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曾无我嬴-第7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嬴赵伸手接过时的动作还是有气无力的————但待到拿至眼前瞧了几行,马上一个激灵,手上的白帛落在锦绣被上,吓得呈献帛书之人猛地一跪。“秦军马上就又要来攻城了?”他霍地立起半个身子,覆在那具伤痕累累躯体之上的绫罗滑落,露出他淡青色的绸制私衣。嬴赵似乎毫不关心信中的劝降威吓之语,只是这么问道,神态突地有些焦急起来。“不行,不行。”他蹙起剑眉,摇摇首道,仿佛在思量着什么,“传我的令下去。”片刻后他果断地扭头对着献书的使者道,“集结守卫皇宫的黑衣,和目前城中还残存的所有成年男子,加固城墙,日夜巡回防守。”
  他说着,便一把掀开了被褥,那样子竟像是要站起来,使者惋惜而敬佩地瞧了他一眼,举起纹花的深青袍袖深深一揖,就弓身退去。嬴赵扶着床柱立起身,赤足踩着铺了绒毯的地面,他张口正欲再说什么,却突然用袖子掩住嘴,就是一阵咳,咳得他躬起背,几乎站不稳。侍立四周的寺人婢女闻声纷纷急步上前,可嬴赵又再度立直了身子。摊开双臂。
  “替我更衣。”他有些沙哑地说,硬生生地咽下了口中的鲜血。
  至于他袖子上那摊红褐染痕,大概没人会注意到吧。
  嬴赵披挂齐整走出房门时只听见一阵哭声,悬着玉璧的帘幕揭起,他的几位老臣正跪在门口厚重的深红色兽纹毯子上,个个穿着那身青衣红带纹饰繁缛的朝服,高冠玉簪,以袖掩面,泪流不止。嬴赵不知就里,站在那儿愣愣地注视了他们一会,片时,竟骤然放声大笑起来。
  “诸位大人莫非是在为我今日流泪么?”他问,一位老臣哀哀叹息一声,并不作答,只是埋首把脸掩得愈发严实了。“想必是了,”嬴赵不悲反笑,点了点头,“诸位大可不必,”他又低声道,“我今日要去与攻城秦军最后一战。我知道这一战只有输没有赢,可是我还是不能不去。不过纵使我身死人手,纵使邯/郸陷落,那也没什么。”嬴赵扬一扬袖,顿然提高声音说:“诸位,除非海水上涨淹没我们的城阙,除非地动加剧震裂我们的疆土,除非秦国狠辣屠杀尽我赵地的子民————否则,有诸位在,有千千万万赵人在,即使简襄宗庙不幸覆亡,赵也依旧永存!”
  哭声止住,那几位老臣都从袖子后面抬起脸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其中一位,低眉想了一会,更是颤颤地站起身来,艰难地抬袖,拔出了身侧的长剑。“殿下言之有理,”那老臣惨笑一声,用沙哑苍老的嗓音道,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毅然,“可惜呀,”他摇摇头:“臣老了,即使殿下有那重生之日,我也是看不到了。”
  他说完这些话,仰首看嬴赵,昏暗的日光从殿外照进来,安详地投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殿下说今日要去与秦军最后一战,老臣没有力气也没有余勇,只有拿这条命来送殿下一程了。”
  那老臣低低地道,便抬剑抵在自己喉间,嬴赵并未阻拦,只是看着他狠狠使力,哐啷一声,溅血的剑身掉在地上,那具苍老的身躯霍然跌倒,红褐的鲜血从他的脖颈处向外染开,浸红了华丽的朝服,蔓延了厚重的地毯。
  何等悲壮,何等风骨。殿内蓦地响起赞叹之声,纱一样的日光穿过镂花的青阙,仿佛一曲无声的歌,岑寂地投进来,在地上印出些扭曲的纹路。气氛沉重而肃穆,更有人又重新流下泪来,连嬴赵也垂袖默然,良久,方才后退几步,冲着那老臣的尸体猛鞠一躬,旋即转身,快步走出了偏殿。
  孰料出殿门没几步,正瞧见郭开神色匆匆,带着几个侍臣从朱红描彩的回廊那一边快步走来。瞧见了嬴赵,一行人皆停下弯腰行礼。嬴赵也在离他们七八步远的位置站住,冷眼看着他们。这个午后阳光灿烂,然而很有些冷,抄手游廊外的不远处,悬着彩绢裁成的团花的枯树上,一只乌鸦弯下颈子,啄了啄自己羽毛丰满的翅膀,然后昂首冲着苍白刺眼的日头嘎嘎叫了两
  “看殿下的模样,是准备去城郭旁坚守?”片刻,郭开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闷,他的嗓子尖细,听得人有些不舒服。他瞧了眼嬴赵腰间的佩剑和那一身戎装,摇了摇头,弓着身子道:“那么殿下不用去坚守了,大王已向秦复命,做好打算,愿按旧时的礼节,衔璧抬棺……出城请降。”
  “你说什么?!”
  乌鸦嘎嘎叫着,展翅向遥远的苍穹深处飞去,空余下还在颤动的枝头。嬴赵大声质问道,猛地握紧拳,死死地咬住了下唇,他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满是惊疑的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的一只手抓紧了腰侧佩剑的剑柄,郭开随着宣令的宫人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很担心他会霍地拔出剑来,冲进大殿去找赵王理论,但是幸好,嬴赵并没有,“为什么竟连抵抗到最后也不能!”沉默多时后,他只是满怀怨愤地这么说,还没等郭开想好要怎么解释,突地又长叹一声,颓然松开了手。
  “是了,”嬴赵说,忽地转变了态度,闷声苦笑起来,“我想要活着,他们也想活着。这样做,他们就能够保住自己的命吧。”
  “那就————降吧。”他闭了闭眼,尽量轻描淡写地道。
  降吧。
  嬴赵的声音,可以听得出来,是在努力地压抑着愤怒和失望的,他说完,忽地抬脚就走,腰间的佩剑和金带钩相撞,发出激烈的声响。郭开有些慌了,连声地朝他喊道,“殿下要去哪儿?”可嬴赵只是无动于衷地快步从他身边掠过,驼色戎装带起一阵劲风。
  郭开的声音尖细,在只有他们几个人的回廊上不住回荡着。日已开始西偏,天光透过雕花的廊柱和青碧的亭檐,将那个人胡服的背影勾上圈刺目的白边,嬴赵在他们的目送下急行而去。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呐,不管怎样的困境怎样的艰难他都要拼命挣扎,他不相信,也永远不甘心屈服于摆在面前的命运,他不愿意死,即使死了,也要拼尽全力一吐余焰。
  郭开还不死心地在他身后高声叫着:“殿下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么?邯/郸城迟早是要破的,现在再同秦国打,除了多死几个人,黎民多受些苦外,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收起你那套说辞吧,我可不是赵迁!”谁曾想男人顿地回过身来,厉声训斥道,他愤然一摔袖子,“我是想要保护你们远离秦国的统治,为什么竟没有人能够明白呢!”说完,就又疾步往回廊那头去。
  郭开瞧他火气极大,便猛地曲膝跪下来,却是冷笑了一声。
  “殿下不如自问,赵的统治比起那秦的统治又如何?”他用恰好能够让他听到的音调道,拿捏着声嗓,话语极为怪异,“殿下就这么热衷于找人给自己当陪葬吗?”他一针见血地说。
  这句话好似正戳进嬴赵心里去了,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郭开以为他有话要说,忙直起身,紧张地准备应对,但没想嬴赵只是停在那里,站了片刻,又一言不发地趋步向前急走而去了。
  他的前面,重重饰彩的雕梁画栋,曲折游廊之上,正能够看见即将西沉的金乌,在棉纱一样轻盈,织锦一样灿烂的云霞间,焕发出格外绚丽苍凉的残光。
  岂能就这样束手就擒,引颈待戮?岂能让嬴秦如此轻松就圆了夙愿?
  总要最后阻他一阻…………哪怕是死。
  秋季已至,薄风习习中寒意飒然,嬴赵向着宫门的方向,满心不甘地前行,他大步走着,转身时金线镶边的胡服衣摆带起一阵疾风。他急行穿过那一座座青门彩亭,不禁觉得有些气短,腰侧的佩剑似乎格外沉重,他的足音一声又一声,在那曾经飘荡过皇然祭祀之乐,悠然庆贺之歌的回廊亭阁之中响起。从宫内到司空门的路实在太长了,以至于走到一半时他竟不得不停下来,倚着攀满枯藤的朱红廊柱大口喘气。他的额头上冷汗涔涔滴落,脑袋疼得像是快要炸开了————虚弱和无力纠缠住了他,绊脚绳一般将他拴在廊边。
  嬴赵从来没有这样的急迫过,像是匆匆忙忙投进明艳灯火中的飞蛾似地,他简直期待着同嬴秦的见面了————多么奇妙,他背靠朱漆雕柱,鬓边的青丝略有散乱,稍稍垂在那张原本就难掩憔悴的脸苍白的颊侧。嬴赵俯首看着自己生茧的手,迎着夕阳,那修长的玉色五指宛若沾满鲜血。
  他那张冠玉般的面上甚至浮现出了一点惨淡的笑容,最后一战,他要一个人亲自去找他,他要再斗一斗,宁愿死在那人的剑下他都不愿轻易了结自己的性命,这条命多么值钱,多少人曾经想杀了他,他又曾经手刃过多少这种人。
  嬴赵想着,歇了一回,又胡乱地出了一回神,缓过来正欲抬步再走时,他忽地听见廊下有幽咽的哭泣声隐约传来,急步走过去,但见缠满了枯藤的绛色画柱边坐着一位少女,长长的白袂,身姿曼妙,看那打扮装束竟像是宫里的舞姬。她正拿袖子拭着眼泪,浑身直颤。
  赵王才颁布降令没多久,宫中就已经乱成这样了么,宫人到处跑也没有谁来管。
  他走过去,靠近那少女,生硬地开口盘问道:“你在这里哭什么?”顿了一顿,又觉得自己声音中还残余着方才的怒气,可能会吓着她,就复又柔下声缓缓地说:“莫不是害怕?”
  少女一惊,猛地止住了抽泣,抬起头来,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柔嫩的脸蛋上还挂着泪水。夕阳和暖的金赤色光线透过虬曲纠结成一团的枯萎朽死的枝蔓照进来,嬴赵认出这是宫内年纪最小,姿容也最艳丽的一位舞姬,名叫胡姬的,这一定是在为自己未卜的前途命运担忧而哭泣吧,她睫羽上挂着泪水的样子真叫人怜惜。他不禁温声安慰安慰那舞姬道:“没什么的,”他伸出手去给她轻轻擦掉泪水,“没什么的,”他说,“不用害怕,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什么也没做。”
  却没想到少女瞧了他两眼,脸上的神色遽然变得更加惶恐,她近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一面还抽抽噎噎地问他道:“殿……殿下,他们是不是会带我去咸阳?”
  嬴赵迟疑了一下,还是答了“是”,他正准备给她宽心说其实咸阳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又听见少女哭哭啼啼地道:“殿下,那不管是在邯郸还是在咸阳,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他瞬间愣住,片刻才微笑起来,“是,”他笑着说,“不管在哪儿,你以后应该都不会再见到我了。”
  “可是殿下……”少女带着哭腔,战栗着道,“殿下你,难道不害怕吗?”
  他不禁失笑,“有什么好怕的呢?”他反诘道,“摆在我面前的死亡,于许久之前我就已经看清楚了。”
  “但……”少女困惑地眨了眨眼,哽咽着还想说些什么,“好了”,嬴赵却温和地打断了她,他伸出手去,像是安抚稚童一般拍拍她的头,“别哭了,”他柔声说,轻轻地将被攥住的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接着笑盈盈地道,退后了两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女人,是不应该流泪的。”
  他转身,重新走向被夕阳映红的道路,又微微偏过头来,夕阳同时也映红了他的半边脸:“不过是一个将亡之国而已,哪里值得你,这样地留恋呢。”
  那些消失了的国邦都去向何方?今朝的红日落下之后,明天还将升起怎样新的朝阳?
  嬴赵抬首,遥望高渺长天,气朗风清,拂过廊上枝枝叶叶,青影摇动,阵阵凉意袭来。正是深秋十月。
  十月。
  十月,邯郸为秦。
  


☆、【十四】

  赵王迁八年十月,即李牧死后五月,郭开说赵王迁以邯/郸降。
  嬴赵执剑,会嬴秦于邯/郸城外。
  他来了,他果然来了。
  邯/郸城九道城门次第洞开,落日快坠入这座孤城之后,赤色残光苍茫地照彻这片四战之地。平沙莽莽,远处匍匐着绵延了两百余年的赵长城,狼烟渐消,烽火台余烬冷透。
  嬴秦勒马立于城门外曾经的战场上,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宿敌,那以悍勇闻名的北方之国,如何最后瓦解崩塌,不复存在。这里曾经有过多少传说啊……美女兴齐赵,妍唱出西巴,赵女们云带一般柔美飘逸的长袂拂过满饮鲜血的利剑,恣意欢娱倾酒悲歌,风沙肆虐吹不乱锦瑟弦音。
  从他的角度看去,此刻整座邯/郸城却恰似浸在血色中似的,那城郭宫阙,皆被染遍。鲜闻人声,这个时候嬴赵会在那里呢,嬴秦有些无趣地想,他大概已经虚弱得连披挂上马也不能了吧,只有等着自己去终结他的性命。
  想到这里他觉得格外愉快,那个总是优雅地微笑着的人和他同姓同宗,下场却这样不同。是的,以玄鸟为图腾的他们本出自一支血脉:蜚蠊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恶来,事纣,为周所杀,其后为秦。恶来弟曰季胜,其后为赵。
  这一对亲兄弟的后代所分别建立的两个国家。他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并蒂花开发两枝,一枝向着荣华昌平,另一枝却要衰落而死。
  邯/郸正南城门的两侧带有构筑精巧的望楼,此刻还竖着青色的玄鸟旗帜,青和黑是多么相近的颜色,嬴秦眯起眼————就在这时那一骑黄沙闯入了他的视野,那人单枪匹马,纵意驱驰,蹄声的的踏破薄暮。
  来人约莫二十二三岁,一身胡服,腰佩宝剑,可不正是嬴赵。
  他有些惊讶地蹙了蹙眉,但立即又换上一副早就预料到的神情,冷眼看着那人策马近前。逆着暮光,嬴赵执缰步步行近,他周身的轮廓模糊在扬起的烟尘里,竟有种别样的悲壮意味。
  国之将亡,知死必勇。
  “嬴秦。”嬴赵最终在他对面停下来,微笑地唤着他的名字,这么多年来,依然是这种声调,这种语气。“嬴秦,”他说,“你想不到我还敢出来见你吧?”声音洋洋然带着一丝绝望的得意。
  是,他的确没有想到,当初洛阳城破的时候,周宗于殿前饮鸠而死,新郑城破的时候,韩郑在宫内自缢身亡。他怎么能想到嬴赵还有勇气出来见他?
  胜利者同失败者的会面。嬴秦瞅着嬴赵,这人瘦了很多,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但是他却并不因此而显得虚弱,那尖削的下颚线条甚至给人一种凌厉的错觉————不过嬴秦坚信那只是错觉罢了。
  “即使你来见了我又有何用?求饶吗?可惜,赵王迁派人来请降,我已允诺。”他抱起手,嘲讽地冲他道,“罢了,你是死也要死在我面前么?”他戏谑地哂笑着说。“不过,看着你死也不失为一件令人悦然之事。”
  “用不着这么说,我本就不是怕死之人,嬴秦,你未免太小觑我。”嬴赵却朗声笑道,他拔剑出鞘,薄刃发出清脆的鸣声,他将剑横在自己面前:“来吧嬴秦,我是来找你比最后一场剑的。”
  他仰起首邀战说,血一样的余晖浸着他英武的侧脸:“我身后便是邯/郸的南城门,现在还未开,你若胜了,便可以踏着我的尸体,从这南城门光明正大地入主此处。”
  嬴秦闻言,轻蔑地眯起眼:“败军之将,安敢言再战?”他极为不快地幽幽道,语带讥诮:“嬴赵,你要知道,此刻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讲条件。”
  “我自然知道,”那人只是昂然地微笑着,顿地又降低了声调:“但我总是,不甘心的。”
  嬴秦冷哼一声,挑了挑眉,“毫无意义,”他道,还是抽出了腰侧的佩剑,寒光锐利:“你这样固执地要同我争一争么?不管是输还是赢————左右你都必死无疑了。”
  “不必多言。”
  嬴赵却仿佛并不想废话,他急迫地赶马向他奔来,猛地挥剑,劈头就是一砍,铿地一声,嬴秦也近乎习惯性地抬刃挡住,夕阳在剑锋上跳跃着,火花进迸,背景是逶迤无绝的赵长城,偶有归巢的鸟雀飞过,鸣声袅袅回荡。
  嬴赵一下未得手,利落地把剑收回,银光一闪,一道耀眼的弧线,他没有丝毫犹豫,继续顺势朝他刺来,当胸又是一剑,电光石火间,嬴秦将刃尖向下一挑,险险将其竖着打了回去。
  寒锋破空之时他竟骤然觉得有些恍惚,他和嬴赵这样比过多少回剑了?在兵戎相见的战场上,在嘲风弄月的庭院里,每一次都认真得有点愚蠢,原来他们从未放下过对对方的戒备。
  那个时候,嬴赵就总是输给他吧……
  出神间,已是几个回合过去,多是嬴赵出剑他格挡,那人似乎有些心急地想要得到结果,将兵锋撤回,一旋,又直直朝他心口搠来,堪堪几欲刺中,他不知为何突然也格外烦躁,抬手遽地往下一打,然后转刃斜挑,用足了十分力气,长剑铮然作响,嬴赵没能架住,手内的利刃竟一下飞出去,哐啷掉在地上,接着他又反手一剑,毫不留情地砍中了那人执着缰绳的左臂,血流如注,那人冷不防没有准备,瞬间受力不住,手里的缰绳松开,战马受惊猛地嘶鸣起来,腾起上半个身子,嬴赵居然重重跌下马去。
  暮风习习,扬起的黄沙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夕阳又往下沉了几分,拂过的风仿若都带上了一丝血色,嬴秦愣愣待在鞍上,看着对面之人翻身落马,似乎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比剑结束了,他赢了。半晌他才也翻身跳下马,持着长剑去看那没能爬起来的落败者,嬴赵的左臂几乎被砍断了,他伸手死死按着伤口,跪在黄沙之中,摔下来的时候他的额角也磕破了,显得异常狼狈。
  嬴秦走到他身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剑插回鞘内,就见嬴赵抬起头来看他,那双眼睛里没有失败者所惯有的怨恨,没有仇视,没有嫉妒没有不舍,黄沙莽莽,汗漫无边,他深琥珀色的瞳仁内倒映着他的影子,嬴赵有些吃力地笑着对他道,“你赢了。”他注视着远方,过了片刻又轻声说,“你看我这样,算不算战死沙场了呢?”
  这可是武安君没能完成的愿望。
  嬴秦冷冷地笑了起来,嬴赵就要死了,他这会儿才意识到,甚至不用他再动手,他顺着那人的目光看过去,辽阔的地平线直翻成一片血海,铺遍了这片苍茫大地。
  这片苍茫大地……其上曾有过多少故事啊,现在即将和他一起被埋葬,嬴赵就要死了,就如同那天的韩劲一般……那天韩劲对他说了什么来着?嬴秦一瞬间像是被夕照晃昏了般,失了神智乱了分寸,他凑近他,俯□去,问出口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
  “你恨我么?”
  他问嬴赵,在这广袤的,鲜血横流的疆场上。不是嘲讽,也不是羞辱,朝着这个输家。此刻此地,那过往的一切,仿佛都化作了一场旧梦,随着烈烈的朔风,绕彻这十里胡沙。残忍的厮杀,纷繁的权谋,纸醉金迷,马革裹尸,以天下为盘的那回棋,终是陷入了死局。这一切的一切之后,仿佛只剩他自己的声音,低低地问道:你恨我么?
  究竟为什么要这样问,或许连他本身也不知道。
  嬴赵却闷声笑了起来,并没有回答。他用一只手按着自己开裂的伤口,红褐色的液体无可挽回地从指缝间不断流淌出来。嬴秦猜他正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不用费多久了,他想,然而他又极为迫切地,想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他想要在那个人活着的时候听到回答,不然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法安心。
  “你到底恨不恨我?”
  因此他擎起那人的下颚,再一次地这么问,手腕摩擦着他的脖颈。然而这回,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着实是愚蠢得可以,明明是执着敲扑鞭挞天下的人,这九州未来的帝王之邦,却这样地、冰冷而固执地追问着自己已然失败的对手————你恨我么?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个不可能得到回答的问题。
  恨与不恨————亦或是爱,谁又能分得清呢?
  所以嬴赵只是微笑着,鲜血从他的额角流下,淋淋漓漓地沾湿了他黑色的袖,嬴秦听见他如此回答,那双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明亮仿若星子。
  “恨只会使人盲目,”他说,大口地喘着气,“我需要的一直都是胜利。”
  “是吗?”嬴秦禁不住冷冷地笑起来,一把将他丢开。男人的头垂了下去,嬴秦站起身,抄着手风凉地对他道:“可惜,你已经无法再获得胜利了。”
  那个人依旧撑着地面,喘了几口粗气,挣扎了片刻,像是还想要站起身一般。然而他旋即顿然战栗着仰起首来,这曾经是多么漂亮的一张脸啊,这会儿所露出的是怎样痛苦的表情呢?天暗下去了,最后一点金色的回光也彻底消失,嬴秦瞅着他,这人几乎是匍匐在地上,费力地呼吸着,身下黑红的鲜血,渐渐地扩散开来,染透了、凝结了战场上的黄沙。
  “你的剑上……淬了毒对吧?”
  嬴赵突而音调颤抖地问,努力地想要笑出声来,整个人却快要缩成一团,风飒飒刮过,他的话语被淹没在其中。嬴秦试图按原计划绝情地冷笑一声,却居然没有做到,他仅仅是又一次地俯□去,尽量阴鸷地、低低地在凑他耳边答道:“有没有毒,一点也不重要。”他说,“反正你总是要死的。”
  “我只是,不想再看着你挣扎了而已。”
  嬴赵听毕,霍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握得很紧。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喉头翻滚着,只能徒劳地盯着嬴秦,抓着他,仿佛抓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一样紧紧抓着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嬴秦也不抽开,仅仅是默默地在他身边等着,他很有耐心地同那濒死之人对视,保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面无表情,剧毒极快地终结了嬴赵的生命,不多时,他的手就自己慢慢地僵硬,松开,最终,滑落在地。
  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个两百余年来和他互为桎梏的,笑颜明亮的人,终究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什么热度都消逝了,这里只剩下他一个,风停了,一切的一切,平静得有点可怕。
  嬴秦蹲□,近距离地瞧着那具曾同自己血脉相连的躯体,嬴赵的眼睛还看着他呢,可是深琥珀色的瞳仁,早就失去了光泽和神采,他的目光空洞不知望向何方,那里有他昔日的辉煌吗?有那位不死沙场死朝堂的武安君吗?有纵横两百年来悍勇无畏的青色玄鸟长旌吗?
  嬴秦伸手,轻轻地合上了他的眼睛,抬袖时墨色的衣袂拂过他的额头,漆暗一片。
  那永恒的,长久的,遮翳一切的恐怖的黑夜,终于来临了。
  最后一座城门也缓缓打开,吱呀声响在血色的夕照下悠长而凄凉。嬴秦蹲了很久,才站起身,徐徐地抬首眺望远处邯郸的城墙,扬起头的那一瞬间,他竟习惯性地误以为自己会再次看到嬴赵缓缓走来,那个人在他的视野里存在了太久了,一直以来,他都是那样地注视着他,习惯性地,却在他微笑着回望的时候,掉开自己的目光。
  他注视着他立于残垣断壁之上,他注视着他将一曲《棠棣》反复浅吟低唱。他注视着烽烟黄沙渐渐地模糊了他的背影,他注视着四战之地千里大漠茫茫。
  他说,可惜,可惜将军不死战场死朝堂。
  可当现今,他又一次抬首,却再也没有人微笑着回望,追寻他逃避的目光。
  嬴赵终究还是死在了他手中,死在了这……战场之上。
  嬴秦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不远处,邯郸城下,暮风乍起。那简襄以来两百余个春秋的恩恩怨怨,都同这整个夕阳下的邯郸城一般,彻底沉浸在涛天的血色里了。
  赵亡后,终无国可抗秦。
  


☆、【尾声】

  黑夜,黑夜过后,这片土地上终将升起无与伦比的灿烂的朝阳。
  骑马走过城门时,嬴秦随手将望楼上的青色玄鸟旌旗扯下。
  秦国军队涌进邯郸城,嬴秦行入华丽奢侈的赵宫内,只见铺着青色绸缎的地上跪满了赵国的旧臣。他们身着朝服,恐惧而虔诚地稽首,欢迎他们新的主人。
  新的,那个旧的到哪里去了呢?
  嬴秦带来的亲信中也有昔日嬴赵的手下,双方甫一相见,禁不住百感交集,心里五味杂陈,有些年纪大的,哀叹世事之多变,故国之逝去,竟忍不住垂泪泣涕,沾湿了衿袖。
  这屹立了数百年的城阙终是倒了,这点燃了数百年的烽烟终是散了,从此以后秦赵之间再无战争,再无权谋。那只是因为……他们中的一方已永远从这九州之上消失。
  消失了,那片名为赵的疆域,那民皆习武,佳丽辈出的国度。消失了,那个微笑着的,总爱争强好胜的男人,他曾对他说过,可惜你我终与缱绻无缘。
  鸟柄卷云纹的青铜灯里,银烛依旧在燃烧,在已黑暗下来的大殿内,光与影混乱地交错。嬴秦睥睨着群臣,忽地冷哼一声。
  “你们哭什么?”他的话语中透着冰冷的威严,“我与赵国本是同宗,这样难道不算兄弟团圆,无生间隙?”
  殿内一时没有人敢说话,嬴秦也不指望他们能够有什么好的回答。他缓缓地踱至那盏灯旁,将攥在手里的、最后一面象征赵国的旗帜抖开,凑拢那银烛跃动的火光,慎重地、缓缓地将它点着,然后极为专注地看着它被慢慢吞噬焚尽。
  从此以后……这世上不复有青色的玄鸟旗,不复有中原的四达之国,不复有令人嗟叹的百年神话。那和他供奉着一个祖先的故人,那有着血缘关系的敌人,已然无在。
  命乎命乎,曾无我嬴。秦赵同姓不同命,那个慨然高歌着走向毁灭之路的男人啊,千年后有谁会记得他的名字,有谁会记得他的故事?
  仿佛感觉不到火焰的灼热似地,直到剩下的一缕灰烬也彻底散去,嬴秦才将手从灯上收回,接着冷冷地笑了起来。他仰头,望着那刻饰精巧的檀木镂花格子窗,窗外,天空幽蓝净澈如洗,正悬挂着一轮金黄的满月。
  满月,这世间的一切轮回因果是否都能如同满月一般团圆无憾?那片高高的天穹之上,繁星闪烁,神明的双眼冷漠地俯瞰着悲欢离合波澜壮阔。已矣哉,嬴秦凝视着玉轮,仿佛能在那一泓清光内看见他和嬴赵初见的情形:那是给周天子奔丧的时候,天地皆白,灵幡漫天弥地地飘摇招展,哭声哀哀不绝。浇祭完毕,他一身粗麻白衣,在众人之中举起素袂饮尽那杯周宗赏赐的酒,而后冷眼遥望那祭坛之上天子之国的身影,似笑非笑地放下玉樽幽幽道原来周地的酒也不过如此滋味,醇却不烈,竟还不如赵地,怪不得有鲁酒薄而邯郸围之说。
  话音未落身后就突然有人噗哧一笑,“我也这么觉得。”那人道,带着浓浓笑意的声音清朗而无所拘束,他一愣,旋即疑惑而惊惶地回首————
  这一回首,竟就耗尽了一生孽缘与眷恋。
  为何姻好?为何仇视?
  为何缱绻?为何厮杀?
  不过都是为了……这个天下罢了。
  幸好,幸好现在已没有人能阻止他征服这天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