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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语无言 by 雷神躁狂症-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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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想起来,你还不认得我,”另一只大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开,动作格外粗莽,“过了这么多年,经了这么些事,我越陷越深,言一却把我忘了。”男人轻声一笑,“为着你,我眼看就要一败涂地了,你倒好,竟想推脱个一干二净吗?” 

这张居高临下的面孔,混杂着高傲,冷酷,执迷,以及深入眼底的悲伤。 

这是谁……究竟是谁?!景洵一阵头痛,好似在荒海之中好不容易寻得一颗砂砾,手指一滑,偏又让它重新坠回去了。 

“你不过是个奴才,为什么?为什么竟将我蛊惑到这般境地?”男人一拳砸下来,景洵下意识地闭眼,却听耳边一声巨响,木床吱吱摇晃,原来是那拳头砸在了自己耳侧的床板上,“下毒的究竟是不是你?!你说!”男人揪起他的衣襟,晃得他胃里一阵翻腾,“快说!” 

这场景格外熟悉,却不堪回想。 

月光清冷,秋气袭人。 

……今日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勾结我的仇敌,暗中下毒,谋害我的妻儿……我竟不敢认了……你还是那个与我一同长大的言一吗?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当年如此,今日又如此,你非要我尉迟家个个不得好死才肯罢手吗?! 

景洵咬紧牙关,不住地摇头。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他奋力地想张口,却仍是吐不出半个字。 

男人又道:“此事尚无定论,我竟孤注一掷,押上一切救回你来!当真愚蠢……愚蠢至极!若那些事当真是你所为,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黄泉下的爹娘和孩子,我还有什么颜面面对顾盼盼,我还有什么颜面活着?!机关算尽,反落得如此下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

妆镜台边,一个女人直挺的背影。 

……洵儿,我们尉迟家只岩铮这么一个希望,你要扶持他!助他青云直上! 

必要之时,须不择手段,不惜一切! 

你要时刻记得,我们养育你至今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即便在地下,我也看着你,永远看着你! 

……

痛苦的回忆如阴影般追着景洵不放,他直恨不得把耳朵也掩起来,可双臂被男人压制着,丝毫也动弹不得。 

“当初你既要走,我便由着你走便对了;你既要寻死,我也放任你死去就是了……我这是怎么了?你给我下了什么迷药不成?” 

……

那年,延青城初雪。冷得彻骨。 

打在脸上的那一巴掌好疼。 

那人打完他,又对他道,死了我倒能念着些你的好,你却又回来做什么? 

…… 

“我恨你!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你走得远远的,我才能得了清净!” 

脑仁一阵激痛,景洵骤然合上眼。

…… 

荒野之上,路的尽头。 

……景大哥,其实尉迟大人有话让我告诉你……可我拿不准要不要说…… 

他说……只要你有多远,走多远……你每走远一分,他便原谅你一分……等你走到天那头的时候……他就肯原谅你了…… 

岩铮,岩铮! 

这两个字毒刺一般猛然将景洵的心贯穿! 

我苟活至今是为了你,一切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你,我累了,活够了,你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岩铮……岩…… 

不,不对,这两字,他不该说,他不配说。面前这人……是“主子”。 

…… 

“你,你叫我什么?” 

景洵猛然睁开眼,正看到岩铮石化了一般,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你刚刚叫我什么?再说一遍!” 

岩铮的手掐在他的肩膀上,几乎要勒入骨头里了。他吃痛地皱眉,“主子……” 

这次连他自己亦听得分明。 

他竟开口了,终于开口出声了。恍若刚刚从一个冗长遥远的梦境中惊醒,眼前的一切那般虚假又清明。 

然后,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滴落在他胸前,带着几欲将人灼伤的热量。 

他缓缓抬高视线,眼前是岩铮泪痕纵横的面孔。 

他从未见过岩铮哭泣,从未自他脸上见过如此脆弱的悲哀。大颗大颗的泪水自他眼眶中跌落,永无止尽一般,在那线条冷硬刚毅的脸上划下一道道印痕,末了坠进自己怀里。 

岩铮坐在他身上,带着那副泫然的表情,与他四目相对,良久一言不发。 

半晌,岩铮才道:“你为何这样唤我?”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终是拿手掩住了脸,“为什么?” 

景洵怔怔地仰视着他,总觉得要说些什么,可话语脱口而出的时候,又化作了那两个单调的字眼:“……主子。” 

岩铮躬下身子,把脸埋进他颈边。 

“……那么多日子,我一天一天盼着你醒来,盼着你能对我说句话,为什么,为什么第一句便是这个?你忘了我的名字了吗?快叫我的名字啊!”他微微撑起身子,这个人连带着握起的拳头都在颤抖着。 

被他的目光注视着,有那么一瞬间,景洵几乎以为自己又要挨打了。可在他试图缩起肩头的下一刻,那拳头竟化为温热的抚摸,如触到什么珍宝似的,贴着他的面颊轻轻磨蹭。 

随后他的唇便被堵上了。那是一个湿漉漉的吻。不带一丝情欲,小心翼翼到近乎虔诚。 

“言一,言一……我不是什么主子……是我,我是岩铮啊!不许你忘了我,不许你离开我!” 

男人拿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泪水掉落在他的脸上,那一声一声的呼唤,直恨不得将心也呕出来给他看。 

最后浮现在景洵眼前的,是十五岁,云霞般灿烂的碧纱橱。 

那个骄傲的少年紧紧地抱着他,两人的骨骼都恨不得融为一体。 

他声声对他道:景洵,我们这辈子在一起,下辈子也在一起,还有下下辈子,你肯不肯?…… 



第二十九章


黑暗中,岩铮将景洵抱在怀里,一夜未睡。

他哭得太难看,气息梗塞,话音亦磕巴地不像话。可他还是有好多话要说,未来得及说的,早该说出口的,憋在心中这么些年的话,通通都想说给景洵听。

有着夜色的保护,对方看不到他落魄到可悲的脸,对此他万分庆幸。

他说起十六岁少年时,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

说起旧时逢年过节,与景洵同去寺庙里上香,他好奇至极,问了许多次,景洵却从不肯说出发了什么愿;

还说起做过的梦,梦到当年一家人失魂丧胆地在道上走,景洵连匹马也没有,就这么一路徒步随着,娘亲唤他过去,要他赶景洵走,他依言让下人传了话,隔着远远的距离,连景洵什么表情都看不清……梦里也未觉得什么,待到醒来的时候,枕头却已尽被泪水打湿了;

说起皇甫云柔,那般花似的年纪,就这么没了……他明知道殷无迹不会对她好,还是狠了心,一手将她推到那死路上;

说起最初为景洵偷了那药回来,本是一时冲动,之后后怕、后悔到几欲死去,可即便时光可再,他还是得照着这条路原封不动地走一回;

又说起这么久以来的郁郁不得志,想让爹娘瞑目而不得,想让妻儿幸福而不得,想将景洵留在身边,却眼看着又是留不住了。这条命他早就不稀罕了,只想着末了手里能留下些什么,不甘心就这么一败涂地地走……

现在说这些,景洵很可能是不大懂的,甚至最后他住了口,才发现景洵早已在他怀中睡着了。

冷雨敲窗,伴着那绵长而安稳的呼吸声,岩铮静静听着,忽地有了几分释然。

* * *
凌晨的时候,景洵朦朦胧胧醒了一阵子。

睁眼便见到枕边的一双眸子,墨玉似的,就这么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

“言一……过几日,待一切都安排妥了,会有几个人来接你。照顾你的人,我只信得过莟玉,到时她也会来。你见了她,便安下心随她走。”

听到莟玉二字,景洵心里莫名一颤,似是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待到要细看时,偏又不见了踪影。

他试图回想,可眼前的面孔凑过来,嘴唇覆上了他的嘴唇。

起初还是流于表面的细细碾压磨蹭,渐渐的便将那温热的舌尖顶了进来,变着花样地在他口中探索。

他被吻得头昏脑涨,甩了甩头仍是躲不开,迷迷糊糊地险些又睡过去。

之后梦里总有那么个声音,沙哑得近乎要断掉,不住地问着:“言一,言一,我是谁?”他懒得回答,可那个声音翻来覆去,太过执着,吵得他没了耐烦,只好随口应了声“岩铮”,那声音才戛然而止,再没了动静。

* * *
两日之后,四更天里,一辆马车载上景洵,影子一般,悄没声地驶入茫茫夜色之中。

莟玉扮作男子模样,坐在车里等着,除了面色较往日苍白了些,并无其他异样,一见到景洵便绽出了笑。

景洵望着她的笑容发怔,一时竟忘了回答。

马车一路上行得飞快,莟玉有时会压低嗓音同他说上两句话,无非是问他近况如何,告诉他府中一切安好之类的,景洵不答话,她也不恼,面上一直带着笑。有那么一阵子,他的困意涌上来,几乎睡去,可被马车猛地一摇,又骤然惊醒了。莟玉的手扶在他臂间,似是怕路途颠簸吓到他,便一直隔着衣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

秋末的凛冽寒气自四面八方袭来,景洵打着寒战,低头觑着那些个葱根削就一般的纤白指头,毫无来由地,一个尘封多时的画面蓦地跃入眼帘。

尉迟府,他站在屋中,莟玉仍是带着这笑容,同他闲聊。房门忽的被撞开了,顾盼盼高声咒骂,擎着一把剪刀冲过来。他动也不能动,眼看着那尖利的金属就这么对着心口刺过来,当时正是莟玉……正是这么一双手,这双看似弱不禁风的手……居然是莟玉!

刹那之间,他的衣衫便被冷汗浸透了。

“……停……”

似乎是没料到他会开口说话,莟玉有一瞬间的迟疑,“景大哥……”

“……停下……快!”

他吃力地蠕动嘴唇,手扶着车壁便要起身。

“景大哥,你,你这是要做什么?”莟玉忙拽住他的胳膊,“是不是这车行得太快,身子不舒服了?你别急,我这就对那驱车的说一声,要他慢着些!”

“停车!”

这次景洵说得极清楚了,可莟玉脸上的神情愈发为难,“景大哥,主子要我接你走,落脚的地方还未到呢,这会子停下来做什么?你再忍忍,我们马上就……”

“现在,立刻,停下!”景洵急得心口都要烧起来,无奈莟玉紧紧拽着他的衣袖,让他脱不开身,“我要见岩铮,现在就要见到他!”

马车依旧一路飞驰,生了翅膀一般,每行一寸景洵便焦急一分。

莟玉道:“找主子做什么?现在……现在可上哪找他去?”

景洵道:“我,我只见他一面,同他说句话,费不了多少工夫,快叫车停下!”

莟玉蹙眉:“我们先到了那落脚的宅子,主子早晚会来探望景大哥的,有话到时再说不迟!”

两人正僵持不下,忽然马车渐行渐缓,最终竟当真停了下来。


趁着莟玉没回过神来,景洵推开她的手,掀开车帘扑了出去。

阴郁的夜色中,灯残人静,四周一片暗影幢幢,仓皇四顾间,依稀能辨出叠石成山,回廊纵横,全然一处陌生所在。

身后传来几声窸窣动静,是莟玉随着他步下车来。

“景大哥,看来我们已经到了。随我来吧。”

她皎白的面容恍若一株盛开的山茶,笑意隐退,仅余景洵从未见过的清冷。

现在,一切都迟了。

景洵攥紧了拳头,直恨不得自己是在梦里。

莟玉掌了灯,也不再多说什么,扭了身顾自往那亭台水榭深处走。他迟疑良久,终是在那灯火明灭到近乎消失前,举步追了上去。
第三十章


景洵当真是清醒过来了。

病时的记忆零散,他似是漏掉了许多事,可那些能在脑中留下的画面,却是分外清晰的。

当时眼看着那柄剪刀刺过来,莟玉迎上前去,腕子一转便将那剪刀夺了下来。旁人未必能看出什么端倪,可但凡习过武的,定能瞧出她行止之敏捷,手法之高明。虽说她旋即让剪刀脱了手,以作掩饰,可那一幕已然让景洵留了心。如今神智已恢复如常,这段片刻间的情景竟率先浮出水面,跃然眼前。

他不是没想过莟玉或许是岩铮的人,只是得了命令,不得不将身手掩藏起来。回京之后认识的这么些人里,莟玉算是同他最好的了。同是无亲无故的人,彼此间便生出几分兄妹之情,况且莟玉待他的好,他又不是看不出来。可……岩铮与顾盼盼中毒,他自己房中又搜出了寒露散,到底能有谁,来去自如到让人浑然未觉,又留不下丝毫马脚?甚至他还忆起,岩铮大婚前夜寒毒骤然加剧时,正是莟玉捧着那婚服进了岩铮的卧房。

这些丫头里面,莟玉聪敏温和,最得岩铮信任,甚至岩铮还手把手地教她识过字,念过书。万一,哪怕是万一,莟玉有了异心,那岩铮恐怕连自己死在谁的手里都想不通,猜不到!

看如今的情形,他最怕的,已然应验了。

他确实曾嗅出了那么一丝真相,可惜还是慢了半拍。既然已经入了莟玉的套,走到这一步,往后必定凶多吉少,可他看不出她与岩铮有多大的仇恨,也不信她独自一人,竟有能力弄到那诡奇的寒露散,又施下这么些算计人的伎俩。倒不如随着她再走下去,看看她背后到底藏着些什么,如此好歹到死也能做个明白人。

这院落极宽阔,几个圈子绕下来,竟还未走到尽头。如此深的夜色里,房屋的制式是极难看出的,可景洵心里狠狠一拧,已能估摸出个大概。

最后莟玉将他引至一处房前,侧了身,为他将帘子撩起。他不愿去看莟玉那张已然陌生的脸,便埋了头径直往里走。

暖香扑面而来。

内里竟是如此亮堂的所在,景洵不设防,一时间便有些睁不开眼。地敷氍毹,屏围纱绣,一应陈设俱是十分华美。房间正中供着一座古铜薰笼,袅袅烟气正是从那升腾起来,将室内景致熏染得竟有些朦胧。

他定了定神,隔着一桁珠帘,隐约辨出一个笔挺的背影。

那人听得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珠帘晃动,光影流转,待到景洵模糊觑得他那侧脸的线条时,不由后撤一步,脑子里似是有一根弦轰然崩断了——是皇甫明?这怎么可能?!

未见其人,先闻其笑,“言一啊言一,本王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听了这句话,那身子里的血才重又转起来。

不是皇甫明,皇甫明从很久很久前,便已不在了。眼前的,不过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七襄王皇甫岚。

回复 877楼2013…10…26 17:46举报 |

雷神躁狂症
攻城略地9

一时间,景洵竟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尚未回过神,珠帘簌簌而动,一身雍容贵气的男人已行至眼前,“更深露重,言一身子又素来不大好,这么冒然请了你来,本王当真过意不去。”

景洵恍若未闻,亦不去看他,反倒回过头来看莟玉。莟玉垂下眼睛,对着皇甫岚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她好似戴了一副完美的面具,无论景洵怎么努力,都无法从她脸上发现一丝悔愧与迟疑。

他忽觉好笑,可这笑却如此苦不堪言:“莟玉啊莟玉……这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莟玉抬了眼,却是望向皇甫岚,见皇甫岚无甚反应,这才重低了头道:“奴婢本姓梅。不是什么莟玉。”

景洵道:“好,梅姑娘,我且问你,岩铮与夫人中毒之事,与你有无干系?”

莟玉不看他,反倒又去看皇甫岚,“……奴婢每日伺候尉迟大人习字,将寒露散混入墨汁里。夫人常在书房里陪着尉迟大人,免不了亦受寒毒侵袭。待到大婚前夜,奴婢得了令,便喂尉迟大人喝下满满一杯毒茶。”

倏地,景洵胸口一阵剧痛激荡,逼得他暗暗握起拳头,浑身遏制不住地发抖。

“那……从我房里搜出的那些……”

“亦是奴婢亲手放置,之后再设法引人搜检。”

可中秋那日,自他包袱里掉落的毒药又作何解释?他能肯定,这个包袱莟玉自始至终未曾靠近过……将那日一路上的事略一回想,景洵顿时明白了。在兰若寺中,他碰见过谁?不正是莟玉的主子,皇甫岚吗?侍卫推搡过他,皇甫岚亦扶着他的肩膀说过话,那包袱何时被动了手脚,都很难说。

景洵问莟玉:“梅姑娘,岩铮于你,我于你,可曾有过什么亏欠?可曾待你不好?”

莟玉的眼睑有瞬间的颤动,细微到好似不曾发生过,“……没有不好,也没有好。尉迟府里的莟玉,到底不过是个下人。”

景洵良久地阖上眼,待到缓缓睁开时,眼底已似寒潭般波澜不兴,仿佛再不能透进一丝光线了。那面上的光景,倒是与他当初病体残躯,离开尉迟府时无异。这其中间隔的一段漫长时日,当真似梦似幻,从未切实存在过一般。

“如此,我懂了。”

莟玉蓦地抬头去看他,他却已将目光转向了面前的男人,“为了昭正公主一事,王爷怕是恨极了我家主子。也不枉王爷如此费心,自我们初回京时,便埋下这么个角色在主子身边。现在,怕是说什么都迟了……王爷还有什么吩咐,烦请直说吧。”

皇甫岚幽幽一笑:“之前听闻言一神智未全,本王还颇为挂心呢,如今看来,竟是多虑了。和亲一事,与尉迟大人才有几分干系?本王又岂是这么不明事理的人?言一何必将本王想得如此不堪……在莟玉说那番话之前,难道你一刻也不曾怀疑过,会不会正是你家主子,将你送与我了呢?”

景洵摧眉顺目,话音里一丝起伏也无:“洵只是个奴才,一身微贱,谈不上怀疑不怀疑。王爷既要我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主子又哪会说半个不字。何苦费这么些工夫?”

皇甫岚拊掌大笑:“言一说的极是。”又道,“尉迟岩铮确是派了人来接你走,算来若是一切顺利的话,此时也早该出了城了。只可惜……”他的目光往莟玉身上一转,“可惜他信错了人,如今那几人怕是不知已烂在什么角落里了。不过言一不用担心,这尉迟家,有一天没一天的,眼看着就要完了,留在他身边,又哪有跟着本王来得稳妥呢?”

景洵目光一抖,“你说什么?”

皇甫岚眯起一双桃花眼,好似在观赏什么极有趣的物件似的:“瞧你,本王不过随口一说,略一试探,至于急成这样?好端端的,连脸色都变了!”

景洵眼底的那一抹急切旋即一闪而过,不见了踪影,留下的,仍是一片乌蒙蒙的黑色。

皇甫岚觑着他的脸色,缓缓道:“景洵,不要骗你自己!他为什么要送你走,应该不难猜透吧?对他尉迟岩铮来说,还有什么比名利权势更要紧?你尚有利可图,他几句好话把你哄在身边,待到你碍了他的手脚,他便恨不得登时将你甩得远远儿的,哪还顾得上你的死活!”

景洵面无表情地垂着头,木头似的没个反应。

皇甫岚也不急,续道:“就算是个猫儿啊狗儿啊,留在身边这么些年,也该有感情了。可他于你……”他一声轻哼,“你告诉我,他可曾有丝毫顾虑过你,为你考虑过哪怕一时半刻?他对你用的心,可及得上你对他的万一?这么些年来,尉迟岩铮把你当成什么,你心里最是清楚。他哪里配得上你如此忠心?你敢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就从未怨过他,恨过他?”

漫长的静默,漫长到皇甫岚以为再也得不到答案了,景洵却出人意料地开了口:

“王爷……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第三十一章


十一月廿二日小雪,吏部尚书顾孜承御书房面圣,指证羽林将军尉迟岩铮身为朝廷命官,却窃取宫内珍宝,欺君罔上,后私授家奴,罔顾廉耻,实乃罪不可赦。其女尉迟顾氏,家仆若干,尽可为印证者。

一时间,天颜震怒,即刻下旨缉拿尉迟岩铮,革职抄家,连同瞒而不报者,尽数打入天牢。罪人景洵不知所踪,悬赏千金以换其首级。

侍卫破门而入的时候,岩铮心里异常的静。

他最后给爹娘上完香,那灵台就被踹倒了,木屑撒了一地。站起来,掸去素白衣裳上的灰,不用人押持,就这么安然地随着离去。这许多时日安了家的地方,临了竟连头也未回。

入了狱,苦头自然是少不了的。

手足被械在木桩上,那鞭子一下一下招呼过来,带了刃似的。渐渐的,衣衫破碎,皮肉绽开,脑子亦麻木了,口鼻中尽是血腥味,遍体的疼,恍如置身烈焰中一般。

行刑人问他景洵在哪里,他只道不知。

那人听了也不恼火,说只要他不死,那百十道刑罚一样一样试过来,总有一个能让他开了口。

狱中腐臭阴冷,终日不见阳光,好似黑夜无穷无尽,直欲将人闷死在里面。可他想着的那个人,该是早已远在天涯之外,一身自在,甚至连他是谁都记不得了。

那痛,剜骨剥皮一般,可心却是轻的,是许久许久不曾有过的轻快。

身上挂了太多伤,发起高热,偶尔神智不清的时候,岩铮便会絮絮地同景洵讲话。

他说,这么些年,咬了牙拼了命地往上挤,如今诸事成空,回头看时,亦不过尔尔。倒不比少年时,心无尘染,什么也不必懂,什么也不必想,只是好好地和你在一起。

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这一世你我都太辛苦。下辈子,下辈子投生个寻常人家,不要等你离开了才想你,不要等你灰心了才懂得心疼,不要等你死去了才知道懊悔。

那时你第一次开口说话,却叫不出我的名字。我不甘心,缠着你问了好久。最后你说“岩铮,你是岩铮”,听到这两个字,我却后悔了。

言一,你忘了我吧。

* * *
* * *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旁人没见着,倒是皇甫岚来过一次。

彼时岩铮刚垂着头昏过去,又叫人拿冷水泼醒了,那脚边泥泞的地面上,分不清是血还是水。

阴森刑室里,皇甫岚笨拙地自石阶上走下来,拿帕子掩着口鼻,眉峰挑起,满脸嫌恶,冷硬面色白玉刻的似的。

岩铮听他问那狱吏:“招了吗?”狱吏答说还没有。随后岩铮就被人从那木桩子上解了下来,双足早已没了知觉,整个人断了线似的便往地上扑。待到再撑开眼,已置身于一处陌生囚室,皇甫岚正站在眼前,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这么一丝笑意也无的表情,在七王爷的脸上确乎罕见。少了几分妖冶,添了几分阴翳。

“大人当真受委屈了。”

岩铮挣了几下,起不来身。

“你这又是何苦?”皇甫岚冷眼觑着,怕他弄脏自己的靴子似的,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说出景洵的下落,皇上一高兴,大人指不定还能留个全尸呢。”

岩铮也不逞强了,干脆手肘一撑,歪在身后的稻草上,仪态颇不庄重,“事情到了这份上,王爷真以为我在乎什么全尸不全尸?”

皇甫岚一声冷笑,“大人倒是想得开!”

岩铮亦笑了:“天下之苦,莫过有身。怎么,王爷今日贵人临贱地,莫不是念在往日同朝共事的情分上,想来送微臣一程吧?”

皇甫岚的那抹笑凝在嘴角,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其中森然寒意,没有丝毫遮挡地流泻出来。岩铮也不在意,将口中的血星儿吐了吐,拿袖口抹抹嘴,照旧倚在原处。

“尉,迟,岩,铮,”皇甫岚咬字极慢,直恨不得将他的名字嚼碎了一般,“这般境地,竟也笑得出来。你,好得很。”

岩铮道:“原来王爷不想看我笑。倒也是。说起来,昭正公主也算是我害死的。这是我欠她的,王爷便是现下要斩下我的头来,我亦无话可说。对了,王爷若是有什么话要捎给你妹子,不妨讲与我听,待我到了那一头,保不准还能同她遇上呢。”

皇甫岚一脚踹在岩铮心窝上,岩铮翻倒在一边,喷出一大口鲜血,却是一声也没哼。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提她!”皇甫岚自牙缝里道,“尉迟岩铮,你睁开眼,好好瞧瞧你自己吧!一无所有,一无是处,忠孝仁义,你能论得上半个字吗?临了众叛亲离,遗为天下笑柄,倒是再适合你不过了!”又道,“对了,恐怕你还不知道吧,顾孜承不只告发你偷药一事,还在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好些热闹话。而你那娇妻顾氏,更是能耐,这休书分明是保命书了,可她拿到手里竟大发雷霆,将你那点子断袖的恶心事尽数抖了出来,当时那场面之精彩,呵,真是万言不能叙其一二!”

岩铮的双眼有一瞬间的失神,可仍旧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墙倒众人推。罢了,原是我对不住她。”

皇甫岚道:“我竟从不知你是如此心宽的人。”略顿了一下,忽地不知想起了什么,却又笑了起来。

岩铮倒在地上,血人一般,遍身狼藉,眼底却是一片平静,只等他的下文。

“当初景洵为老九求情,你记恨了好多年吧?”

似是完全没料到皇甫岚会如此突兀地重提当年旧事,岩铮的神情顿时有些僵硬。

“后来又出了个殷无迹。你恨他动了景洵,又疑他暗中指使人给你下毒,于是这么些日子以来,从不间断地派刺客去暗杀他。”

闻言岩铮身子一窒,眸色瞬间沉下来。其中凶光闪过,几似猛兽一般,“王爷当真……消息灵通。”

“甚至我不得不怀疑,是否为了我当年捉拿景洵一事,你一直怀恨在心,才想出让舍妹和亲的法子,来报复我。这世上……也就这么一个真正敬重我、念着我、待我好的人,你的心,当真够狠。”皇甫岚望着他,绽出一个微笑,“你看你这个人,睚眦必报,谈不上半点宽厚。如今怎么倒看破红尘,出了世了?”

见岩铮不答话,他露出一脸了然,“如此,我懂了。你是想着,左右景洵是逃出去了,所以旁的都无所谓了,是吗?”

岩铮目光中掠过一丝警惕,“我说过,我不知道他在哪。”

皇甫岚自顾自地说着:“你对他,倒是上心。如此撒手去了,也见不上最后一面,岂不是莫大的憾事?”

岩铮登时道:“你休想打他的主意。”

“哈哈哈哈——”皇甫岚觑着他的反应,不禁大笑起来,“尉迟岩铮,你这副表情,当真有趣!”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将这笑意压下去,“有趣,又可笑!”

岩铮抬起身子,隔着脸上层层血痕,只拿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盯着他,眼底似是埋着几缕一点即燃的灯草。

“打他的主意?我何须打他的主意?”皇甫岚笑道,“尉迟岩铮,你到死竟还是个糊涂鬼!罢了罢了,我便让你死得明白些吧!”

岩铮音色冰冷:“故弄玄虚。”

皇甫岚退到门边,不疾不徐地抬手拍了两下巴掌。又回过头来对岩铮道:“我是不是故弄玄虚,你即刻便知道了。顺便一提,那寒露散一事,确实与殷无迹无关。他的确恨不得你死,可依他的性子,怕是只能让你死在他的刀上。”

岩铮顺着他问:“那依王爷看来,下毒的究竟是谁?”语气里却满是嘲讽的不信任。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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