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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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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相此言未免太丧志气。”蔡念同哈哈一笑,出声道,“我军大胜得归,其所向披靡之势,早已使得漠北诸国未战而胆寒,急不可待地遣使前来修好。”
“珂儿不是一贯不主张兵犯漠北,今日为何前来劝进?”
“此一时,彼一时。”白发青年红唇含笑,又道,“《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酒烈不堪浅斟,唯恐失其风味。军中兵士一旦休憩过长,饱食终日,极易逝其兵锋之锐,生出堕怠之气。应臣侄之见,何不趁着漠北寒至,冬草难以饲马,一举定下乾坤。正如族云而雨,天命若是,何人能违?”一双碧绿眸子瞟向身侧父亲,“若家父年事以高不堪任用,臣侄愿意身先士卒,代父出征。”
话音刚落,倪尚卿便已跪地请缨,“老骥伏枥,仍存奋蹄千里之志。微臣愿替皇上效这犬马之劳!”
费帝毕竟不是桀纣之流,虽出身微贱,然素怀大志。大病初醒,自知元气已损,阳寿不久,时恐不能于立下足以载记史书的丰功伟业,徒留一身弑君篡位的后世骂名。复又忖思片刻,即扬声道,“既然皇后一介纤质女流,亦能开弓中的,足以证明达佤国欺朕仁慈,以赝物相辱!此恨不消,天威何存?朕意已决,不日便由玉王挂帅出征,踏平那些夜郎小国!”
群臣山呼万岁,响声震天。郝阁老听闻圣言九鼎,深知再无回头之意,不禁摇头长叹,痛哭湿衫。而小王爷径自一笑,退于玉王身边落坐。
“你这贱种,从来只会躲在脂粉裙裾之下,靠侍弄女人的阴''户求生。”倪尚卿面上平愉无波,一面为跨马持弓的将士击节叫好,一面对身侧的儿子冷笑道,“弑母在先,悖父在后,畜生不如,天地不容!当年我便不该只是断你经脉废你武功,更该一掌打死你!”
“求天扣地以期神佛庇佑,不过孺子妇人之为。”二人各自做戏,皆以微笑饰掩。“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父亲何不告诉珂儿,若投我以殓衣,那我当以何物答谢?”
“我逐你出府,实乃念及你这二十年臂鹰走狗的倒还无甚差错,想让你留得一口''活气,享几年人间清福。而今你既非要拖着病体垂死相争,为父自然奉陪。”花白鬓发的老者微微眯起浮肿眼泡,目中露出慑人之光,“只不过你能瞒多久、撑多久、斗多久,你这心还要几寸可锥、你这血还有多少可沥,谅你自己也心中有数。”
“冬草极枯,逢春则生;蜡炬将烬,芒炽最盛。”倪珂慢慢转过含笑眼眸,靠向身边之人附耳轻言,“父亲,小心了。”
2
沁姬只说校场风大身感不适,留倪珂于宫中诊治,耽搁数个时辰方才归府。
敬王府正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见小王爷回来,一个家仆忙不迭地迎将上去,结结巴巴道,“王妃她……王妃她说不活了……”
倪珂满面倦色,听得来报,微微皱眉道,“她这又是闹什么?”
“外头皆说王爷要休妻另娶,我这左相的女儿横竖是比不过那宫里的皇后,不如死了干净,也省得王爷为难!”原是这郝玉菡听得闲言碎语挑唆,认定了倪珂以诊脉为藉口,好与沁姬行那床第之欢,便学了那哭闹上吊的妇人伎俩,想凭此博得夫君怜爱。却因她身形矮小,垫着木凳也无法将手中的起花绸缎悬于梁上。踮足伸臂够了几回,方才得成。绮陌、洛池早是以帕掩口,笑不可遏,唯独李夏贝齿轻咬,恨郝玉菡不持身份,这般丢人现眼,实是折损了小王爷的面子。
“相如先生铁齿铜牙三寸不烂,何不略施所长,将内子劝解下来?”瞥见低头欲走的李相如,扬声唤下了他。郝玉菡见小王爷转身即去,又是一声尖声大哭,便要将脖颈套入绫结之内。
“王妃,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连连摆手,疾步上前。本想将凳上之人抱下,又觉男女、主仆皆有别,不妥得很。刚欲开口宽解,反倒被声声哭骂给顶了回去。从来气定神闲的李相如以手扯须抓发,狼狈之态一如急火上梁,只道自己这厉舌抵得过千军万马,偏偏对这一浅薄妇人无用。
“先生之舌锋如刀斧,如何今日这般钝了?”倪珂有心消遣于他,又笑。
李夏掩嘴轻笑,偶一回眸见得白发青年立望此景,眼角眉梢俱是玩性笑意,竟如邻家初长的少年,那般无忧无虑,神采无邪。不禁愈加钦佩于李相如,心忖:也不知先生用了何等法子,不过三言两语竟使得小王爷一夕之间“死而复生”。
如此又闹了一二时辰,郝玉菡疲了,自个儿也觉得没甚趣儿,怏怏地下了来。
月如宝奁,高悬中空。
“抽簪一事,且容后议。沉疴日笃,但恐不久于世,盼君尽早归京,以期——”白发青年端坐案前,只因手颤难止,那一笔苍龙腾舞的好字而今歪扭难认。轻咬下唇,将纸揉皱,复又提笔来写,往复数次依然如此。倪珂垂眸长视自己颤个不住的手,暗暗一声叹息:看来余下的,也只好让李相如代为执笔。
“日里还御马搭箭逞能人前,如何现在笔都握不住了?”忽闻一个清冷声音响于屋外。
辨出何人说话,不由释颜笑了起来,“我知少侠如若无恙定会前来,倒是迟了些。”
雕门吱嘎打开,走进一个俊俏人儿来。面寒如冰,眼喷怒火。厉风阵阵扑面,三尺长锋在手,精芒乍现,不住嘶响。
第 58 章
五十八
1
见裴少颉拜过了费铎,便大咧咧地不请而入,我冲他一笑,开口唤上一声,“小师弟。”
“谁是你的小师弟了?”少年横起剑眉瞪起眼,恫吓一般。
“……初见于歌榭画舫,我惊他竟纤尘不染;再见于边陲古城,他引我为知己良——”
“你!”裴少颉扬声打断,像在脸蛋上匀匀涂抹了鸡鸭血,憋了半天压低声音对我道,“我上山之时与你说的……不作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理解,理解得很。”复又挑眉一笑。郁结难抒易致胃胀气,显见一个人暗爽也是极容易憋出内伤的。踏出跃马山庄,竟似斧柄烂尽,我却毫不自知。虽无明令禁止香客入寺,可朝廷不断增兵嵩山,早无人再敢登见少室风光。方丈反是神清气定,尚有闲心前来邀我对弈。
“每回有人设局相邀,皆是想要我这颗脑袋,而今已是杯弓蛇影,怕得很了。”落座于本衍身前,伸手拈起一只黑子落于棋盘之上。想到费铎邀饮湘女堕楼,哲巴亥设宴致我重伤,唇边划出一个涩然笑容,“方丈,弟子有惑。”
“殿下,何惑之有?”雪苍苍的一张脸微微笑起。
“弟子三入少林,每见一回奇石嶙峋,每听一回溪水潺湲,心中之惑便更深一分。”自裴少颉口中得知樊凉竟于公主与小王爷大婚之日亡国灭族,而季米生死未卜音讯杳无,不由黯然叹道,“便说倪珂,分明佚貌拟于仙子,才情胜绝世间。为何独对这帝冕求之若渴,徒致一生不快。”
“有宠则荣,位尊则危。”本衍执白落子,仿似已知我所想地淡淡笑曰,“殿下无须自揽其责。”
“弟子顽劣难化,实无周济天下之心。名不堪肩负,情不堪口衔,何尝不想化繁为简,奈何总是事与愿违。”
半坼曾对我说,少时读过诗三百,唯有一句记得最牢——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当真是叫人疑心,千年之前便有人识得你?
这句玩笑,一如世人穷尽溢美之辞,誉赞我为男儿典范、国民偶像。听着让人自满自得忍俊不禁,实则很有那么点“千万别把我当人”的意思——挑达无度若干年,倘以作风问题喂猪,猪也得膘肥毛亮。
棋上兵来将挡,口间论佛禅机,也算捱过不少时辰。忽听得裴少颉嚷了一声,“季米!”
白衣身影踏花而过,若白驹游云一纵即逝,不肯驻步须臾。
“师兄,接剑!”身后的裴少颉突然出声相唤。伸臂将他掷来的七窍玄铁剑接于手中,只见这眉眼英俊的少年冲我挑眉坏笑,“你那婆娘性子太野,合着是该好好管教一下。”
我笑了笑,纵身追去。
2
天是凉了。月华半泻,更漏余音悲切,入夜的风极是凛冽。
当吟声声嘶颤,黑森森的剑气如奔雷掣电,划空而去。见小王爷阖上眼眸,枯坐不动,季米剑眉稍稍拧紧,剑风及颈而止。一束白发于斯削断,丝丝飘落在地。
“为何不避?”冷眼相视,出声道。
“少侠剑快,避不及。”纵然季米及时收剑,过于阴寒的剑气也逼得倪珂轻咳出声,咯出一口血来。
“是避不及,还是……你根本动不了了?”
方要作答,绿眸忽而策向窗台。窸窣之声响于廊外,似有一片人影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季米顺倪珂目光所指,扬手掣出一掌。五指曲似虎爪,逆收掌风——但见木窗猝尔大开,一个矩纹衣饰的童子啪一声摔进屋来。仰脸瞧得身前之人目寒如戟长剑在手,那童子大骇失色,忙要唤人。
“耄年,你自去了。”倪珂拭了拭唇边的血迹,微微一笑,“不过是久远未见的朋友互生了口角,不碍事的。”
这名唤耄年的童子初来乍到,莫说不识简森、季米,便是小王爷也极少有幸一见。咕噜从地上爬起,不禁大起胆来顾盼二人——一个是发白胜雪面似碧池红莲,一个是发浓似墨貌若料峭白梅,俱是瞧上一眼便能盗人精魂、摄人心魄的好样貌,一时竟也道不上来哪个更好看些,仅仅痴怔于门前。忽见季米抬袖一掣,那童子的脖颈倏地缠上了一线殷红,鲜血沥沥渗出。“若再隔窗偷觑,下一剑定要你身首异处。滚!”冷冷瞟过淡蓝眼眸,却已吓得他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跌出去。
“谢了。”凝眸望向那个踉跄而去的背影,白发青年尚有心情玩笑,“乳臭年纪,怎生唤得这般老气横秋的名字。”
“你竟病得这样重?”烛火照眼,满室熏香蒸腾。瞥见倪珂的手惨白无色森然见骨,面上却覆有一层极为诡媚的胭脂红晕,剑眉更紧一分,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瞒着?”
“但凡有些品阶的官宦,不将心思花于兴邦捍难,反倒尽用在了琢磨人上。见了位高力强胜于己的,便摇尾示好作那一划的奴相;倘使见了逊的,十之八九要呲出牙来挟势相欺……”一阵咳喘之后,倪珂嫣然笑起,“若我身子好些,便还慑得住他们……但若叫人察觉我病笃难治,只怕一个个都要原形毕露了……”欲伸手斟茶,不想手颤难制,却碰得盏碎茶溅。复又故作轻松道,“公主如何?屠城之后未见其尸,想来定然也如少侠这般,吉人天相了?”
“抱着她未死的念头于汉境中一路探寻,终在一个下等娼寮里叫我寻得,为人所药,至今见人不识……”淳尔佳衣衫不整满身血污的模样浮立眼前,淡蓝瞳仁中血光几欲撕目而出。握拳啮齿克制良久,季米慢慢启唇,“我问你,他……”
“你自当探过了,他并不在宫中。”
“可当日确有探子来报,见一架车马疾驰入京,车中人与简森身形无异……”
“他尝言这世上再无人比你更了解他,如何还来问我?你若再疑他临阵倒戈弃你而去,可当真是在缢我颈喉,要叫我绝气了……居然……”小王爷先是大笑,再是大咳,一笑一咳间早已咯血不住,“居然……就输给了……输给了你……”
“倪、倪珂!”见倪珂血染衣襟气若垂危,季米也是蓦然一愕,不假思索地向其后心轻推出一掌,隔空送入源源真气。可小王爷并非习武之人,练家子的保命法子对他而言,仿似于万马千军奔涌过一线羊肠,非但无用更是凶险。真气冲撞了肺腑,反致气血逆腾冷汗骤下,愈加咳得厉害。季米焦躁又问,“药在哪里?身子这般,总该有些常服常用的。”
“这药虽暂有提神益力之效,然药性太烈,于人百损而无一益。”靠药性强撑的血色渐渐从面上褪去,脸唇俱已化为煞白,更与死人无异。见适才还信誓旦旦要取自己性命之人此时竟翻箱倒柜为己寻药,倪珂摇了摇头,微喟道,“你不正为杀我而来,又为何……”
“是,我想杀你。屠城灭族之恨,不共戴天。”季米闻言起身,掉过头走出几步。随同当吟的尖声嘶啸,整个人亦在拂肩夜风中微微轻颤。纤长五指滑于黧黑剑刃,拳掌紧握,一注鲜血遂沿着刃身缓缓而下,于那不染一尘的白袍直裾之上落下了一涡艳色。他说,“但是,简森不想。”
阖默半晌,却听见身后之人大笑不止。
“哪里好笑?”回头怒目而视。
“我笑自己体无完肤,也笑自己心服口服……”不尽的羡然、怅然、释然,皆入笑中。待喘息稍平,复道,“若他未死,而今定在少林。子之爱亲,臣之事君,自古圣人之道。谋逆大罪,百死不赦。费铎的生死、少林的存亡,莫说一个只想蔬食布衣浪萍余生的前朝太子,便是当朝的敬王也未必管得了。今后你二人是振兴家邦还是逍遥归隐,抑或同来取我倪珂性命,全凭少侠高兴……但请少侠劝其离开少林,无论如何不可回京……”
“他这性子,怎肯答允?”
“这便看少侠的‘美人计’顶不顶用了。”又笑。
季米稍作沉思,立马飞身跃出,忽又回头道,“在我取你性命前,可别死了!”
倪珂微微勾唇,点了点头。目送白衣人踏枝点叶,瞥然融入夜色,直至杳杳难见。仿佛要让那长久的目光化作一对出囚之鸟,随他履风同去。
3
清涧争流,荇菜满汀。正值日落时分,云兴霞蔚,暮山映红。一直追至万壑之巅,方才将他拦下。
“拔剑吧。”季米定眸看着我,面色疏淡,不见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气。
“什么意思?”
“我知你定不愿于此危急关头弃下你的同门兄弟,然汉人焚我家园戮我族人,我亦不愿插手此纷争,”他说,“用剑之人,以剑相约。我输,就随你留下;若我赢了,你则须随我同去。今日你我二人对剑于此,胜负生死,但凭天断!”
颇想调侃他那一脸“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烈妇表情,但我很快意识到现在并非玩笑的时候——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当吟斜指于地,嘶鸣如许。季米的淡蓝眸子直视我的双眼,淡然道,“拔剑。”
第 59 章 胡笳惊露蛰,何忍伴东风(上)
五十九
胡笳惊露蛰,何忍伴东风(上)
1
如魑魅逐影,魍魉附形,一众持兵死士将少林团团围住。但见一个执扇青年立于众人之间,长脸俊眼,锦衣华冠,鲜楚不似凡人。
“昔日念的清心经文,看来你已忘得净了。”少林方丈本衍轻抚长须,卒然道。
“弟子一字未忘。”克郦安略作一揖,撩起一抹淡笑,“只不过弟子想要请教方丈,譬如今日小王爷挥兵十万踏平少林,能救众僧性命的是那一心的大乘佛法,还是这一身的钢筋铁骨呢?”
裴少劼冷冷一笑,“人道少室好风光,便是野畜于此,也会说话了。”
“裴尚书倒是风流清俊更胜往昔,可叹偏是择主的眼光太差了些。”克郦安昂首扬眉,意似嘲弄,“费氏的江山虽说来得并不光明,却也践居正统多年,根基日深。当朝皇帝武将出身,统天下雄兵不下百万。便说上有巨掌,旁有觊觎,五五复又五五,太子麾下少说也当有二十万众。小王爷虽朝纲独断,然则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弃车保帅斩丁煌,先损五万心寒之兵;血溅当街擒灵王,再折五万感旧之甲;文不足增堤减水患,武不足出征定边塞;淫妓专宠朝臣不满,长安米贵民瘼迭生。不知太子可曾椎心自问,为何起兵至今,推诿者有之,泄密者有之,临阵脱逃者有之,不战而降者有之,唯独揭竿响应生死相随者寥寥可数?”
字字鞭辟入里,刻骨三分。裴少劼回眸而视,徒剩几百溃兵,各个面带尘色,愁眉不展,苦不堪言。
“随波使舵,不才无师自通。念在裴郎与我交情甚美,何不随我一同投奔小王爷,从此这人间繁华享之不尽,用之不竭。”见得英俊少年怒目而视,恨不能以眼作牙,狠扯下自己一块肉来。克郦安嘴角噙笑,目光朝众人一瞟而过,又问,“简森可在?”
“借剑神之令,灵王之名,武林志士无不尊而奉之。可惜……” 裴少劼扬了扬少年眉,面带讥讽地吐出一声,“误认黄齑为山珍,误信鱼目是宝珠,尽是些识不得人的大傻子!我说我是灵王,他们竟都丝毫不疑。”
“裴尚书心高气傲从来不认人下,如何今日甘愿以这鄙俗不堪的‘黄齑’、‘鱼目’自比?”风尘仆仆一路尽听得这前朝太子的名号,克郦安轻摇手中玉扇,不痛不痒笑出几声,便凝起桃花眸眼,细打量起少林众僧与裴少劼身旁的兵士。未见简森乔装易容混迹其中,转而又对白眉老僧道,“方丈,可容弟子入寺一看?若见得他,也好叙叙那年少相识之旧。”
玉王府的高枝儿他攀过一次,便也不怕恬不知耻再攀一次。倪尚卿极不显彰地动了动唇,似生出一笑道,在朝在野,总有那么些顽固脑袋不知消停,非打着前朝太子的名号惹是生非。蛇虫鼠豕虽不足惧,终是叫人恼得很。既然克公子亦是少林弟子,何不将你那打小的相识与你的万里鹏程一同带回京来?持了一把谷粒儿逗弄着手里的鸟儿,老者泛着些许笑容的清癯面庞,如同自家叔伯那般慈眉善目,“活着回京自是好的,但若刀枪无眼不慎故去,那也无妨——小克啊,你瞧瞧,你瞧瞧!这鸟儿,刚进笼子的时候还绝食儿地跟我闹,关得久了,可不就学乖了。”
克郦安埋头称是,心里不免暗叹,这父子二人果是一脉相承!寻常百姓只道玉王爷待人宽和,用情至笃。惟因悼念亡妻便抛官弃爵,萍踪浪迹十数年,殊不知他的阴沉谨慎更甚小王爷。虽对这帝冕眈眈虎视已久,却顾左瞻右不敢篡夺。少林古刹,武林正宗,若非太子兵败匿于嵩山,何人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出兵强犯。而今费帝日渐老聩,太子大势已去,褓中的乳臭皇子更不足为虑。只消拥立灵王回京为帝,狭天子以令诸侯,他仍旧是那个“待人宽和,用情至笃”的玉王爷,担下作乱恶名、为后世唾骂的不过是那个外人口中的野种。
翻脸不认,撇得干干净净。
好高明,好狠毒!
无论是逢场作戏还是各取所需,到底一场交情。裴少劼深知克郦安诡欺多疑,已觉言多有失,不由得蹙紧了眉头。正寻思着出言辩驳,一抬眼,望见一个白衣身影从远处而来。风过树响,裴少劼难耐惊喜,当即唤了一声,季米!
白衣人虽未名扬天下,身负的黑刃剑却早已闻於武林。
“季少侠此番前来,有何赐教?”白眉老僧开口相问。
“太子举兵攻塞,樊凉国破民亡。”季米面色淡然,顿下一顿道,“此仇不报,身为樊凉男儿,季某无颜立足天地间。”
“宋长溥愿助少侠一臂之力。”一个王府死士只道眼前的俊俏少年是灵王的相好,面露狎昵,笑着伸手搭向他的肩膀。五指尚未触及,抬手一式“咫尺人孤另”,黑色剑锋直削而去,便见那宋长溥的一截手臂飞入当空,顿时血喷如注,跌地痛嚎不止。季米侧过蓝眸,冷冷扫了一眼华服青年,生硬口吻不得转圜,“我要杀的人,不容旁人插手。”
扬手阻了手下的聒噪,酌思少顷,克郦安对季米抱拳赔笑道,“克某本有心相助,不过季少侠剑术无双,独行天下,杀人一如弹指挥袖,何须旁人多此一举?就暂容克某作壁上观了。”
本衍目视白衣少年良久,终是摇头长叹,“老衲恳请少侠三思。”
“大师,今日这少林季某非闯不可。”白衣少年素手执剑,单膝跪地,作下一番大礼后仰脸迎上坚定目光,一字一顿,“拦我者,剑下不留。”
“你这羌人好大胆子,少林岂容撒野?!”少林弟子摆下阵势齐喝出声,划棍如一,劈头袭向来人。一时棍风如扫,绵绵不绝。倘若单打独斗,季米的武功定在这些僧人之上,然而少林棍阵却妙在幻化无形,能攻能守,无懈可击。当吟吃不住当头重压,稍一回软,数十铁棍便直打在季米身上。仿是肋骨被一刹击得粉碎,剧痛之感袭入肺腑。白衣少年猛然挣脱,凌空旋身,落地后平静地抬袖擦去唇边血沫。
立直,举剑,再闯。
四面楚歌之下,一剑寒光在手,黑发傲然飘飞。剑眸中不死不休的决绝,全不像是假的。
始终牢牢握拳于一旁的裴少劼终忍不住大喝出声,“季米,你寻死吗?!”
本以为简季二人同出同入,不离不弃。见季米招招式式置死生于度外仍无人现身相援,克郦安也不禁皱眉苦思:莫非简森真的不在少林?忽闻身后一阵如雷大笑——一个方颚男子,朗眉皓目魁伟不凡,正领着百十号男女奔杀而来。
天边浓烟若滚,熊熊火光映遍山林。
2
原是季米,抬眼见得天中黑云滚动,料是暴雨须臾而至,便以当吟之利,劈石纵火。胡安、狄未德等人本在山下聚众商议,眼见山寺火光滔天,顿知情势不妙,也不待作下周密部署便一众涌上山来。轻功利索之人先行赶来支援,身后声嚣鼎沸,愈传愈近,亦知随者不少。
可曾知道,此番插手相助太子,于季米而言实不亚于生生施剐。
黄土盖尸,倒还痛快。
一生避繁就简率性而为,偏生甘愿为这一人颇费周章。
一个死士凑上身来,至执扇青年耳边低语几句。克郦安将眉拧紧,心道:而今腹背受敌,若再携王府死士硬闯,折损难计,恐怕不好交代。简森既不在少林,擒拿太子一事便犯不上自己动手。当下化虎为猫变了颜色,讪讪笑道,“既然众义士齐聚少林,弟子就不在此多作叨扰了。只不过,少室山下早已势成压卵万弩待发,还望方丈与众位师兄弟量力而行。”对左右叱了一声,走!
克郦安率众离去,少林僧人见不少门下弟子为当吟剑气所伤,只拦着季米要作为难。忽见一片如晦烟尘中走来一个俊雅青年,一双眼眸微微泛起浅浅沦漪。似是笑意晏晏,又似心有戚戚。夕阳涣然下沉,将他落在地上的孤茕身影晕得愈加修长。
那些从未见过前朝太子的人不由怔然失语。自称灵王的裴尚书自是年少英俊一表人物,然则眉山瞳海,豁然宽广。到底是,名不虚传,盖世无双。
“殿下!”
“师兄!”
简森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小师弟行尘的肩膀,便侧过眼眸望向季米。两人的目光匆促地打了个触,继而彼此避开很远。白衣少年独坐于寺门之外,一手握剑抵地,一手撑于膝上,冷淡目光笔直向前,终点不知何处。濛濛雨雾之下,黑发服顺贴面,愈见肤白清妙。将七窍玄铁剑递还于裴少劼,嘴唇勉强而艰难地动了动,声音听来些许疲倦嘶哑,“剑断了,对不住。”
“简森,他……许是伤了。”见得季米目不旁顾,裴少劼将眉头蹙紧,似诘似叹道,“暴雨将至,你何不邀他入寺暂避?”
听得裴少劼一言,众僧皆已横棍胸前,怒目金刚,誓不肯让此人跨入寺门。
罢了。太子身边,何人不曾系负樊人性命,手沾樊人鲜血?不共戴天,怎可同檐。
简森又别过头去看了看季米。隔着一匹绒霞,与那身白衣静立对峙。望眼欲穿。
一方欲言又止后掉头进寺,道了一声,随他。
第 60 章 胡笳惊露蛰,何忍伴东风(中)
六十
胡笳惊露蛰,何忍伴东风(中)
1
先里还是九霄霞蔚,不过俄而便作了一蓑烟雨。突来的风卷得天都似起了边儿。一地折了的残枝老叶,狼藉铺满曲榭歌台。
腊月天气,时极寒,时极暖,怪煞。看来是要死人了。
院里的几个丫头各持一把油纸伞,践着水花你追我藏,尽兴耍笑。“瞧她们,倒是不知愁。”洛池张摆着一展新画的帷屏,开口一声“夏姐儿”,已是峨眉深颦,不尽眼中忧色。“那耄年成日里匆匆忙忙出入王府,探头探脑,行径鬼祟,见人常是一笑便走。我觑他,分明是玉王府的细作——”
“行了,你都看出来的,王爷会瞧不出?”李夏瞪圆眼睛,叱断了她的话,“你也莫自作聪明去嚼那舌头根子,小心一言不慎烂了你的膛子!”王爷便是天宫神仙、临尘星宿,所行所想岂是凡人能揣测了的?虽然她也依稀觉出,敬王府就要散了。不过,既是早打定主意这生皆随了他,愣也无须躁急。
“这丫头的嘴而今比针尖儿还利,怕是再无好人家敢前来下聘。”忽听门外响起个含笑声音,抬眼见得一个清俊青年随声而入,两道直眉间隔了一指来宽,爽朗朗直飞入鬓。素衣银带,玉立长身,正是一表出众人材。那娇滴滴、怯生生的洛池一见,竟无端端地醉了个面似桃夭。
“这是谁?如何生得这般英气?”瞧见罗汜右眼之下,一斑箭痕似有若无,李夏恰才笑了个仓卒,一层泪花已浮上了杏眸。兄妹相见,自免不了亲亲热热地执手叙话,一来二往地斗嘴绰趣。一时骨碌碌滚下泪珠儿,一时哎哟哟笑岔了气儿,但恨生不够嘴说不够话。“只消得了王爷吩咐,二哥便是这般奋勇当前,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回京来。”
一听此言,方作大醒之色,“珂儿……王爷近来身子可好?”李夏按不住笑,眨眼相看道,“二哥如今作了官,如何连对王爷的称呼都改了?这一声唤着倒是亲昵,可就不怕将自己给折杀坏了?”
“你好生答我,他人呢?”不暇再顾玩笑嬉闹,声音扬起几分,显然是急了。
“王爷自在房里歇息,不容外人搅扰。”
“他……竟在歇息?”罗汜抬眼一眺,日耀当空,甫及晌午。心头登时一阵擂鼓,已是惶惶不安。
“这些日子王爷除却于禅堂打坐,便是于内室休憩,府里的事务皆交予相如先生参酌。那日王妃推门进屋,见王爷伏于案上,即取了件衣裳为他披盖,不想却弄出些许响动——王爷勃然大怒,竟当场休妻——”
郝玉菡被甩手推倒,撞头于柜,磕得满脸是血。只听得屋内一声厉斥:人言“妇人四德”,德、言、容、功,你又具备何者?见小王爷似急火攻心,脸色惨白,浑身打颤,府中无人胆敢上前劝解。郝玉菡不顾仪容,只管号啕痛哭,拿手来回拉扯髻发,哀声道:那日我本不愿嫁你为妻,也说了自己配你不上,却是你誓言娶我,还说什么“断发合髻,永结同心”……我爹爹尚在其位,你何不待他故去,再休我不迟……
“我这便去拜见王爷!”罗汜也未听得齐备,便急急趋步,跨门欲去。
“二哥。”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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