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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侯班超-第1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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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又过了半个月,到了十一月,天变得寒冷了,呼衍王这才又战战兢兢地发动了一次进攻。
这一次,他大发神威,南呼衍部各营士卒将无数箭矢泼洒上城头,但汉军却未还击。各营提心吊胆地开始登城,慌乱间几架简易云梯翻了,摔伤、砸伤了几十名士卒,有三人当场毙命。在后方督战的呼衍王本以为是汉军反击呢,可当士卒们登上城,却惊讶地发现,汉军士卒们全部坐在自己的战位上,默默地看着他们。
有的倚在垛口,有的蜷在女墙后,或坐或卧,瘦骨嶙峋的汉军全军因干渴而亡!
此时在天山以北,离柳中城直线距离不过三百里的疏勒城内,耿恭利用单于撤围的有利时机,补充粮秣、草料,整备器械,修缮、加固城防。
左鹿蠡王随单于绕行到天山以南去攻击柳中城时,将万骑长风虱子麾下的五千骑留下。他们扎营在山口,监视着山梁上的疏勒城,并派出巡哨小队,严密封锁了一条又一条进山的山涧。
车师后国盛产小麦、栗谷,自前汉时起,便是匈奴帝国的粮仓。风虱子显然比左鹿蠡王更有耐心,他派出无数斥侯,监视着山中与山下各部族,并将各部族多余的粮栗、牛羊全部搜缴到务涂谷,统一看管,从而彻底断绝了疏勒城的粮秣来源。
王夫则令部将獷巳羊潜下山,命各部族隐秘献羊皮冬衣和麦谷。各部族派出精壮部民,夜晚从一条条山坳潜进深山,翻山越岭,经历千辛万苦,为三百余汉军士卒送来了过冬的胡袄毡被,并补充了一些粮秣。
但车师后国各部族的行动很快被北匈奴斥侯侦知,风虱子大怒,挥军血洗了多个部族,斩杀吏民千七百余人,并强制将疏勒城周边十余个山中小部族迁徙至山下的绿洲之上,从而彻底断绝了汉军与各部族之间的联系。
一时间,天山北麓各部族营地血流成河,阵尸遍地,成群的乌鸦、秃鹫在山坳盘旋,野狼啃食着尸体,白色恐怖笼罩着车师后国,再没有人敢襄助汉军。
蒲奴单于带兵越过天山达坂,绕道东且弥国,再一次回到天山以北的战场时,对风虱子大加褒奖。但他没有下令马上攻城,而是退出山冲,在山下扎营。他令左鹿蠡王不时组织攻城,给汉军保持足够的压力。他真正的策略是要困死汉军,他不相信屁大的小城疏勒能有足够的粮秣,让强人耿恭长久地撑下去。
天渐渐不再燥热,日子便在战火硝烟中一天一天地过着。
北风轻拂城头,大雁开始南飞,高天上人字型的雁阵撼翅远去,雁叫声声,留下无尽思念。
不久天便慢慢变得冷了,先是轻冷,后来便变得酷冷。天上愁云惨淡,寒风中挟着雪花儿,渐渐变成连绵大雪,很快北国便一片冰雪皑皑。
耿恭和将士们一次次击退左鹿蠡王的攻击,士卒在一天天减少,但疏勒城仍牢牢地控制在汉军手中。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最令汉人生畏的严冬已经匆匆来到了。
城中粮秣在一天天减少,耿恭和将士们都有不祥之感,却又无能为力。随着严冬到来,天地间冰雪连连,车师后国人已经被北匈奴大军完全隔开,没人再敢给山上送粮送牛羊。当冬天第三场暴雪来临时,城内便断炊了!
这场暴雪比前两场还要大,呼啸的寒风挟着斗大的雪团从天而降,无休无止,整整连着下了三天三夜。天昏地暗,风雪肆虐,天山北麓千沟万壑几乎都被填平。
暴雪过后,便是绵绵的大雪。随着深夜降临,耿恭裹身上的老羊皮袄,顶着风雪巡视城头。这还是多年前跟随骑都尉刘张在塞北作战时便形成的习惯,越是雪天暴寒时刻,越得防范北匈奴偷袭。
“校……尉……”
这是队率萧木的声音,他正带着四名士卒在北城的城头巡逻。已经断粮二日,饥饿折磨得士卒们身躯在风雪中摇晃。萧木见到耿恭,刚张嘴说话,一大团风雪堵了他满口,将后面的话儿给堵了回去。
………………………………
第九章 雪中送炭
耿恭又巡视了西城、南城,最后他伫立在城头。天寒地冻,冰雪封山,北匈奴大军虽然都龟缩在山下大营内躲避风雪,但左鹿蠡王在疏勒城四周留下了几组斥侯。这些冰雪动物躲在丛林边缘的雪窝内,烤着篝火,严密监视着城中汉军的一举一动。
他正要下令派人清理掉周边斥侯,再偷偷进入天山密甸,赶一些牛羊来。就在此时,他在雪光中隐隐看见,疏勒城南边、西边的林缘爆发了小规模战斗,监视疏勒城的斥侯小队藏身的雪窝子分明已被人给端了。
耿恭知道,这一定是王夫人派昷枂、獷巳羊击杀了北匈奴斥侯,准备来送牛羊。他赶紧令石修派出两组士卒,清理掉城北和山涧东边的敌斥侯,并密切监视山下动静。
山巅密营内储藏的牛羊,是汉军能在严寒中坚持下去的唯一依靠,不能出一丝差错!
过了子时到了后半夜时分,城南边的大山涧内,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雪帘中晃动,暗影越来越大,那分明是王夫人派士卒赶着牛羊来了。
耿恭迅速下到南门,只见军候朱书、什长成郇已经打开城门,二三十头牛、二百余只羊,如一片潮水一般,正在进入城内。几个老羊皮袄已经成了白色的大雪球,他们在半人深的积雪上费力地挪动脚步驱赶着牛羊群。
等他们全部进入城内,才知道是昷枂派来十余名士卒。汉军士卒们都起来了,他们激动地将昷枂等人请进屋内,可昷枂却恭恭敬敬地站在城门下,等着最后一个人。当纷飞的积雪中,一个娇小的身影费力地挪入城内时,耿恭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他冲了上去,当着众将的面将已经变成雪球的王夫人紧紧地拥进怀中。
汉军已经断粮二日,这批粮秣的到来,救了大急。
连夜吃一顿羊肉汤,士卒们迅速恢复了体力。官署内,王夫人向盆火内加了几块炭,湛蓝的火苗跳跃着,室内温暖了些,她才将所知军情尽数告诉耿恭,“将军,都护府与柳中城已陷,北道各国均已反汉,陈睦都护、关宠将军与几千将士均已殉国。北道惟疏勒城、伊吾庐城仍在汉军手中……”
军情说完,耿恭双目冒火,十分不解地道,“吾实在不明白,国中究竟发生何事,听凭西域汉军败亡。天寒地冻,此正用兵之时,河西至柳中城二十日即到,朝廷为何不发援兵?”
王夫人黯然道,“将军……大汉正在国丧……”
“国丧?!”耿恭双目圆睁,腾地从坐床上站了起来,手中黑泥碗摔到炕上,又滚到榻下地上。他震惊地看着王夫人,“此言当真?难道……”
“涿鞮从匈奴人口中得知……”王夫人悲伤地道,“皇帝陛下已大行,国丧期间,朝廷断不敢对外用兵啊……”
“陛下……”耿恭闻言,如雷轰顶,他从席上跪起,向着东方,叩头不止,低声呜呜地痛哭失声,“陛下,没有汝,吾等或将成弃儿啊……”
王夫人担忧的地道,“将军……是否暂勿告诸众军?吾怕……”
“不!”耿恭抹掉眼泪,坚定地道,“来人,集合全军,连夜为皇上举哀!”
军侯和士卒已经知晓噩耗,他们就象一群失去阿翁阿母的孤儿,每一人都哀伤泪落,男人低沉的哀鸣声笼罩着被积雪覆盖的疏勒城。队伍集合到官署前,在耿恭的带领下,将士们面向东方跪下,在厚厚的积雪上,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响头。
礼毕起来,在士卒们呜呜的低沉哭泣声中,耿恭双目含泪,面向士卒们坚定地道,“皇上已龙驭宾天,举朝大丧之机,朝廷暂不能发兵救援,疏勒城或为吾等葬身之地矣。吾欲再派人至敦煌郡求救兵,诸位家有尊、幼需供养者,今夜可翻越天山结伴南返为吾使者,禀报朝廷……”
但军侯、士卒知道耿恭心意,他们无一人愿归,而是打断耿恭的话,齐声铭誓,“吾等不返,愿随校尉,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举哀毕,军侯与士卒们都黯然返回室内避寒,耿恭回到官署。王夫人将他的脑袋抱在怀中,默默地陪着他流泪。
良久,耿恭才道,“夫人有所不知,皇上是千年一出之明君哪……皇上驾崩,大汉经营西域或将半途而废。倘若果如此,殉国将士岂不白死了……”
“将军不必难过,寿运之数天注定,非人力可为。大汉与匈奴势不两立,断不会半途而废……”王夫人道,“班超将军在疏勒国,仍在经营南道半壁,匈奴人高兴得未免早了些……”
耿恭问,“仲升景况如何?”
王夫人道,“涿鞮说,南道各国已尽为汉使团所据。商道未断,北匈奴人将数国几万兵马,奈何不得班超司马疏勒军几千人……将军,北线已失,吾以为干脆撤向伊吾庐,与宜禾都尉合兵一处……”
耿恭咬牙恨恨地道,“恨吾无班司马之能,被围孤城,动弹不得。然陛下诏令吾守车师后国,无撤退令,吾便无权擅自离开。况且,吾多守一日,只要疏勒城一日在吾手中,单于便不能抽兵攻击疏勒国,此为大局尔!”
王夫人再一次坚请道,“奴奴以为,将军应弃疏勒城,翻雪山进入伊吾庐,与曹钱将军合兵一处,只要坚守伊吾庐坚城……”
“不,夫人,吾不能撤!”耿恭想也未想便说道,“冬季马瘦,匈奴人即便打下疏勒城,也得等到明年夏天马肥之时才能攻疏勒国。届时,国丧已过,朝廷断不会无视西域沦陷!”
“将军……”
王夫人热泪盈眶,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抱着必死信念,她看着这个视死如归的铁血男儿,突然抱住他的大脑袋,并紧紧地吻上他的嘴唇。室外寒风呼啸,雪花纷飞。而室内的火盆边,两颗饱经风雪沧桑的心灵,终于紧紧地倚隈在一起。
生死决绝之时,他们在绝境中相守,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中,两个孤独、苍凉的生命碰撞出了爱的火种。在这个不寻常的夜晚,这个娇小的妇人用女人的万千柔情,用生命迸发出的火花和热度,将这个男儿胸中的寒冰融化……
只到当夜黎明前,王夫人才带着昷枂等人又悄悄返回山上,飞扬的积雪迅速抹平了痕迹。
从这场漫天大雪开始,单于便不时派人巡视疏勒城。他不解,这城里到底有多少粮秣,士卒、战马到底吃什么?他派人更加严密地监视疏勒城周边的每一道山峦、每一个冰雪峡谷,彻底隔绝了疏勒城与周边部族的联系,但却一无所获。气急败坏之下,他又发起了多次强攻。可大雪封山之时,士卒在半腰深的积雪中行动不便,几次攻城匈奴人丢下数百具尸首,还是狼狈败下山去。
但是,冰雪连天,气温暴寒,大战不绝,饥寒交迫的汉军士卒也在急剧减员。几场血战,汉军伤亡过半,大量减员。而冻饿交加之下,多数伤员未能熬过这砭骨的寒冷,到了阴历十二月时,城内能战汉军士卒已不足二百人。
正是隆冬之时,天越来越冷。来自中原的汉军士卒都被冻伤,晚上只能挤在一起睡眠以抵抗暴寒,很多人晚上一睡下去,第二天便再未能起来。现在能吃的东西只剩下战马,耿恭不得不命令杀战马,先救人要紧。
到了十二月底,大雪已经完全封山。二十七日夜,昷枂先用箭通知耿恭派出人员消灭山上的匈奴斥候。耿恭知道他们要送给养来,便迅速组织数十人分成十数个小队,在朦朦胧胧的雪光中隐秘进入山上,搜查每一道雪岗、每一个冰雪峡谷、每一个丛林,从而将匈奴斥候一一清除。后半夜,王夫人又亲自冒险送了一次给养。
这一次,她把所有储存的牛羊全部送来了。
耿恭的官署内,火盆内湛蓝的火苗在跳跃。耿恭与王夫人相对跪坐在席上,王夫人饱含内疚地对耿恭道,“将军,山上再无牛羊,山下被匈奴人看死。吾住处已为北匈奴斥侯侦知,勒令吾三日内退回务涂谷,吾再不能为将军送粮秣,这可怎么好?”
两人相对无言,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此时疏勒城中汉军已经陷入绝境,些许战马、牛羊坚持不了多久!
看着她忧虑的目光,耿恭昂然说道,“夫人勿忧,有这批牛羊,吾定能坚持到明春,彼时朝廷定会发救兵……吾为大汉校尉,即使无救兵,也要钉在这里,只至最后一个人。死何所惧,疏勒下匈奴人遗尸数千,死亦无忧矣……”
“将军……”
王夫人突然从席上起身,走到耿恭身旁将他紧紧抱住,泪水涟涟地恳求道,“将军,大汉国丧,无暇西顾。吾求汝了,还是撤兵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第十章 饥餐虏肉
耿恭昂首向天,望着墙壁上的缣图,目光中喷射着怒火,“吾乃耿氏后人,岂不闻‘有志者事竟成也’①乎?单于举国数万来攻,对吾区区疏勒小城无可奈何,还想将汉军逐出西域,岂非梦哉?!”
王夫人闻言只能悄然垂泪,她知道她根本说服不了这个山一般的男人。身为大汉校尉,铁血耿氏的后起之秀,无皇上旨意,纵使粉身碎骨,他也绝不会离开车师后国一步。长夜将尽,她象一个温柔的妻子一样,默默地将毡被、枕头铺开,又下炕向炕洞内填了些木柴。
天亮前王夫人才悄悄返回山上,临行前耿恭一再叮咛,“汝亦要保重,看护好王子、公主,将来送到雒阳,可世做大汉臣民。切记,窦府即是汝家,雒阳耿氏亦是汝家。如不愿还雒阳,倘若吾已不存,汝或有危难,或可至疏勒国,相投班司马……”
耿恭亲自将王夫人一行送出城,王夫人一一答应着他的叮嘱。他们手携手,踏着过膝深的积雪,艰难地向山岭上挪去。北风呼啸,天仍无休无止地下着大雪,雪花漫天飞舞,不时往人的脖子里钻。送到山岭上,王夫人不让再送了。
生离死别之时,一对在艰难岁月走到一起的有情人,再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虽然知道这是诀别,但他们相对无言,眼却不敢流泪。
终于,王夫人一步一回头,在半人深的积雪中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山岭上挪动。天太冷了,她不敢流泪,她的心在哭泣、在滴血,她知道此时一别定成永诀。有情不能相守,世上凄苦事万般,无非死别与生离。
耿恭伫立在雪原上,只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丛林内的黑暗之中,才毅然返回疏勒城。其实,相爱不能守护,家国重任在肩头,耿恭的心也在滴血!
大雪封山,左鹿蠡王没有再攻城。
北匈奴军营内,左鹿蠡王与他手下的左大都尉铥蝇、右大都尉杆兜、万骑长风虱子三位大将,正在大帐内陪着单于喝闷酒。
气氛沉重,所有人都倍受煎熬。从春到夏,又从夏至冬,两万大军损失数千余人,却对一座小小的疏勒城徒叹奈何。大雪封山,他们已经被困在这里,锐气尽失。虽然扎营在山下,粮秣丰富,比疏勒城中的汉军强多了。但天气暴寒,伤卒一一死亡,士卒们精神早已接近崩溃。
这场旷日持久的围城战,已经让蒲奴单于不敢再企及独吞西域。
两万大军被耿恭拖在这冰天雪地,日复一日,车师后国、东拘弥国、蒲类后国等小国已经无力支撑粮秣供给,而疏榆谷的北匈奴屯田都尉、蒲类国尉枯且罕又禀报因天山大雪封山,几十万头牛羊无法西送至大营中。
“陛下,冬季军旅困顿,不如暂且撤军……”左鹿蠡王鼓足勇气,咬牙建议先撤军,他和全军都已经受够了。
“一派胡言,妄言退兵者,斩!”
蒲奴单于轻声斥责一声,却未惩罚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此时撤军,颜面无存,他如何面对众臣?他是匈奴帝国大单于,他只能选择坚持继续围下去,“吾军虽困顿,犹有牛羊可食。可汉人呢只能喝寒风,再有月余必下疏勒城。待明春草青时,吾即可挥军扫平班超,据有西域全境!”
说着,老单于掷爵于案,拿起釜中煮熟的羔羊腿,用小刀剔下细嫩、喷香的肉束。他只剩下前牙,肉束放进口中只能细心地用前齿慢嚼。
他熬过了老对手刘秀、刘庄父子俩,他还要继续与汉朝熬下去。虽然雄心尚在,无奈躯体已经老迈,他感觉长生天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左地鲜卑人相逼甚急,龙庭已岌岌可危,他起码要为儿子优留留下一个丰饶的西域粮仓!
……
疏勒城内,天寒地冻,食不裹腹,士卒们正一个一个在饥寒中死去。耿恭命石修统一分配食物,尽可能延长汉军守卫的时间。每个夜晚,都是一个生死别离。每一天早晨,都会有士卒再也不会醒来。坚持到十二月初,他们流着泪杀死亲爱的战马充饥,疏勒城彻底断粮。
外援已绝,天上是永远不会停止的雪花,山下是匈奴人的大营,山上松树、榆树和灌木丛全部积满洁白的雪团。天苍苍,雪茫茫,凄美的异域雪景中,死亡正在考验着孤独的疏勒城,和依然坚守在这里的汉家男儿。
但汉军士卒们无一畏惧,他们腹中饥寒,脸上、手脚都被冻伤,却依然顶着寒风暴雪在雪域孤城坚持着。每到夜晚,石修会带着能行走的士卒到山上剥松树皮,回来熬汤喝。树皮吃完了,便扒开积雪挖草根吃,草根树皮吃完了,便把弓弩、铠甲、战靴上的筋革制的配件取下来,放在水里煮烂了一点点嚼,最后咽下去。
士卒越来越少,饥饿和严寒夺走了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耿恭每天晚上必做的一件事是,带着饿得头晕眼花的士卒们,点燃烈火,焚化殉国士卒遗体,为战友送行。他们已经不会流泪,谁都知道这里便是自己的归宿。今日为战友送行,不知明日还有谁能送吾?
每次火化战友,耿恭都会为他们祈福,“兄弟走好,安心去吧!汝等解脱了,再也不用忍受折磨了。等着吾,吾等会代弟兄们坚持到最后一刻。等他日吾亦到了地下,即便做鬼,也要率汝等屠尽胡儿。到那时,便天天炖全羊,饮浊酒,站在疏勒城头,望北国,呤《国殇》……”
仍然活着的人,每天非当值时间,便只能围着柴火,挤在一起瑟瑟发抖。他们已经没有表情,也没有精神打闹,面黄肌瘦,每个人都默默地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熬,熬下去,绝不让匈奴人看笑话。这就么熬啊熬,终于熬过了年关,熬到了第二年的正月。
此时的疏勒城内,汉军将士已经吃完了他们最后一副铠甲,最后一张弓弩,和周边榆树上的最后一点树皮。死亡每天都在身边萦绕着,士卒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但他们无一畏惧,无一胆怯!
每天清晨,耿恭都会挣扎着起床,将城头巡视一遍。这天清晨,耿恭头晕目眩、十分疲惫地倚在谯楼上,眺望着山下匈奴人的大营和苍茫廖廓的雪原,他看到了一队匈奴士卒来到城外的雪地上。是单于来了,众将簇拥中的那个身披裘氅、身材佝偻的老者,气度非凡,定然是蒲奴单于。
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疏勒城,这时,一个白白胖胖的官员带着两个士卒,打着白旗走到疏勒城西城门的瓮城前。
“校尉,杀不杀?”
虽然已经饿得眼前阵阵发黑,军司马石修与仅存的四十余名士卒也都看到了匈奴人,他们迅速为之一振,人人操起了弓弩。
耿恭冷笑了一声,“此系劝降者来也!”
果然,只见三名匈奴人来到城下,其中一人用汉话高叫道,“城上听着,吾乃千长也,大单于敬重汉将气节,请将军降也。如将军愿降,单于愿献牛羊,妻以公主,封白屋王(注:白屋为匈奴部族),享受荣华富贵,不知将军以为何如?”
“狗日的!”石修痛骂一声,用巨弩瞄准匈奴千长肥硕的躯体。
“慢!”耿恭扬手制止了石修,却命道,“此定匈奴贵族,锦衣玉食,一身白肉,状如白羊,下令开城!”
“将军……”石修惊叫一声,众士卒也都一齐惊讶地看着他们的校尉。但是,他们很快便看到了耿恭脸上的鄙夷和冷笑,便会心地笑起来。
石修对城下道,“城下听着,校尉有令,吾等饿得受不了,愿降愿降啊,然吾已走不动也。使者如有诚意,不妨进城来说话!”
使者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远远站着的一队匈奴人中,有人做了一个手势,使者便硬着头皮,带着两名士卒,战战兢兢地走进了打开的城门。
三人刚进入瓮城的城门,便被石修等人解除了武装,城门又被牢牢地关了起来。领头的千骑长会说汉话,他站在瓮城内梗着脖子仓皇地向城头上叫道,“将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此乃道义……”
斩杀胡虏,为殉国士卒报仇便是最大的道义!汉军士卒们饿得眼前金星直冒,使者却圆润白胖,分明养尊处优,果如肥美的白羊一般。
耿恭向使者招招手,千长与士卒被推着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上城头。千骑长走到耿恭向前未及说话,耿恭道,“单于以吾处绝境,以为必败,非也。吾需借汝头正告单于,汉人不惧死,大汉耿氏岂有降哉?!”
使者大惊,正要张嘴哀求,耿恭瞬间抽出腰间环首刀,裹着一阵寒风,一道寒光如闪电掠过城头上空,千骑长的脑袋已经嘣地一声落地,脖间鲜红的浓血如激泉喷涌,滋起二三尺高,身体仆倒城头雪上,两名士卒也被石修与初石斩首。
这突然的变故,让站在远处心存侥幸的蒲奴单于和左鹿蠡王再一次目瞪口呆!
士卒戕罅与队率醪啸已经在城头点燃柴薪,烟火起处,众人抽出刀剑,将三具尸首切成脍,挑在火上炙烤起来。蒲奴单于、左鹿蠡王屠耆乌和众将如遭电击,他们震怖地看着城头上这骇人的一幕,汉军将三名匈奴人切碎烧烤,不一会儿便吃了个干干净净,一点不剩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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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建武五年(公元29年),光武帝刘秀命建威大将军耿弇进讨张步,耿弇在腿为箭伤的情况下,历数十战,终于剿灭张步割据政权。刘秀感叹道,“有志者事竟成也”。这便是“有志者事竟成”的出处。耿恭是耿弇侄儿,汉帝国武功世族后起之秀!
注②:袁宏《后汉纪·孝明帝纪》记述“恭手剑杀其使”,范晔《后汉书·耿恭传》记述“恭乃诱其使上城,手击杀之,炙诸城上”,而司马光《资治通鉴》则延用范书说法。范书只说“炙”,炙本义指烤肉,即把去毛的兽肉串起来在火上薰烤,未说烤而食之。我以为,《说文》还有“炙;炮肉也”一说,也就是“炙”的另一层本意,就是指烤熟的肉食。因此,耿恭既然费事烤了,正夺命大饥之时,不可能不食。
………………………………
第十一章 天下大旱
天上仍然是下不够的雪花,原野上瞬间万籁俱寂,城下所有的匈奴人都吓呆了。老天呐,城内汉军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如此疯狂决绝,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城头上青烟袅袅,在雪帘中飘荡。城下的北匈奴人全军犹在噩梦之中,人马一动不动。这些汉人不是人,分明就是一帮噬血的索命魔鬼,在这样的魔鬼面前,有的士卒精神已经崩溃了。忽然,有几人突然号陶大哭出声,有人则哇哇干呕起来。
蒲奴单于与左鹿蠡王屠耆乌脸色铁青,汉军饥餐虏肉彻底激怒了他们。他们怏怏退下山去,城头上汉军则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可欢呼声未息,大队人马开上山来,左鹿蠡王在大雪中益兵疯狂攻城。
此时的疏勒城已经成了一座冰城,城池坚固,城墙坚硬且透滑。士卒们抬着简易云梯好不容易冲到城下,可城头弩射如蝗,云梯可轻易被城头挠爪掀翻,登城士卒被摔伤一片,哀嚎不绝。狂攻一顿,到天黑之前,士卒无一登城,左鹿蠡王不得不退兵。
一战过后,汉军只剩四十余人,十余伤卒无药可医,一个接一个悲惨死去,可疏勒城却岿然不动。已经被战火硝烟熏成灰黑色的“耿”字将旗,依然在风雪暴寒中猎猎飘扬在疏勒城谯楼上空。
见敌退下,汉军士卒夜间从井里打上冒着热汽的温水,提到城头浇下,须臾便冻实。到天亮后,疏勒城城墙外面又覆上一层冰面,顶端是奇形怪状的冰凌、冰弧,北匈奴士卒登城更加困难。一天攻击,左鹿蠡王丢下近百具尸体,却一无所获,他受到老单于痛斥,“蠢货,汝系为耿恭送肉脯耶?!”
北匈奴各营退向山口中的大营,接下来便远远围城。
城头安静下来,天地间只有寒冷的西北风不知疲倦地刮着,大雪仍沸沸扬扬而下,曾经激烈厮杀的战场,瞬间便被雪掩埋,又变得一片死寂。
……
汉明帝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阴历十一月,雒阳城。
西域汉军正在万里之外的天山南北冰天雪地中艰苦鏖战的时候,汉帝国都城雒阳的汉宫内,新继大统的刘炟正在忙着构筑他自己的朝臣班底。
此时帝国最大的政治不是正在苦战的西域汉军,新君即位,自古权力再分配最是血腥,抓紧奠定朝局才是帝国最致命的大事!
刘炟虽为明帝妃贾贵人所出,却是马后一手养大,此时身为舅家的马氏诸兄弟,自然都盯着中枢。而以节乡侯赵熹、司空牟融、司徒鲍昱为代表的旧朝权臣,雒阳城内各大世族、外戚、列候,都暗中较力、互相倾轧。但刘炟没有让这混乱期延长,他禀报了马太后并经允许后,迅速调整朝纲布局!
继十月初二大赦天下后,刘炟又连续下诏,令行太尉事、节乡侯赵熹为太傅,司空牟融任太尉,二人同录尚书事。十一月二十四日,将蜀郡太守第五伦调到京城拜为司空,而司徒鲍昱仍然留任。奉车都尉窦固,军功无人能及,又熟悉边务,便为大鸿胪。
新朝班底大体奠定,仍以老臣、能臣为主。这难免使外戚不满,尤其是刘炟的几位舅舅均觉得大失所望。外甥刘炟只有虚十九岁,性格阴柔,此时他们在本能驱使下,都想进入朝廷中枢好帮外甥看护好这大好江山。但刘炟深受先祖光武大帝刘秀、父皇汉明帝刘庄影响,权力分配十分公平。刚刚登基,为了朝廷稳固,他重用能臣、老臣后,旋即又对马氏一门,委以重任。
十一月下旬,刘炟又下诏,令太后的几位兄弟全部进入中枢。
其中,虎贲中郎马廖为卫尉,黄门郎马防为中郎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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