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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鸣西风-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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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能得到凌,实乃熠之幸。你放心,刚才我说要纳你入宫,不过是气话,我怎么舍得这样对你。”宇文熠捧起苏凌的脸,在嘴唇上轻啄了一下。
“陛下金口玉言,怎能信口开河?”
“我说过些日子,过一个月是过些日子,过十年也是过些日子,这个谁说得准?呵呵。”
苏凌听他这样一说,暗自松了口气。虽说已经下定决心把一切都豁出去,内心深处却总还藏着一丝隐秘的希望,想要留下这最后一分余地。
当下柔声道:“谢陛下体恤。”说罢左臂勾住宇文熠的脖子,柔柔地吻了回去。感觉到宇文熠的身体猛然绷紧,红着脸在宇文熠耳边悄声道:“我的伤都在上身,如果陛下温柔点的话,其实是……是可以的。”
宇文熠本已欲火中烧,听到他这话反倒冷静了下来,起身给他掖了掖被角,闷闷说道:“你当我是禽兽么?你都这样了,我怎么下得去手。”
苏凌忽然笑起来:“陛下,我现在也想明白了,大夏反正是回不去了,我又何必再去计较那些旧事浮云,以后就留在大燕也没什么不好。况且如今陛下对苏凌这般怜惜,苏凌若再不知好歹还是人么,自会一心一意服侍陛下。将来陛下若是厌倦了,但求能够赐苏凌一个自由之身,一处安身之所,容我苟延残喘,苏凌便知足了。”说罢,双目中隐见泪光。
宇文熠心痛不已:“凌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你,今生永不相负。”摩挲着那裹着绷带的身体,又痛又悔:“我真该死,竟然将你伤得这般严重,还痛么?”
“是我不好,不知死活冒犯陛下,陛下能够不计前嫌苏凌已经知足,至于这点疼,也是活该受的,陛下千万莫要自责,否则苏凌的过错便更大了。”
宇文熠侧身倒在床上,环住苏凌凑近嗅了嗅:“真香,凌的身子什么时候能好,我都等不急了。”
“听太医们说,再半个多月便能下地了。”
“还要等半个多月啊!”宇文熠怪叫。
“这已经算快的了。”
“好,好,我再等半个月。不过半个月后,凌可得好好补偿我,到时候我们……”说着放低了声音,与苏凌耳语了几句。
苏凌立刻羞红了脸,咬紧了嘴唇,任宇文熠如何催促,也不吭一声。


八十五

宇文熠赐下不少灵丹妙药,虽然很难说起了什么作用,苏凌的伤势好得确实很快。不过奇怪的是,赵慎分明说肖浚睿叫他多陪陪苏凌,此后却再也没有去过。而深受苏凌恩惠的肖知渐在得知苏凌伤重时,非但没有来探望,反而恶狠狠地道:“活该,叫他下贱。”
果然是童言无忌!从暗线口中得到这个消息时,宇文熠嘴角闪过笑意,吩咐罗春把肖知渐的话想办法转达给苏凌。
苏凌从胡贵口中听到这话后,默然无语,将轮椅转到窗前,望着小院中寥寥开放的鲜花,从清晨一直看到傍晚。
太阳刚刚落山,宇文熠便适时地出现,还带来了下酒菜:“御膳房做了一道酒酿鹦鹉舌,味道不错,带来给凌也尝尝。”
苏凌转脸看着他,无波的眼中似乎被投入了一粒沙,荡起一股酸涩漩涡。
宇文熠关切地走过来蹲在轮椅前:“怎么了?”
苏凌似乎发觉了自己不该流露的脆弱“没什么,有劳陛下关心了。”
“有心事可别瞒着我,但凡你说出来,我便能帮你解决。”
苏凌微笑摇头,忽然大声笑道:“这鹦鹉舌闻起来真香,若能配上上好的葡萄酒,定是美味异常,只是不知道做这么一道菜要化多少本钱,可叫陛下破费了。”
知他有意转开话题,宇文熠也不点破,将他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到坐席上,自己也靠着他坐下,展臂搂住了他的腰肢。苏凌非常温顺滴靠在宇文熠怀中,任由亲吻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
经此一事,宇文熠感觉到苏凌的变化。不管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苏凌比起过去来明显软化了。要征服一个人,需在鞭打后给他安抚;要得到一个人的心,则要先将他推入绝望再拉他一把。人性原本如此,无论你是谁,有多么坚强,最终也逃脱不了。
宫廊空荡荡地,宫人们见到宇文熠都自觉地回避。宇文熠难得有兴致地拿起黄金小棍,逗弄笼子里的金丝雀,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
罗春来报张太医求见。
这张太医是太医院的首席医官,宇文纵横的病正是由他在主要负责,每隔上几日,宇文熠便会叫他过来跟自己说说宇文纵横的病情,为此,宫内宫外都称颂宇文熠忠孝。
已有好几日没有传张太医,难怪他自己来了,宇文熠丢掉小棍,宣张太医觐见。
张太医已经七十多岁,算来已历经了大燕三代帝王,医术高超,为人沉稳,极是懂得进退。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知礼仪识进退的三朝老臣,此时却惊慌失措,老泪纵横,跌跌撞撞冲进殿来,一见到宇文熠便磕头如蒜地请罪。
宇文熠发现情况不对,连连追问,张太医却似乎已吓得魂飞魄散,好半天才把事情原由说明白。
却原来今日有太医院来了一位名叫罗塔的西域名医,自称可以治得太上皇的病。
太医们多方盘问后,发现他对宇文纵横的病情了若指掌,太医们大喜,立刻将他带到了宇文纵横的寝宫。
不料那罗塔进去后不看宇文纵横,而是奔到花架前,在“丹朱”前观察了一会,紧接着神色大变地端起那花丢到门外,声称太上皇的病皆因此花才不可收拾,这花不是对狂症有效的“丹朱”,而是魔花“血咒”。
洛秋献上“丹朱”,宇文纵横曾召太医院前来辨识,现在有人说那花不是“丹朱”而是魔花“血咒”,张太医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哆嗦了半天才想起此事必须尽快向宇文熠奏报,免得落下与洛秋合谋毒害圣驾的罪名。
宇文熠闻言大惊,立刻召见了那西域神医罗塔。罗塔称自己长年钻研狂症的治疗,游历大燕时偶尔听到曾经入宫为宇文纵横治过病的同行谈论起他的病情,觉得其中大有蹊跷,这才入宫为宇文纵横治病。
经过诊治他发现,宇文纵横身患狂症多年,虽然发作得少,却已经日益严重,这个时候本该好好休养,谁知他竟然将魔花“血咒”放在了自己的寝宫。这“血咒”外形虽和“丹朱”相似,功效却截然相反,不是凝神静气,而是促使人长期处于亢奋状态,最终更加疯狂。
“要说这‘血咒’虽毒,也不是无药可解,只是太上皇中毒太深,现在是神仙也难救了。”罗塔说完,惋惜地摇头。
宇文熠一直沉着脸,这时才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洛秋妖人,竟然如此狠毒,着令刑部,即刻抓捕。”


八十六

洛秋并没有试图逃跑。
禁卫军赶到顺侯府时,他身着一袭紫衣,盘膝坐在树下弹琴,琴声平和清淡,一如他脸上的笑容。看见气势汹汹的抓捕者,只是起身整了整衣物便起身跟着到了刑部。
审问也异常顺利,主审官们担心他狡辩准备的各种手段还没来得及用上。洛秋便承认自己是故意用“血咒”冒充“丹朱”,目的就是杀掉宇文纵横,为自己的国人复仇。
问道“血咒”的来源时,洛秋一口咬定是自己逛花市时无意间寻得。主审官们自然不信天下会有这等巧事,但用尽手段,也无法从洛秋口中再得到半分信息。无奈之下,只好把审讯结果上报给了宇文熠。
宇文熠捧着这份供状在宫室中来回踱步,漆黑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宽大的金色服袖随着他无序的走动荡起层层波纹。
随着思路的渐渐清晰,一条线索浮现在脑海之中,洛秋向来孤僻,前些日子却和苏凌颇有往来。想通了这一点,似乎有一个最合理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来人,准备一辆马车,朕要出宫。”宫殿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震得瑟瑟发抖,罗春慌忙安排好马车,宇文熠却没有坐,而是带了十余名侍卫骑着马,让马车跟在自己身后飞驰而去。
要审问苏凌其实很简单,直接叫人把他提进宫来便是。但宇文熠偏偏不愿,而是派人客客气气地将苏凌请到车上,二话不说拉着他出了城,直奔御苑而去。
苏凌被飞奔的马车颠得晕头转向,宇文熠的马跑在队伍的最前方,苏凌看不到他的脸,但那冲天的怒火和压制不住的狠绝之气,却仅仅从背影中便能感觉到。
这些日子苏凌一直在养伤,宇文熠不时前来探望,缱绻温柔溢于言表,苏凌也乖顺臣服,并无什么逾矩之处,两人的相处也可以说得上是其乐融融,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对自己生这么大气的事情发生。念及此处,苏凌心中“咯噔”一声,会想起自己确实利用和宇文熠的关系做了不少不利于大燕的事,莫非是哪一桩被他发现了?
车马在一片湖泊前停下,宇文熠命令侍卫们散开,掀开车门,异常粗暴地拉着胳膊将苏凌拖了出来。苏凌被拖得跌跌撞撞地前行,终于摔倒在地,宇文熠也不管不顾,径直将他推进湖里。
初夏的湖水并不寒冷,但当大量的水灌入肺中,撕心裂肺的疼痛便从还未痊愈,又在刚刚在撕扯中被重新挫伤的胸肋传来。挣扎着想要露出水面,刚一冒头便又被宇文熠揪着头发压了回去。
“必须杀了他,必须……”宇文熠发着狠,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同一句话。可是,如果要杀他的话,为什么还要带他到这里来?宇文熠不愿再想下去,他只知道,那时他一心想的是不能在宫里也不能在他的住处收拾他,这两个地方人多嘴杂,一旦大臣们知道苏凌有于洛秋勾结的重大嫌疑,哪怕是什么证据也没有,只怕自己也保不住他。
居然,居然到这种时候内心深处首先想到的还惦记着怎么保住他……,不,现在朕是要杀他!
飞溅的水花淋了宇文熠满头满脸,打湿了滚着金边的玄色劲装,沿着脸颊滚滚而下的不知是湖水还是汗水。
“唔,唔,陛……下,咳咳。”挣扎的力量和这偶尔才有的叫声已经开始减弱,宇文熠发现自己的手开始发抖。
不,这不是心软,只是,只是觉得他还有利用价值,只是想从他口中探得大夏的军情,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觉得不是心软,绝对不是……
越是这样反复强调,越让宇文熠觉得难受,只因这个理由实在连自己都骗不了。
耳旁的水声轰鸣如雷,透过变幻波动的水面看去,宇文熠的连疯狂而又扭曲。心脏和血管仿佛要裂开了,胸部和肋部的疼痛初时十分剧烈,现在也开始变得麻木。意识从头脑中被抽离,混沌如同迷雾般降临。
终于要死了么?或许,这样也很好呢!苏凌的最后一丝意识,居然是想笑。
水中的挣扎终于停止了,最后一个气泡从水底升起,只在水面上停留了片刻便无声无息地幻灭。宇文熠忽然发疯般狂吼着将苏凌提出水面,拖到岸上。
呼吸已经停止,宇文熠迟疑着伸出手在胸口一探,还有微弱的心跳。手像是被火烫了般收回,一种不知是惊喜还是憎恨的情绪从四面八方、血液深处涌来,将这位年轻的君王牢牢包裹。
“来人,快来人,把他救醒。”将浑身冰凉的苏凌搂在怀中,宇文熠张皇失措地大喊。

八十七

翻滚的黑云吞去夕阳的光芒,只在边沿处露出殷红的血色,那血色渲染了周围的黑气,像是想要隐藏却有刻意昭示着的残忍。不知何时,已是雷电交加。
横跨天际的闪电如同一把挥舞着个长刀,欲将天地一起撕裂。惨白的光闪过,雷声震耳欲聋,山林除了风声和雷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在苍天的威严面前,万物都在瑟瑟发抖。
豆大的雨点刚刚落下便连成了线,片刻间又化作了雨幕,把天和地模糊成了一片,地面上很快便积起了一个一个的小水坑。
手脚一片冰凉,呼啸的狂风将大树吹得东倒西歪,肺里的水还没完全清净,刚才又呛进些雨水,带出一阵咳嗽。伴着这阵咳嗽,伤处被牵扯得剧痛,几乎无法呼吸。
苏凌动了动身子,想往高处爬一些,免得水淹没了自己,刚刚一动,便痛得又躺了回去,看来接好的骨头定然是又断了。
用手指抠住地面勉强向高处挪动,一尺多的距离竟然耗费了一盏茶的工夫,虽说暂时脱离了危险,但看这个架势,用不了多久,雨水便会漫上来。
宇文熠终于还是没有淹死他,却把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苏凌不禁苦笑,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要说是这样恶劣的天气,就算是平时风清气和的时候也绝对没有办法自己回闳都。
或许,就那样死了反而是解脱,痛苦也好,责任也好,耻辱也好,希望也好,都被埋葬在那一片清澈的湖水里,再也不用袒露在世人刀锋般的目光下。
苏凌使尽全力又向前爬了尺许,感到力竭,靠在斜坡上大口喘着粗气。
周围的大树在狂风中疯狂摇摆着,黑影憧憧,魔鬼般张牙舞爪。雨水越积越深,冲刷着松软的地面,浑浊的泥浆已经将腰以下完全淹没。
身上的温度降得厉害,苏凌似乎被这大雨打懵了,头脑开始发晕,竟然想起了当年和肖浚睿在河里游泳的情景。他在前面游,肖浚睿一直跟着他,半步也不离远,半步也不靠近。
“王爷,你看,鸳鸯。”没有声响。他回过头,只见肖浚睿正呆呆地看着他,目光中全是痴迷。
“王爷,王爷?”肖浚睿依旧傻傻地望着他。
“浚睿!”他提高了嗓门,肖浚睿这才醒过神来,对着他毫不尴尬地一笑。水珠扑簌簌地从他发际眉间滴落,眼神里泛着说不出的温柔,恰似傍晚的阳光照在河畔的青草上,把他的心勾动得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哪里也不想去。
身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终于有树不堪重负被连根拔起。苏凌被这巨响惊得清醒了些,眼见雨水涨了上来,又费力地向上爬了几寸。
那时的河水是清澈见底的,风温柔得象情人的抚摸,水底有游鱼自由来去,下还有白鹭扑腾腾飞起,被阳光照亮了翅膀。回忆如同梦境,美好却恍若隔世,偏偏在这个雷电交加的风雨之夜,在他在烂泥坑里挣扎着求生时,那份几乎要被遗忘的美好感觉却从心底袭了上来,仿佛是为了个这个濒死的人最后安慰。
远处的山涧中传来一阵急切而嘈杂的声响,像是马蹄,又像是风吹石头的声音。
这里是皇家御苑,怎么可能会有人来?求生果然是人的本能,即使到了这步田地,自己对生还是有着期待。想明白这点,苏凌反倒释怀了,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
声音越来越近,在面前猝然停下,苏凌猛地睁眼,雷电交加中,宇文熠勒马而立,狂乱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飞舞晃动,忽明忽暗,变幻莫测。雨水从面颊发际上纷纷坠落,眸子在电光中闪闪发亮,温柔坚韧而又痛楚。
这副景象似乎同记忆中的什么东西重叠起来,苏凌艰难地伸出手:“浚睿……”这一声轻轻的呼唤被风雷吞没,唯一的痕迹,便是嘴角绽放出的那朵春花般的笑容。
宇文熠咽下一个苦涩的叹息,翻身下马,抱起苏凌。怀中人的人已经昏睡过去,冰冷而惨白,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宇文熠泥塑木雕般伫立在狂风暴雨之中,你赢了,朕终于还是被你迷惑,终于还是……放不下你。
但,朕不能被你迷惑,朕是大燕的君王,不是你的熠。而你,无论如何改变,也都是敌国的俘虏,或许还包藏着祸心。朕所该给你的,可以是恩典,可以是宠幸,甚至可以是占有和玩弄,唯独不应该是——爱。
拂开覆在面上的黑发,宇文熠无声地笑了。

八十八

 这一次,苏凌的病情越发沉重,原本已经愈合了大半的骨头全部断裂开,需要重新接骨,加之受了严重的风寒,一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
其间刑部加紧对洛秋拷问,十八班酷刑几乎用尽,那洛秋体无完肤,筋骨尽断,却依旧一口咬定“血咒”是自己无意间购得。
宇文熠下令多方调查,更私下让薛正将苏凌和洛秋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什么疑点来。即使是这样,宇文熠依然觉得,苏凌和这事断断脱不了关系,若换了别人,不管有没有证据,只这份怀疑便可取他性命,但对方偏偏是苏凌。
“苏公子,你是怎么和洛秋勾结谋害太上皇的?”薛正的声音已经有些无奈,这个差事实在不好办。
“苏凌是笼中鸟,一举一动皆有将军的部下监视着,我有没有勾结洛秋,又是如何勾结洛秋的,将军不是最明白么?”
除了与洛秋有过交往这件事,其他一切痕迹都被抹去,包括洛秋送的那副画,苏凌也花了好几天的时间重新临摹了一遍,新临摹的画与原画几乎一模一样,只有把那株毫不起眼的“血咒”换成了芍药。画上的题诗虽是讲“血咒”的习性,却无多大破绽,唯独结尾两句“谁得长相忆,紫茉叶如丝。”初时令苏凌极为不解,几番苦思后,怀疑这紫茉或许便是“血咒”的解药,如此的话,便是一大破绽,为谨慎起见把紫茉改为了寒梅。
两天前,薛正已经把这幅画翻出,并命当时负责传递的人和检查过此画的侍卫进行了辨识。只是这画面本就繁复,又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那两人当时虽都仔细看过,却哪里分辨得出这般细微的差异,端详来端详去,都称这便是当日洛秋送给苏凌的画。这样一幅画自然看不出任何破绽,即使洛秋现在开口将他供出,也拿不出任何证据。而小雅斋那边,苏凌也自忖自己掩饰得颇好,应该不会被发觉。
正因为这些原因,任薛正如何询问,苏凌打定了主意要咬紧牙关绝不承认。
薛正拿他实在没有办法,打也打不得,逼也逼不得,这算是哪门子的审问?想去向宇文熠禀报,但一想起宇文熠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就遍体生寒。
前些日子有大臣上表,称皇帝子嗣单薄,请其充实后宫,宇文熠看了这奏折只是一笑便丢在了一边。从御苑回来,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不仅下令大选秀女,还叫元珏为他选了七八个男宠送进宫去,夜夜笙歌,欢宴不绝。其中以伶人出生的柳清宵最为得宠,已被封为“玉宇君”,还把寿春宫改名为“清宵殿”,供其居住。
“君”原本是个正常的爵位,但自从大燕第二代皇帝宇文责厚将自己的三名男宠封为“君”,并纳入后宫之后,“君”便成为了男妃的专用称谓。大燕历代帝王都有不少男宠,但能被封为“君”的却寥寥无几,包括宇文纵横在内的前几代皇帝都没有册封过男妃。这种名分的确立代表着地位和身份,皇帝对柳清宵的恩宠如此惊人,一时间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成为了闳都城里继洛秋弑君之后的又一热门话题。
君王好色,寡人之疾也是常情,其实薛正又何尝不明白,若宇文熠若是真的想治苏凌的罪,直接交给刑部不是直接得多?让他这个并不擅长刑讯的侍卫长来追查,也许本来就有着不想把这件事公开的意思。只是天威难测,做皇帝的最恨的便是臣下擅自揣摩自己的心思,薛正虽然有这个想法,却也不敢怠慢,只有认认真真地查下去。
“苏公子,看来你是铁了心不肯招供了。”
“薛将军要我招供什么?我与洛秋相识原本就是因为陛下,其后也只有寥寥几次见面,而且都有将军的部下在场,苏凌能够做什么?”
苏凌这样一说,薛正反倒没了言语,沉下脸冷冷道:“苏公子可是觉得我拿不出证据才会这般抵赖,你可知,那洛秋这么些年来只与你有过交往,若你不是他的同谋,又会是何人?我只需找出跟你联系的人,立时便能真相大白,你可相信?”
“将军此言差矣,凌虽对那洛秋不甚了解,也知道他好医成痴,与城里的各家医官药铺都颇有往来,怎能说只和我交往?如若将军不顾事实,非要陷害于我,苏凌自然无话可说,将军只管去查,看我到底和谁联系过。”说完闭上眼假寐,摆明了一副不会再说话的样子。
眼看这场审讯三言两语便草草收场,薛正倒也不生气,起身离去,出门后特意嘱咐了侍卫把苏凌看紧,这才入宫交旨。见到宇文熠也没有多话,只是如实奏报。宇文熠依旧注视着手中的奏折,只是漫不经心道:“慢慢来吧,其实朕也只是有点怀疑,以后多留意便是。你也辛苦了,赏金百两,回去休息几天吧。”
宇文熠是有名的赏罚分明,而薛正什么也没做,甚至连审个人犯都不成反被对方顶得无言以对,却莫名其妙地得到赏赐。薛正不禁有些汗颜,慌忙谢恩退下。
端坐的宇文熠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批阅奏折,微微颤动的冕旒挡在前方,遮住了往来的视线。
薛正忽然感到一阵奇怪的别扭。不知何时,那个有一点点莽撞,带着一点点稚气的皇太子已经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坐在丹墀之上的沉稳内敛、果断决绝的大燕皇帝——宇文熠。

八十九

闳都的北门是处决重犯的杀场,四条街交汇的中心一处宽大的空地上筑起两丈见方的台子,一条条充满罪孽的或包含冤屈的生命在这里走向尽头。石板地面被鲜血浸透,年长日久便成了黑色,无论如何冲洗冲也洗不去。
最常见的死刑是砍头或者绞刑,难得有罪大恶极的会被凌迟处死。
每到行刑的时候,杀场四周便会人山人海,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用一种期待的心情瞪大眼睛,享受着屠刀挥下一刻的血腥快感。
人太多了,后面的就看不到了,想要挤到前排,得老早就去候着。有商人瞧准了这个机会,在杀场的正门建起了二层的酒楼,靠杀场的这一面隔成几个小间,虽然价格高的吓人一跳,到了要行刑的时候,一样爆满,得提前几天才订得到位置。
天还黑着,刑场便就挤满了人,告示上说今天要烧死用妖术谋害太上皇的妖人,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如果不早点来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辰时左右,差役们在台子中间栽了根铁架子,并开始在铁架子四周堆起干柴。柴堆了两大车,像是一座小山。柴块纵横交错地堆放着,中间留着空,这样才让火势更旺。
一辆马车停在了刑场对面的酒楼旁,跟在后方的四名骑士跳下马,从车里抬出一张软榻,榻上的人半侧着身子,淡青色的衣袖垂了下来,随着软榻摆动。
骑士们将软榻送进二楼最大最好的包间。
鎏金的桌案上早已摆好了上等酒菜,细麻编织的坐席上,宇文熠枕着柳清宵的腿安然闭目养神。
柳清宵不敢打扰了他,按照他事前的吩咐,示意侍卫们将苏凌抬过来,安放在靠近窗户的地方。直到侍卫们退下,才含笑向苏凌点头微笑,算是打招呼。
虽是第一次见面,苏凌却早就从胡贵口中听说过玉宇君的事,看到眼前情景,明白眼前的俊美男子便是宇文熠的新宠柳清宵了。他伤势还没有好,无法见礼,也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宇文熠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而沉稳。
楼下的人头开始攒动,南边的街道驶来一辆囚车,刽子手从车上拖下一名紫衣人,那人似乎没有骨头一样全身瘫软着,刽子手一路拉拽着走上木梯,用铁链将他固定在铁架上。
那人的头发梳理过,衣服也算整洁,虽然面上布满血痕和青紫,苏凌仍然一眼就认出他是洛秋。
“你给朕睁大眼睛看仔细了。”宇文熠眼未睁,好像在说梦话,见他脖子上渗出汗水,柳清宵取出雪白的汗巾细心滴擦拭掉,轻轻摇动了羽扇。
午时三刻,追魂炮响起,刽子手将桐油倒在柴堆上,点燃了手中的火把。闹闹嚷嚷的刑场忽然安静下来,人们都屏住呼吸,想看看这个妖魔如何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洛秋眼看着刽子手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完全变形的脸上漂浮起一丝笑容,那笑容在脸上不断扩大,疯狂诡异,不可捉摸。
火把被投进柴堆,热气将他紫色的衣衫充满得鼓胀起来,在升腾的烈焰中翻腾涌动,宛如一只巨大的蝴蝶正震动着翅膀。
“在我的故国乌桓,有一种蝴蝶名叫紫痕,它们栖息在云雾山的半山腰,世世代代,从不迁徙。一旦遇到山火,它们便成群结队地飞到同一个地方围成一团,任大火将它们全部烧成灰烬。第二年,从那灰烬中便会诞生一只蝴蝶,这只蝴蝶以血为食,经年不死,一到冬天便会吐丝结茧,春天时又破茧而出,如果再遇山火,那蝶便会扑上去,化为灰烬,而那灰烬却带着剧毒,凡是沾染上的禽…兽也好、草木也罢都会死去。所以我们都把这蝴蝶叫做紫痕妖蝶。”
“洛秋早就不是人了,洛秋是一只蝴蝶……复仇之蝶,是紫痕,紫痕妖蝶。我不会被秋风吹走,只有火,带着我复仇之毒的火才能夺取我的生命……”
    火势越来越大,巨大的火舌妖异扭动着,直要将世间的一切吞噬,洛秋的衣衫、头发都已别点着,他忽然抬起头,似乎知道苏凌正在对面的竹帘后看着自己一般,对着那窗户阴恻恻地呲牙一笑,喉咙深处发出丝线般的尖笑。
那笑声如同暗夜鬼哭,说不出的恐惧,却带着血腥的快意,如同无法摆脱的魂魄。
苏凌忽然明白,为什么他宁可受尽百般酷刑也不肯供出自己。紫痕死了,也要把毒洒满这个世界,用不顾一切的方式来为自己复仇。紫痕洒下的毒,是它的灰烬。而洛秋给大燕洒下的毒,却是苏凌这个人。
“不论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朕都要你明白,妄图放抗害我大燕,会得到什么下场。”宇文熠不知何时来到了苏凌背后,语气冷如冰霜。
“陛下天威炽盛,四海膺服,苏凌只是的俘虏,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回,全靠了陛下的恩典才得以苟延残喘。陛下若是厌倦了苏凌,是丢掉还是赐死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又何必非要扣上这种罪名?苏凌背负不起。”
宇文熠盯着苏凌的脸,忽然爆发般哈哈大笑:“凌你说得是,朕该相信你才对。”
一阵风吹来,火势瞬间高涨,尖锐的笑声微弱下来,慢慢消逝无痕,仿佛从来就没有响起过。场中一片寂静,只剩下火焰的“噼啪”声。
宇文熠猛地解开苏凌的腰带,在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时,褪下了他的裤子。门被柳清宵打开又关上的一刹那,苏凌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

九十

大燕承志元年秋八月,正是塞上秋高马肥,塞内硕果飘香的时节。
继位仅仅半年的大燕皇帝宇文熠在稳定了国内局势后,决意出兵西极之地。
西极离大燕很远,有十多个小国家,中间隔着西羌、桑尼、石国,大燕的势力一直难以真正到达,是以西极一直是西羌的势力范围。
几年前,宇文纵横征服了桑尼和石国,西极诸国虽然开始惊慌,但畏惧于西羌势力,并不敢和大燕来往。
宇文纵横也曾试图攻打西极诸国,以孤立西羌,但劳师袭远,不仅耗费众多,还要担心西羌和大夏在此时连成一气乘虚而入,思虑再三只好放弃。
此次远征宇文熠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大燕只派出三万精锐骑兵,三万诸侯国步兵,其他的人马包括大夏在内的各属国调派,统一交由龙骧将军窦子胜节制。
旨意传到大夏的新京,朝中一片哗然,肖浚睿与公卿大臣们反复商议,结果是虽然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得罪宇文熠,不得不做出决定派三万精锐步兵带上足够的军饷如期前往大燕。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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