐循在进宫好几个月都没承宠以后,和太孙、太孙妃的亲密度,似乎好像还提高了一点。

☆、敌我

太孙妃说得没错,宫里没有秘密。等徐循从太孙妃屋子里回来以后,何仙仙见到徐循,脸上就换了表情,颇有点愧疚的意思,好像她刚不小心踩了徐循一脚一样。等到下午,徐循午睡起来,她来找徐循下棋的时候,觑见周围没什么侍女,就低声对徐循道歉,“你也不说清楚,倒让我在别人跟前,揭你的伤疤了!”

徐循怎么会和何仙仙计较这个,她摆手说,“哎呀,这算什么。”

说着,就把那一小碟牛奶酥给何仙仙端来,“你也尝尝,确实是挺好吃的,一点都不像是北边来的点心。”

北边虽然是皇帝行在,好像也将是新都城的所在,但何仙仙、徐循这些南边的小姑娘,对北边穷困荒凉的印象,一时半会是改不了的。何仙仙在张贵妃跟前不说话,在徐循跟前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倒是比杏仁茶好喝一些,想不到,北边居然也有好东西。”

两个小姑娘就对着下起了象棋,何仙仙的水平要比徐循高,往常两人下棋时,徐循总是输多赢少,今日却是连赢了两盘,徐循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水平有进步,后来看何仙仙观察自己的表情,才明白她是故意让着自己。她倒是又好笑又好气的,捞起一把棋子作势要丢何仙仙,说,“你就闹我吧你。”

何仙仙笑着说,“哪有要闹你的意思,是你棋艺太差了,我想怎么输就怎么输,你都看不出来。”

两个人斗了几句嘴,何仙仙就压低了嗓子,轻声细语地和徐循打听,“昨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不知道,外头传得可玄乎了。说什么,你血也流了有半床……”

一群女人,住在一个地方,不管这地方有多大,那肯定就免不得口舌、是非,如果说和徐循以前住的雨花台一样,差不多每个女人都有个夫君,平时有很多事要做的话,这种蜚短流长可能还能少些。可宫里这个样子,和她们接触最多的异性,不是太孙、太子,而是去掉了那什么和那什么,有时候比女人还女人的残废男人。想要不八卦,难。不过,宫里的八卦,那也是有规矩,有素质的八卦。

徐循、何仙仙这样的主子,是不允许和别宫的宫女们叽叽喳喳的,就是平时大家在一起走路,互相也都不能多搭话,不然,一个是僭越,还有一个就是不自重。一般说来,宫里的八卦,那都是从下而上——宫女告诉自己的相好宫女,再往上传递给姑姑们、嬷嬷们,由嬷嬷们传递给主子们,就是一个宫里,徐循也不能和自己屋里的使唤宫女咬耳朵。用赵嬷嬷的话,长此以往,容易‘奴大欺主’。就算是打听消息,也得透过嬷嬷们打听,不然,一旦被别人看见,一个蜚短流长、爱嚼舌根的罪名,肯定是逃不过去的了。

何仙仙肯定也是从她身边的嬷嬷那里得到了消息,她的嬷嬷要和自己宫里的宫女,或者是别宫相好的姑姑、嬷嬷们打听,消息都不知道转了几手了,惊悚一点,也是人之常情。徐循对这种事还是熟悉的,从前在村子里和她姥姥住的时候,谣言能传得更玄乎,村口有黄鼠狼来偷吃了一只鸡,到了村尾那就是黄大仙又来作乱,把一窝小鸡全都给咬死了。

“真流了那么多血,还能起得来床吗?”徐循纠正何仙仙的说法,“反正太孙就是嫌我看着小,别的什么都没说,赏了点吃的就让我回来了。”

何仙仙将信将疑,但却也没有多问。

等到第二天、第三天的时候,孙玉女好了,能下床了。她也跑来慰问徐循,说法和太孙妃几乎如出一辙,“再过上半年一年,那就是大姑娘了,殿下心里疼你,才会给你赏吃的、赏碟子呢。啧啧,这个新烧的五彩碟,连我都没有,据说是景德镇那里才实验出来的新品,一窑就得了那么几十件,连太孙那里,都是有数的好东西。”

太孙赏了徐循吃的,事后也没人来要食盒和碟子,食盒徐循收起来了,碟子因为比较大,几个嬷嬷就给摆在多宝格里,徐循觉得这摆起来好看,不输给专门烧造出来摆设的盘件,也根本就没想那么多。被孙玉女一说,才明白嬷嬷们多半也是有用意的。看孙玉女老看那个五彩碟,她就笑着说,“姐姐想要吗?”

“想要是想要,可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东西了。太孙那边也是要上谱的,”孙玉女倒是很坦然,爱惜地抚摸了一下盘面,又回来教育徐循,“长辈们赏的东西,是不可以私下互换的,这点你可千万记住,这都是上库谱的东西,你这里丢失了,谱上没记着的话,管库房的人要倒霉的。”

徐循笑着说,“我是说,姐姐想要的话——可以问太孙要嘛,你那里大哥赏的好东西那么多,我这可就一个碟子,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和我抢的。”

孙玉女这才知道徐循在和她开玩笑,她气得狠狠顶了徐循的额角一下,自己也笑起来了,“你太讨厌了,我不要和你好啦——谁说我那里好东西多?我告诉你呀,好东西是有,可都是太子妃娘娘赏的。大哥才没给过我多少东西呢,他自己的好东西,也是上了谱的,随手乱赏人,他也一样有麻烦。”

徐循立刻就忧心忡忡地看向了那个盘子,孙玉女看了就安慰她,“这是两回事,他正经要赏你,那就自然去派人登记入谱了。”

那要赏孙玉女,一样也可以登记入谱啊?徐循还是有点不明白,孙玉女看了,就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平时嘻嘻哈哈的,没什么正形,虽然比徐循大了有五六岁,但看起来就和相差一两岁的姐妹一样的,可这会儿,她看起来倒是有点……徐循也说不清,有点长辈宫妃的意思了。

“其实,你心里多少也明白一点儿的。”孙玉女让徐循靠到她身边,自己咬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按说嘛,这宫里,除了皇爷,下来就是太子和太子妃娘娘,再下来就是太孙……可太子宫那么多口人,都住在春和殿那么丁点大的地方,日子其实不大好过,单单住就住得不太舒服。咱们太孙宫也是一样,一般富人家的妻妾,住得还没那么狭窄呢,日常用度,也不至于就这么一板一眼的,按着规定来办,一点都不敢逾矩。这是为什么呢?”

“是不是因为,太子殿下……”别人八卦她的时候,徐循心里肯定是不大开心的,现在她来八卦别人,那滋味就不一样了,尤其这事还牵扯到太子、太子妃,小姑娘激动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怎么说呢……”

“就是不太受皇爷的待见。”孙玉女倒是把话给徐循说完了,“三个儿子里,皇爷最喜欢的那就是汉王了。前几年汉王才到封地去的,以前几年在这里的时候,太子殿下也好,太孙也罢,没少受他的窝囊气。就是他人现在去了山东,也有的是人为他在皇爷耳边说太子的坏话。皇爷在的时候还好,皇爷一出京,咱们太子宫、太孙宫,就得夹着尾巴做人,稍微有一点出挑的地方,就有有心人给皇爷吹风呢。这赏东西也是一样的,赏得频繁了,大哥就落了个奢侈的名声,撞到皇爷那里总是不好。所以,咱们两宫对妃嫔的教育,一直也都是最严格的。皇爷身边最亲近的人是谁呢?除了大臣们,那就是妃嫔们了么,平时没事,都不让我们进内宫,就是这个道理,谁知道一不小心又得罪了哪个娘娘?她在皇爷跟前多一句嘴,说不定吃亏的就是太子和太孙呢。”

徐循这才明白了过来,不免叹息道,“这么说,平时太子妃娘娘,还有太孙妃姐姐进内宫的时候——”

“都是把心提在嗓子眼底下进去的。”孙玉女撇了撇嘴,有点不忿气似的。“正经的长子嫡孙,在宫里倒和外人似的,行动就是受气,说出去人家都当笑话听呢。可事情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现在我是不用进去了,心里真是松了一口气,以前要进去的时候,每回进去,一句话出口前,都要在心底打三个滚。就怕行差踏错了,转过头又是麻烦。”

徐循听得一愣一愣的,感叹着说,“我去请安的时候,几个娘娘看着都是好和气的呢……谁知道,心底下就这么计较呢?”

“你看到的那都是主位了。”孙玉女笑了,“张贵妃娘娘面前,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位是个好人呢,和我们春和殿,一直都是很亲近的。王贵妃娘娘也没什么好说的,王娘娘身子不好,她也是陛下跟前的老人了,陛下心底惦念她,一直给她抬位置,她本人是一点都不管事。主位年纪都大,对我们都挺好的,是那些就比我们大一丁点儿,正是当红有宠的婕妤呀、昭仪呀、嫔呀,最难伺候了。反正咱们现在还不用进宫,等咱们什么时候要进去活动的时候,我再和你说吧……”

徐循觉得自己真是求知若渴,一边听着孙玉女的话,一边嗯嗯地点着头。孙玉女看她这么听话,自己一边说一边也笑了起来,她摸了摸徐循的额头,忽然很怜惜地说,“哎哟,真是倒霉,可怜见的,下个月初一是张娘娘的生日,也没有十天半个月了。要是这消息传到后宫里去,到时候,你可就成了西洋景儿,人人都争着来看你,也不知我们娇娇的小循,会不会被看得哭起来。”

徐循心想:我才不哭呢,不就是看我吗,爱看就看呗。

她的想法估计是流露到脸上,孙玉女笑得更厉害了,她揽着徐循的脖子,爱怜地说,“大哥真忍得住,这么可爱的小姑娘,都能不吃……快和我说说,当天晚上他都怎么折腾你了。”

徐循连对着何仙仙都没说实话,对孙玉女那更不会说了。她含糊其辞,“真的没有折腾,就是说了几句话……”

孙玉女和她夹缠了半天,这才走了。徐循转头就把孙玉女的话全告诉了钱嬷嬷,问她,“太孙嫔说得都对吗?”

钱嬷嬷犹豫着说,“这汉王的事,我们知道得也不清楚……不过,别的事,太孙嫔说得挺在理的。”

这也就是说,春和殿的确是不大讨年轻妃嫔们的喜欢了。徐循点了点头,又问钱嬷嬷,“那您说,现在太孙宫里这几个人,有谁是张贵妃娘娘,谁是王贵妃娘娘,谁又像是皇爷的昭仪、婕妤啊?”

对这点,钱嬷嬷的回答却很坚定,“您们都是一批进来的,以后在宫里,都是太孙的潜邸老人。潜邸老人,就该互帮互助,您们中间可没有什么敌我……您就只管放一百个心吧,三个贵人,都不会害您的。”

徐循对钱嬷嬷的话总是听得半懂不懂,但又不知怎么,特别信服。钱嬷嬷这么一说,她就立刻高兴了起来,“那就好,不然啊,我还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呢。我这个人啊,就是特别没心眼子。”

“谁要这么说您,谁才没心眼子呢。”钱嬷嬷笑着摸了摸徐循的脸蛋,话锋一转,“不过,就是潜邸老人,也有个亲疏主次……您和别人再好,也不能忘了,太孙妃娘娘那才是您的主子。”

徐循怎么会忘了这点呢?就冲着太孙妃压根没问过那晚情形这一点,她就对她多了几分亲近。

除了这个插曲以外,总的说来,太孙宫的日子还是很和谐的,太子妃方面,对于太孙宫里的新故事好像一无所知,要不是徐循几次过去请安,都被太子的妃嫔们取笑,她还真以为这件太孙宫里的小事,这就只局限于太孙宫里了呢。

不管怎么说,太子妃本人是再没提起这件事了,到了中旬,太孙又随皇爷出去京郊小住,所有人都没份跟去,一直到张娘娘生日那天,宫里都是风平浪静——这也就意味着,太孙破瓜未遂一事,也是张贵妃生日前,宫里最大的八卦了。

☆、盛会

徐循的运气还算是好的,如果按孙玉女所说,每回宫中盛事,都是对太子宫、太孙宫两宫妃嫔的一次考验的话,那今年因为皇爷时常不在,王娘娘身子也不大好的关系,宫里的饮宴活动,其实也是减少了很多。不然,每个月宫里都能有些由头让大家都聚在一块吃酒说话,毕竟,皇爷闲了也是要娱乐的,后宫妃嫔,不就是陪他解闷用的吗?

今年虽然皇爷不在,但一早也是发过话的,张娘娘的生日不可等闲视之。由于仁孝皇后去世以后,宫里什么事都是张娘娘打理,年年张娘娘千秋时,各诰命夫人都要进宫朝贺,论礼仪,只比皇后娘娘低了一档。外命妇们要进宫,内命妇们自然也不能例外。徐循这样的小虾米,自然是没有病假请的,当天一早就收拾停当,穿了常服,被太孙妃领着,去到春和殿与太子妃会合。

张娘娘的生日,算是宫里比较正式的节庆了,太子妃和太孙妃都穿了常服,虽然是暑热的天气,但也是一丝不苟地按礼制披挂了大衫,戴着山峦起伏、沉重而华丽的燕居冠,冠上有宝珠、翠凤、牡丹花、翠云、口圈、蕊头、翠叶,冠后有博鬓、鸾凤、宝钿等等,光是一个燕居冠,看来都非常的富贵,当然,也非常的沉重。太孙妃一路走到春和殿都没戴上,只是让人捧在手头,等到了春和殿里,太子妃娘娘浑身虽然也都装束停当了,但却也是没戴冠。她和太孙妃都穿了真红大袖纱衫,戴深青纱霞帔,穿深青鸾凤云纹鞠衣,衣下是桃红褙子、青袄红裙,玉带、玉圭、大带一样不少,光是衣服看起来就有近十斤重,虽然最外大袖衫是纱制,但是里头实打实还有三层全是罗衣,徐循光是看一眼,就觉得自己的汗在滋滋地往外冒。

她和孙玉女、何仙仙品级低,几乎只比宫人高些,所以只穿袄裙就足够了,在质地上也没有严格要求。徐循本人怕热,穿了一身深红纱制方领对襟袄裙,内服深青罗里衣,虽然也比平时多穿了一件,但好歹还算透风,也不沉重,何仙仙和孙玉女也都差不多用一样的穿着,三人都戴狄髻,插戴全副头面,徐循还特地挑了比较精简、轻巧的一幅,仅八件而已,在头上不过是一斤多一点,都是拿小红宝石镶嵌的挑心、顶簪、分心、掩鬓和钗、耳坠,虽说宝石小,但强在这应该是生成一块石头上分解下来的,亮度和透明度都差不多,所以看来也颇为名贵体面。在太孙妃那里,得到了她的许可。

到了春和殿里,几个要进去内宫的妃嫔又要经过太子妃的检阅。太子妃细细地看过了三个妃妾的穿着——其实,根据礼制,几乎所有礼服的颜色都取的是深红、正红等等,款式也就那么几种,怎么搭配都不至于出了格,太子妃看的,还是细节处,衣衫平整不平整,是否遗落了什么零部件……三个人的表现都令她满意,她便嘱咐太孙嫔道,“玉女,一会我们是都要上前去的,你要帮着李才人一道,好好带着你的姐妹们。”

和太孙不同,太子宫里美人众多,不可能全进内宫。这一次进宫,有份进去的就是和太子妃一般年纪,在太子身边也服侍了十多二十年的李才人,还有近年来比较受宠,为太子生育了好几个皇孙、皇孙女的郭才人,同张娘娘侄女,英国公之女,忠武王孙女张才人——和太孙宫里不同,太子宫里是没有嫔的,地位比较高的那都是才人,也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至于别的昭仪、婕妤等等,有的还比不上徐循等人,根本就没册封上谱,只是随意一叫而已。

这三个才人的年纪也是有大有小,李才人最大,张才人次之,郭才人最小,生得也最好看,徐循觉得她顶多也就比太孙大了能有六七岁而已。平时在太子妃这里,李才人、张才人都是能够经常见到的,郭才人倒是很少出现,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养胎和生产,到眼下为止,已经给太孙添了有三个小弟弟了。不过,张才人家世硬,李才人也有两个已成年的儿子,在她们跟前,郭才人也是低眉顺眼的,说话都不敢大声。

太孙嫔就抱着李才人的手撒娇,“我哪能帮忙啊,不给李娘娘添乱就好了——”

李才人中年发福,身材略胖,看来和气极了,人素来也是最好说话的,她拍了拍太孙嫔的手,笑眯眯地说,“玉女这么懂事,怎会给我添乱?你今日若听话,回来我拣酥油鲍螺给你吃。”

孙玉女伸了伸舌头,笑嘻嘻地说,“我才不吃呢,李姨没安好心,就想把我给喂胖了。”

李才人笑道,“你怎么就这么知道我的心呢?我还真就安了这个心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太子妃笑着说,“好了,时辰不早了,也别开玩笑啦,等回来了,你们开个够呢——这会就先进内宫去吧。”

她看了太孙妃一眼,先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把冠给我戴上。”

这两顶冠就算有意做得再轻巧,从端冠宫女的运劲情况来看,起码也有六斤以上,两顶凤冠一压,太子妃和太孙妃的头都是一晃,徐循有几分叹为观止,太孙妃发现她的表情,便对她小声说,“这个还不算最沉了,册封那天,穿的戴的披的,加在一起起码二十多斤。”

戴了这么重的冠,走路想不庄重都不行,两个正妃各自乘舆,带着一群妃妾,慢慢地在泛白的烈日里行走,虽说前有导引后有扈从,还有人给她们撑华盖扇风,但也不过就是凉个意思而已,徐循只觉得汗从衣服底下密密地钻出来,很快就沁湿了一片。从春和殿一路走到张娘娘居住的长阳宫里,冬天不觉得有多远,夏天便觉得一步真是一步,还好天气不算最热,不然徐循简直都觉得自己能热晕过去。

走到长阳宫,她不觉得自己苦了:长阳宫内的空地里,已经密密麻麻排班站满了诰命夫人们,其中一品诰命穿戴的也就比太孙妃、太子妃少了那么一丁点,这么大的太阳,就在烈日底下晒着,等内命妇们到了,这才按班行礼:徐循她们到得还算早,等了一会也都纷纷头晕目眩,可想而知外命妇们在烈日下等到现在,有多痛苦难熬。

没有一会,徐循就热得有点晕了,孙玉女、何仙仙也是脸色发白,太子妃带着太孙妃站在人群最前头,正好就躲进了影子里,也许还没那么热,她们却得在烈日底下干晒着,还要保持仪态,她垂着脸,就眼看着汗一滴滴地落到脚边的青石板上,越看越觉得晕——正是支持不下去时,李才人忽然倾身过来,低声道,“都坚持住,忍着点,现在人越来越多,过一会儿就好了。”

徐循和何仙仙、孙玉女是都有点不懂了:孙玉女再熟悉宫规,没册封的时候也不必来参加这样的仪式。这也是她过门以后,第一次来朝贺贵妃。

“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李才人居然还冲她们挤了挤眼睛,她人胖怕热,更是一脸的汗,看得三个小姑娘都有些要发笑。张才人也凑过来笑着说,“辈分小,也是有好处的。”

只有郭才人不大理睬三个小字辈,不过是瞟来几眼,便兀自低头咬牙,在那里站班。

庄重场合,也不好交头接耳,大家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回头苦挨,不过随着内宫妃嫔渐次来到,徐循等人也就是一退再退:晚辈妃妾,又无品级,当然只能站在人群的尾巴里,没有多久,她们就被导引着站到了回廊屋檐底下的阴凉处,这里终年不见日光,石板都有几分苔滑,要比几步之外凉快得多了。

三个小妃嫔脸上都露出了笑容,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妃嫔,按品级大小被宫人有序引入宫中,在院子里排班定点站成了队列,徐循心里也很佩服尚礼司的人:这么不大的院子,他们也能巧妙安排,把人一个个有顺序地排成整齐方阵,也是殊为不易的。

又等了一炷香时分,众妃嫔均已来齐,长阳宫正殿门扉本来全都大开,可以看见殿内一个三重的宝座,那宝座本是空的,如今随着女使一声赞礼,众人都拜了下去,徐循连张贵妃的脚都没看见,反正就随着中人和女官的喊话,起来下拜起来下拜,口称‘恭贺娘娘千秋’,如此捣腾了一盏茶功夫,便算是朝贺完了。内外命妇均退到偏殿,领了张娘娘赏赐的冷饮点心,便各自回去——本来还要领宴的,但这么大热的天气,真要穿着全套朝服吃喝半天,谁都要受不了了。因此历年张娘娘千秋,便只是赏赐点心而已,众诰命均为此称颂张娘娘宽容。——做诰命夫人也不大容易。

等徐循一行人回到太孙宫时,所有人——包括随行女使,都已经汗湿重衣,徐循回了屋把衣服换下来以后,孙嬷嬷已经给她在净房预备了热水,她狠狠地泡了半天,方才觉得把身上的污垢给泡掉了,出来重新梳洗过坐着吃了午饭,下午何仙仙来找她,便抱怨道,“还是你的嬷嬷们细心呀,我身边的张嬷嬷,是个糊涂性子,都等我回来了,才去要热水。可那时候茶水房的人忙着支应太孙妃和太孙嫔都来不及呢,哪里轮得到我?我热得忍不住了,到底是拿冷水擦了身才舒坦一些。”

天气虽然热了,但冲冷水澡也不是什么好事,徐循有点无语,“你也太忍不住了吧,仔细别着凉了。”

何仙仙笑着说,“这也没什么的吧,天气这么热,我连里衣都穿不得了,你瞧。”

徐循早都看到了,何仙仙就穿着一件纱衫就跑出来了,连里头的亵衣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她瞪了何仙仙一眼,也有点脸红,“哪有你这么穿着跑出屋的,被哪个中人看到了,你就开心了吧。”

何仙仙嘿嘿地笑起来,“这有什么的,我瞧见春和殿里好几个娘娘也这么穿呢,这会又有谁会来咱们院子里呢。”

两人说了一会话,太孙妃就派人过来提醒她们该打扮了,反正晚上开宴,小辈们又要早到,稍微歇一会就得过去会合,然后往春和殿去。

到了半下午,宫内女眷自己饮宴的时候,就不必穿礼服了,几个小姑娘都穿了纱衣,清清爽爽地又和那些人一起,去了畅音阁,等她们到的时候,正好开始唱头场戏,这回人倒是来得齐,几个主位陪着张娘娘在正堂看戏,太子妃、太孙妃和太子妃身边的张才人都有份过去陪着,李才人带着她们几个小的在偏厅角落里,倒也是临窗坐着,一屋子人都安安静静地看戏:这在后宫中,也算是难得的娱乐了。

因为是贵妃生日,所以肯定要唱祝寿的连本大戏,这里锣鼓喧天,有人看得入神,也有人觉得无趣,徐循是很爱看戏的,正看得得趣时,忽然身边袖子被人一扯,她回头一看时,便见到一个衣衫鲜亮的小姑娘冲自己笑着招手,让她过去。

在宫里,已婚未婚是很好分辨的,皇子、皇女除非成亲,不然一般都不留头梳髻,这姑娘年纪虽小,但看做派和座位,身份却低不了。徐循才一愣,就有人在耳边轻轻地说,“这是刘婕妤,喊您过去说话儿……”

虽然都生活在一个宫里,但徐循根本进内宫次数那时屈指可数,她就没听说过刘婕妤是谁,只从她的穿着来推,应该是颇为受宠,她扫了李才人一眼,偏偏李才人好像是个戏痴,看得极为入迷,居然没注意到这边。郭才人倒是看见了,却是似笑非笑,没个表示。

何仙仙也是看得兴高采烈的,浑然不曾留意,只有孙玉女,看得也不是很专心的,一眼瞧见了倒留意过来,徐循连忙给她使眼色,孙玉女怔了怔,看了看宫人,再看看刘婕妤,便露出笑来,起身拉住徐循的手,兴致勃勃地道,“走,咱们过去给刘婕妤请个安。”

☆、体面

其实从偏厅看戏台,角度已经有点不好了,徐循还以为真正得宠的大拿都在前面几间屋子呢,没想到刘婕妤这么一发话,看做派好像还是个红人,她有心想问孙玉女几句,却也已经来不及了,这屋子就这么大地方,大家都靠窗坐着,这样听戏、看戏都方便,孙玉女拉着她没几步就到了刘婕妤跟前,两个人并肩给刘婕妤行礼,口称万福。

刘婕妤轻轻地点了点头,一开口倒是和张娘娘一样,是一口的北腔,徐循也听不出是什么地方的,不过和太孙妃的腔调又有点微微的不一样。皇爷是在北方发家的,现在宫里不流行说官话,都流行带点北腔,会带北腔的人,没面子都有了三分面子。“你怎么也跟过来啦?”

孙玉女笑着说,“好久没见婕妤了,过来和您说说话。”

刘婕妤看来绝不会比孙玉女大多少,她穿着洒金过肩鸾纹纱的袄子,里头透了隐约的青色,那罗衣也是薄得不得了,一看就凉快,且隐约还带了星纹,这是徐循没有见过的两种布料,她只能从常理判断,应该是比较少见和时新的料子,因为孙嬷嬷也没有和她提过这个。头上当然也是戴了狄髻,没戴头面,只是插了三根长短不一的金簪,上头的红宝石都有小指甲盖大,勒了一条额带,额带当中也镶了一枚红宝石,和金簪上头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对的。单单这行头那就把徐循的行头给压下去了,她的妆容也比徐循要用心得多了,因为天热,徐循只上了一层薄薄的粉,都没描眉画眼,刘婕妤却是上了粉,点了唇,画了眉,看来就显得那样富贵雍容,简直要把孙玉女的气度都给压过去了。

她扫了孙玉女一眼,微微笑了笑,说起话来倒是一点情面都不留,“我可没叫你过来呀。”

孙玉女的笑容就在唇边僵住了,连徐循都很诧异:她入了宫以后,见谁都是一团和气,还真没见过这种找茬的节奏。

“是婢妾年幼无知,兼且胆小,请姐姐带我过来,免得在娘娘跟前失礼——”她很客气地说,把眼神挪到地面上,不敢和刘婕妤对视,免得又把她给惹恼了。

刘婕妤也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落在徐循面上,就像是一把刮刀,连寒毛都能刮掉。“我也没让你说话吧,你们太孙宫的妃妾,怎么都这么没规矩,长辈没发话,你能开口吗?”

徐循一下就噎住了,她打从心底冒出了一股邪火:这人怎么这样!

从小在市井间长大,说实话,徐循不是那种只会一味受气的小媳妇儿,论品级,刘婕妤和她们一样,都无品级,就有个封号,没准她还比刘婕妤多了个银册,论将来身份,她们这种潜邸老人,以后封妃的希望总是大一点的。论年纪,刘婕妤也就比她们大了几岁,说不准就和孙玉女是一个年纪,要挑三拣四,换做崔娘娘、王娘娘、张娘娘来还差不多,刘婕妤这么做,有点没意思了啊。

她想说话,但想到太子妃娘娘的嘱咐,又硬生生地把话头咽到了肚子里,先去看孙玉女的脸色,孙玉女也有点呆,想了想便拉着徐循跪下了,“她是年纪小,不懂事,娘娘教训得是。”

徐循这一跪,跪得真是委屈极了,她垂着头望着地面,努力地平顺着自己的呼吸,免得又被刘婕妤抓住把柄借题发挥。这边李才人也起身过来,笑着说,“娘娘,今日是贵妃娘娘过寿的大喜日子,几个孩子不懂事,坏了娘娘的兴,是该打,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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