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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无我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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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没有那匆匆的马蹄声,没有那疾劲的驱驰,略略偏首,余光瞥到身后悠远的夜,天地间竟只有他一个人。
嬴秦有些惊异,竟不是来追击的?怎么,难道他不用收兵回营不用打扫战场?赵兵应该早就退去休整了吧,毕竟他们死伤惨重,虽然赢了,但损失得比秦军还要多得多,他知道。瞧,这局面转变得多么快,明明今日黄昏他们还在准备继续出征,收拾武器和锅子,夜半在一轮明月下就满身鲜血地开始走回程了,嬴秦自嘲地笑起来,挥了挥湿漉漉的广袖,李牧李牧,若不是李牧在背后出主意,嬴赵又怎能狠戾到如此地步?
“嬴秦。”他正恨时身后嬴赵又大喊起来,看样子竟像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似地。他冷笑一声,并不搭理,反而继续向前走,谁知道他要玩什么花招。崇岭之上夜色苍茫,蟾宫高悬,投下一片青白。嬴赵真是得寸进尺,莫非还想诱他进圈套吗?要不就是来观赏他又一次失败之后的模样,顺便耀武扬威一番,不过他根本不该有耀武扬威的资本。嬴秦想着,越走越快,可嬴赵竟在他背后紧跟不舍,路旁树木草垛山峦次第掠过,他到底是带了腿伤,没走出多远竟就给嬴赵赶上,那人脚步已愈来愈近,嬴秦听着心中燥闷,他啧了一声,猛地回过身去,不耐烦刚想要说话,耳边风声呼呼掠过,只见得身后嬴赵突地一笑,举剑不由分说地猝然向他砍来。
那是一把砍人已经砍得快要卷了刃的兵器,错金镶玉,隐隐可见末端精细的镂纹,亏得嬴秦反应极快,竟一错身堪堪避过,疯了吧,他倏然后退几步,右膝微微曲了一下,复又立住,嫌恶地皱眉看着眼前的人,嬴赵大约已经杀红了眼,原本明澈的双眸中流转着一丝瑰艳的绯色。他顿了顿,顷刻间反手又是一剑斜劈而来,青铜粲粲反映着月色。路旁野火熊熊尚未燃尽,光华焕焕,在这乌漆的夜里给他做了炽烈的背景,嬴秦不禁心内冷笑,看来是得胜得的冲昏头了,不过是暂时退让而已,他还真以为能将自己置于死地吗?他轻慢地扬起嘴角,身形一晃,虽然受了伤,但动作照样十分敏捷地向旁边闪去,那人用力过猛,一下收不住,他看准时机,借着他身子前倾的那一须臾,牢牢地一把执住了他的胳膊,使出蛮力将他的整条手臂向后一拧,骨骼扭曲微微作响,他抬脚狠狠将他向前勾倒,嬴赵本来就站得不甚稳,这下被他整个人都猛地仰面扑到地上按住,嬴秦就夺下了他另一只手里的剑。
视野瞬间倾覆,嬴赵似乎有一瞬间的错愕,似是清醒了一些,欠身仿佛想要挣扎,嬴秦用膝盖将他腹部死死压住,把他的脸掰过一点来,真是苍白啊,那掩映在乌发之下的面容,就着月亮看了半晌,他索性就不再想要去赶那大部队的事,仅是冷哼一声:“你的精神看起来挺不错嘛,”嬴秦凉薄地缓缓开口,“也是,只要赵氏的宗庙社稷不亡,你就不会死。”他放手,任他的额角重新磕在地上,便盘问起这被制服的对手来:“怎么,李牧又给你出了什么招术?”
“唯一的招数,就是杀了你。”那人却咬牙切齿地这么微笑着答道,眯着的双眼,一刹那间聚拢起无限殷赤的杀意。嬴秦冷哼了一声,“那你未免也太高估你自己了。”他十分不以为然地答道,居高临下地看他,“你忘了长平之时吗?醒醒吧,嬴赵。”他突然笑起来,拿从嬴赵手里夺来的青铜剑敲了敲他面前的土地,旋即当着他的面哐啷一下将它扔了个老远:“长平一败之后,你已经失去了和我对峙的资格。而今你就快要死了,你以为垂死挣扎会有什么好的下场么?”
“垂死挣扎?我只知道这次是我赢了。” 嬴赵注视着自己错金的反光的剑尖,却大声笑了起来,黑暗中,男人的笑容显得格外明亮。他喘着粗气,声音带着稍许喑哑:“就算是挣扎,我的天数,也还远远未尽呢。”他费力地说着,就艰难地略略仰头去看那诡谲的暗红色苍穹,其内没有半点星辰,九重云汉间只孤零零地高高悬挂着一轮满月,苍白而冰凉的、病态的冷光,岑寂地投在这万里杀场之上。
“所以你就乘胜想凭这样的一点绵薄之力追击我?不过也是,你的军队没余下多少了。”
嬴秦冷笑了一声,关外的夜晚寒意侵骨,他极目望去,夜色深重,黄沙如雪了无边际。赵乃四战之地,这里曾经溅洒了多少血泪,掩埋了多少枯骨啊,大漠风起声如鬼哭,呜咽地述说着积淀了百年的寥落和荒凉。
然而此刻他却并不觉得多冷多沧桑,刚才的那场失败和现在这种局面将他烧得昏昏然,真糟糕,绑腿要被黏重的鲜血湿透了,他的五指还牢牢攥着嬴赵的手腕。嬴秦伸出另一只手,死死地卡住了那人的脖颈,皮肤触感滚烫,胡服压金线的镶边磨蹭着他的掌侧,嬴赵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多么奇妙,他想,他现在离他是这样的近,又是那样的远。
“我只欲找你决个明白。”那人这么说,侧着首,昂然地看他。子夜风寒,蟾光凄凄,他被照亮的深琥珀色的瞳孔中毫无畏惧,甚至还带着挑衅之意。那张容貌动人的脸,颊侧沾上了不少地面污脏的沙砾,嬴秦有一瞬间居然觉得十分可惜,他几乎以为自己会探袖替他拂掉,但到最后,他也还是警惕着没有放开那人的脖颈或手腕。
那样的远啊,离许下誓言之刻,离分道扬镳之刻,离挥袂决战之刻。
“我要决个明白,”嬴赵继续道:“为什么我现在能够出入秦军如履平地,但那个时候却还是输了呢?”他笑着说,偏首偷眼看他:“输给这样一个看不起我,觉得我不过是俎上鱼肉,却连续两次都败给我了的人?”
明目张胆地鄙薄与贬低,嬴赵似乎丝毫不怕会激怒嬴秦,尽管现在自己还被掌握在对方手里。嬴秦也没见恼,“这是现世报。”他几乎是不动声色地立即做出了反应,冰冷地,阴戾地反击道,他俯视着嬴赵,欺身迫近他,风凉地冷笑:“家奴弑主,其下场就是如此。”
“难道,你觉得自己不曾算是周的家奴?”闻得此言,嬴赵却不以为意地放声大笑起来:“那时候晋早就削减成了弱者,弱者本不该存在于这个烽烟四起的世上,你又何必谴责我?”他稍稍欠起身子,又调侃地道:“不灵验的偶像也有必要放在庙堂中么?”
嬴秦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一挑眉,粗鲁地一把将他重重摁回去,嬴赵闷哼了一声,他原本扼着他脖颈的手转而捏起了他的下颚:“说得好,不过,”他冷冷地道,又把他摔开,“如今正不合时宜地挣扎着的你本身,不也算是弱者吗?”
月色皓然,那人的面色顿地一变。
弱者,嬴赵一直所轻鄙的,没有资格存活于此乱世的弱者,生来就该被杀戮的,理应成为强者养料的人……这么说果然一针见血吧,嬴秦只瞧见他深褐色的眸子骤地收缩,仿佛被猛击了一下,方才还在鼓舌强辩,这会儿却不再说话了。
静默,死一样的静默。
弱者啊……也是呢……嬴赵紧皱着眉,呆滞了一会,恍然地喃喃道,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缓缓地闭上了眼。屡战屡败,死伤无数,如果不是靠着李牧,恐怕不止是这个下场。原来今日轮到自己成为被清除的弱者了吗,那人的神情忽然变得分外疲惫,那是前所未有的绝望,如同灭顶的潮水一般瞬间灌来,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连他方才被逮住的时候都未曾有过这种表情。一旁的风簌簌拂过松树针一样的叶尖,嬴秦想,大概是流血过多的缘故吧,身下的这男人连呼吸都快要变得吃力了。
这个长夜何时才是尽头?嬴秦半压住他,抓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冷眼瞅着他还有什么招数可耍。刚才的话真是戳到了他的致命处,这个自信而直白的人呐,过了很久,嬴赵都没再说什么,看样子是彻底陷入自己给自己制造的绝望内了,也不再像方才那样剧烈地挣扎。
他得意着,然而良久,又突地感到有点不对劲,使劲摇了摇他,却只得到一声模糊的“嗯”。嬴秦忍不住颦眉,方才夜太深太暗没怎么注意,这会儿就着月光细看,却见他身下的粗粝的土地上,正缓缓蕴开一大片可怖的红褐色鲜血。嬴赵八成是带着什么重伤来的,嬴秦不禁蔑然,结果在搏斗中撕裂了伤口吧,这个人从来没有自知之明。
如履平地?他冷笑起来。稍稍放松了警惕,旋即,就只听得嬴赵像是略略从绝望和失血中清醒过了来,兀然张眼开口问他,毫不相关的话题,他苦笑着,似乎是半死不活地说嬴秦,声音现在在他耳里听起来竟有些虚弱沙哑的味道了,嬴秦,你还记得渑池当日我二人许的誓吗?
嬴秦被问得一愣,手也不自觉地松了一松,这个话题太不应景,刚刚被他说成是弱者的事情他都忘掉了吗,他有些讥诮地扬起眉。不过……那至今尚时时涌入心头的,在他和嬴赵对峙多年的时光里难得一见的平静修好的回忆,哪怕彼此都是受利益驱使,又怎么不会记得呢————秦赵结为昆弟之国,不相诛伐。
真是嘲讽,他们本就是昆弟之国。
他正想凉悠悠地说一句记得,然后问他这个时候谈旧情是想要求他放他走了吗,但只见嬴赵的身子霍地往上一蹿,他大惊,正想把他往回推,腿上却遽然一冷,巨大的冲击力随着深入骨髓的剧烈痛苦,刹那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就趁着方才他一愣神放松警惕的片刻,嬴赵微微挣开了他的束缚,半坐起身来,从胡服袖子里翻出了早准备好的匕首,褪去皮鞘,猛地抬袂,手腕发力,就近刺入了嬴秦的髀部!
他反应过来,却只来得及虚晃了晃手,温热的鲜血遽然喷涌而出,淹没了冰冷的短刃,他一惊,顿时便觉得指尖发颤,失去了所有力气,不管是往昔那唯一平静的回忆还是不久前击垮了嬴赵的得意皆迅速从脑海中消逝褪去,难以抵抗的痛苦使他整个人蜷曲起来,陡然跪倒在地,接着,嬴赵刺耳的笑声便从头顶上方爆发了出来,短促且喑哑。
“纵是弱者又如何?只要还活着,就不会失去翻盘的机会。”局势须臾间倒转,嬴秦不可置信地仰起头来看他,只见嬴赵大笑着道,手里锋利的匕首,错金的短刃整个地没入了他的皮肉内。那人轻松地挣脱了他的束缚,将他推开,旋即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立直身子,差点儿跌倒。他后退了几步,满身血迹,微笑地看着面前被刺中的自己,身后是茫茫沙场,野火炽炽,玉轮高悬。他缓缓地开口,声音清亮悠长带着笑意:“不过可惜————可惜你我终与缱绻无缘。”
这茫茫沙场上只有他们这两个活物,嬴秦在心底叹息,回忆原来不过是嬴赵用来争取时间的策略,他还固执地想要翻盘,想要胜利。黏暖的血液涌流而出,身上发冷,冷到骨子里去了。他侧头仰视着他,嬴赵微笑地立在那里,月色惨白,平沙莽莽,从三家分晋到长平之战,彼时少年银甲至今日胡服裘马,嬴赵与他就在这茫茫沙场上,蹉跎了一生。
誓言也好交战也好信任也好依赖也好,百余年前尘,回顾来路,何时无有对方身影?
一生……他看见嬴赵贸然拊掌大笑,似在嘲讽他的还是中了这一招,笑了没几声却渐渐音歇,他看见嬴赵自己的身影也闪了闪,他急促地呼吸着,那颗昂然的头颅还是垂下了,脸色益发苍白。他看见他趔趄几步,好像还是在努力想站稳一样,然而他深琥珀色的眼睛却慢慢合拢,徐徐前倾,终是也向他这边一倒————扑通一下,仿若之前许多次的失血晕厥的情状一般,正巧跌卧在,他的身边。
☆、【八】
夜凉凉如水,虫鸣催露重。
赵王迁四年,秦赵番吾一战,李牧出奇兵突袭,再破秦军,秦暂退守,后又向赵发动几次小规模攻击,皆不胜,遂班师回朝。赵又赢一着,逼退嬴秦攻势,赵王于邯/郸宫中大摆宴席,庆贺武安君李牧凯旋归来。
赵地风尚奢侈,即使这个社稷已经千疮百孔,如危楼般几将倾颓,宫殿建筑却依旧嘲讽般地异常恢宏坚固,装饰得绮靡华丽。只怕若真有一天宗庙隳于国难,这绣闼雕甍照样还是会辉煌地伫立在这里,毫无动摇的吧。
五道厚重的青色宫门重重掩闭,青石砌就长道,庭院寂寂遍开繁花。珠阁纹彩,绮户嵌贝,其内室宇轩敞金碧堂皇。玉阶前立起错金银的彩绘鹤形宫灯,绛台上叠起檀木门窗镂花的玲珑舞榭,朱廊深长曲折盘桓,五步一转十步一回,盏盏明烛照彻歌乐。碧玉隔扇透雕芙蓉,罗绸屏风绣染鸾凤,鎏金螭纹青铜灯尤嫌不够,定要再嵌上琉璃才堪使用。
玳筵华美,佳肴珍奇。铮铮的琴音伴着浓醇的酒香几乎传遍了整座邯/郸宫。镂面青铜的案几上,百十个青漆绘虎纹的食盒满满地排好,里面皆盛着各色鲜美的蔬菜与熟食,龙纹错银的缶中,冽辣的佳酿装得快要溢出来。年轻妩媚的赵姬们,舞剑时反射出的银光密集过了天上的星斗,野兽膏脂凝成的烛让大殿明亮得如同白昼————不,甚至还胜似白昼,白昼是断断没有这样金色的奢华的。
可惜嬴赵因为伤势过重,失血晕厥,旧疾复发,即使最后给人背回救了过来,也还是不能出席这场盛大的庆功晚宴,遂被安置在偏殿内。宴毕后,宾客贵族纷纷离去,车驾并行声如雷霆。武安君李牧谢过赵王,告辞出来,便步去偏殿向他行礼。这个中年男人束了玉冠,换上一身隆重的青色绣襟礼服,在华丽岑静的大殿内垂首小心地趋步而行。明明是这里所有人的恩人,他的神色却谦卑得像仆从一样。
殿中明烛成片,光华灼灼,或置于立柱的青铜灯盏上,或放在屋旮旯里的香炉旁边,随着他走过带起的风,闪烁耀灭,如同一只只监视的眼睛。巨大的秋香色帘幕在他身后悬起,垂落一条条描金的宽坠脚,悬着青白的玉璧,投下一片笼罩了他整个人的深影,他快速地疾走着,织着双豹噬鹿纹的铺地的锦绣,明艳的色泽迅速掠过眼前。
他来到殿外时,嬴赵恰巧正在抚琴,隔着两道盘龙象牙立柱,也能听到嬴赵的琴声,不管在哪里,他手边似乎随时都能流淌出清音。不敢打搅他,李牧立于殿外恭候,只见偏殿内猩红色帐子撩起一角,金钩拢了,漆木案几置于帐中,一把桐木瑶琴摆在上面,其身镶嵌珠玉松石,工笔阳刻流云。案几旁一盏蟾形小灯半明半暗,影影绰绰,照着那正铮铮地抚弄着五弦之人颀长的身形。十指灵活上下且抹且挑,琴音跌宕起伏,百转千折,时而哀伤恸痛相思彻骨,如烟雾缭绕轻妙动人,时而激昂壮烈气贯长虹,如飞瀑乍溅萦荡神魄,一时间仿佛一层层薄纱打在脸上,直要把人所有的心绪都吸引了去,满耳满脑都只有这弦声,再无其他。
只不过美则美矣,然而不正不雅,没有那宽舒皇皇之意,反而即乱且慢。李牧想,赵之俗与郑卫相类,其音……大概也如此吧。
正垂首思索间,丝桐之声忽止,嬴赵偶然间抬首,见他站在门外,忙停下抚琴的手,唤左右去将他请进来。两队侍从走到面前,李牧喏喏应声,随着他们趋步进殿,嬴赵旋即起身与他见礼。他抬眼看时,猩色软罗帐撒开,深红的阴影笼罩着一切,那人一袭白衣,脸上依旧还在强作欢笑,看起来举止轻捷似乎已无大碍,但气色确实不好,那张脸比他的衣裳还要白,从袖口中露出的腕上缠满丝帛。也是,李牧垂首,他怎么会好得起来呢, 番吾之战的胜利完全是用谋略加上赵军的性命浇铸出来的。
他尚能忆起那时,嬴赵面带笑容地从深夜的战场上走下来,身上的貉服被鲜血浸透,斑驳着,淅沥着,那样艳丽的,触目惊心的颜色。月华凄凉,沙场岑寂,他一步步地前行————马呢?或许在混战中被人杀死了吧。他踉踉跄跄地走着,步伐不稳,手中高高举着的是赵军的旌旗————用五彩雉羽装饰的,镶着九条缎带的青色的旌旗,那玄鸟的图腾和秦国旗帜上的是多么像啊。朔风凛冽,侵肌透骨,那面旗帜迎风猎猎地招展,那样的青色,那样的青色啊,在晚间的长空下飘扬开来,背景便是血流漂橹,万骨枯僵的战场。
那会儿李牧看着他一点点走近,红褐色的液体从他鬓边的发梢上淋漓地滴下来,在他那张漂亮的脸侧划出道鲜艳的弧线,“殿下,您伤得很重。”他忍不住这么说,尽管自己身上也带着不少创口。
“那不重要,”男人当时这么回答道,将手内的旗帜霍地顿入染血的地面,“那不重要,将军。”他仰首,微笑地说,干燥腥热的风拂面而过,他那双明亮的深褐色眸子深深地凝视着他,“重要的是,我们胜利了。”
胜利,胜利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一旦失败,就即将面临死亡。就算此刻回想起来李牧仍不禁在心中喟叹,他少年时依稀就有这样的志向了:如果有可能,不管是秦军燕军还是匈奴,他有生之年都绝不会让他们靠近邯/郸,哪怕驱驰一生荒芜年华。
哪怕马革裹尸埋骨沙场。
“这回大胜,全凭武安君筹谋,武安君为我数却秦军,可谓社稷之幸。”
两厢见完礼,嬴赵便命他坐在对面。他谢过,坐了,一举一动依然无不小心谨慎。片刻之后,嬴赵又开口向他祝道,言语中似含着无尽感激之意,李牧一面说着惶恐一面立马起身,“能为殿下效力亦在下之幸。”他道,深深一揖,垂着头,似乎真的惊惶得不敢去看以人的形态出现在自己对面的北方之国。嬴赵瞧时,那张被阴影覆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十分谦和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是一个善于把心思隐藏起来的人,嬴赵在一旁偷眼观察着他,暗暗地想,他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何必如此拘谨?”他说,李牧的劳苦功高任凭谁都知道,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从孝成王时被任用起到如今,他一直忠心耿耿,战功赫赫无一败绩,这个人是用来对抗嬴秦的最后一枚棋子,最后一分希望。
只要由他出谋划策设兵抵抗,嬴秦的野心或许就无法实现吧。
或许……然而也不太可能,嬴赵本身正在一点点虚弱下去,这是李牧所挽救不了的,他自己感觉得到。感觉得到,那种生命随着漏钟渐渐地流逝而去的感觉,尤其是在战场上,无法挽回地,随着每一处刀伤每一份鲜血,一时不如一时,一日不如一日……
他还记得上次番吾得胜之后,他执意独自仗剑去追赶落单的嬴秦,与之相搏,却加重了伤势,终于昏死在疆场上,鲜血染透了胡服。嬴秦被他捅了一刀,后来怎样他也不知道了,左右不过是带伤逃走了吧。手下看他久久不归,遂派人来搜索,一个伤兵发现了他,并将他背了回去。
嬴赵怎么也忘不了,他在榻上醒转时看见百来个残卒,面容憔悴地立在地下,从床前一直挤到帐外。“还剩多少兵力?”他沙哑地问,嗓子扯得痛,没想到领头的那一个听了这一句猛地哭出来,跪下来叩首道:“殿下,不剩了,除了我们之外,一个都不剩了!”
回忆在此处中止,嬴赵不觉心头顿痛。宴饮虽毕,然而歌舞未歇,乐伎们的妙音从正殿隐隐飘至,轻歌曼调,使他从惨烈的记忆中舒缓过来,转过神,才发现已经涔涔地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禁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状况有多糟糕,李牧,李牧又能够阻止那个野心家的行动多久呢?
他扬扬袖,一边侍立的年轻宫女便过来,给二人都斟上一樽烈酒。殿外的乐声柔恬轻雅,好一曲靡靡之音,对面的李牧看着自己跟前嵌绿松石的青铜方樽内尚在微微晃荡的酒液,沉静了片刻,殿中烛光明明暗暗,他忽地抬首看他,“殿下,”他蓦然张嘴道:“殿下,此番惨胜,亦是侥幸。秦国定会心有不甘,过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再次来伐,韩魏之兵尚陈于南境,赵军主力皆战死,为了应付秦军,击退韩魏,殿下必然要设法再征兵才是。”
他这么建议道,语气诚恳真切。嬴赵却只是笑了笑,一口饮尽了手内的酒,拉过面前那张琴来,伴了他多年的物什,其上每一粒明珠每一块碧玉他都熟悉。
“设法征兵么……”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凝视着琴面,不住地苦笑,武安君只怕是在外征战久了,竟不知近年黎民的生活有多么糟糕,成年劳力都去打仗,剩下的缺衣短食,居无定所,家家门口几乎都挂着招魂的白幡,战死的尸骨无人收敛,连个衣冠冢也没有,哀鸿遍宇,烈士的亲属们只能望野而哭,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能设什么法,征什么兵呢。
况且即使现在还可以勉强再凑出一支军队,又能继续撑多久?这千丈高的巍峨大厦啊,其倾颓往往是从根部开始的,根基动摇,接着,就是轰然垮塌。
嬴赵叹了一声,随手将青铜爵搁置在案上,“武安君,”他肃穆地凝眸瞧着他说,语气顿然变得沉重起来,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你听,你听这外头的乐声。”他缓缓地道,屏住了呼吸,侧着头仔细谛聆片刻:“你听,是不是————亡国之音?”
对面盛装的中年男人一惊,骤然皱起眉头。嬴赵不等他回话,便微笑了起来,举起手冲他摇摇,仿佛早预见到他要说什么。“武安君,”他笑着说,指了指殿外,话语里似有它意:“纵使征到再多兵又有何用?也不过在阁下有生之年能保我平安罢了。”他将手收拢进刺着繁绮纹样的宽大的袖口:“可是他————在他心里,那些永远是比我以及子民们要重要的。”他愤愤地道,“他一个人,就抵过嬴秦的千军万马呢。”
李牧闻言,怔了怔,良久,才徐徐地叹了口气。
“殿下……”
然而嬴赵又一次打断了他,他看起来并不想听他说话,而是信手拨了拨面前的那架瑶琴,铮铮然。银烛晃晃,李牧有些苦涩,但更多地是压抑着的谨慎的话音便立即淹没在这琴声内了。
“琴道即国道: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嬴赵仿佛忘却了刚刚自己讲过的不敬之语一般,也不去管李牧到底要对他说什么。他撒袖拂过华贵的琴面,旋即抬起头,明亮地对对坐的人笑着道,“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搥,其臣坏;角乱则忧,其民怨;徵乱则哀,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郑卫之音因其调乱,其哀淫,而被认为是亡国不祥之声。武安君,我看到你方才在殿外听过我一曲,”他微笑地盯着他,问道:“那现在你来评评,我那一曲,乱了几个音?”
李牧的脸色一沉,神情似乎更苦涩了。如同方才一般,他并没有立即开口说话,沉吟半晌,他才一反常态地起身,默默弯腰,伸手按住了嬴赵指下的琴弦,铿然一响。嬴赵抬头看他,浅金色的灯光在他的侧脸上寂静地跳跃着,光与影不断地变幻,奢贵冰冷的殿内,巨大的罗纱帐幕铺陈开一片华丽,外头的靡靡之音还在一波波地不断传来,烛火战栗着,明明灭灭。
“别弹了,殿下。”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慢慢地,无比悲凉地道,“别弹了。”那饱含沧桑的声音里,竟是带了些颤抖的。
“乱了,全乱了。”
☆、【九】
赵王迁五年,魏献丽邑于秦。赵代地大动,自乐徐以西,北至平阴,台屋墙垣半坏,地坼东西四百三十步。
五重青门,寂寂深宫。午后时分阳光最是静好,枝头鸟雀仿佛也沉酣午梦,收敛羽翼止住脆鸣。嬴赵所居的殿内安谧得似乎能听见绮窗外花落的声音,风轻云淡,庭院中投下浅浅的日影,李牧已助他击退韩魏,这会儿远离了那涉血的战场,举目望去,一景一人一物,似乎皆格外地安和祥宁。
侍臣火急火燎地奔过抄手游廊闯进来时,嬴赵正在鼓弄那张置于凤足镂面檀木几上的锦瑟。自从那日和李牧论过琴之后,他便将那丝桐束之高阁,一连数月也没有碰过一下,反是抚起过去擅长的瑟来,一样清越动人。那铮铮的弦音,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悲过一声,在这寂然安然的午后,荡气回肠,扣人心弦,狠狠地击在本已倦怠慵懒了的心里。仿佛要把神魄也勾了去,安在瑟上,从此生死都全交付于这二十五弦。
赵,天下善为音,佳丽人之所出也。若论起乐艺,嬴赵在九州各国里该算是数一数二的。可惜,如此绝妙的弦音,通报噩耗的侍臣却无心细品,他的头上甚至还带着跑过游廊时落下的花瓣,也顾不得礼节颜面,抬袖哗啦打起珠帘,便猛地抢入来,扑通跪下,双膝生生磕在地上。惊得嬴赵一抬首,乐声戛然而止。他疑惑地推开那张瑟,蓦地站起来,正待要问,却听见那人战栗着叩首,几乎是凄惨地哀嚎着道:“殿下————代地地动了!”
“从乐徐到平阴,台垣毁损,听他们说地上裂开了道四百三十步的大口哇殿下!房屋多半倒塌,压毙妇男无算,剩余的百姓流离失所……”
那侍臣如丧考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汇报道,仿若在平地起了个惊雷。却见嬴赵愣了片刻,只是瞪眼望着他,像是闻见晴天霹雳也似,竟连一点反应也做不出来了。
地动?竟这样凑巧?
好一会儿,嬴赵连着给自己顺了几口气,才渐渐缓过来,又不禁闷声苦笑,“难道是天要亡我么?”他哑声说,连语调都变了:“偏生在这个时候。”他说着便挥挥袖子,示意那跪在地上的侍臣站起来,自己向前两步,正欲开口对他吩咐些什么,却突地脸色一变,猝然抬手,一把掩住了嘴。
可又怎么掩得住,眼见男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冷不防咯出一大口血来,溅在素白的衣袖上,怵目惊心。
完了完了。
地动,还是这样的规模,这下,这下简直是神明赐给嬴秦的良机了。
嬴赵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嗡嗡炸响,一时间满心都只有这个念头。胸口疼的厉害,他还想支撑着说几句什么,但慢慢地腿软起来,竟有些站不住了。那侍臣见状忙上来欲搀,可还没等到他伸手去让他扶着,就忽地眼前一黑,所有力气好像在一瞬间都被迅速抽走,人就缓缓地倒下了。
“殿下?殿下!”
居然就这样昏死过去。
说是昏死,其实还不如说是熟睡。因为,在那混沌的,被黑暗包裹的一段时间内,他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嬴赵其人,恣意随性,酩酊无度,常掷千金只求与人一醉。他从不自寻烦恼,很少有深藏在心里的思绪,所以基本上没做过什么梦,而这次这个梦又格外怪异。
梦里的许多事物场景皆模模糊糊,仿若隔了层水般不甚明晰,他只记得醒来前最后的一点情节:那是他和嬴秦于断崖处比剑,崖边生满树木,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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