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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语无言 by 雷神躁狂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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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他房中怎会有装有寒露散的瓶子?边城一别,他今日尚是头一回见到殷无迹,岩铮为何要说他“几次三番私会”?……顾盼盼……居然小产了?得知妻子有孕之时,岩铮欢喜得好似一个孩童,而如今,这孩子竟说没就没了?
为何一日之间,一切都剧变至此?
景洵遍体生寒,恍惚中只觉得跟做梦一样。
忽听岩铮又道:“你若是恨我,冲我一人来便好,稚子何辜?景洵,你好毒的心!竟连个未出世的婴儿都不放过吗?!我尉迟家如今只余我孑然一身,你知不知道,被你害死的,是我的血亲骨肉,我的孩子啊!”他的目光逐渐滞涩,执剑的手力道虚浮,晃动不止,语气已是倦极,却仍问个不停,“……不,你不是景洵……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害我至此?……言一……言一在哪?把言一还给我!”说到最后,话音里已然带出几分哽咽。
“唔!……”一阵剧痛自胸口瞬间延至全身,竟是那剑尖儿刺入了寸许,景洵不禁抬手攥住剑身,几能觉出鲜血自伤口温热涌出,透了几层衣裳。
可这伤啊,竟不比心疼。
他还当自己早是心如死灰了,此刻却仍隐隐觉出几分委屈,紧勒着心口,细若游丝,利如刀刃:“岩铮……在你眼里我一无是处,末了,也就剩下这么点信任。如今,你竟是连信都不肯信我了?我都要走了,你……你就不能骗骗我吗?我就是想看你最后一眼,然后高高兴兴地合了眼,堕了地狱也罢,魂飞魄散了也罢,怎么……怎么就不能哄我一次呢?”
景洵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颤颤地闭了眼,煞白面色于皎皎月光下似是透明的一样。
“罢了,”待他再度睁开双目,眸底已是空荡荡的,几似烈火焚尽后的荒原,“岩铮,最后,你什么都不肯给我,我却还是要留样东西给你。”他双手骨节凸起,扼于胸口剑刃之上,“既你已认定毒是我下的,这血给你,拿去为顾盼盼解毒吧!”
拼尽最后一口气息,他骤然发力,将那剑自胸口横贯进去。
第二十三章
岩铮蹭去额头和鼻尖上的薄汗,胸膛里擂鼓一般,心跳几乎撞得肋条都痛起来。
夜色里,屋内昏黑一片,仅燃着一支苍白的蜡烛,苟延残喘似的淌着泪。
他坐在那床边,面如纸色,目光却灼热异常,紧盯着床上的人,一瞬也不瞬。
躺在那的人仿佛睡着了,歪着头垂着手的姿势却有几分别扭,似是被折断了之后丢在那里,勉强拼凑成一副完好的假象。
如此呆看了半晌,岩铮伸手过去牵他的手,可指尖一触到那白得褪了色似的皮肤,便被冰到一般禁不住往回缩。尽管如此,末了他还是将那手收进了掌中,小心翼翼,甚至带着几分怯。
那冰凉的手指极温顺,随着他的动作在他指间滑动,没了骨头似的。
岩铮抬头,手的主人合着眼,无知无觉。
景洵这副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他是从未见过的,此时烛影幢幢,打眼看去,竟很是陌生。
心跳倦怠了似的,忽的慢下来,却撞得胸口更痛了。
岩铮定了定神,摸出一只两寸见方的木匣,打开来,从中拈出片指甲盖大小的褐色物件儿。这东西极轻薄,普普通通,甚至有些丑陋,浑似枯叶一片。
扳开景洵的唇,他将那东西塞了进去,又端了茶盅,托起景洵的后颈,喂了些水。待了片刻,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这才松了手。
接下来,他便仍像之前那般,只静静坐着,望着景洵的脸发怔,似是在等着什么。
也不知过了一刹那,还是一个时辰,床上的人动也不动,时间搁在他身上便似静止了一般。岩铮面上的汗又浮出来,连掌心都是湿腻的。
渐渐的,他开始怕了。
虽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但就是连身子也打起颤来,恨不得拔腿便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终于,就在他忍无可忍,骤然站起身的同时,床上的人似是被搅醒了一般,倏地睁开了眼。
岩铮猛地踉跄一步,指甲掐进床栏的木纹里,这才勉强稳住身子。
景洵双目圆睁,直向上望着,那乌黑双瞳拿墨点的一般,一丝颤动也无,加之身体姿态之僵硬,模样竟十分诡谲骇人。
岩铮面无人色,目光直钉在他身上;开口想叫他,嗓子却被糊住似的,一个音也发不出。
突然间,景洵张了嘴,一声呜咽自他喉间溢出来。岩铮脑中嗡然作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再看时,只见之前还了无生气的人身子蓦地开始翻滚扭动,手脚亦胡乱拍打踢踹,似是竭力想自一张看不见的巨网中挣出来一般。
岩铮惊怖已极,身体却先于意识而行,已然两步上前伏到床上,扒开了景洵的前襟。
一瞬间,血腥味扑面而来,岩铮一阵目眩,几乎忍不住要别过头去——一个黑褐色的血窟窿赫然在其胸口绽开,血肉翻起,内里可见森然白骨。
然而没有时间让他缓神,身下的人愈发剧烈地挣扎起来,他不得不紧压住对方的手脚。
豆大的汗珠自岩铮额上淌下来,他咬紧牙关,真恨不得给自己一刀,来确定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低头看时,眼见着鲜红血液便自那伤口死肉中涌出来,朵朵红梅一般。起皱的皮肤舒展开来,淤紫瞬间消融,残缺的筋骨如汲了水的植株般生长。
“啊啊——!”伤口一寸一寸地愈合,景洵却惨叫不止,疯了般挣扎,似是痛苦欲绝。
岩铮喘着粗气,抽出一只手来,将食指指节强塞进他齿间,口中不住地嘟囔着:“忍一忍,忍一忍便过去了……”也不知是说给景洵,还是说给自己。
所幸景洵咬了他的手便不再叫了,只是紧闭了眼睛,狠皱着眉头,呼吸之间,肺似要炸开一般嘶嘶作响。
如此折腾了有一刻的工夫,一切才重归平静。
岩铮大汗淋漓,衣衫早已湿透,伏在景洵身上,眼前一阵发黑。
尚无力气撑起身子,他便急慌慌地伸手去摸。景洵胸口肌肤温热,缎子般平整,竟是连一个坑儿一道疤也摸不出了!
一时间,好似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一般,岩铮耳中惺然一响,什么知觉也没了。
撬开景洵牙关,将血肉模糊的手收回来,又抖了袖子替景洵揩去唇边的血渍,他这才坐直身子,瘫软在那床栏上。
他刚离了景洵的身,景洵便弓起背,头探出床沿,接连呕了好几口黑血。待呕完了血,那颊上便浸了层粉红,再不似之前那般惨白了。
岩铮见他躺回床上,正眨着眼望着自己,便唤了声“景洵”,可他目光虽定在岩铮身上,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似的,无甚反应。
“景洵,”岩铮又叫了他一声,“你醒了?你……还疼吗?”
床上的人仍不做声。
那一双眼睛秋水为神,黑得透亮,只静静回望着他,加之面色鲜妍,恍若新画出来的一般,仿佛那墨渍都未来得及干透。
心中似有什么极纤细的东西一瞬间断了。
岩铮脱了力似的俯倒在床边,拿手掩住景洵的眼,半晌才觉出自己面上湿凉,竟不知是汗还是什么。
* * *
* * *
夜夜如此,几度辗转,却仍旧睡不踏实。
顾盼盼推开锦被坐起来,身上冷得打颤。伸了手去摸,身侧空荡荡的,更是一丝热乎气也无。
岩铮竟又是不在。
她眼中一黯,披上衣裳,扬声唤了几句茉莉,末了才听到外间一声模糊的应答。
茉莉是她的陪嫁丫鬟,生得粗唇厚鼻,颇有几分蠢笨。然而当初顾盼盼偏是看上了她的这份蠢笨,才挑了她来陪自己嫁过来。
顾盼盼支了她去熬药,之后便坐在床沿等着。未及深秋,这屋子里便烧了炭,即便如此,那寒战却仍是潮水一般,一阵强似一阵。
那边厢房里的人,下毒谋害她和岩铮,又畏罪自尽之事,数日前便闹得人尽皆知了。那毒虽不烈,却损了她身子根元,第一个孩子便这样没了。
想到这,她的手仍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动作那般轻柔,半晌觉出肌肤凹瘪,才恍然意识到,那个被她呵护期盼了数月的婴儿,确乎是已不在了。
她极委屈,委屈之外,便是铭心刻骨的恨。
中秋那日,她失了好多血,痛得昏死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便听人说岩铮循着那人的踪迹一路追了过去,那人走投无路,已畏罪自杀了。
她自打来了尉迟府,除了起初对景洵的身份有几分好奇外,便再未留意过他。她只是觉得,这人衣裳虽朴素,打眼看着却自有一番书卷贵气,言谈举止也不似寻常下人,还当是岩铮的朋友。没想到景洵不仅是个下人,还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顾盼盼此后便一门心思放在岩铮身上,也无瑕好奇他的来历了。
没想到,这人空有一副好皮相,内里却是个蛆心搅肚的,也不知与岩铮结了什么仇,藏了这么些恶意,毒辣到这般地步。
顾盼盼一辈子没受过这种罪,当时哭得气都喘不上了,听了这消息,直恨不得把景洵的魂召回来,剥了皮剃了骨,让他把自己的苦加倍受了,才算偿了她孩子的命,如此轻易死了,岂不是让他捡了大便宜?
奇怪的是,岩铮带了那人尸首回来,不将其挫骨扬灰倒罢了,反而着人换了干净衣裳,送进了那厢房里。
之后,岩铮一夜未归。第二日天亮的时候,茉莉便告诉她,那人又活了,只是木头一般,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全靠莟玉在一边伺候着。
顾盼盼听人说了,那人的胸口被剑捅了个血窟窿,几乎是当即断了气,怎么这该死的人反倒命大,竟是又缓过来了呢?可她不仅不怨怼,反倒快意极了,只等着看岩铮如何惩治,来泄他们的丧子之恨。
然而她错了,南辕北辙,错得太可笑,太离谱。
岩铮连他的头发丝都没碰一下,甚至还专门让大丫鬟莟玉去近前伺候,几是把他当成半个主子了。
她大哭大闹,赌咒发誓地要景洵不得好死,还往那房里冲,要跟他拼个鱼死网破。岩铮拦下她,好言劝慰,说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凶手是不是景洵还尚无定论,然而当她举出人证物证再三诘问,岩铮却又无话可说了。
什么?尚无定论?她岂是这么好打发的?岩铮性子虽冷淡,那冷淡下的温柔,她却是看得分明。她在岩铮心中从来都是占首位的,真想不通,岩铮怎舍得让她受这种委屈?何况还是为了那样一个人!
顾盼盼越想越恨,心绪一波动,身上的寒毒便越发厉害了,偏茉莉磨蹭到现在还未送药进来,当真火上浇油。
忽听门边有脚步声响起,顾盼盼不禁冷哼,扬声道:“还过来做什么?人都冷死了,你只管把那药往坟头上浇吧!”
珠帘晃动,进来的人却是岩铮。
顾盼盼尚有诸多说辞,一惊之下,生生咽了回去。
“好好的,怎么气成这样?”岩铮端着药,想必是在门外遇到了茉莉,便把药接过来了,“往后生气归生气,这种晦气话还是别说了。”
顾盼盼撒火被他撞破,颇有几分下不来台面,此时也懒得遮掩了,张口便问:“你又去看他了?”
岩铮的表情顿时冷下去几分,眉间似有倦色,也不答话,只坐到床边,端了药来喂她。
顾盼盼觑着他的脸色,抚在腹部的手不禁狠攥了起来,捏皱了薄薄的衣裳。她气得浑身发抖,扬手便打落了递到嘴边的汤匙。
那瓷勺飞出去,摔了个粉碎。
岩铮噌的站起来,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末了却强压了怒火,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盼儿,身子要紧。”
“我是死是活,不用你管!每天晚上你都去那人床边守着,今儿怎么回来早了?你快去看着他吧,我总归是死不了的,有什么要紧!你这么两间屋子来回跑着,也忒累心,要不,我搬去那厢房,让他睡这,你看好不好?”
她连珠炮一般发问,岩铮只觉得头疼,半句话也不想多说。即便如此,她仍是俯倒在床哭闹起来,嘴里的话一丝不饶人,“我平白地遭了这么些罪便罢了,只可怜了我那枉死的孩子!他若是能活下来,也是要唤你一声爹的,他地下有知,看见他爹爹不替他报仇也罢,反把害他性命的仇人伺候地如此周到,他怎么能瞑目啊?!”
说起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这孩子二字,岩铮却是听一次心里痛一次,顾盼盼句句都像是刀子一般捅在他心口上。
“你既是舍不得那人死,便一刀杀了我!”顾盼盼披散着头发,两手不住捶着床板,“孩子他爹不疼他,我这个当娘的也没脸做人了,倒不如跟他去了,在地底下也好有个照应!我那短命的孩子……”
“住口!”
这一声呵斥,音量虽不大,却是结了霜一般阴冷。
顾盼盼平日只听得轻声细语,哪见过这场面?一时间愣在当场,连哭也忘了,直到岩铮离开了好久,才觉出委屈,哇的一声哭得连气也要断了。
从那日起,岩铮待她,便生出一分冷淡。
她从嫁到尉迟家来,哪受过这种脸色?忿然之余,却也有几分后悔。
初得知她有孕的时候,岩铮便高兴得什么似的,平日难得一见的笑容,竟是天天挂在脸上,对她更是好得没话说,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之后她常觉得身子不适,中秋那日便突然小产了。岩铮虽强压着悲痛,没说什么,可她看得出来,他心里的苦,竟是比她还更甚几分。她发脾气说什么气话都好,偏不该拿孩子的事刺激岩铮……
听说那景洵是从小伴着岩铮一齐长大的,岩铮既认定这事有蹊跷,想必也有他的道理吧?她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怎好太过逞能,将夫君逼到那份上?
顾盼盼如此一想,心气便平和了些,只盘算着逮着机会,向岩铮服个软,让他别再生自己的气了。
可谁成想,这世事,偏逆着人的意思来。
那日岩铮离了府,去上早朝,她身子仍是坠坠的,提不起劲儿来,却还是取出针线来,倚在榻上为岩铮做鞋袜。
未出阁的时候,家里只把她当个玉娃娃般宠着,拿个针刺个绣都怕她累着,所以时至今日,她对女红也不大擅长。可她就是想偷偷地为岩铮做点什么,虽说到时候穿不穿得出去都不一定,但好歹也能让岩铮觉出她的一片心意。
她已数日窝在房里不出门,正巧线不够了,茉莉又不在近前,便想着去找个丫鬟讨些丝线。出了门没走几步,在一处拐角处,便隐隐听到两个人在嚼舌头。
“……这参汤,又是给那景哥儿送去的吧?”
“可不!我看,这样下去,主子的俸禄都不够糟践的!”
“那……那人真活啦?”
“何止是活了,活得好着呢!当初给送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早断了气了,之后过了一夜也不知怎地缓了过来,如今能吃能喝,只是看着有些木,不会说话。”
“诶,怪了,听说他不是给主子、夫人下了毒,畏罪潜逃了吗,主子怎么竟不恨他,反倒对他这么上心,还三天两头往他房里跑?”
“个中缘故,早已人尽皆知了,你刚来不久,却还不知道……”
那人忽地压低了声音,顾盼盼不得不踮着脚凑近了几步,才勉强听个大概。
“姓景的啊……是主子的这个!”
“啊!”那人不知比划了什么,另一人颇有几分惊讶,“这……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是不是乱说,你到处问问,不就清楚了?”那人的口气甚是笃定,“你现在看不出来,主子成亲前,可是天天和那姓景的腻味在一起的……达官贵人嘛,好些男风也不是多么稀罕的事,只是没想到,看现下的情形,主子对他倒是有几分真情了……我看啊,主子对夫人都不一定有这么上心!”
……
顾盼盼一手捂了心口,似挨了晴天霹雳一般,早听不到那两人在说些什么了。
难怪……难怪岩铮……
她狠咬了嘴唇,浑身颤得筛子一般。还说什么事有蹊跷,尚无定论……景洵啊景洵……这个名字,她竟是一想到便要恶心得恨不得死过去了!
脑子里一团乱麻,她跌跌撞撞地回了房,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在了地上,末了,却拾起榻上的剪子来。双眼被恨意烧得通红,因为力道太大,那铁器竟硌得她骨头疼。
要让他不得好死……要他不得好死!
顾盼盼在齿间一遍遍地念着,推开房门直冲厢房而去。
第二十四章
撞开门的时候,屋子里站着俩人,一个是莟玉,一个便是景洵,听到动静,便一齐扭脸望了过来。
看到景洵,顾盼盼便是一愣。
从那么多人嘴里,她一直听说景洵伤得多么厉害,醒转之后又是如何不中用,初时便似残废了一般,动也动不了。而面前的男人,天青绸衫罩着直挺的身板儿,骨秀神清;面上红是红,白是白,气色怕是比初见之时还好三分,哪看得出一丝重伤的痕迹?
难不成,连他受伤之事都是岩铮指使别人来唬她的?!
顾盼盼狠瞪了景洵那张脸,又思及刚刚听来的那些个是非,怒意嗡的一声自脚心直冲脑顶,心里一时什么想法也没了,只余下一点——她要拿这剪刀,亲手把那张魅惑岩铮的脸撕成碎片!
“贱人!!”顾盼盼拼了全身的力气喊,音调都变了,举起那剪刀便扑了过去。
莟玉白了脸色,猛然上前,下意识地便将景洵挡在身后。
……
几个下人意识到出了事,追进房里的时候,正看到一把剪刀丢在地上,顾盼盼鬓发蓬乱,拖着景洵胳膊不放,莟玉跪在地上,抱着顾盼盼的腿连声地劝,当真是乱作一团,所幸三人看着都没有大碍。
一堆人呜隆隆地围上去,那场面更是热闹非凡。劝这个,拉那个,连推带搡,连踢带踹。顾盼盼口中不住声地骂,可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再怎么气也骂不出什么花样来,但一来二去,今日这一出的前因后果,便让所有人都明白了。
顾盼盼恨到这份儿上,哪还顾得上体面,直似被拔了毛的老虎,不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便绝不罢休。她原本身子不好,没甚力气,剪子又被莟玉夺了,只好拿指甲掐景洵的胳膊,拿牙齿咬他的手腕,生拉硬拽将他从屋子里拽出来,死活要把他赶出门去。
原来景洵缓了这么些日子,虽已能慢慢走动了,神智却还没全清醒过来,此时受了些惊吓,大睁着眼睛,讷讷的,却一个字也不说,更不知躲闪,只由着顾盼盼折腾。一时间,那手臂上鲜血淋漓,透了衣裳,顺着指尖望下淌。
莟玉滚在地上,依旧抱着顾盼盼的腿,眼看着那血便蹭到了自个儿脸上,更是哭得嗓子都哑了。
顾盼盼仍扯着嗓子嚷:“陪男人睡,你还算个男人吗你?只恨我没早嗅出你这一身狐臊味,好早早地打发你出去!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当岩铮也肯稀罕?我呸!”又轮圆了胳膊去扇景洵耳光,“姓景的,你睁开眼瞧仔细了,我顾盼盼才是那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勾引岩铮,你也配!”
谁都不敢硬拦,更何况拦也拦不住,尉迟夫人就这么一路把景洵赶出了大门。
那边厢早有人出去给岩铮送信了,可一时半刻确也回不来。顾盼盼撒了这会子气,也是累坏了,拄着腰在门边立着,披头散发,手上嘴边都是血,双眼又给怒火燃得炙红,整个人恍如罗刹夜叉一般,毫不在乎外边儿有多少人指指点点。
她虽恨不得将景洵千刀万剐了,可毕竟身为一介妇人,街边杀个牲口都不敢细看的,此时又稍稍冷静了些,虽不肯承认,但隐隐的也担心岩铮是真把这人当回事,便失了手刃仇人的念想,只一迭声儿地赶景洵走。
里面的人若有想出来接济景洵一下的,她是绝对的不依,只门神一般杵在那里,唬得谁也不敢贸然上前。
莟玉只劝了一句,她却有十句回过来:“有人看怎么着?丢人的可不是我!我今儿就是要人看清楚,这当男宠的是什么下场!”又对景洵道,“滚吧!给我滚得远远的!岩铮虽不稀罕你了,你另择了人家去傍着不也一样?”恶口凉舌,几难入耳。
景洵虽说脑子里灌了浆糊似的,颇有几分木讷,但此时呆站在门外,望着台阶上那一张张居高临下的面孔,身上又疼得厉害,低了头,脚边一溜血迹,再环视四周,那些个簇拥过来的脸庞,陌生的,鄙夷的,厌恶的,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
他亦觉出几分天塌地陷,手脚发凉,一时之间,本能的只想躲。
* * *
岩铮才下了朝,便闻知家里出了事,再听报信的详细一讲,顿时那天灵盖便要裂了一般,疼得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及至赶回府上,竟发现意外的清静。
原来顾盼盼早已收拾东西回了娘家,而景洵也不见踪影。听几个丫鬟讲,顾盼盼初将景洵赶出去的时候,拦在门边谁也不让出去,景洵呆站了会儿,便自己走了。如今已派人出去寻了,只是仍没有回信儿。
岩铮瘫坐在堂屋那朱红雕漆的椅子上,久久地合上眼。
几个管事的下人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莟玉左等右等不见寻景洵的人回来,手中的帕子都要搅扯碎了,终是忍不住问道:“主子,你看这……”
岩铮忽地抬手,将她的话打断了。
“把人都叫回来,别找了。”话音里,入骨的疲惫。
莟玉一怔。
“出了这档子事,景洵还怎么能留下去?”岩铮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缓缓地揉着两侧眉梢,“去吧,去取几支香来,我得给爹娘磕几个头。”
第二十五章
当年母亲留下的玉佩,岩铮日日带在身上。
母亲家世代书香,有着读书人家特有的清高志气,把个名节看得比性命还紧要。每每将这玉佩攥在手里,他想到的从来不是母子间的脉脉温情,而是那些在他成长中一路伴随的教诲,鞭策,与担当。
……傅说板筑臣,李斯鹰犬人。欻起匡社稷,宁复长艰辛……青云当自致,何必觅知音?
这些个诗句,他牙牙学语时,娘亲便将他揽在膝上,逐字地说与他听。
父亲早年亦戍守过那边城,战功赫赫,最是一片丹心,刚直不阿,甚得先帝倚重。待那天下平定了,便弃兵权入朝堂,向来直言进谏,身家性命是从不肯顾及的。
当年先帝五子夺嫡,父亲死守先帝遗托,极力扶持三皇子,却被四皇子皇甫华、七皇子皇甫明联手算计,终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
父亲临死之时病得说不出话来,可他圆睁着一双眼睛,久久地瞪着岩铮,那个眼神,岩铮无论何时闭上眼,都能清晰浮现于脑海中,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铮儿,你可知为父为你取这名字是何用意?其山惟石,壁立千仞;铁中铮铮,佣中佼佼……切记,切记!
……
岩铮直挺挺地跪在那牌位之前,铁铸的一般,直到最后站起来的时候,膝头早没了知觉。
他人虽立起来了,可肩上扛着的期盼太大,承诺太重,心便只好永远跪在那里,疼到忘了疼,累到忘了累,就得那么生生跪一辈子。
光耀门庭,名垂青史。
从十六岁那年,除了完成爹娘的遗愿,他已不知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 * *
待上完了香,他便换了身轻便衣裳,挑了匹马打偏门出了府。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心焦气燥,恨不得那马儿生了翅膀。一路飞驰,转过数条巷道,终于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前。门口那灯笼落了色,乌蒙蒙的,再往里走,却能看出几分整洁古朴,也算是一处清静所在。
因为事先已经打过招呼,那小二见了他,眉花眼笑地行了个礼,闲话也不多说,便带着他往楼上走,直引至一道门前。
岩铮给他打了赏,他便又下楼去了,只余岩铮一人对着那房门发愣。
一路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怎么这时候反倒犹豫了?想到这,他便稳了稳心神,终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屋内布置极简单,却甚是明窗净几。湘妃竹小桌上的香炉里焚着些水沉香,绕过那嵌云石屏,便是书架和炕床之类的了,一应花梨木制。
一旦进了这门,岩铮的步子便又急了起来,可是绕了一圈,里面居然一个人影都没有!
立在那屋子正中,他又惊又恼,竟是手足无措。
不应该啊!他扭身便要冲出去找那店家盘问,可一脚都踏出门槛了,整个人又顿在了那里。
屋里有些动静,虽细小,却仍是被他捕捉到了。
他迟疑着退回来,掩上门,重新审视整个房间。目光扫了一圈,照旧没看出什么,扫第二圈的时候,才定在了衣橱上。
这屋中甚是素净齐整,唯独衣橱的门泄着个小缝。他深吸了几口气,大步踱到衣橱前,略一踟蹰,终是握了那把手,猛地打开来。
橱子里空荡荡的,一件衣裳也无,却有个人蜷成一团,缩在里面,被他的动作吓得肩膀一震,头都恨不得埋进膝盖里去。
岩铮的手断了线似的垂下来,一阵目眩,就那么望着他,颤颤地呼了几口气,几乎恨不得将眼神化作刀刃,将他这身影一笔一笔地刻下来。
“景洵,在这躲着做什么,还不快出来?”这话说出来,语气却是极平静的,甚至算得上柔和,连岩铮自己都有些惊讶。
听了他的话,缩在那的人反倒拿胳膊抱住脑袋,连耳朵都掩起来了。
原来岩铮晌午出了宫门,听说家里出了事,便立即暗中指使羽林骑里的手下亲信悄悄将景洵接走。
这种丑事,怕是不出半日,整个京城都会传得沸沸扬扬。他绸缪了多少年,费了多少心力,才爬到如今的位子,挣回这么些家业,现下仕途和名声双双受损,他怎能不心疼?若是家丁再大张旗鼓地从外面将景洵请回来,他不仅对顾尚书没法交代,更是再没脸去上朝了。
羽林骑也没让他失望,果然变戏法似的,将景洵安然无恙,又悄无声息地送到这约定好的地方来。
可笑的是他刚对爹娘请完罪,转身便来找景洵,倒是一丝去追回顾盼盼的心力都没有。
“景洵,景洵?”岩铮一声声地叫着,他却充耳不闻。
岩铮蹲下身,去推他的肩膀,抬眼看见他手上露出来的皮肤一片污黑,半晌才认出是干涸的血渍。
岩铮心中一刺,双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景洵,你看我一眼,跟我说句话,是我啊,是岩铮……”
从中秋至今,仅仅过了半月的工夫,景洵一开始还是活死人一般,渐渐的也能吃能走了,只是如今神智虽恢复了一些,却仍不大清醒。
他知道时间再多些,景洵定能慢慢好起来,他需要的只是些许耐心而已。可……原本景洵只想着他,只追随着他,目光只在他一人身上,只掏心掏肺地对他一人好,他都这样过了一辈子了,他习以为常了,视而不见了,景洵却突然不认得他了,突然害怕他了,突然排斥他了,他该怎么办?他怎么受得了?
他不敢想,是不是那药出了问题,是不是那药医得了景洵的伤,却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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