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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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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也就是在冯恩半直起身子的那一瞬间,才从他脸上看到了点什么,算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到底是服侍过文皇帝的,这功夫,实在是润物细无声。再看皇帝,颜色已经是宽和多了,就是想发火,估计都找不到由头。

若要继续这么病下去的话,只怕这功夫她也是必须用心揣摩的了,她在心内叹了口气,见皇帝打发了冯恩后,似乎心情、精神都还不错,便轻声问道,“大哥,好歹是正旦,要不要召见栓儿,勉励几句?”

皇帝犹豫片刻,便道,“也好,让皇后带着他一道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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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儿今日代皇帝出席正旦朝会,应该是才回来没多久,一身的华服还未换下。估计皇后提前教过他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动作也柔和,并没有吵扰到皇帝,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给皇帝磕了头,“孩儿给爹拜年了,爹新年新禧、平安康健。”

皇帝看着栓儿,面上写满了欣慰,他冲皇后道,“这孩子长大了。”

皇后也是欣然中带了几分感慨,“就是这半年多,一下感觉大了几岁。”

的确,栓儿原本憨厚老实、懵懂不知事,徐循虽然对他的教育不曾过问,但每回见面,心里自然也有一番评语。自皇帝生病、罗妃去世以来,才半年时间,他便是成熟多了,虽然身量未高,但面上的青涩已是尽数褪去,双目光芒闪烁,行动说话,都有了几分成人的意思。现在看到父亲重病,也都未哽咽哭号,又或做童稚语,而是稳稳问安,虽然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但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听到父母的夸奖,他不过淡然一笑,垂手站在一边,若有所思,也不知想些什么。皇帝看了他一会,问道,“今日朝会,都做了写什么?”

栓儿道,“就是上去坐着。”

“有何感想?”

“比起几次东宫朝觐要冷些,”栓儿说,“我中途想去净房,伴伴给我使眼色让我忍着,我就忍着了。”

这句话终究是还透了几许天真,皇帝哑然失笑,抚了抚栓儿光溜溜的脑袋,道,“我是说,你瞧着那些人对你鞠躬行礼,心里有什么感想?”

栓儿想了想,面上现出惘然之色,显然是没觉得这有什么好感想的,皇后开言道,“他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只怕早已惯了,心里能有什么想法?”

皇帝长出一口气,有一丝怅然,“为人君者,受天下朝拜,也就要担起天下人的疾苦。我每随祖父受礼,想到将来的重担,都是战战兢兢。唯恐自身踏错一步,万千百姓也要跟着受苦……看似一样是受百官朝拜,可和平日你千秋节别人来拜你比,正旦朝会的意义,又何止于此呢?”

他教导了儿子几句,栓儿虽然肃容受教,但明显看得出来,并没真正弄懂皇帝的意思,皇帝看在眼里,叹了一声,也就不再多言,而是对皇后道,“开春以后,让他去东宫住吧,这孩子也该出阁读书了。”

皇后虽然面色苍白,但却未抗辩,而是点头不语。皇帝又和栓儿说了几句话,方才让他自己下去玩了,皇后等栓儿走了,便看徐循一眼,徐循会意,悄无声息地便往门口退去。

走不几步,皇后低低的声音就飘入了耳中。“大哥,你这小小毛病,休养几日,也就痊愈了,心里又何必想得这样多……”

是啊,皇帝的心态是瞒不了人的,即使两人的感情有所疏离,皇后也终究还是忍不住要劝上几句。

徐循咽下一声叹息:也就是两场病而已,皇帝的转变,实在是太过明显,估计再过两日,只怕连乔姑姑都要看得出来了。

正旦这一日见过了栓儿和皇后,皇帝也没有厚此薄彼太过,大年初二,他的情形更好些了,便把阿黄、圆圆、点点和壮儿都接来相见,这几个孩子来前都受过叮嘱:不可大哭大闹,最好都别哭,免得还要惊动皇帝起来安慰,就是面上带笑,轻声说些话,别吵嚷到皇帝是最要紧的。

阿黄、圆圆今年都上十岁了,两人结伴进来,表现都很得体,面带淡淡笑意,和皇帝说话时,一丝心痛未露,仿佛他仍和往常一样。和皇帝问对了几句,彼此便都沉默下来,阿黄似是觉得气氛太尴尬,顿了顿,又客客气气地道,“爹还要好生休息,保重身体。”

她一个小小的孩子,有什么心机能瞒得过大人去?说难听点,连徐循她都未能瞒过,在皇帝跟前,所思所想,根本是无所遁形。她心里对皇帝是亲近还是不亲近,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徐循一望便知,她看了看皇帝,见他只是苦笑点头,心里也十分为他难过。到了这时,她才明白皇帝为什么对皇后、太后,总都还算是留有余地,又对她那样……那样地好。

按说,阿黄身为公主,总是希望父亲在世时间能长些,她也多受照拂,长公主和公主之间,差得可多了。只说如今这四个长公主,昭皇帝在时,起居全都一视同仁,昭皇帝一去,就有了差别。她最是该希望皇帝好起来的——而皇后却是最该希望皇帝一病不起的人,皇帝越是觉得来日无多,就越是会倾力培养栓儿,提拔、巩固他的势力,皇后自然也因此受益……可阿黄这几句话,实在是片汤话的典范,而皇后却压根都不理会栓儿出阁读书的事,一心只劝皇帝调整心态。真是没走到这一步,都不会看得懂,直到皇帝真正躺下来了,徐循才看明白,原来这宫里会真心为他难过的,也就是她们这寥寥数人了。

圆圆虽然曾被姐姐坑过,但年幼无知,压根不明白内中关窍,对阿黄反而很是依赖,阿黄话不多,她话就更少了,学姐姐说了一句“爹好生养着”,便和阿黄一道告退了下去。徐循在窒息中等到点点进来,方才松了口气——起码,点点进来以后就开始哭了,她年纪小,和皇帝感情又好,压根都藏不住自己的惶恐与担忧。

皇帝也不搭理壮儿,见到点点啼哭,反而柔情满面,叫她走到近前来,搂着她喁喁低语。徐循见壮儿站在一旁,静静望着这对父女,眸中透出些清冷思绪,也不禁在心中一叹。若说阿黄和父亲的关系,算是因爱生恨,那壮儿和皇帝真是从开始就没好过,简直是积重难返。她也多少了解几分皇帝的性子,越是亲人,越是求全苛刻,壮儿现在的样子被父亲看到,只怕于两人都不好。

她进乾清宫也有十天了,连除夕都未能见到儿女,现在点点陪在皇帝身边,她便冲壮儿招了招手拉着他走到屋角,轻声问道,“这几天在坤宁宫里,住得还好吗?”

壮儿点了点头,仰首道,“皇后娘娘很照顾我和姐姐。”

过了年算是七岁,已是小大人一般了,比点点不知成熟了多少,徐循心里也有几分安慰,她道,“在坤宁宫里,拉着你姐姐,万事委屈求全,别和在自己宫里一样任性闯祸……你也知道,你爹身体不大好,大人们已经够烦心的了。”

壮儿点了点头,看了看皇帝,忽地拉了拉徐循的袖子,踮起脚跟,附耳道,“哥哥问我呢,说我不是娘亲生的,问我知道不知道。”

栓儿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徐循有些吃惊,寻思了一番,口中道,“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知道。”壮儿很自然地说,“娘告诉我的,娘还带我去看过吴娘娘。”

现在提到吴美人,他的语气已经很自然了。

“那哥哥怎么说呢?”徐循不禁追问了一句。

壮儿摇头道,“哥哥听了就不做声了……我觉得很怪,觉得应该告诉娘——”

见徐循眼神,他不等她发问,便自己补充了一句,“别人我谁也没告诉。”

徐循也不知栓儿心里都想些什么,估计就是孩子还小,藏不住话,听来了这个事就去问弟弟了。她心里微微有些不快,却也没说什么,拍了拍壮儿的肩,又叮嘱了一句,“总之,在坤宁宫里,小心些、听话些。”

几个孩子表现得还不错,虽然点点哭了,但也没大哭大闹,临走的时候一边擦眼泪一边还叮嘱徐循,“娘你好好照顾爹啊,别担心我和弟弟,我们、呜,我们在皇后娘娘那里好好的呢。”

送走点点,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徐循低问道,“大哥,你还能撑得住吗?”

皇帝今日脸色不错,道,“还成,今天到现在也就头疼了两三次。”

这话徐循是最爱听的了,可见皇帝的确在痊愈过程之中,她大大地松了口气,见皇帝还不愿休息,似乎有请太后过来相见的意思,便忙劝着他喝了药,又躺下歇息了一会,到底是混过去了一晚上,让他好生休息了一番。

第二日醒来,皇帝气色越发不错,徐循起来时就听见他吩咐左右,传令内阁三臣并英国公张辅前来相见——今日他也让众人入内服侍了,精神也振奋了,徐循真是松了一大口气,借着几位老臣来问安的功夫,忙着洗了个澡,又吃了几天来第一顿安生饭。安顿好了又出来时,知道皇后带了众妃过来问安,便过去把好消息说给她听,皇后听了,也是大松了一口气,一时环顾左右,庆幸道,“我就说大哥吉人天相,自然会痊愈的。”

皇帝和几位臣子还在说话,众人自然回避在一侧,也是赶巧,一时乔姑姑又侍奉着太后来了,原来是乔姑姑早上探视以后,知道皇帝好了,回头和太后一说,太后也是高兴,遂亲自来看儿子。

过节时间,本来就该热闹高兴,现在皇帝身子转好,气氛更是飞扬写意,连太后都是笑口常开,一屋子莺声燕语,大家彼此说笑个不住,大有新春喜意,简直连窗外的红梅花都要被催开了。只有徐循记挂着皇帝身子,不住地看着墙边的时漏计算时间——皇帝和几位大臣,已经说了有两个时辰的话了,大过年的,什么事这么着急?想是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健康,又是事无巨细地询问个不休了。

她很可能是没猜错,因为皇帝又还过了一会,才来召唤她们入内觐见。这回他病势好了,也就补行拜年礼,除太后外,以皇后为首,一行人鱼贯入内,都是细声问了新年好,又给皇帝下跪行了礼,太后在皇帝身边坐着,也是喜笑颜开,和皇帝低声说个不住。

徐循自然也在按班行礼的人群之中,她心不在焉,礼数也不到位,只是找机会打量皇帝的脸色,见他面色红润,额前竟隐隐见汗,和太后说个不休,显然精神极佳。心下也是一宽:到底壮年,日后好生将养,未必不能把这疾病去根了。

她已经想到日后如何委婉规劝皇帝,令他不再服丹的事情去了。今次这一病,若把他给病得警醒了的话,那就不算是纯粹的坏事,起码日后还有几十年可以好生地疗养。就算……就算最悲观来说,好歹也能拖延个七八年的,等到栓儿长成以后,皇帝逐渐放手,也许病情就又能好得多了……

和众人一道行过礼,皇后在床下椅子上坐了,徐循也在她下首得了座位,余下人则一律在蒲团上跪坐着,皇帝握了握母亲的手,望着太后归坐,方才直起身子,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竟是垂下足来,要下床和大家说话。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今年这个年,过得也特别——”他一面说一面起身,可才站起来,脚竟就是一软,若非马十眼明手快,往肋下扶住,几乎就要扑跌。众人惊呼声中,皇帝面上现出了个扭曲的笑意,仿佛是为自己的失。足而羞愧,他还想要说什么,但却根本喘不上气,只是握着胸一阵嘶鸣。

徐循呆呆地立在当地,所有尖叫惊呼,一概不问,所有奔跑来去的人影,一概不见,她眼里只望定了皇帝,望着他徒劳无益地挣扎捶胸,一阵大咳接了一阵大咳,一双眼圆睁起来,透出无限惊骇,左右扭转,仿佛在寻找一点助力。

在沸腾的噪声中,她确信自己真的听见了那一声轻轻的出气声,伴着这一声响,皇帝的动作猛然一顿,牛吼一样的呼吸声顿时消止,他往后一栽,倒在枕上,一双眼犹自圆睁——

任何人都不会误解这个信号,周围响起了响亮的抽气声、尖叫声、哭泣声……还有人在大喊她的名字。

徐循茫茫然转回身去,正和赵昭容对上了眼,她用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话。

“是你害了皇爷!”事实上,赵昭容正在高叫,“徐循,定是你害了皇爷!”

242、等死

宫里的这个新年;实在是太没有年味儿了;虽说也是张灯结彩,但一个新年都过得很安静;现在才方是正月初三;宫里的种种喜庆装饰;却又被人慌乱地收了起来。各宫门口的桃符板、将军炭、门神、福神、鬼判,屋内的金银八宝、钱龙……全都被无数双手着急地往下拉扯;锦缎落在地上;刹那间就踩上了无数脚印,却是压根没人在乎,宫里再没了往日的富贵安闲,伴随着一连串命令;脚步声毫无章法地前后奔跑着,孝衣、孝帽,白花、白布……很快的,宫里的红色便消失殆尽,乾清宫、清宁宫等地来往的女官,已经打起了白灯笼。

现在遗诏应该已经拟好了,徐循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在心底毫无情绪地推测着如今宫里进展的大小事情:有六尚和乔姑姑、周嬷嬷在,还有二十四衙门辅佐,最初的慌乱之后,局势应该可以很快就控制住。接下来自然是该办什么就办什么,皇帝的丧事那都是有规矩的,又不必担心钱财,其实按理来说,也并不难办。

倒是遗诏是个问题,皇帝去得这么突然,到底谁会被选为托孤重臣,外廷是少不得一番明争暗斗的吧,他在夏天根本都没立遗诏,发着高烧,都醒不过来,后来醒来了,病也好了。这一次就更不会立遗诏了,根本没到这地步,所以……遗言是从缺的。

遗言可以从缺,但遗诏不可能没有,在夏天的时候徐循听太后和值班的阁臣——好像是南杨吧,谈过这事。如果皇帝一病不起,未留只言片语,那么遗诏肯定是着落到内阁三大臣来写,而顾命大臣的人选,三杨自然有份,余下英国公张辅必须要占上一个,还有什么人,徐循便不知道了。如今想来,应该是太后和内阁共同决定,并不会把大权给内阁独揽,在文臣里还要再找上几个人的。

遗诏商定了,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徐循是读过史书的人,皇帝暴卒,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栓儿年纪还小,不能胜任政事,那么皇太后——不,现在该说是太皇太后了,临朝称制、垂帘听政,等到嗣皇帝长大以后,再还政于新皇帝。和一般乡间人家的差别大概只在于这个垂帘听政的人选是严格按照辈分来定,除非太皇太后也病老得不能听政,不然还轮不到皇太后出头。所以虽然孙皇后算是成功地熬死了皇帝,但她的好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再往下还要继续熬死婆婆,才能享福,而且,现在少了皇帝的制约,婆婆大权在握,谁知道会怎么揉搓她呢?

在此之前,只怕所有人都没想过,皇帝居然还去在太后前面,现在太后重又得势,不知多少人要暗悔失算了……

徐循垂下眼眸,对着桌上的金银珠翠微微一笑,她拿起一枚金耳环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忽然又想到了昭懿贵妃昔年赏给她的那对红宝蝴蝶耳坠。

她殉葬以后,这对耳坠不知又会落到谁手上呢?有七八成可能,会留给点点吧,相信即使有人想要谋夺她留下的细软,仙师也会出面维护一番的。——皇后不大可能做这样的事,她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倒是六尚中人,也许会有些想要趁火打劫。

嘿……其实能不能传到点点手上,又有什么要紧?她身为公主,又得太后喜爱,还能亏待得了?即使太后去了,皇后怕也未必会为难她一个小姑娘,有仙师维护着,钱嬷嬷教养着,有没有她这个娘亲,她都能过得很好,又怎会把这一点财货看在眼里?就是真有烦难,也不是一点金银细软能够解决得了的。——现在皇帝都去了,点点就算有了烦难,只怕她也无力解决,少了皇帝,她又能比钱嬷嬷她们能耐到哪去?有她没她,可能都没什么差别吧,点点毕竟还小,即使一开始会哭闹几天,等时日久了,也自然就会慢慢地忘了她的。

所以就是这样了,徐循想,她花费太多时间恐惧着这一天,纠缠着这一天,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当死亡的呼吸就喷在她耳垂后头的时候,她反而没了情绪。这一天就像是她的宿命,她已经等待了太久,等它终于到来的时候,情绪已经所剩无几,她要比自己预想中的所有状态都更冷静得多。

没有遗诏,没有只言片语,在所有人心里,他都还有好久好久的时间,这些事可以慢慢再来。文皇帝的病起码拖了十多年,谁也没想到他就只有这么几天。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免了她的殉葬,再加上赵昭容的添油加醋,当太后把眼神调向她的那一刻,徐循就知道自己的希望已经很小了。

她在皇帝去世之前,一手照顾了他半个月,这半个月里除了她和马十,没有人能长时间呆在皇帝身边,甚至连太医,都是用的刘太医,刘太医和她单人问对了很久,之后她单独照顾皇帝一个晚上……第二天皇帝就下令刘太医主诊,用了他的方子。谁能说这里没有她在用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皇帝去得如此突然,照看他的人,本来也就是瓜田李下,难以分说得清楚。即使皇帝是自然过身,照看他去世的宫人宦官,也往往多有从死的,原因也很简单:死前都要你在一边,可见信宠,身为仆从,也该杀身以报,免得主人在地下少了人使唤。就算没有赵昭容的说法,局面都不乐观,更何况她那一嗓子,完全切中了人们的心理:病起突然、举措突然、去得突然,这背后只怕是另有文章。

有些事,本来是查不清楚,也不可能查清楚的,弄得大风大浪的,只能给宫廷抹黑,但却不意味着太后会就此放过可能的真凶,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手一挥,有杀错没放过——本来你也要下去服侍的,什么也别说了,她是占尽了道理。

如果她和太后关系良好,如果她没有照看皇帝,如果事发时她远在永安宫……也许她也依然必须殉葬,毕竟,太后容得下她,却未必代表皇后容得下她,如今她是栓儿唯一的母亲了,总比太后更得栓儿的喜欢,太后若是考虑到这点,又未必不会牺牲她,作为和皇后改善关系的垫脚石。

徐循的唇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她的手指在桌上画来画去,勾勒出了复杂的线条。人生本就是如此,每一条路都是危机四伏,谁知道最后通往何方?即使她生了儿子,儿子可能会死,可能会被夺;即使她和太后、皇后交好,内阁也许又会对皇帝的死因生疑,又会意图迫她这个在文臣中名声大坏的奸妃殉葬,以此作为对内廷的下马威,甚至于也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皇帝许久以前就免了她的殉葬,她也有可能在疟疾中不幸染病身亡……在后宫的千百条道路里,也许九成九的路都通向死亡,不论怎么走,这都是必然的结局。个人的意愿,在这排山倒海的命运跟前,不过是一种装点,不论是智胜比干、貌比天仙,又甚至有诞育太子的惊天福分,不论是颓唐、是振奋、是算计、是痴情,在这一刻又有什么意义?再过几日,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将要到达终点,她们的故事,已经走向了结局。

既然如此,怨天尤人又有什么意义?在这一刻坐下来细心盘点、回首前尘,这二十年宫宇,好歹她活得还算顺心,活得还算自在,还是活出了自己的味儿。若是为了活下去忍辱负重、笑里藏刀,为了活下去,把原本的自己杀死,换上一个更得体、更锋利、更盘算的自己……然后今日一样要死——若是如此,那才叫做失败,叫做讽刺吧?

不论结局如何,不论会怎么死,又有什么关系?徐循忽然惊愕地发现,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相信,她已算是走过了一段不错的旅程。她有过知己,有过朋友,有过亲人,也有过敌人,甚而……甚而还算是有过爱人,和宫廷里,和这世上大多数人相比,她虽然总被关在这一方天地里,但也算是活出了人生三味,活得轰轰烈烈,活得还像个人样。

至于金银珠宝、富贵荣华,在这一切跟前,又有什么打紧呢?

她放下耳环,又踱到了窗前。心里遐想着雨花台的月色——她曾对皇帝也说过,觉得南方的月亮要更圆、更大些。

但现在的雨花台也不会有多少月光,才是初三,月儿只有一弯上弦,浓云密密地遮住了星光,暮色里的宫城是如此黑暗,只有点点灯笼的光,在不紧不慢地晃动着远近,时不时传来沉闷的铃声:夜深了,连办事的女官都去睡了。想必宫里的装饰已经都卸了下来,报丧的钟声也随着信使一道,往全国各地敲响,她们今日的事情,也算是做完了。

死皇帝,总算是件大事,徐循的思绪就像是天边的云彩,被风吹得飘散不定,她一时想:不知道大哥的陵墓修完了没有。一时又想:点点现在,知道父亲出事了吗?希望她别哭得太厉害,希望钱嬷嬷能劝住她。

若是太后没有太狠心,又或者仙师能帮上忙的话,也许在殉葬之前,她们会让她和孩子们见上一面的。徐循想:不知她们何时会来迫我,又会是怎么死,吊死还是毒死?处理内宫女眷,最多也就是用这两样了。若是和从前一样,等大哥丧事办完了,再让我去景阳宫上吊的话,那起码还有十天半个月了。毕竟,现在天寒地冻,丧事可以办得隆重一点。再说大多数衙门都在放假,那些礼仪起码也要耽搁些时日的。

这样的话,应该还是能有机会见到孩子的,甚至会被放出来行礼也未必,反正太后也不怕她会跑了,表现得乖顺一些,说不定还可住回永安宫去。徐循想:要是这样,那也能多和孩子们呆一会,最好不要一开始就和点点说这个,还是多教导她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该和她说什么呢?她在心里整理着万千话语,她有这么多事情想要叮嘱女儿,这么多毛病想要她改掉,这么多话想要告诉她,可却又根本都无法组织出一番说话。还有壮儿,这孩子本来心事就重,和身边的养娘都不算亲,少了她,他在宫里就更孤单了,该要让他多相信几个人,多敞开心扉一些,心事别那样重……

唯有在想到儿女时,她有微微的不舍,至于旁人,她惟愿他们都能有个不错的前程。更希望刘太医别被她牵连了入罪——唉,可他是皇帝的主治大夫,就算没有他,只怕也不能免。这一次,他是自误了。至于花儿、赵伦等人,这些年来,都有了不少的积蓄,再说还有点点,也可依附她的势力,想必钱嬷嬷会照应好老人的。她的娘家更不必说了,殉葬过去的妃嫔,素来家人都是受到优待的,没了她,他们还少了她出事被牵连的忧虑,可以安享富贵。

万事都算是有了个结果,关押她的这间偏房里居然也还有笔墨纸砚,徐循便静下心来,磨了墨慢慢地写道:点点吾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娘怕见不到你的面,便乘现在有机会,给你留下几句话……

这一个晚上,她都没怎么合眼,给点点的信,写了一半就神思散乱,无以为继。想休息吧,一闭眼就想到皇帝去世时的画面,一点点睡意,顿时也就不翼而飞,这间房很暖和,并没有蜷缩取暖的必要,可徐循却很想要蜷起来,想要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被人拍抚着休息。自皇帝去后,她还没有哭过,好像有一根木头堵在嗓子眼里,硬硬地戳在眼睛后头,她没法睡、没法哭、没法吃,日常生活的所有需求,全被这个事实强硬打断,唯有想到自己的死,她才能短暂地分分神,不去想这件事情。

皇帝死了。

没有多余的思绪、感想、感慨、嗟叹,只是这四个字而已,她不悲伤,真的不,也许是震惊太过,也许是还根本没有相信,徐循甚至是回避去想,她有时会有点错觉,以为自己还在南内,回到了十年前那段被幽禁的日子。那时候她的心情也很平静,对于前方的悲观局面也一样欣然接受,一样被锁在一间屋子里,一样也是寒冬腊月——

而唯一的变化,只是皇帝那时候还很开心地活在乾清宫里,统治着这个国家,做着错事又或者是对的事……这都并不要紧,要紧的只是他还活着,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承受着她的爱和恨、失望和遗憾,用他的意志和性格,影响着整个世界做出改变。

其实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徐循对自己说,他就算是死了,也一样在改变着天下,改变着每个人的生活,起码,他就改变了她的生活,没有了他,她们都不能存在太久,她很快也要随着他一起去了。

九泉之下、生死相随……他问这话的时候,是如此的真诚,甚至不相信她会有不情愿的可能。

徐循忍不住笑了一下,她站起身走到炕上坐下,开始吃自己冷掉的早饭。〖TXT小说下载:。。〗

她没有受到虐待,不过,丧期的饮食本来也就不丰盛,按照礼记规定,这时候还在热孝期间,徐循只能吃稀粥,当然荤腥更见不到了,有没有配菜都很难说。内廷给她的待遇要远远超过规定,起码还是白米饭,只是没有肉菜而已,这些饭送来时是冷的,在屋内半日才有些微温,不过徐循并无所谓,反正她现在也吃不出味道的好坏。

她被关在哪里,徐循自己都不知道,赵昭容喊了那么一嗓子以后,太后便将她关到了乾清宫的偏殿里,后来没过多久,她被带上了轿子,下来就是这么一间屋了。看守她的都是些沉默寡言、面目陌生的健壮仆妇,倒是把她照顾得不错,只是从不和她说话。徐循一开始以为她会被饿死,然后对外粉饰为‘绝食殉主’,因为头天还没人给她送饭,不过后来证明她想多了,太后应该是忙得把她忘记了,后来一切供给就都很正常,她们只是不放她出去。

从她开始算起,已经过了起码三天了,看来太后并不打算让她参与丧礼,就算是再拖延,此时也应该开始走流程了,最开始的哭灵少了皇贵妃,是要对外做出一些解释的。那么,应该就是等到丧礼结束后,或者是押到景阳宫,或者是在这里赐药、赐白绫了?

徐循每天都在写信,即使有可能到不了点点手里,但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不过她现在也不全然放弃了希望,相信仙师起码还会给她一点照拂,同是当娘的人,她应该很能猜得出她死前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死会是什么样的呢?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服毒的话,也许会痛苦个一段时间吧,说不定到那时,还觉得一切的结束是个安慰。若是上吊,那就更快了,手法得当的话,也许还没反应过来,一切就都没有了。死后的世界又会是如何?真会有天庭、黄泉,又或者只是永恒的寂静?也许到了那时,她什么思绪也不会有了——死了以后,她就不存在了。

徐循有种感觉,最后一种可能才是真的,也许这听起来有些离奇,让人很不甘心。肉身一灭,魂灵便再也不存。——和魂灵的阔大和丰富比起来,肉身算得了什么,是何等的黯然失色?为什么二者一定要互相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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