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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霰-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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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冷涧滨


楔子

新君登基,是在十一月二十。隆冬头场雪,残瓣落了一地。点点红,皑皑白,像是一地的桃花霰。

转过年,出了孝。折子换回朱砂批文。养心殿,重又挂起大红宫灯。

重帘垂帐,宫人屏去,龙凤高烛灼灼艳艳。

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

侍寝的新贵正是邀宠。朱唇略启,柔声滴滴:“皇上——”。

雍正斜倚床上,更把名花带笑看。

手伸过,十指纤纤,娇羞涩涩:“臣妾替皇上宽衣……”

领口的襻子开了,顺着斜襟儿向下,一颗、两颗……然后是里头的衫子。里头的衫子也解开,露出一点肌肤——

新贵人楞了一下,手不由停住。

靠在床边的雍正并不动,依然笑:“怎么?朕没穿那金丝护甲,很诧异?”

变在须臾。

新贵人陡然变了脸。一弹而起,寒光闪处,袖中利刃猛然刺出。

图穷匕见,再无可避。

刀刺空,割破龙袍一角。与此同时,嚓啷啷长剑磨鞘而出——

门大开。延禧堂、体顺堂、华滋堂,所有的门都大开,侍卫、太监,从四面八方涌进来。

所有人涌进来的时候,雍正长身而立,长剑所指,新贵人面如死灰。

众人怔了一会儿,齐齐跪下:“皇上受惊——”

他的脸上依然留着笑,对着一气犹存的新贵人:“朕的命,承天之佑,不在一具护甲。”

那是最后的笑。笑掩去,没有笑的他让人不寒而栗。

“内务府总管,遴选不当,吞舟漏网。斩!

敬事房值事,重纰疏漏,御前藏刃。斩!

护军统领,迟徊不决,玩忽职守。斩!”

一条又一条瘫软的身子被拖而出,偌大养心殿鸦雀无声。

似乎都在等。如此牵连,那行刺的主犯?腰斩、车裂、倨五刑?

他偏偏一言不发,好久、好久。他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待罪的‘贵人’:“朕偏偏不杀你,朕要朕的仇人活着看个清清楚楚,‘雍正改元,振数百年之疲风’!”

紫禁城里,最微不足道的,是人命。东方白,新的一天——

新选的包衣三旗秀女走过长长的宫墙,朱墙碧瓦遮蔽了天日。一进神武门,就是宫里,从此,六亲隔绝,天人两世。

尚不谙世事的少女们叽叽咯咯悄声笑语。一切都是新鲜的。

有一个不笑也不语。宫墙和翠瓦引不起她的注意,盘龙和团凤撩不起她的心绪。她和她们一样年轻,可是她永远无法再年轻。

转过汉白玉的石须弥座,就算进了门,入了宫。

她微微转了头,朝宫外,看前尘,了却前尘。前尘了却,心冷如死。同样冷的,是袖管里盈尺长的,匕首。

第一章

八旗秀女,每三年一选,以为后宫嫔妃之备,户部承办。包衣三旗秀女是贱籍,每一年一选,入选者多为杂役,鲜有晋妃抬籍者,内务府承办。

太后新薨,后宫中皇后乌拉那拉氏和皇贵妃年氏主事。

晚膳毕,御花园。内务府总管大臣允禄、总管太监张起麟,以及有封号的答应、常在们,引着新选秀女鱼贯而入,恭谨行礼。

皇后一挥手:“免了。”

允禄双手奉上秀女排单:“皇后娘娘过目。”

皇后略看一看,放下来,又看地上跪着的人。

“三排左数第二,抬起头来。”

跪在三排数二的秀女缓缓抬起脸。

“姓什么?”

“苏佳氏。”

“名儿呢?”

那秀女稍稍一顿。

张起麟尖声道:“娘娘问你话呢!”

“芙惆。”

“芙惆……”皇后端详她,略点一点头,“苏佳,也算得是囿育名门。”又垂讯,“宫里的女人,后妃以至婢妾,样貌都在其次,‘宽仁、孝慈、温恭、淑慎’这八个字,你可牢牢记下了。”

“记下了。”

跪在一旁的秀女们无不悄露艳羡。

芙惆并不动色,看在皇后眼里,是庄重。她又点头:“张起麟,留牌子。”

张起麟喜道:“苏佳氏还不谢恩呢!”

一阵晚风,微起寒栗,皇后紧了紧身上的围兜:“我这个身子,越发的不中用。其余的,年贵妃度量着办吧。偏劳。”

一直没发话的皇贵妃年氏率一众人跪下:“恭送皇后。”

芙惆也跪在众人间,很久,她没抬头,也没人让她抬起头。

笃笃而近的花盆鞋轻轻碾着细碎的雪,终于停了。

她不由得略抬头——

她看见了年贵妃。看见她光艳的百蝶穿花群鸟朝凤袍,看见她招展的大拉翅两把头扁方,也看见了她专宠十余年历经岁月却依然美丽骄矜的脸。

事后,站在堆秀山背静的崎角,宫灯照不到,宫人走不过的地方。年贵妃淡淡的,玩着长长的甲套:“张起麟,你好啊。”

张起麟扑通跪倒:“奴才……奴才不知所犯何罪啊?”

“新君继位,后宫空虚。你就选这样的角色进宫来。一花独放百花残,你好傍新主子,邀新宠?”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这是皇后娘娘亲自挑下的啊。”

“你们如何引见的!皇后——”年妃鼻子里轻哼,“色衰爱弛,失宠的人,顺水人情罢了。”

张起麟亡羊补牢:“贵妃娘娘看不上眼,浆洗局、广储司、承应膳差……苦的、累的,有多远,支出多远去,要再不行,干脆寻个说法赶出宫……”

年贵妃不说话,在寻思:“既是皇后钦点,我也不必落个善妒之嫌。就留在我身边吧。”

苏佳芙惆就这样留在翊坤宫。跟所有其他没封号的宫女一样,穿淡色绸袍,梳大独辫梢,戴绒花。清早起,抬水桶,伺候漱盥,铺床叠被,焚点松香。有外客的时候,端茶、递帕子、递熏炉。没客时,就做女工,缝‘万福流云’的香囊络子。

一时也不得闲。谁不是娇生惯养?刚选进的小秀女们私底下抱怨,年妃挑剔、刻薄……芙惆是个例外。她们的眼里,她像一个迷。挨了累,不听抱怨;打了赏,不见欢喜。

长夜寂寂。一个又一个寂寂长夜里,翊坤宫里搭起高案,熹妃、齐妃、谦妃……还有前朝的老太妃们,摸纸牌、推牌九、吸烟袋,追忆逝去的浮华。

芙惆就坐在门外的小墩子上,睏了倦了,拄着扫帚合合眼。一时撤筵,杯盘狼藉,满地的瓜子壳儿,要人打扫收拾。她是不抱怨的,她心甘情愿日日夜夜守在这里,守在这里,等要等的人。

等得心焦。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开了春,柳树也绿了。皇上始终不曾来,荣宠如年妃,竟也盼不到圣眷一顾。皇上在太和殿,在养心殿,在议政王大臣会。他忙着排除异己,忙着青海的罗卜藏丹津叛乱,忙着施行耗羡归公和养廉银,忙着他的‘振数百年之颓风’。

后宫就这样冷落了,冷落的翊坤宫有一种颓靡的华美。

突有一天,颓靡为之一振。

太监宫女们里外奔走,砖地洒水,彩绸挂楹。

芙惆的心跳得剧烈,她问本宫姑姑:“是不是皇上来了?”

老宫女讳莫如深。

可她仍意识到那样的不寻常。她绕过香几,绕过屏风,绕过五蝠捧寿裙板的隔扇门。她看正殿外——

所有人肃穆以待,一乘小轿落下。轿帘掀开,露出一张脸,男人的脸。

芙惆的脸成苍白色。心一下一下突突蹿。袖子里笼着匕首,手攥刀把儿,全是汗。

轿里的男人走下来,四团龙补服,双眼孔雀翎。

这样的服色,这样的气派。

眉如剑、须如戟,盘虬杂刺,就是那个暴戾的昏君,嗜杀的魔王!

有一刹,她被这样的威势所慑,腕子也软。可触到匕首的一刻,心硬了,手也硬了。那不是普通的匕首,那上有血,亲人的血。

她任由心在胸腔狂跳,整个人没血也没肉,没了知觉,只凭一口气——

可这时,她看见一双眼睛。远远站在人群外,树丛半掩映,看不清脸,只有一双清冽的眼睛。

第二章

芙惆可以感觉到,那双眼睛也在看她。暗暗一隅静静的看,洞悉一切的冷和静。她突然感到脸热,她因为人识破心事而脸热。

箭在弦上,岂容一失。她立即拾掇了一切杂念,专神屏息的注视着——近了,十丈、五丈……她与她的仇人咫尺相隔!

远处树丛间的眼睛仍在看,眼中闪出一点光。只看,不阻拦。

芙惆突然冲了出去,飞蛾扑火,义无反顾。匕首出鞘——所有仇,所有恨,向着那四团龙补服,补服后面,是心窝。

匕首停了,停在半空。她的腕子奇痛,铁一般被钳住。那昏君钳住她的腕子,略使力,腕已折,匕首堂啷落在地上。

她只轻轻呼了一声,便咬住,死咬着。

昏君身形迅敏,匕首已在手中,刀锋凌厉,点在喉间,她但将目一闭。心如灰,一切了结。

这时候,传来一个声音:“亮工——”不疾不徐,来自那片树丛。声音和清冽的眼神都来自那片树丛。

‘昏君’意识到什么,立即停了手。一躬身:“皇上——”

皇上?!

芙惆愣了。

于此同时,年贵妃踩着花盆鞋焦急而笨拙的奔过来,奔到‘昏君’身旁:“哥——”

年亮工,年羹尧!阴差阳错,老天跟她开了最大的玩笑。

芙惆整个身子瘫软了。

年羹尧道:“皇上御驾亲临,是我兄妹莫大荣宠。”

一身姜黄提花绸便袍服的雍正缓缓走过来,脸上带着笑:“西北战事,辛苦了。你难得进一趟京。朝里,是君臣,下了朝,是手足、是舅兄。一会儿叫人把福惠接过来,一家团圆,共叙天伦。”

年氏兄妹忙谢恩。

年羹尧看了看僵伏地上的芙惆:“这个刺客,怎么处置?”

“冒犯朝廷重臣——任凭年帅处置。”

年羹尧看了看雍正,雍正也正含笑看他。笑在唇边,眼神犀利。

年羹尧的性子,快意恩仇,睚眦必报,当下朗声:“依臣之见,当处……”

“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年帅怎敢偭规越矩。”说话的是纪成斌,年氏座下得力干将,一同陪侍进宫。

忤了意,年羹尧脸一沉。

雍正一挑眉:“哦?”

纪成斌道:“宫里的事,宫里的人。杀伐决断,但凭皇上。”

雍正半玩笑:“朕若执意年帅决断?”

年羹尧道:“臣……”

纪成斌接过话来:“年帅为人,弘毅宽厚,以德报怨,断不会与区区女流计较。”

谁也不说话。

很安静。安静了一会儿,雍正哈哈笑:“好,好——”

说不清缘由,年妃莫名捏着一把汗,这时松口气,笑道:“快都进去吧,臣妾一早备下了‘神仙服饵’。”

雍正与年羹尧携手而入,年妃在后,太监宫女副将众星捧月一般跟上。

没人再理会跪在地上的芙惆。

酒阑宴散,年羹尧带了七分醉走出,心中不快:“一个小小宫女,你为何百般阻拦?”

纪成斌忧在眉梢:“宫闱重地,怎好僭越?”

“皇上许我二品以下生杀大权!”

“此一时,彼一时。此次赴京,黄缰紫骝,百官跪接。树大招风,盈则必亏。凡事小心为上啊。”

“小心?你是多心。皇上视我如股如肱,待我如手如足!”

纪成斌摇了摇头:“功高盖主,古之大忌。何况,当今皇上,喜怒无常,厚貌深文,不可琢磨啊……”

年羹尧哪里肯听,只当耳旁风,也不深究。

养心殿,首领太监苏配培盛奉上醒酒汤。

雍正斜倚案上,阴沉着脸。

苏培盛道:“皇上请用。”

“朕没醉,醉的,是年羹尧。”

苏培盛手一颤,不敢接话。

雍正站起身:“一等男世袭,四团龙补服黄马褂,双眼孔雀翎。金水桥骑马,入宫乘轿。朕的恩许,许出一个无人臣礼的祸患!”

苏培盛依旧噤声。

雍正手中转动着先帝所赐念珠,越发缓慢——力所到处,哗啦一声,绒线裂断,珠子滚了一地。

苏培盛大惊,慌忙跪倒:“皇上——”

好久。雍正手一递:“别声张,拿去造办处修补。”

“吒!”

苏培盛问:“那个在翊坤宫行刺的宫女,她……”

雍正的眼睛亮了亮,神色略缓。

苏培盛又问:“她……”

雍正竟然微微一笑:“她很有胆识。”

第 三 章

芙惆在地上跪着,不知跪了多久。太阳悬到当头,毒辣辣的炙烤着,太阳偏了,太阳落了……砖地有些凉。

一个嬷嬷悄没声息的站在面前:“贵妃娘娘传你。”

芙惆撑着地面站起身,膝盖麻了,身子一载——咬紧了牙。

年贵妃就坐在正殿的出廊前。宫女嬷嬷站了两排。芙惆在宫女嬷嬷间走近来。

所有目光都回避她,所有心思都猜度她。

芙惆在年妃跟前跪下,头低着,不去看。

年妃一言不发,只玩弄自己的甲套。

她其实恨她。这恨深深植根在惊采绝艳的第一瞥。她恨她,甚至不因为兄长的遇刺。她冷眼旁观,看另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淡薄的眼睛,天子的眼睛。她在素昔的淡薄里看到了今日不寻常,这不寻常让她心如油烹。

皇上不发落,她是后宫之主。一个宫女,可以逼问,可以刑讯,可是,她换了另一种方法。

“你进宫来,什么目的。行刺,受谁指使。结怨,是何渊源。我都不问。”

芙惆依旧低头跪着。

“眼前,两条路。”长长甲套指一指宫门,“往回走,储秀宫、钦安殿,出了贞顺门,就是神武门。出了神武门,离了紫禁城。外面,天高地阔,自由自在。”

芙惆一句也不说。

“往前走,重进这翊坤宫——”

芙惆依旧不答话。

年妃大为光火,忍无可忍。身边是人来高的大青花瓷瓶,挥袖拨到,‘哗——’,一地碎瓷片,“往前走,就只有这一条路。”

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喘。剑拔弩张,一种阴晦的兴奋。

芙惆抬了头——窄窄的出廊,一地的碎片。

上了绝路,哪能回头。

她缓缓起了身,膝脚仍旧麻木。鞋是桐油平布底,足尖踏到第一片碎瓷,‘哧——’。有宫女轻轻惊呼。

第二片、再一片……踏在脚下。

血在她的身上烧,四围都在烧,都是火,都是喊杀。刀光剑影,男人们倒在刀下,女人们悬在梁上。还有匕首。匕首□同胞姐姐的胸口。血汩汩流,盈满了刀刃的沟槽……

瓷片刺破鞋,扎进肉里。她切肤感受着亲人们的痛。泪不落,血顺着磕破的唇角,血让两世相隔的亲人们阴阳相通。

年妃稳然端坐,心却惊悸。带血的碎瓷片,雪地里的血巴掌。她吭也不吭趔趄着转过影壁去,那是一条最最柔而韧的妖藤。年妃突然满心可怖,天旋地转一阵晕阙,坐不稳。

宫女们惊惶抢上:“贵妃娘娘——”

晚膳就在养心殿。大臣站了一地,折子摆了满案。雍正逐一看。直隶总督李维钧的上奏:直隶亏空白银四十一万两,本年六月已追偿二十万两,其余明年也可偿清。河南布政使田文镜的上奏:臣不遗余力发布檄文,令各州府互相纠察检举,立法严查、彻底澄清……

清查亏空,惩办贪污,一切尽在彀中。

雍正不将心事形于色,只放下奏折:“你们都退下吧。马尔塞留下。”

群臣山呼跪安。

雍正把身子放松,靠进椅里。

领侍卫内大臣马尔塞近前:“皇上——”

“苏努的事,怎么样了?”

“干净利落。对外称,因病卒于右卫戍所,不落口实。”

“苏努——有才干,也算世代名勋贵胄,可惜,死守八王一党。八王在朝堂,十四在西大通。连络,靠苏努这些人。他们不能连上,连上,社稷会危,天下会乱。”停一会儿,又问,“其余人呢?”

马尔塞一个结巴。

“嗯?”

“其子勒时亨本在西宁,派人去寻……边塞混乱,走脱了。”

雍正脸色不悦。

马尔塞急忙补救:“其余九族三代,姻亲密友,全部问刑,无一露网。”

“这‘严猛’的罪名,又要朕来担了。”

马尔塞心里七上八下,摸不透。

雍正脸一沉:“筹国是,是务实事,不是尚虚誉。朕不怕恶名,千秋万代,后人会知道。”

马尔塞正色:“奴才全力追捕勒时亨。”

雍正便不语,过了一阵,又问:“年羹尧呢?”

“十三衙门,严密监视。”

“怎么样?”

“自恃功高,擅作威福,凡辞下属物件,令‘北向叩头谢恩’;排除异己,残暴不忍,西北行军时,动辄罚戮,杀人如麻。”

雍正脸色越来越沉。

马尔塞近身,小声道:“四面树敌,嫉恨年帅的,大有人在。”

雍正的神情却变了变。

马尔塞不解。

雍正顺手摸到腰间,一把小小的匕首,前日翊坤宫收缴的匕首。他把玩着,渐渐露出一点笑:“是大有人在。前日,在宫里,当着朕的面,就有人想刺杀他。”

“是谁?”

雍正微笑不语。

门口有小太监探头探脑的,马尔塞喝道:“进来。”

是敬事房的太监陈福禄,手里端着膳牌托盘。

雍正看着面前的折子,一皱眉:“不是说过,免了么。”

大太监苏培盛轻轻进来:“奴才斗胆,国事要紧,万岁爷的千秋后世,更要紧。”

类似的话听得太多,我行我素,他向不将旁人的话放心里。不知为何,今天,现在,却起了一点涟漪。雍正看了看面前的托盘——绿头牌,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熟的,有不熟的。

他问:“新选的秀女,名字可在上面?”

“回皇上,没册封,没名号的,上不了这绿头牌。”

雍正沉吟不语。

养心殿静静的。

“堂啷——”一件器物落在托盘里。

众人看——匕首。

雍正依旧微笑。陈福禄不解,苏培盛略寻思,喜道:“奴才等领旨!”

第四章

太监们杂沓的脚步打破了翊坤宫的冷寂。

好久没有这般的热闹。

绫缎、珠饰,锦囊荷包,沐浴兰汤,还有,红锦大氅。

宫女们争相奔进暖阁卧房:“恭喜贵妃娘娘,贺喜贵妃娘娘……”

年妃本无大碍,床上坐起,抑不住心里欢喜,骄矜的脸上微微露笑。

敬事房总管太监端着银托盘,尖起嗓子:“秀女苏佳氏芙惆,奉旨养心殿侍寝——”

一句话,六月犹寒。

那笑还僵在脸上,年妃恨这笑,笑是一个莫大的讽刺,甩也甩不去。

瞬息万变,宫女们愣在地上,十分尴尬。

芙惆跪在石阶上,面无表情,陈福禄提醒着,她才谢了恩。

盼来了,这样快,却是这般心绪……

浴室蒸汽氤氲,拨开厚厚的花瓣,才是水,伤口浸在水里,刺刺的疼,后来,疼也麻木了。她有些疲惫,挽起湿漉漉的长发,一粒粒系好襻子。匕首已收缴,袖中拢了一支短刀,贴身藏好。

一切妥当,推开宫门——

门外站着个老嬷嬷,福了福身:“新主子——”

新主子—— 一朝蒙恩,攀龙附凤。生死予夺,天子的话。芙惆在心里凄冷的笑了。

嬷嬷道:“新主子请宽衣。”

宽衣?!

看着芙惆蹙起的眉头,老嬷嬷声音冷硬如石:“最近宫中多有悖乱,敬事房立下的新规矩,宫人侍寝,需宽衣察视,以防行刺。”

芙惆呆立门外,风吹起一阵战栗。心寒齿冷。

老嬷嬷不催,动也不动地等。

芙惆说:“进来吧。”自己转身进去。

经过案边,她不动声色将短刀丢下。

一个又一个的机遇,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决不能失去!但有一丝希望,也不能舍弃。没有刀,她有她自己。

腔子里凭了这样一口气,撑着这样一口气。屈辱冲上眼眶,咽进喉里。宽衣解带裙衫尽褪,始终没有泪。

所有配饰都卸去,簪子拔出,三叠偏云鬟一叠一叠散下,辫梢也解开,长发披散,散在背上,散在颈间,唯一的遮盖。

老嬷嬷展开托盘里的红锦大氅,将侍寝的新贵密密实实包裹好,才唤门外驮妃的小太监。

出了翊坤宫,小太监一路小跑。芙惆伏在他背上,随他颠簸,颠簸得窒闷,一阵一阵恶心,她想张口呕吐,忍住了,吐出来,怕是血。

养心殿,西耳房燕喜堂。

宽大的沉香木御榻,低垂的明黄藤萝幔帐,芙惆静静躺着。

这么大的床,只有她一个人。稍稍展一展腿伸一伸手,够不到头。龙凤锦被严严实实,冷,硬木雕子孙万代葫芦罩热热闹闹的喜庆,依旧冷。

她是怕的。她不是聂政不是荆轲,毕竟,她只是一个女人,深闺娇养。

沉香木,香包香袋百合香;流苏锦、宋锦蜀锦重织锦……头晕目眩眼花缭乱的香气和色彩里,她突然感到寒彻心骨的恐惧。

这时候,脚步声响起,门外高喊:“皇上驾到——”

第五章

5

陈福禄照例跪禀:“万岁爷保重龙体,颐神养精为上,慎勿适情任欲。奴才等就在外头候着。”

没人答话,好半响,湘竹门帘窸窣作响,有人进来,似乎在门口站了站。

芙惆将脸别向里,半合了眼。

应该下着雨,她闻到雨的气息,进来的人周身带着雨的气息。

雍正一袭常服褂,雨珠滚过水青色织花绸面,非常的干净。

芙惆想不通,一个满身血腥的阿修罗,怎么会如此的干净。

雍正站在罗帐低垂的御榻前,颀身长立,三寸宽四金方版御带束紧他的腰身,带扣处玉玢长悬,别无他饰。颊鬓也同样洁净,刮得一片珵青。

这一切是修整过的,有心,不会宣之于口。

榻上的人始终别着脸。

他站了一会儿,自行侧身坐下。

芙惆感到床角微陷,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一个声音问她:“这匕首,是你的么?”

她缓缓睁了眼——她的匕首!摊在他的手心。

她想也不想伸臂去够,雍正却微笑着撤回手:“哎——”

够不到,她意识到此时的窘迫,掩紧被子,向后缩了缩。

雍正道:“这紫禁城,不是人人都能佩刃的。”

芙惆不答话,只蹙起眉头。

“藏刃——行刺,防身。行刺,试过了,刺不成。防身——以后,你有朕。匕首,大可不必。”

毫无预示的,他握了她露在被外的手。握了满把的冷汗,微诧异间,她挣脱了。

他并不以为意,落空的手搭在锦被上——被下角是开敞的。

她闭着眼,足心一热。雨水已干,他的手大而热,包覆了她整个足踝,这一次,挣不脱。

冰冷的,柔软的足踝。

很多年前——五六岁,赤着脚,三四寸的小脚板,辟辟啪啪敲打着陈旧的条石砖面。娘踮着小脚,乳母抻开尺来宽的白帆布,一道追赶。

她叽叽咯咯笑,只是跑,两只小抓髻无拘无束的突突颤。跑进书房,跳上爹的膝盖,捋他的胡须。

爹无奈而宠爱的撂下书本,摸着她,摸着她彤彤艳的小脸:“不缠就不缠,我的女儿,不缠足,一样嫁得好人家。”

从道人生都是梦,梦中的欢乐,扭曲成一片火光与血影。

如果缠足,如何通过旗人的引阅?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宿命无情,人也无情。促燥在足心的热一点一滴冷却。她冷对他的撩拨。渐渐的,她发现,那不是一种撩拨。

当她再睁眼的时候,看着他沉下的脸。她的心也跟着一沉——

他问:“怎么伤的?”

她一怔。

“翊坤宫,有人为难你?”

她不说话,摇摇头。

雍正也不再问,眼看向别的地方,眉一直是皱着的。他皱眉的时候,拇指轻轻摩擦她足心的伤口。

她感觉到一点凉意,不知什么药粉涂在结痂处。雍正的手里是摊开的纸包:“旗人狩猎,随时都会受伤、流血。进了关,坐了天下,祖宗的习俗不能丢,随身的荷包,都配着外伤药。”

那些呈红的、鲜嫩的,刚刚结起的疤,包裹在被弓箭磨砺过的粗糙虎口里,凉丝丝的痒,舒适的想睡去——

当她迷迷蒙蒙时,他却移到她的身边,再次执起她的手。

霎时全无睡意——

在劫,难逃。

第六章

6

腕上套着念珠,小佛堂供着佛像。他是参禅理佛之人,佛说□障道,舍爱得道。可他不是佛!

青铜古彝香烟袅袅,百合香里,曼陀罗、羊踯躅、醉仙桃……薪火相传的宫廷秘制催情药。氤氲在若有似无的香气里,渐渐不能自持。

何况,床上躺着水一般的女人。黑的长发白的肌肤,水一样流动,水一样清纯——没有裙衫,没有粉黛,没有簪环……黑与白,纯璞而肃杀的妖艳。

他的掌心潮热了,她企图在潮热间抽出自己的手,他一把攥住,攥紧。

他低头吻她的前额和脸,她闭了双目转开脸,发丝随即四散—— 一段颀长而白皙的脖子。他沿着那颀长和白皙一路细啮——

她心灰意冷,绝望地挨着等着那戮心灌髓的一刻。如芒在背,如窝针毡,胸口剧烈而惶恐的起伏着。突兀的起伏的锦被是一个诱人的魅惑,他用牙齿轻轻叼开她齐胸掩着的被,细细密密的吻,手探进去——

却是怎样也不热。怎样的抚摸也撩不起她的热。

他吸了一口气,眉角抽动。自藩邸,至大统,从没有女人如此的抗拒,与他,何尝不是一种新奇。

自己解了纽襻儿,卸下御带。衫子丢在一旁,他赤膊躺进被里。这回,她完全覆在他身下——恣情遂意了。他负着万钧力,五内如焚,偏偏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她在他身下,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麻木如石,冷硬如铁。

他吻她覆下的长长睫毛,嘴唇僵住了——细微的凉湿。

他撑起一些身,皱了眉:“入宫,你是不情愿?”

隔了一会儿,她静静的:“无怨无尤。”她的眼睛在别处,不看他,心也不在他。这让他稍稍动了一些气。

门外陈福禄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皇上,是时候了——”

他不理。吻得粗重些。帝王的霸,男人的欲,重重落下。他的手——

突然停下。他有些愕然,她的眼睛依然瞥开,涣散的张大。眼角,一滴水,聚大,聚到承受不起,流下来,细细的,顺着脸颊,悄无声息。

他的心跳了。拨开多少年的沉雾,就像少年时,扯满弓,箭在弦上,箭头对着的,清晨林间的一头幼鹿。□黑幽怨的大眼睛,清澈无暇的澄净。

美丽的、食草的、驯良而执拗的生灵,就像此时躺在他身下的她。她的眼睛看进他心里,看进他的膏肓,一疼,有什么在那里扎了根。他不知道,扎根的,是一生一世解不开的蛊。

他‘呼——’地翻起身,背对她,无声喘息。

好久,他恢复如常。平静如常,才肯回转身。

芙惆在他的注视下,向床里缩了缩。

他淡淡道:“晚了,都倦了,你就在这歇吧。”

那眼神仍旧惊悸,偏偏装怯作勇强自镇定。瞒不过他的眼睛,他披上外衣,探身向前,想将她周遭凌乱的被子围好,她连忙自己扯紧。

他看到她的不安,俯身拾起地上自己的一件内衫,递过去:“披上吧。”

她犹疑着接了,迅速裹在身上,缩进被里。

陈福禄的声音又响起:“皇上,是时候了——”

他隔着门帘咳嗽一声:“下去。”

门外惶乱的脚步声。

芙惆转身向里,紧紧扯着被角,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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