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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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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扬始终站在姚铮的身后,直到对方迷怔怔地入了祖庙,他才长叹了口气,靠在了祖庙冰冷潮湿的外墙下。靠东的一侧朝着风口,屋檐挡不住斜灌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谢扬的脚边——他已经浑身湿透,也不在意多浇一时三刻的雨水,便半靠半坐地签在一根黑漆的大柱下,摊开手去接滴滴答答从青瓦上跌落的雨水,手心和衣袖上的血被绽开的水花砸中,湿乎乎的浅红颜色顺着指缝和衣袪往下流淌。
谢扬默默地盯着那些红色越来越淡,第一次感到了原来世上果然还有比战场上两军对阵更加复杂的局面。
若是按恒律以取敌军兵卒一命进一爵而言,自己这七年割下的左耳恐怕连二十等爵也显得轻了,故此也难怪朝堂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客卿们要带着一点儿酸意和畏惧说“将士向来轻死生”的话,但适才面对楚偃的头颅时,自己却难以避免地感到了不可泯灭的震悚。在几个时辰前他已经知晓楚偃笑容里的决绝与释然,但却全然没有料到姚铮会用这样的方式来结束一场埋伏了七年的复仇之誓。
谢扬辨不清其间复杂的对错与是非,甚至在此刻他仍不能完全揣测出楚偃断然赴死的深意,还有七年前含笑问自己要不要留下来做郎中丞的问题。
楚相,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早已把国君、颜瑕、姚光、楚苌、我,甚至是你自己都计算在一盘名为恒国的棋局里了?而其中的赌注是每一个人的性命,最先掷出去的,是你自己。
谢扬无力地笑了笑,祖庙窗纱中透出的火光映着夜色,初夏的骤雨未歇。
姚铮走出祖庙的时候侧了侧头,谢扬正埋在灯火与夜幕交织的半明半暗之中望着他:“国君。”
姚铮凝视了谢扬片刻,突然微笑着开口道:“我明白了为何国君会自称‘寡人’了——你看,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君夫人没有了丞相,当真是‘寡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谢扬那里走了几步,仿佛是如释重负的轻松模样。
谢扬看他靠坐在自己身边的庙柱下,头发上的雨水还未干,水珠一滴滴从耳畔落在他的肩头,而多站了片刻的地方,则是汪汪地洇开了一滩水渍,不过他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温和了一些,却也更郁郁了——他扭头望着依然下个不停的大雨,目光不知停留在哪个渺远的地方。
“不是的。”谢扬蓦地开口道。
“嗯?”姚铮茫然恍惚的思绪被谢扬打断。
“国君还有恒国不是么?”
姚铮愣了愣,然后摇头干笑道:“恒国?那种……根本什么也不算……”
“柘城、亍郡、繁城、峢地不算么?那么它们究竟算什么?所有因此而战死的将士们算什么?”谢扬顿了一顿,“小臣又算什么?”
“你……”姚铮不知该如何回答谢扬这样的问题,他焦躁地吼道:“那些算什么!那些都不是我姚铮的!恒国恒国,你们每个人都在说恒国!恒国对于我姚铮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
“可你的确不仅仅是姚铮,你还是国君!我们每个人难道不都是这样?楚偃难道只是楚偃?若只是楚偃他还要死吗?!楚苌难道只是楚苌?若只是楚苌她用得着嫁给你吗?颜瑕只是颜瑕?若只是颜瑕他何必年纪轻轻就跑到远离家乡的千里关去,一去就去了七年?还有先君、先太子、楚椒、颜共华、甚至是莒和、天子,包括刚刚被你叫去的淳于重——姚铮,你自己想想看,这个世上,还有谁只是自己?!”
“我……”姚铮从未想过谢扬会用这样的语气逼问自己,他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竟然无可辩驳,腰上的长剑硌在庙柱和湿淋淋的长裳间,他这才感觉到疼痛。
不仅仅是姚铮,更是国君。
而且注定了是国君,再怎么不乐意、怨恨、苦恼……也不可能再改变了。
“没有人可以在这个世上任性妄为,国君有国君的烦忧,老农有老农的困苦,不可能也不能够交给他人承担——所以国君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才想着整日做无忧无虑的‘自己’而已。可是每一个人从上冠及笄之后,就要长大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谢扬叹了一口气,蹲下身体凑近姚铮,恢复了原本的柔和神态,安慰一般微笑着说道:“尽管如此,偶尔当一回姚铮也是可以的。小臣刚才说过了,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在国君身边么?太子、颜瑕、朝臣……如果国君愿意,小臣也算一个,是不是?”
姚铮沉默地瞅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他以为自己洞悉却发觉实际上全然陌生的人。他细细地打量着谢扬——祖庙的灯火在燃烧过半个夜晚之后显得有些昏晦不明,也因此将对方被战火和狼烟打磨得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得柔和起来,包括那个带着鼓励和劝慰意味的笑容,虽然缺少了当年面对莒和时的气势,却显出了少有的温柔弧度——姚铮突然想起,当年他问自己要不要喝野蕈粥的时候,也带着这样的神色……
在这样的笑容下,那些熟悉的、凌乱的、骨鲠在喉的、或是苦涩或是仇恨的过往也渐渐融化而柔软起来,仿佛春至时的山雪,虽然还未完全破冰,却已经在心头淌出一股酸涩的溪流,一点一点浸润着——他低下头去,攥住了自己衣袖上的黼黻绲边。
谢扬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那枚玉珏,塞进了姚铮手中:“楚相让我给你的。”
姚铮望着手中那枚白得有些透明的玉珏,栩栩如生的小龙窝在自己的手心,微微地扬起脑袋,似乎在看着自己,也似乎在一瞬窥破了深埋尘封的秘辛。
这枚玉珏……姚铮蓦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楚相给你的?!”姚铮突然颤抖着把玉珏紧紧攥在手里,抬头用难以置信的震悚语气追问了一句。
“……是。”谢扬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恐慌,“国君?”
谢扬等待着姚铮的回答,却蓦地发觉有什么冰凉的液体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为什么……
姚铮先是伸手搵着断续的泪水,渐渐有了啜泣声,然后便如同这场收不住的夏雨似的,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场已经梗在谢扬喉头七年之久的哭泣——的确,这样的哭泣不应当出现在一位国君身上,他低着头,久久地跌坐在先祖们长眠的地方,竭力而悖礼地大声哭着,如同卸去了一切,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谢扬望着他发泄似的哭泣着,先是不由得愕然了片刻,然后以同样如释重负又决心承担一切的神色勾起了嘴角——
他微笑着伸出手去,缓缓地,将那个缩成一团抱膝恸哭的,孩子似的姚铮圈进了怀中。
姚铮僵硬地挣扎了片刻,对方却只是将手臂圈得更牢了一些,他便放弃了似的埋头响亮地大哭着,手里的玉珏几乎要被自己攥紧指骨里。
滚烫的泪水如火苗般烙在谢扬的胸口,他感到火烧火燎似的疼痛,但却不敢多动——他轻轻转过头,祖庙门口的玉璧流苏在地上延伸出长长的影子,在雨夜里缓慢地摇动着。
雨线穿珠,在天地间拉出了一道朦胧的大幕,将这座孤零零的祖庙和他们隔绝在连绵的森然矗立的宫阙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姚铮困倦般渐渐放低了抽噎声。谢扬感到了他的疲倦,用下巴蹭一蹭他的发髻,低声问道:“回去么?”
“嗯。”
姚铮闷闷地答应了一声,探手抓住了谢扬露在衣袖外的半截手指。
谢扬笑了笑,指尖挠了挠对方冰冷的掌心,继而沉稳地握住了。
雨后的夏夜带着轻微的凉意,饱蘸了青苔气息的水珠从庙檐的灰瓦上滑落而下,在他们的脚边,溅起一朵透亮轻盈的水花。
虽然层云未散,但毕竟暴雨已歇。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昨夜的一场骤雨下得“稀里哗啦”乱响,尽管落了竹帘和纱帐,姚光依然被雨声吵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好容易雨脚收了,他却又仿佛全身被浇透了似的,清醒着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时间——直到窗外有了熹微的天光,他再也按捺不住了,起身收拾之后就往东宫外头跑去。
“世子!世子!国君吩咐了……”
身后的婢子手里还拿着牛角篦,追着喊了他几声,姚光不耐烦地回过头,挥手打发道:“快回去快回去!我就是去找国君的,别跟着了。”
姚光一路小跑,在恰可以看见国君寝宫的大门时猛地收住了脚——他远远看见有个人正坐在门槛上,手里半握着一柄带鞘的长剑,懒懒地在地上划着什么。
谁能在这样一个大雨淋漓之后的清晨里放肆地坐在那里?难道昨晚出了什么事?
姚光不由得愕然起来,又小心翼翼地往寝宫那里蹭了几步,躲在一棵麻楝旁悄悄探了探脑袋,待看清了那人的面孔,便再忍不住地叫起来:“谢将军?!”
谢扬抬头,看见姚光从那大树后面窜出来,便笑眯眯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寝宫之内,示意他“国君未起”。
姚光捂着嘴,兜着有些长的下裳举步跑到谢扬身边坐下,然后趴在他耳畔,一脸疑惑地小声问道:“谢将军怎么留在宫里了?”
谢扬一副颇为困窘的样子,清了清嗓子低声答道:“回世子的话,世子有所不知,小臣在盈许中尚未有处所,孤苦无依,国君看小臣凄凉可怜,昨夜便留小臣在此,权作守夜……”
不说这话还不打紧,一说这话姚光差点没跳起来:“什、什么?!国君居然把谢将军这样的大将留在这里守夜!不行的不行的……”
“世子——”谢扬连忙再次示意急吼吼的姚光,“世子轻声,国君还没醒呢!”
“不行的,朝臣们知道了会议论的——边疆归来的武将,还是百战百胜的武将被弄去给寝宫守夜——肯定要说国君、说国君薄待将军,何况……”姚光想说“何况和楚相还有牵扯”,但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脱口而出。
“可是小臣觉得这样很不错啊。”谢扬笑了笑,“而且世子不是要小臣说边城的事么?若是小臣住在宫外,岂不是每日都要乘车入宫?”
“那……如果谢将军觉得麻烦,我可以出宫去找谢将军啊……”姚光对于战场的向往和谢扬的崇拜都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其实他原本是极为稳重妥当的,但十几岁的少年心中的边关与现实中差得太远,那些模糊的通过信件和道听途说拼接出来的边关,无非就是策马疆埸征伐天下之类天真的幻想而已,如今突然有了这么个实实在在的将军出现在自己面前,姚光难免会有些兴奋过头。
谢扬笑了笑,刚要回答他什么,寝宫内突然传来了姚铮的话音,带着初醒的困倦意味,不甚清晰却气势凌人:“一个堂堂的世子,为了听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跟在将军身后打转成什么体统!”
姚光很是委屈地瞅了瞅谢扬,又不敢顶撞国君。
谢扬微笑着回过头,姚铮的身影在寝宫深处的竹帘中如一片柳叶般朦胧地晃了晃,显然是刚刚起身。谢扬扭头冲姚光笑道:“小臣说过了吧,会把国君吵醒的。”
姚光不甘心地轻轻“哼”了一声,垂下脑袋的时候却注意到谢扬手里的长剑:“咦咦,这柄剑不是国君的么?国君把它赏赐给谢将军的?”
谢扬摇摇头,起身为进出的宫婢们让了路,然后又给姚光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些边关之事,很是轻易地撇开了原先的话题。
姚铮出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二人站在门边聊着,一派其乐融融的情景。他不由得微有怒意地冲谢扬道:“寡人昨夜让你留在这里,可不是为了今日要你和世子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谢扬一边俯身为姚铮挂剑,一边答道:“是。国君是要让小臣陪在国君身边。”
姚铮一脸嫌恶地嘲讽道:“你把寡人的君夫人都给放跑了,竟还胆敢厚颜无耻地说这样的话——国君夫人也敢放跑,你赔得起吗?”
身边的姚光不明所以,轻轻地“诶”了一声。
谢扬倒是没有半点局促与愧疚,反而笑着答他:“那用小臣来赔?”
姚铮不出所料地抬腿踢了他一脚。
“不是拿小臣赔了么?国君是嫌分量不够?”谢扬笑道。
姚铮没在理他,却低头对站在一边看得云里雾里的姚光道:“今日的朝事你跟着寡人去。”
“……啊,哦。”姚光瞥见国君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连忙点了点头,乖乖地跟着姚铮去了。
他一面走着,一面回头瞅了谢扬一眼,对身边的姚铮道:“国君不高兴么?”
姚铮没看他,只是抿了抿嘴唇,道:“没有。”
姚光“哦”了一声,见姚铮走得更急了,忙不迭小跑几步跟上,一扭头却发现今天姚铮腰间除了以往见过的组佩外,又添了一枚润白的玉珏。
姚光总觉得那玉珏眼熟得很,他蹙眉想了许久,直到快抵达前堂的时候才蓦地记起在遥远的七年前,那还是他第一次来到盈许,战战兢兢地坐在帷幕苍白的庙中为尸的时候,无意中瞧见的,为先君陪葬的明器之一,就是这样一枚玉珏。
小小的、极不起眼的玉珏,大约也只有自己、国君、太后几个人看见过而已。
“光儿。”
“……国君?”姚光的思绪被蓦然打断,顿时吓了一跳,他不知姚铮要问自己什么,抬着头有点儿紧张。
“东宫里有位宫婢叫淳于声,下朝之后你请她来见寡人,务必要你亲自请,态度谦逊一些,听懂了么?”姚铮此刻的表情比适才更冷肃了几分。
“诺。”姚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慢着……”姚铮想了想,“还是寡人亲自去吧。”
而颜瑕自盈许城门分别谢扬之后,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好几天过去了。
那日清晨,颜错一边大声念着竹简上的《诗经》,一边极不安分地偷觑着外头。
一旁正在磨着箭镞的颜瑕举起箭杆就往他脑门上敲去:“你又乱看什么?刚才说过了,不读完这一卷,休想摸枪柄半下!”
颜错撅着嘴,咕哝道:“父亲不也……”话还没说完,又被颜瑕举着箭杆敲了几下——其实颜瑕没下几分力气,颜错捧着竹简半天没活动,此刻干脆抱着脑袋跳到一旁扯着嗓门大叫起来:“ 姑姑!父亲又拿箭杆揍我啦!”
“还敢跟简璧告状!”颜瑕一把将颜错拽到身边来,捏着他的脸道,“再说一句!”
颜错一个扭身像小牛犊般顶开颜瑕的胳膊,又翻身跳出门槛,咧着嘴巴喊道:“父亲最坏了!‘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你还‘朝夕不暇’呢!才念了半个时辰,哪里来的‘朝夕不暇’!回来!”颜瑕佯装恼怒地大声喝道。
颜错却只是笑嘻嘻地嚷道:“不要!父亲快把长枪还给我!那是谢将军送给我的,父亲这么大了还和我这个小孩子抢东西,我要告诉营中的各叔伯去!”说罢,转头就向旁闺跑去。
颜瑕起身就追,两个人窜到了旁闺边开辟的小菜畦上,颜错在泥土和菜叶里打了几个滚,还是被颜瑕伸手捞住了。
颜瑕正要抬手教训他,却听得旁闺里传出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有人开口道:“不是说在念书么?怎么……这是怎么回事?”
还坐在菜畦里的两个人抬起头,只见颜简璧手里握着一捧绿韭,脸色却比那绿韭还青。
“简,简璧!”颜瑕连忙抓着颜错从菜畦里连滚带爬地出来,讪笑地望着自家看上去像姐姐似的妹妹。
颜简璧瞅了眼一片狼藉的菜畦,微笑道:“阿兄?”
“我不是故意的!”颜瑕退了几步,差点绊在颜错身上。
恰在此时,外堂有人通报说是谢扬来了。颜瑕如逢大赦,也不顾身上还滚了泥,转身就往前堂走去,颜错仿佛小尾巴似的,抓着颜瑕的衣袖蹦蹦哒哒紧跟不放。
颜简璧哭笑不得地将绿韭放下,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菜畦,长叹了口气跟上了颜瑕的脚步:“阿兄,你觉得谢将军是从哪里过来的?”
颜瑕瞪着眼睛,仿佛妹妹在问一个极为好笑的问题:“当然是从相府那里过来!他从前不就是……”他说到这里,却猛然张口结舌起来。
颜简璧笑了笑:“‘当然’?相府这时候应该还是里三层外三层被士卒们围得水泄不通吧……谢将军会住在里头?或者说国君会允许谢将军住在里头?”
“那还有哪里……客舍?”颜瑕犹豫着,又自顾自打消了这个猜想,“住客舍还不如住在咱们这里呢,再者其实回程的时候我也和谢扬提过,他当时是答应了的。对啊,那他现在住在哪里?”
颜简璧笑了笑,见颜瑕正疑惑而急切地看着自己,摇头道:“看我做什么?阿兄你是他的知交,你都不知道了,我怎么会知道?”
“也是。”颜瑕点头自言自语,“要不我问问他……哎呀,还是算了!”
两人说笑着来到前堂,颜错依然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头,直到看见了坐在席上的谢扬,他才急不可耐地窜上前去抱住谢扬的脖子告状:“谢阿叔,父亲把你送我的长枪偷去了不还给我!”
颜瑕拎着颜错的衣领把他捞回身后:“回去抄《诗经》!没抄完什么都别和我提!”颜错“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往后头去了。
谢扬不由得嗤笑了一声——真是越来越像真正的父亲了。
颜瑕打发走了颜错之后,大咧咧地在谢扬身边坐下——谢扬的脸色依然有些不正常的疲惫倦怠,这和在军帐中的那种因为熬夜而产生的疲倦截然不同,虽然颜瑕说不出究竟有什么差别。
颜瑕同样也知道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说起自己的心事,也知道这几日盈许城中翻天覆地般的变势,他不便评价什么,只有安慰似的拍了拍谢扬的肩膀。
谢扬冲他点点头,又笑容满面地冲站在不远处的颜简璧行了礼:“颜姑娘。”
“见过谢将军。自七年前偶遇将军,我与将军也许久未见了。”颜简璧笑道。
颜瑕咕哝了一句:“是啊,七年了你还没嫁出去。”
这一句话在颜瑕听起来其实比他在战马上喊话时候小得多了,但颜简璧还是听到了,她微笑地转向颜瑕道:“兄长未娶,做妹妹的哪里敢嫁?”
“喂你……”
“谢将军稍候片刻,我去取凉草浆。”颜简璧没理颜瑕,对谢扬说了一句话,又往后堂走了。
“难怪没人娶。”颜瑕愤愤不平地说着,想起谢扬在一旁,又解释道,“记得亍郡旁边有个夷姑湖么?”
谢扬听他突然转了个话题,点头道:“记得,怎么了?”
颜瑕便把前几天简璧说的那些告诉了谢扬,谢扬同样露了惊讶地神色,沉吟了片刻说道:“她说得有几分道理,难得的见识——不过当时也顾不得这些了,先夺下来再说。若是柴国派了使者过来,或许可以谈一谈,我记得传说柴国先祖最早居于亍郡,不是有白隼衔珠之说么?虽然对于恒国其实并不是十分重要,但却是柴国绝难割舍的土地……不过柴国人素来秉性倔强,只怕……”
“不,他们会来的。”颜简璧捧着小案出现了,案中放着三只紫漆碗,“恒国出了这么多事,一位二十三岁的年轻国君在一夜之间将原先的几乎掌握整个大国的丞相拉了下来,这件事不出半个月就会传遍各国,何况这位国君在七年前赴过莒和的繁城之会。这样的国君,难道还不足以让诸侯们生起好奇?肯定是要见一见——不止对柴国而言,对各国也都是一个契机。”
“只是不知道国君怎么想?,会不会先派使节们出去?”颜瑕自然地接过妹妹递来的漆碗,喝了一大口,“咳咳……颜简璧你……”
“阿兄怎么了?”颜简璧担忧地看着他。
颜瑕忙不迭地摇着头:“没,没什么……”
加了这么多盐,果然是刚才说了那句“七年未嫁”的原因!颜瑕此刻什么也不敢多说,唯恐妹妹再下什么“毒手”。
颜简璧忧心忡忡道:“楚相的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二日就有了朝事,之后父亲本该很忙碌,却好些天未曾入宫,今日才又匆忙去了,不知国君是不是……”
谢扬道:“颜姑娘多虑了,国君前几日病了。”
“他病了?!怎么回事?”颜瑕愕然道,“难道是因为……我听说,听说他割了楚偃的脑袋去祖庙了?不会是真的被什么给魇了吧!”
颜简璧有些轻蔑地笑了一声。
颜瑕尴尬道:“楚偃不会对国君怎么样的……哈哈哈哈……”
谢扬叹了口气:“我适才经过相府……”
他不说话了,却转头凝望着落在前院中的,干净而澄澈的日光,那些光芒犹如淬火时喷溅出的无数火星,亮得刺眼。
颜瑕兄妹面面相觑,简璧手里的小案,不分明地抖了一抖。
“谢将军?”姚光见到谢扬入宫,连忙收了剑跑到他的面前,“国君正在和宫婢说话呢。谢将军等等?”说罢,扭头吩咐一位宫婢去通报了。
谢扬笑道:“是。国君这几日很忙吧?”
姚光皱着眉头地接话道:“国君不肯再立新相,原本楚相要做的事如今堆到国君身上来,自然忙不过来,而且国君前几日不是病了么……又不肯我贸然替他办事,凡是奏报必定自己看过一遍之后才给我……不过应该会好吧,虽然没有新相,但掾属们都留下来了,过几日全安排好了大概就没事了。”
他不确定地说着,想了想,又开口道:“谢将军,我……我总觉得国君如今信不过别人了……当然,他还是相信我的!”
谢扬笑道:“国君当然信任世子了。对了,世子这么多年有没有回去过?”
“回父亲的采邑么?”姚光说起“父亲”二字有些生硬,他摇摇头道,“没再回去了。国君有说过,可我不想回去……父亲那里有我的众位姊妹和弟弟们,可国君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想待在国君这里。”
“如今二楚已除……”
“可国君还是一个人啊!”
“……也是。”谢扬微笑道。
“谢将军,国君有请。”
姚光见谢扬要随宫婢走了,说道:“谢将军一会儿可否来看我练剑?”
谢扬点头道:“诺。”
谢扬远远看见姚铮正在一棵花树下和一位看上去有点儿眼熟的宫婢说话。
那宫婢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此刻正失礼地与姚铮对面而立,听到对方说了什么,然后她便微微笑起来,带着几分尚未褪去的纯真意味,朝姚铮摇了摇头,又说了几句话。
姚铮便也笑起来,因为淋雨风寒而染上红晕的颧骨此时更添了霞色,头顶的枝桠垂了繁密的白色簌簌花朵,半透明地映着日光,使他的面目看起来比平日柔和了不少,他点了点头,似在做一个承诺。
宫婢便道了礼,转身离开时才看见了站在远处的谢扬,连忙施礼道:“谢将军。”
姚铮侧过头,挑眉看着走过来的谢扬,他带着点惊讶地问道:“你今日不是去见阿瑕了么,这么快回来?”
他依稀记得简璧曾经许多次在随颜共华入宫的时候提起谢扬的事——姚铮其实听得出简璧语调里难得的温软意味,虽然听久了总有点不舒服,偶尔也嗤笑:“战场的事,是你这样的小姑娘懂得的?”颜简璧便反驳道:“反正国君也不见得懂。”颜简璧说得很对,姚铮只是觉得莫名的不舒服而已。
“国君?”谢扬瞅着正在愣怔的姚铮,直到对方“嗯”了一声,他才继续说道,“没什么事,说了几句话便回来了。”
姚铮瞥了他一眼:“寡人没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谢扬笑起来,道:“是。不过颜将军和小臣说起夷姑湖的事,小臣以为此事还是要跟国君说一说。”
“哦?”
谢扬便将今日颜瑕所说的与姚铮讲了,没想到姚铮听完了的第一句居然是“这不像阿瑕能想出来的,恐怕是谁假借他的口想告诉你的吧。”
谢扬一怔,继而笑道:“国君为什么会这样想?”
姚铮不屑地笑着:“阿瑕是什么样的人寡人还会不知道,何况他小时候连寡人的东西都敢伸手抢,一点眼色也没有,他能想到夷姑湖里有鱼也就差不多了!”
谢扬“噗嗤”笑出声来,又想想颜错的事儿,点头道:“国君说的没错……这话是颜姑娘说的。”
“又是简璧?”姚铮隐约感到内心想问谢扬些什么,却不知自己究竟要问什么,又唯恐谢扬继续颜简璧这个话题,连忙道,“你……相府那里不能再住人了——寡人想着新建也来不及,正好前几日城中有人要卖一座院落……”
“小臣明白了。”谢扬微笑着,“多谢国君。”
“你哪里明白了?连客卿都会安排居所的,你自然该有,谢寡人做什么。”姚铮半是分辩半是解释地说道。
“嗯。”谢扬笑眯眯地点着头。
姚铮心中再一次肯定谢扬没有明白,他也不想越描越黑,便撇开话题道:“那位宫婢叫淳于声,是淳于卫尉的幼妹。刚才寡人问她要不要做君夫人……没想到,寡人要用当年楚椒用的法子来表示所谓的‘谢意’了。你那时候说的没错,这就是做一个国君要做的——其实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或者愿意不愿意,只是没有什么可以赐予了,金钱和荣耀,总会一朝倾圮,也许君夫人什么的还稳固一些……至少算得上国君的承诺。”
谢扬看他慢慢地低下头,仿佛在叙述一个不安又沉重的事实,自己的心也渐渐沉重起来。
“不过,淳于声没有答应。”姚铮微笑着叹了口气,“她说不想在这里待着,再多的富贵尊荣只要遇到这座宫闱,就变成废墟了。所以你也不要在这里多待下去,久了之后变成陶俑可不好……”他这样微笑地说着,头顶的白色花朵沉沉地坠着,散发出淡雅轻匀的香气,缓缓向四周氤氲开去。
“这里不是有国君吗?有国君在,就不是废墟。”
谢扬笑着,伸手将姚铮露在衣袖外的半截手指如那个雨夜时一般握住了,姚铮扭头拽了拽自己热得发烫的手,终究还是没有抽出来。
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沉默着,清晰地听见了树荫里群鸟唼喋之声,穿花织影,好不热闹。
至少在此刻,姚铮和谢扬都如此地肯定着,未来将一点一点地褪尽旧日的晦暗与阴霾,一点一点变得如当下的日色似的光明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这年初秋的盈许城显得分外热闹,人们都在谈论着这几个月以来各国使者纷纷驱赶着华丽又高大的驷车前来的情形,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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