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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鸣西风-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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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地势之利与之周旋,双方血战一天,傍晚时分,宇文御眼见今日取胜无望,这才下令收兵。
苏万钧走上城楼,风动战旗,猎猎作响,斗大的“苏”字迎风飘扬。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兵士们来来往往,忙着将受伤的人抬下去救治,到处都是呻吟和哀号。
城外几里处便是燕军驻地,接帐连营,绵延数十里,直入天际。
营中灯火辉煌,连星子也被映照得失去了颜色。
“父帅,你在这里,可叫我好找。”浑身浴血的苏凌从楼梯上小跑上来。他戍守边关时,在和大燕的一些小规模摩擦中立下些功劳,两年内竟然连升三级做了队率。虽然官阶并不高,但在没有大的战事的时候,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凭自己的本事做到这个位置,也算十分不易了。因此回朝肖赞对其大为夸赞,没做多久的武骑常侍便被封为军司马,此次更是以中军司马的身份随同父亲出征。
“天下虽平,忘战必危。我大夏会有今日,全是因为太平得太久了。哎!”苏万钧好像是在跟儿子说话,又象是在自言自语。结尾那声叹息更是悠长沉痛,甚至有些失神。
今日一战,夏军虽然苦苦支持住城池没有失守,但其战斗力跟长期征战的燕军比起来差距很大,这一点自己身为夏军统帅,不能说没有责任。
“父帅打算以后如何作战?”战斗了一天的苏凌依旧神采奕奕,一双黑眸亮如寒星,关切又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苏万钧双手抚住城垛,目光沉沉望向燕军大营:“燕军的抛车实在太厉害,若他们继续用这抛车攻城的话,城墙迟早会跨掉。”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抛车也许还可以进行消耗对攻,勉强支撑,只是制造这样的抛车需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且没有个一年半载根本做不出来,自己想也是白想。
“对了,可有援军的消息?”十万人马不可能与六十万人对敌,这是战争的基本常识,兵力悬殊的情况下打阵地战,能够战胜对方那是奇迹,历史上没有发生过几次,在现在这样的生死存亡之际,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敢将希望寄托在奇迹之上。因此一接到燕军来犯的消息,肖赞便传下严旨,令个诸侯国火速发兵抗敌。
苏凌有些黯然:“据回报,接到圣旨后各诸侯国都已有所行动,但多数还在集结,江淮国和凌源国倒是发了兵,行军速度去非常缓慢,照这样看半个月能到就不错了。”
先到的部队消耗必然大,所以的诸侯都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想让别人先跟燕军拼个两败俱伤,自己再慢慢收拾残局,既是大功一件,又保存了实力,是以谁也不愿意来早了。
这样下去岂不是坐以待毙么?
最多两三天,燕军便能重新准备好足够的投石,理下究竟还能不能守得住。若是大夏亡了国,这些聪明的王爷们一个个都要成为阶下囚,看他们到时候还如何争斗算计。
果然混账之至!苏万钧不由使劲握了握拳,手心一阵刺痛。
九十七
“如果援兵迟迟不至,我们岂不是坐以待毙么?”苏凌说出的话跟苏万钧想的居然一模一样。
苏万钧脸上的肌肉略略一收,显是咬紧了牙关。
“父帅,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父亲虽然神色自若,苏凌却知他并不平静。
“嗯,说来听听。”
“父亲你看。”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敌营右前方黑乎乎一片,只亮着零星的灯火,和其他地方比起来似乎缺了一角。
“燕军退去时,我仔细看过,他们将所有的抛车都放在那里。”苏凌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微笑,连眼里也溢出了笑意。
“你的意思是……”灵光在脑海里一闪,苏万钧的语气陡然急促。
“燕军远道而来,今天又血战了一整天,此时必然已经疲惫不堪,本是劫营的好时机。但宇文御打了这么年的仗,必定会防此着,要想劫其大营和粮草难度定然极大。但抛车笨重,我们就算劫营也带不走,是以燕军应该没有防备,是以儿想带上五百轻骑趁夜色悄悄出城,放火烧掉这些抛车。”苏凌说着停了停看了看父亲的反应,见他正皱眉专注聆听便又接着道:“到时候父帅可见机行事,如果燕军大营发生混乱,父帅可派出一支人马趁乱袭击,纵然不能大获全胜,也可挫其锐气,同时还可以牵制住敌军,让我从容将抛车烧掉,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挨到援军到来的时候。”
苏万钧不由重新审视自己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儿子,宽阔的肩头,挺直的脊梁,数年的军旅生涯已将少年的青涩从他身上早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男子汉的坚定与沉稳。
孩子都这么大了,自己也该老了。
“好,你去吧。”苏万钧没有多余的话,只在儿子的肩头重重拍了两下。
苏凌抱拳转身而去,立刻调集了五百精锐骑兵,人人都在盔甲外套上一层黑衣,连浅色的马匹都被涂成了黑色,再在马蹄上裹上了布,每人带上数只装满桐油的小皮囊。
一切准备停当,已是二更时分。
苏凌带着这只骑兵悄悄出城,沿着城墙根绕到燕军右侧忽然发动袭击。
火箭如流星般落在抛车上,骑兵从茫茫夜幕中风驰电掣般袭来。燕军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无数装满桐油的小皮囊便在这些已被烧着的抛车上开了花,浸透着桐油的抛车熊熊燃烧起来,火光冲天而起,四野一片雪亮。
附近的燕军正在犹豫是该先救火还是该先迎敌的时候,鬼魅般的骑兵已经从火光中冲到面前,刀光闪出,燕军纷纷倒地。
宇文御被喊杀声惊醒,眼看自己赖以攻城拔寨的利器灰飞烟灭,不由暴跳如雷,即刻下令围歼来犯的夏军。但这些夏军并不恋战,大功告成,转身就走。
宇文御欲要追击,却被洪明炬劝止住,理由是担心燕军阵脚一乱,容易给敌人以可乘之机。话音刚落,便见理下城门大开,冲出一队人马。
宇文御早就做好了应付夏军劫营的准备,但此时营中刚发生了变故,措不及防之际竟然被夏军杀入前军营中一通砍杀。
这些夏军也象刚才一般,一击中后,便毫不迟疑立刻撤退。赶来助阵的燕军只能眼巴巴看着理下城门外的吊桥缓缓拉起,空自破口大骂。
这次出击夏军歼敌三千余人,更摧毁了燕军所有的抛车,自己却几乎没有损失。抛车被毁,守城似乎变成了可能,一时之间,夏军上下士气大振,连挫敌人数次全面攻击。
虽然没了抛车,燕军的攻势依旧凶猛,夏军浴血奋战,歼敌数万,自己却也伤亡惨重。
随着战事的进行,理下的防御终于开始出现不支之态,然而,苏万钧心心念念盼望的援军却依旧连影子也没有。
苏万钧焦急万分,一面向皇帝奏报请他再下严旨,另一方面也派人前去催促,但得到的回报却永远是已在路上,不日便至。
二十天后,终于有三万援军到达。但此时,原本还算完整的城防已经出现多次漏洞,而苏万钧麾下的十万人马,能够战斗的已不足四万。
九十八
苏万钧环顾众将,多数都受了伤,右将军石坚伤势尤为严重,被亲兵抬着到中军帐中来议事,略略一动,便痛得冷汗如雨。
今天的议题非常清楚——守,还是退。
退就意味着失败,守却是明显守不住了。
帐中少有的沉默,就连最喜欢侃侃而谈的前将军路展鹏也一言不发,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这种沉默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苏万钧终于下定决心全军后撤至圣京前的最后一道屏障——洪州。
趁着夜幕,大军悄悄开拔,只留下几百人在城墙上巡逻,以图迷惑敌军。
这些日子战果明显,夏军的抵抗一日弱似一日,眼见再胜利在即,宇文御休兵两日,准备全力一击。
没想到这次进攻居然没有遭到任何抵抗,燕军挟雷霆之势冲入理下时,却发现这里早已空无一人。
苏万钧居然弃城了,宇文御的脸上闪过轻蔑,继而哈哈大笑,而此时站在不远处的洪明炬却忧心忡忡。
夏军到了洪州便开始构筑防御工事,苏万钧一心想死守洪州,拱卫京畿的安全。诸侯们此时也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也不敢拖延,纷纷加快行军速度,短短三天之内,洪州便集结了十七万军队。
短暂的欣喜之余,苏万钧万分震惊地发现,这些诸侯国的军队长年疏于训练,不要说是战斗力,甚至很多人的兵器都已经被锈坏。
果然,燕军一攻城,夏军便死伤无数,那些根本不知道战争为何物的士兵在城墙上无头苍蝇般乱碰,慌乱中不少人撞滚在一起,阻挡了战线。
燕军借着这些微小的缺口冲上城头,势如猛虎。夏军费了好大力气虽将这一轮来势汹汹的攻势压制下去,却已是血流成河,战斗减员量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战后盘点,竟然折损了一半的人马。
这就是天意吧!苏万钧抬眼望向天上金灿灿的太阳,强烈的光线如同万把利剑刺进眼中,干裂的眼角忽然湿润了,他告诉自己,那只是被光刺痛了眼。
回到屋内叫来苏凌,吩咐他带着自己的密奏火速入京面圣。
父亲的神情无比庄重,双手把那奏折交到苏凌手中那一刹那,眼里有些微的波动。
“父帅,洪州真的守不住了么?”苏凌把那密奏捏在手中,似乎要揉碎。
“你看你,把奏章都给揉皱了,父帅是怎么教你的,任何时候都要记得臣子的本分,尽忠报国,不能有丝毫不敬。”苏万钧皱起眉头,转身坐到案前重新写了一边,仔细看了没有纰漏这才又交给苏凌。
苏凌却没有伸手来接,直视苏万钧片刻忽然大声道:“不,我不走,我要跟父亲一起留在这里和洪州共存亡。”
苏万钧没料到向来温顺听话的儿子会顶撞自己,先是一愣,继而厉声道:“中军司马苏凌,你想违抗军令?”
苏凌没有向过去般赶紧认错,而是仰起头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雾气蒸腾的眸子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倔强。
满腔怒火刹那间消弭无痕,苏万钧用拇指擦去儿子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男儿流血不流泪,敌人是不会因为你的泪水而同情你的。”
“我不走。”
“凌儿啊,洪州一丢圣京必然不保,陛下必须立刻南巡,否则便来不及了。南巡路途遥远,又要应付燕军追击,没有一个智勇双全、身经百战的将军护卫怎么成?”
“父帅?”苏凌惊疑地抬眼,只见自己的父亲面带微笑温和地看着自己。
“我已在密奏中推荐你护卫陛下南巡,非是为父偏私,而是我儿有勇有谋,确为最合适的人选,为父相信你。”说完重重点了一下头,以强调语气。
“陛下的安危,大夏的安危就交给你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苏凌颤抖着手接过父亲再次捧出的奏折,重重一跺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又霍地停下转身跪在地上:“父帅千万保重,你放心,你的话儿子必当谨记在心,永不敢忘。”说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而去。
“好,好。”苏万钧望着儿子挺拔矫健的背影,不住点头。
自己的儿子是合适的人选,但却不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老天爷,你就原谅苏万钧的自私吧!喃喃自语中,苏万钧颓然坐下。
九十九
接到苏万钧的密奏,肖赞立刻召集重臣们商议。苏凌当众讲述了前线的情况,听到他的讲述,本来对弃闳都南奔还持有异议的人也没了话说。
意见很快达成了一致,肖赞率百官即刻南巡,但大敌当前,皇帝居然弃京师而逃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无法向老百姓交代。犹豫间,太子萧任则挺身而出,表示愿意留在圣京抵抗燕军,同时安定军心民心。
肖赞对这个儿子极为喜爱,念及其中的危险,心中大是不舍。但肖任则一再坚持,加之却实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依了他。
大夏淳安二十一年,燕军大兵压境,秋抵洪州,夏帝肖赞仓皇南巡。全城百姓争相跟随,奔亡队伍绵延百余里。
车队由南门而出,整整一天一夜,那车队似乎还是见不到尽头。
刚刚被封为骑将军负责南巡护卫的苏凌勒住马缰,尽力向后望去,眼见东方已现曙色,肖浚睿那辆镶金饰银、华盖招摇的马车始终不见踪影。
该不会是跑到哪里去了不知道这事吧,这事听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发生在肖浚睿却一点都不奇怪。
城中依然一片混乱,到处是急欲逃离的百姓。
宽阔街道的尽头,堂皇气派的恒梁王府灯火通明,数十辆马车在府门前一字排开,肖浚睿站在门口的石阶上,指挥着仆从将一只只大箱子搬到车上。
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
苏凌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凌……苏将军来得正好,帮我安排下,我都快累死了。”肖浚睿看见苏凌,对他招了招手。
“王爷,简单收拾下就走吧,不然就跟不上大队了。”苏凌来到肖浚睿面前,下马拉着他的胳膊就往车里塞。
“等等,马上就装完了。”肖浚睿试图挣脱苏凌的钳制,却被抓得更紧。
“殿下,这些东西现在还有什么用?带些细软就可以了。”
“带些细软只够自己花,我大夏的军费怎么办?”肖浚睿终于甩开苏凌,神色从未有过的庄重:“我大夏不能永远被动挨打,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打回来,到时候我还要跟凌在这恒梁王府里喝酒画画呢。”
肖浚睿的眼里跳动着火焰,坚定的光芒映照得辉煌的灯火也失去颜色。
苏凌呆了半晌,这才重重点了点头:“王爷说的是!苏凌短视了。”说罢接过一支箱子帮着往车上递。
肖浚睿长吁了一口气,也挽起袖子动手帮忙:“还好攒了这些东西,珠宝玉器、古玩字画再怎么说也比金银轻得多。”这些东西过去对他来说都是玩物,这时却已是一大笔财富。
东西实在太多,要全部拿走根本不可能。肖浚睿挑挑选选,把笨重的和价值不太高的都仍在了王府,即使这样也装满了那十余辆大车。
黎明时分,肖浚睿终于赶上了队伍。放眼望去,圣京越来越远,渐渐变成了一条灰色的线,消失在天地相接之处。
烟尘飞扬间,华舆与篷车连尾并驾,这些平时连跟平民同席都会觉得耻辱的贵人们,此时再也没有精神去计较自己是不是威风高贵,一个个惶惶如丧家之犬。
“殿下,想什么呢?”苏凌不知何时来到了肖浚睿面前。
“凌儿,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信不信?”肖浚睿眼底沉着深邃的眷恋,萧瑟苍凉得一如这秋日的长空。
苏凌发现这个游手好闲的荒唐王爷似乎忽然长大了,虽然陌生却让人安心。其实忽然长大的又岂止肖浚睿,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这山河破碎,国家危亡之际,又有谁还能保有那份无忧无虑的纯真?
“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回来的。”苏凌笃定地点着头,伸手与肖浚睿握在了一起。
晨光给两个挺直的身躯被镶上了金边,银甲反射出点点寒芒。无边的旷野和看不到首位的车流被定格成了永恒的背景,时间似乎瞬间凝固了,四目相对间,大夏未来的君王和大将军立下了誓言。
一百
大队一路向南,秋色渐浓。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洪州被破,镇国大将军苏万钧殉国。
仅仅过了五天,圣京便沦陷,太子萧任则率军与燕军血战三日,战死在城头。
宇文纵横攻入圣京,发现肖赞等人已经逃离,片刻也未多留便挥师追赶。
得到的都是这样的消息,南奔的队伍一片骚动,绝望的气息四处蔓延。
平民们发现跟着皇帝非但难以得到保护,只怕还要成为靶子,于是很多都自行散去,躲到偏远的乡下。躲无可躲的王公大臣则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前进。
肖赞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离开闳都之前便觉得有些不适,连日奔波加之重重打击,病情已经十分严重。
赵无忌等一干臣子哆哆嗦嗦地跪在车驾前,将太子和镇国大将军战死的消息奏报给大夏皇帝时,肖赞面无表情,片刻之后却狂喷出一口鲜血,从皇舆上栽了下来。
惊慌失措的众人急忙将其扶起,肖赞却已是面如淡金气若游丝,自此昏迷不醒,不到十天便龙驭归天。
太子和皇帝先后去世,群龙无首的大夏臣子们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这个紧要时刻尤其如此。
但皇子们一到十六岁就要封王就国,基本都不在京城,自然也不会跟着皇帝一起逃亡。大臣们面面相觑了大半天天,才有人忽然想起,恒梁王肖浚睿此时不正在队伍中么?此言一出,几乎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都到这个时候了,只要能不让那个位置空着,坐在上面的人哪怕是向来以不学无术而闻名于世的肖浚睿,也已经变得丝毫不重要。
一干大臣风风火火地赶到肖浚睿面前,不由分说便呼啦啦跪下一大片。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肖浚睿还没来得及闹明白情况,便被推上了皇位。由于时间太紧,条件又有限,新君继位居然连新的冠冕袍服都没来得及做,肖浚睿直接穿上的父亲的一身替换的服饰,便匆匆登基,改国号承德。
赵无忌派人从附近的集镇搜集来了一些孝帐灵旗,翻飞的白幡和遍野的哭声让这支原本就凄惶狼狈的队伍更加无助。
肖赞的尸体无法按照祖制葬入皇陵,肖浚睿只好决定找个僻静的所在暂且安葬,等到将来再另起陵墓。
下葬这天,秋风漫卷,四野空濛。
肖浚睿带着百官长跪在父亲的坟前——那是一个小小的坟头,背后是浅浅土丘,刚培的新土带着淡淡的泥腥味,一刻柏树孤零零地矗立在坟前。之所以会找这样一个地方埋葬肖赞,一则是为了便于将来寻找,二则是因为有大臣说,背后的浅丘和那棵柏树可以护佑子孙兴旺。
坟不敢有什么太过特别的标记,普通得如混同乱石堆中的石头,任何过路的人都不会多看它一眼,这就是一代夏君肖赞的归宿。
“父皇,儿臣肖浚睿今日在你的坟前起誓,今生今世定要将燕贼赶出我大夏国土,收复圣京。到那个时候,儿臣定然会来此,恭迎父亲回归皇陵。”肖浚睿一字一顿,语声铿锵有力,显示出无比的决心和信心。
秩序井然地跪在他身后的大臣们听到此言群情振奋,齐声高呼万岁。激越的呼声惊飞了四野的鸟雀,直入云霄。
夜已深,高天上星光闪耀。奔波了一天的人们早已酣然入梦,原野如此静溢。
巡视完防卫的苏凌回到从马上跳下来,打算稍微小憩片刻。
树后闪出一条白影,苏凌刚要厉声喝问,却见那人对他摆了摆手,那体态姿势十分熟悉,竟然是肖浚睿。
“陛下,你怎么来了?”话问出口,才想起似乎有点不敬,待要见礼,手肘却已被肖浚睿托住。
“凌儿什么时候跟我这么生分了?”
“现在不比过去,陛下是君王,而苏凌是臣子,君臣之礼不可废。”
肖浚睿似乎有些不高兴:“什么君君臣臣的,听得人头疼。虽然现在我当了皇帝,但浚睿还是那个浚睿。”
苏凌有一刹那的失神,很快又恢复了正常:“陛下,臣正想求见陛下,有本奏。”
“跟你说了,不许这个样子,难道当了皇帝就连个知心的人都没有了么,就非要去做那孤家寡人?”肖浚睿不管他的什么本不本,继续抱怨。
“陛下……”苏凌有些无奈。
肖浚睿干脆席地坐下,用袖子擦擦身边已经有些枯黄的野草:“凌儿来,我也正有事找你,咱们坐着说。”肖浚睿神色自若,和过比起来确实没有什么两样,苏凌犹豫片刻,终于在温柔热切的目光中走到他身边坐下。
一百零一
两人紧紧相依,雪白的孝服在黑夜中异常显眼,相同的颜色和谐滴溶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凌儿不妨猜猜我找你有什么事?”
苏凌略略思量:“想是陛下对撤离路线已有安排。”
肖浚睿叹道:“还是凌儿知我。现在燕军已经追来,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我担心要不了几日便会被追上,因此我想下旨,召南方各郡守兵集结在阳宁关,全力抵御燕军。”这个问题肖浚睿已经琢磨了一天,就是下不了决心。
苏凌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不住玩弄着手中的短刀。刀光清泓,寒气逼人。
“陛下,臣以为阳宁关是守不住的。陛下可否想过,跟随陛下撤离圣京的军队和南方各郡的守军,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家底,是将来光复山河的本钱,我们再也输不起。”
“你还是说清楚些吧!”
苏凌点头坐正,从腰里掏出几块散碎银子,在草地上摆放:“这里是阳宁关,这里是圣京,这里是我们现在的位置。要说近便,自然首推阳宁关,据此不足百里,圣驾两日便可到达。但是到达以后呢,我们又该怎么办?依靠现在这点兵力是绝对守不住的阳宁关的。就算陛下现在就下旨召南方各郡守军齐聚阳宁关,没有十天也绝对集结不齐。而按照燕军的行军速度,少则七日,多则八日便会追到阳宁关,到时候若他们全力强攻,兵力如此悬殊,试问我们能守几日?”
“只要我们能撑上几日,各郡的勤王之兵便能陆续到达,到时候再决一死战。”肖浚睿还想坚持。
苏凌抬头望着肖浚睿,眼里是压抑的痛,良久才幽幽道:“陛下,就算人马齐聚,也不过十多万人,若是这点兵力便能守关的话,你的太子哥哥和我的父亲便不会殉国了。”
肖浚睿猛地呆住,其实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人在绝望之时总是下意识地想抓住一棵救命稻草,至于这稻草管不管用反倒没有考虑。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等着燕贼追来?”肖浚睿颓然。
苏凌却似乎完全没感受到他的颓丧,盯着地面的碎银,神情严肃地沉思片刻,又摆了两块下去。
“这里是万仞关,我们从这绕过去,以万仞关为据点长期据守,将燕军的补给线拉长至一千四百余里,这样的话,只要能够死守住关隘,时间一长,燕军必退。”
“从西边过去怎么成?那边山高林密,全是狭窄的栈道,我们不是行进得更慢了?”肖浚睿觉得苏凌的想法不可思议。
“正因为这边山高林密,道路难行才高走这边。陛下试想,这边既然都是栈道,我们通过之后便将其烧毁……”
话还未说完,肖浚睿便用力一击掌:“对啊,栈道没了,燕军想要继续追击变得重建架设才行,自然就很难追上我们了。”
“陛下圣明。而之所以臣要以万仞关为据点抵抗燕军,是因为三个原因。其一,万仞关位于西南,各郡守军可以更加迅速的集结。我们一旦能多拖延燕军些日子,他们便能加固好万仞关的防御。”说着又取出一张纸摊开在两人面前,借着月关看去,那深深浅浅勾勒出来的却是一副关防图:“臣前些日子与燕军作战,对他们的战术习惯有些了解,若按照此图布防想来有些用处。”
肖浚睿点头:“那其二呢?”
“其二是万仞关地处西南,一路上道路狭窄艰难,燕军就算久攻不下想要再弄些巨型抛车来,也无法运到。况且万仞关虽然说不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也易守难攻。出尤其是这里气候湿热,多蚊虫瘴疠,燕军都是北方人,长期居留于此,必然水土不服,多生疾病,战斗力势必减弱。”
“有道理,其三。”肖浚睿觉得希望一点点回到了自己身边,连语声都开始激动得有点发抖。
“其三,若我们能够坚守住万仞关,便可以以广大的西南地区作为根基重整旗鼓。西南土地肥沃,自古以来便是粮仓,陛下只要能韬光养晦,妥善治理,富民强兵,让我大夏的国力得以恢复,何愁没有重回圣京的日子?”
苏凌说得兴奋,不自觉地拍拍肖浚睿的肩头,忽觉不妥正想收回时,手已经被拉住。
“陛下!”甩了一下,没有甩掉,苏凌轻轻唤了一声。
肖浚睿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苏凌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凌儿果然是将相之才,大夏的安危全凭凌儿了。”
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肖浚睿的语气里有着恍惚和痴迷。还没来得及开口,嘴唇已被封住。
不行,这样是不对的,无论脑海的声音如何坚持,人却依旧随着肖浚睿倒了下去,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这个温柔而热烈的吻抽去。
腰带已被解开,滚烫的肌肤紧紧贴在了一起,沉重的呼吸充斥在耳边。
夜风轻拂,带着仲秋的薄寒,仿佛要拂去这恼人的温度。
皎洁的月亮害羞般躲进云层,却又留下一抹暗淡的光亮,照亮这对生死相依的人。
一声车门打开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有人从附近的马车里跳出来,三步两步便躲到了树后。
苏凌如梦初醒般猛地推开肖浚睿:“浚睿,现在国难当头,你我又都有重孝在身,不能,不能这么做。”
肖浚睿发丝凌乱,抚着胸口好一会才让自己的喘息平复下来,对苏凌微微一笑:“凌儿说的是,这么多年我都等了,又何必忙在一时?”
不知何时,月亮钻出云层。
倾洒的月光星辉里,肖浚睿缓缓俯下腰,闭起双眼枕在苏凌的腿上:“凌儿,不要动,躺一会就好,我真的累了。”
苏凌低头用嘴唇肖浚睿额头上飞快地触了一下:“陛下,从明天开始,一切都会好的。”
肖浚睿疲惫地喃喃道:“是的,明天会好的。”
一百零二
小酒店里热闹了起来,左边的一桌人已经喝多了,旁若无人地高声谈论着长乐王宇文律前天跟户部尚书、国舅爷元珏发生冲突的热闹事。
两天前两人的车架在大街上相遇,按理宇文律是王爷,元珏该主动避让,谁知他却旁若无人地驾车飞驰而去,宇文律躲避不及,惊了辕马,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引得数百人围观。
宇文律颜面扫地,满心愤恨,第二天便带着几十号人冲到元珏府上兴师问罪。元珏毫不示弱,命全府家丁呼啦啦冲出来,将来人打翻在地,连宇文律本人都挨上了一顿老拳。
“国舅爷可是太嚣张了,若是长乐王爷告到陛下那里,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一人煞有介事地道。
“那可不一定,一朝天子一朝臣,国舅爷可是陛下驾前的红人,我看陛下定然会袒护。”对面的人显是不以为然。
“这可是有规矩的,国舅爷再尊贵,也没有爵位,又不是三公,怎么能跟王爷争道?这天下还是姓宇文,陛下不至于这样吧。”有人对这番话表示怀疑。
“那你们等就着瞧吧。嘿嘿,长乐王当年支持的可是永王和宁王,跟当今陛下不怎不对路。别看曾经也在京城呼风唤雨,那风光日子早就不在了。你们知不知道,陛下曾经责怪他身为王爷老是留在京城不合祖制,叫他赶快就国。长乐王不肯,恳请陛下让他留下照顾生病的太上皇,陛下出于孝心,这才没有勉强的。”
“这事微妙,陛下的态度才是关键。”
“朝中还有那么多老臣,陛下为了服众只怕偏袒不得。”
“什么偏袒,长乐王可是陛下的亲叔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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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京城的老百姓对政治永远充满热情,闳都如此,过去的圣京也是如此。这些跟朝中政要权贵有关的敏感事件,以小道消息的形式迅速传播,虽然会在传播的过程被添油加醋,但却往往并非完全捕风捉影,而这些看似胡乱猜测的的分析,也难说是没有道理。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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