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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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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你这弟弟与你半分不似。”一双淡眉挑了高,白衣公子倒笑了,“他以为宫闱生变在即,只消木已成舟,天下仍旧姓简,江山兆民仍旧要人肩担,你这为国为民的首辅定然卸不下肩头担子,总也没有不辅政的道理。可他这厢出掌将你打伤,那壁倒忙着买醉宿娼,日日醺然夜夜笙歌,醉生梦死浑浑噩噩,全然无暇起兵的大业……”一旦提及温羽徵,那原还含笑的脸庞一刹敛出几分鄙薄之意,杞晗嘴角不屑一勾,冷叱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温商尧蹙眉问道:“何为……宫闱生变在即?”杞晗便又轻浅笑起,也不遮不藏地应承道:“舅父大人奉天子之召运粮入京,却是明为运粮,暗度陈仓。只怕这个时候小皇帝还毫无察觉,正在宫中大设筵席款待于他。”温商尧摇头道:“萧坚向来谨慎,我曾屡次传召他入京,他总诸多借口不曾应允,何以这回会甘愿涉险?”杞晗道:“温羽徵引兵入川,秦时如出师漠北,京中守卫空虚,只剩下秦开和那群乳臭未干的羽林兵,难道不是千载良机?
  “他到底……到底是长大了……”他稍一琢磨便立马大笑起来,笑得太过抒怀惬意,以致又连咳不止,“这以身作饵请君入瓮的戏码,竟让老谋深算的简寿都信以为真!”
  杞晗听言大惊失色,见温商尧一脸平静笃然,复又恨意顿生。他突然凑身向前,“陛下确实今非昔比——国公为何不问问子衿是怎么死的?”见对方眼眉蹙起却不说话,他又神色悠然娓娓而言,“你派来的那个施淳本已打算将我们放走,偏生皇帝的羽林军黄雀在后。他们本可先偷袭得手将我射杀,再将子衿安然带回——可他们偏偏选择置我于不顾,万箭齐发,只对准子衿一人……国公又可否知道,子衿临死之时说了什么?”
  温商尧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心脏似为人狠绞,喉管似为人紧扼,话音也颤抖了好些:“她……她说什么?”
  “她说,真好……她说,子衿终究未蹈娘亲的覆辙……”杞晗俯身逼靠于温商尧的耳旁,一侧阴冷笑意染上桃瓣似的唇角,“若非你以情自困伤人伤己,子衿怕也未必不愿入宫为后嫁于杞昭,更不会落得乱箭穿身、曝尸荒野的下场!国公何不扪心自问,子衿执意悖逆你的意思嫁我为妻,究竟是因由慕我,还是因由恨你?”
  一刀一锲,字字分明带血;红牙桐琴,曲曲历历在耳。他埋脸向下,不予作答,却掩不住溅进眼底的酒液慢慢滑落瘦削颊旁,无比炙烫。
  “浚王的人惧怕温羽徵而不敢擅动于你,我却可以。我虽不愿你回京相助皇帝,却也暂且不愿杀你。”杞晗一掸白袍掉头而去,放声笑道,“十载苟延残喘、寄人篱下的深宫幽禁,小婿自当如数奉还——我委实想看一看,这釜鱼罝鸟的温郎还能否人间无二!”
  


☆、77、看似鹘伶得意秋(上)

  萧坚亲自携带上缴国库的粮饷入京,少年天子一直迎出朱雀门外。这君臣二人做戏一般的寒暄往来,暂尔不必多言。
  得知京中守卫不过一群初入军中的少儿郎,生怕自陇西出师的动静太大,引来秦时如等驻守在外的边将获悉消息回京勤王。萧坚此行也仅挑了五千精壮兵马乔装随行,与宫中的韦松、马开元等人里应外合,打点了城门守将,以月出参横之时燃火把于城郭为攻城暗号——一见暗号,城门守将便城门打开,将五千驻扎在外的兵马放入城来,取出藏于粮包里的兵器便径直奔杀帝宫。
  萧坚自忖计划天衣无缝,便装模作样推辞了天子筵请,而京中那些权势显赫的温氏戚族则一并入甘棠殿赴宴。
  城郭上的火把如期点了亮,一支身负强弩长戟的大军高举火把,浩浩荡荡奔杀入帝宫而去。睡梦中的长安官吏与百姓被铮铮铁蹄与震天吼声惊了醒,他们马上意识到这个赒穷恤匮的小皇帝终究棋差卧薪尝胆十载的萧将军一招,他的帝主之位正岌岌可危。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萧坚的五千精兵方才尽数通过朱雀门就遭到了羽林军的伏击。张弓搭箭占据高地的羽林少年对引兵而来的叛贼形成了瓮中捉鳖之势,以寡敌众仍处上风,转眼即教对方折损过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马上的萧将军猝不及防,他明白少年天子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的同时也明白自己为人出卖了——马开元的临阵倒戈与当初施淳的深入敌营并不相同,少年天子许诺他的是他表外甥女王嫄的皇后之位,是从此温氏一族的凋敝衰落以及马氏一门的昌荣崛起。
  两厢人马的殊死搏杀整整持续了几个时辰,拔刀见红的方式变的尤其简单而血腥。不断倒下的尸体堆积于少年天子的眼前,瓢泼而下的鲜血冲洗着这重重宫阙中累积千年的悲欢与炎凉。萧坚奋力厮杀至最后一刻,直到他终于被那些初生牛犊的小将们所擒住,如同一头骁勇的虎终被捆缚。
  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一些碎成肉块的尸首。那些尸首的面貌俱已难以辨认,依稀可见应该是与秦范二人相仿年纪的少年郎。统率这些羽林卫的两位少年将军亦是遍体浴血,他们的手下死伤大半,而萧坚乔装带入京师的五千兵卒几乎全军覆没于此役。
  算不得兵不血刃,但到底还是胜了。回眸看见踩着层层尸首踱步而来的龙袍少年,范炎青顾不得擦拭模糊了他面貌的满脸鲜血即跪地道:“禀陛下,义父离京前,嘱咐卑职誓死守卫陛下!卑职幸而不辱此命,羽林军已将叛贼尽数拿下!” 
  被天子召来宫中饮宴的温氏戚族们还等着宫变得逞的喜讯,结果却看见了团团将甘棠殿围拢的羽林少年。他们用大捆大捆淋了酒的薪柴把太后寝宫全然封死,手持着火把等待少年天子的一声令下。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的众人吐纳不敢出声,只有仿佛一夕苍老数岁之多的温太后持着一纸诏书,颤颤巍巍的步子扣响了殿门前的白玉石阶。一个古稀老妇的负隅顽抗显得格外可怜而又可笑,她不住地重复着相同言辞,声音老迈而且浊重,“哀家有先帝的诏书,先帝将帝位传给了七皇子杞晗……”冲包围甘棠殿的士兵们抖了抖自己的手腕,她说,“来人啊,把这个窃据帝位的贼子拿下!”
  杞昭几乎哑然失笑。那纸诏书的真假于他而言早已无关紧要。两手背后立于殿门之外,微微抬脸望着白玉阶上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妇。一晌的默然对视之后,龙袍少年忽然大声笑出。那个抒怀的笑声于此刻全无声息的宫苑内听来荡气回肠。“谁是天子?”他朝拥挤于殿内的那些温氏戚族投去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问道,“朕,还是佋王?”
  那些平日里沉湎于纵酒投壶之戏温家男儿一个挨着一个跪倒在地,向着少年天子叩首不迭,“四海升平因由陛下,万众之心归于陛下,奉天承运继承大统的天子当然是陛下!”额头磕出鲜血,点点殷红宛若梅瓣溅落白玉石阶,他们仍不住地齐齐哭喊,眼泪鼻水流作了一处,“求陛下念在我等与国公同姓同宗之亲故,网开一面饶我等死罪!”
  老太后盛怒于这些温氏子孙毫无骨鲠的畏死丑态,咳得唾沫四溅,却仍挺着头颅背脊,以金杖连连扣地叱责起数步之遥的皇帝,“陛下难道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担不道不孝之恶逆之名,处死哀家不成?”见杞昭面色僵硬地蹙起了眼眉,温太后便似转败为胜般亮起了一双焦枯面容上的眼睛,仿佛撬开了黑壳蚌中的一对明珠,冲左右道,“你们这群鄙陋无用的东西!待皇帝的首辅暴毙于蜀地,待哀家的徵儿挥师杀入帝宫,这宫里做主的人便还是哀家!”
  桀桀火光后的少年脸孔一刹露出一种与其年岁全然不符的悲伤神色。
  温商尧一去不返,而今流寓何方,是生是死,全无一个可靠音信。一听老太后此言,杞昭再难泰然掩映这如久旱望雨的辗转思念,也再难怡然涂饰这如油烹火炙的忧心忡忡。他颤着一双手与一双唇,几欲被这扑面而来的火光热度逼下两道泪泉,委屈而又不解地道:“他……他也是皇祖母的侄孙儿,皇祖母不牵系他的安危也罢了,何以这般出言诅詈于他?”
  少年天子抬手一拭眼角,拇指缓慢移下目眶,也拭出了一副冷淡非常的面孔。他抬手轻轻一挥,羽林军便朝早已积了柴的宫阙射出了着火的箭矢。轰然窜起的火苗顷刻将甘棠殿化为地狱,张弓以待的羽林军则断去了殿内人的逃生之路。
  火焰愈燃愈烈,照得昼夜难分,天地一片焜明。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受不得火舌吞吐的吴笙一壁高呼着“大将军救救奴才”一壁光脚赤足地欲逃往殿外,结果却为羽林军放了一通乱箭,当场射杀。
  杞昭命宫人取来打了水的银盆与江南进贡的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
  “朕不喜欢女人的舌头。除了诅詈惑众,惹是生非,别无用途。”一双手并未染上羽林少年或者萧坚叛将的鲜血,可他却似清水难以濯净一般,反复擦拭不止。涓涓细流滑过指尖,少年天子突然对诚惶诚恐于身侧的小太监晋汝道,“你代朕传旨,私通贼寇,谋逆犯上,罪连九族。连同温郎庙在内,但凡温姓亲眷,一律抄其家底充缴国库。成年男子依律当诛,妇孺老幼一概剜其舌头,流配边疆。”
  吴笙为乱箭射杀的惨死之状顿令晋汝生起兔死狐悲之心,他奉令传旨,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传陛下口谕——”
  “你!你!你!”温太后为少年天子此言惊得口吐鲜血,一连怒掷出三个“你”字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当即昏厥不醒。
  一众温氏戚族无奈被困于大火浓烟之中,被烈焰不住吐卷的舌噬得皮焦肉烂。但凡有欲从火场跑出者,概被羽林军毫不留情地乱箭射杀,骇得一众人等忙又退回殿内,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朝天子所在方向顿地长号,哭叫求饶不止。
  秦开与范炎青目不忍视这凄惨已极的景象,仅得咬紧牙关,别过脸去。唯有龙袍绰然的少年天子驻在甘棠殿外的石阶之上,对眼前的惨象、耳旁的恸哭全然无动于衷,始终以那对黑黢黢的眸子漠然而视。
  火场之内倏尔现出一个女子身影。朱钗零落,头发披散,着一袭已熏得半黑的宫婢衣裳——凝眸一瞧,原是紫瑛。她以绢帕捂住口鼻,小心爬过层层堆积朱门大槛外的尸首,遂伸出一手向少年天子呼救道:“陛、陛下,奴婢是紫瑛啊!奴婢是陛下于太皇太后身旁的眼线,是忠诚不二侍奉陛下的人啊!求陛下放奴婢出去吧!好烫……这火好烫……”
  杞昭微微眯了眯眼睛,并不置一声。
  眼见少年天子无动于衷,紫瑛便又掉头望向了天子身侧的秦开,哭求道:“秦开,求你向陛下讨个情,救我一救!”当日天子金口一言要予他做媒,秦开只道娶这丫头过门是迟早的事,这二人间的行径便也不拘于俗礼,早就山盟海订下了终生的。此刻见未过门的妻子身陷火海,秦开也如锥扎在心,慌忙向身旁的杞昭跪求道,“皇……皇上,那是紫瑛啊!皇上曾答应过卑职,要将她许给——”
  “朕不会食言于你,”火光映着那张细白如纨的少年脸庞,杞昭不言不动好一阵子,才以眼梢瞥了瞥秦开,淡声道,“朕将追赐紫瑛为善阳公主,为你与公主举行冥婚之礼。”
  秦开愣愣睁大一双眼眸,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突然喉中迸出一声哀嚎,竟要只身闯入火海将人救出。
  “混账东西,不过一个女子而已!”只听一声厉叱,杞昭掰过那少年将军的肩膀,扬起手腕,掴了他结结实实一个巴掌。不留半分余力,打得秦开嘴角破皮出血,当即瞋眸跌坐于地上。
  “你想让她漏出话去,让朕担上弑杀太皇太后的不孝恶名,为天下人唾骂吗!”敛紧一双透着威严之气的剑眉,薄薄唇角也抿得更如纸刃一般,他掉头对另一侧的范炎青道,“范炎青听令,倘若秦将军一意孤行擅做非为,朕准你将他就地斩杀!”
  一口黏厚鲜血淌下唇角的顷刻间,数把兵刃已架上了跌地之人的脖颈。
  “秦……秦开……”乍起的一阵浓烟将瑟缩躲于殿门后的少女吞没了去。紫瑛的呼救之声越来越弱,呼唤自己情郎名字的声音也渐渐暗哑,直至闻之不辨了,“秦……秦开……救我……”
  远在菡清宫的白芍也闻见了那阵混织着泪水与鲜血的烧灼气味。那令人心悸的气味来自太后寝宫甘棠殿的方向,绕过门扉窗幔经久不散,随之皮肤缝隙穿入她已有孕在身的笨拙身躯,将她的血液凝固成寒冷而肃杀的冰凌。外出打探消息的婢子回来告诉这位清丽温婉又与世无争的芍夫人,那些位居显要的温氏戚族勾结入京的萧坚向皇上逼宫,但皇上的羽林军已经控制了局面。
  白芍依稀想起自己年幼时曾听过,睿宗皇帝简森中道复兴之前,甘棠殿曾被作乱的奸佞敬王焚毁过一次。她后来听见的这段历史也像那段往事一样,经由史官们的匀脂抹粉,以寥寥数言的形式留墨封存于《后周书》:
  咸归二年二月,大将军温羽徵忮害忠良,衔藏祸心,反戈出京。四月,左丞相韦松、吏部侍郎李谦扇构温氏余党逼帝逊位,挟太皇太后于甘棠殿内,放火使宵夜焕赫如昼,杀人如豪取落蒂熟瓜。适逢陇右将军萧坚押粮入京,供给军用。萧坚入宫勤王,赖先祖之庇佑,兼羽林之骁勇,一举尽歼贼军。然太皇太后不幸薨于贼手,帝悲痛罔极,更修陶冶岭岳、化正寰海之心,以明刑峻法逐淫嬖妖邪,以厚德笃行载乾坤万民。帝嘉萧坚忠节,厚赏其勋,进其丰望侯,另授金紫光禄大夫,彰表其德,殷裕其户,留之京师颐养天年。


☆、78、看似鹘伶得意秋(中)

  杞昭每日登楼远眺望眼欲穿,温商尧确是暂时回不来了。鲁立达屏退了左右守卫迈入那柴房,却看见温商尧双手被反剪缚于身后木柱,头颅低垂,全白的鬓发零散颊旁,一张眼目闭合的脸庞惨若无色,吐纳也似已停滞。他为此景心下慨然,不由脱口而出道:“一代英雄如何会落得这般境地!”
  “难得将军前来探望,何不带些酒来?”温商尧倒自己醒了过来,虽知此刻的自己狼狈已极,却仍不紧不慢抒怀笑道,“与朋友小叙,若无美酒相伴,岂非如海棠无香般惹人生憾?”
  “友人?”鲁立达稍事一愣,继而不以为然道,“承蒙国公抬爱,但鲁二与国公萍水相逢又兼有敌我之恨,委实担不起这‘朋友’二字。”温商尧咳了几声,笑道:“浚王府里人人避温某如避瘟神,独是将军不嫌此刻温某潦倒不堪,仍愿抽身前来相探,仍以‘英雄’相称,这‘朋友’二字,将军无愧受之。”鲁立达摇头道:“人人避忌国公实乃受了王爷严令。淮王的前车之鉴鲜血淋漓,唐公子三令五申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柴房一步,犹是担忧一旦府中哪个丫头前来探视国公,必会芳心大乱,必要趁人不备将这人间无二的温郎放出门去。”
  “亏我与唐先生还有一段情,他竟这般不通人情!”温商尧反倒咳着大笑,“白白负我一身好皮囊!”
  “正因唐公子与国公有些交情,才更知温郎风流,名不虚传。鲁某前来相探国公也只因心头不解,”始终僵着一张粗犷面庞的鲁立达也展眉笑起,又顿了顿道,“明知山有虎,还偏偏孤身一人行往虎山,结果却身陷囹圄脱身不得,何以天下有这等愚人?”
  “这愚人而今倒也好些悔了。”温商尧面上神色一刹黯了黯,一双深长眼睛如此温柔又伤心,“原是一个哥哥想看看他的弟弟,而今却是一个男子迫切想要回到自己情人的身边。”
  鲁立达自然打唐峤那处听过温商尧与先皇妃子乔夫人的那些往事,当时还颇嗤之以鼻,只道到底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并不知这君臣间的情愫非比寻常,还道温商尧所言只为回京相傍于乔夫人的陵墓,更觉这人痴得可以。当下摇头道:“国公之言,委实更愚了!”
  “何解?”
  “宝马雕鞍叱咤人间,长剑白旌力挽乾坤,何其风流恣意,英雄无双!结果却只为一个女人,落得久伤不愈一身病的下场,更为她与别的男人所生的儿子费尽心血油尽灯枯,难道还不够愚?”
  “为一个女人。确也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温某倾心相爱半生仍感无怨无悔的女人。”温商尧确也不辩,只淡淡颌首道,“有人嗜名,有人逐利,有人甘愿为一腔愚忠罔顾天下大义,有人却偏偏饮‘情’解渴,啖‘情’填饥……将军与温某各有各的痴,各有各的愚,就莫互相攀笑了。”
  “鲁二虽怀抱一腔愚忠,终究不比国公——”鲁立达听出温商尧这软语温声中的嘲谑之意,便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亲生女儿都为当朝天子派人射杀,还能为其赴汤蹈火,身赴险境!”
  许是女儿之死勾起了他的无限伤痛,原还淡淡谈笑着的男子突然面露极为痛苦之色,他剧烈咳嗽起来,不住呕出殷红鲜血。“劳烦将军一事……待温某卒于蜀地,还请将军将温某……温某的尸首送回京师……”一语罢,眼眸阖闭头颅垂落,整个人体温骤降,转眼已没了气息。
  “国……国公!”鲁立达赶忙上前探其鼻息,探得最后一口''活气儿将断未断,不由且悲且惧:悲这一代英雄竟将绝命于这牛棚改作的柴房之中;惧其一旦真真身故于此,怕那遭逢丧兄之痛的温羽徵定会将浚王府闹个天翻地覆。练武之人惯以真气续命,一念想起,他登时又道,“国公莫死,鲁二为你续一口真气!”
  岂知刚刚解下捆缚男子的铁链,还未及眨眼一瞬,便见那双阖闭的深长眼眸倏尔睁开——鲁立达自知对方使诈却根本不及反应,一道沉浑掌风已劈向他的颈后。与温羽徵刚戾霸道的掌下劲道全然不同,但觉一股宽广又包容的奇异热流自脖颈通往脊髓,未尝丝毫痛楚的鲁二将军方才哼了一哼,即刻昏厥在地了。
  温商尧本想取其性命,也似斩下浚王一条臂膀。可当他手腕高抬欲朝昏迷之人劈下一掌之时,却到底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释去掌下劲道,慢慢放下了手。
  不为人注意地寻得一匹快马,劈掌打晕三俩守卫,便头也不回地纵马疾驰而去。待赶至了命人留候的地方,为自己亲生弟弟一掌打伤的他早已呕血不止,气若游丝了。怕是惊涛拍岸,千斤压顶,也不及他此刻遭受痛苦的万分之一。见得客栈中的那个名为“孙虎”的憨胖少年跑出相迎,强撑至此的男子咳出一口血来,晃一晃身,即坠下了马。
  那日孙虎驾车送温商尧入得浚王府,便依他嘱咐守候于此地。因他身形臃肿面貌痴肥,说话又结巴,看来就是个毫不打眼的粗鄙农人,自然也未引来浚王手下的怀疑。
  “国……国公暂且……暂且忍耐……”见温商尧近乎不省人事,孙虎骇得手足俱僵,结结巴巴,“待回了京里……御医大人们定……定能将你……将你治好……”愈急舌头便愈显锈钝,一句话拖得冗长,絮絮又道,“国公怕是、是不知,离京……离京之日,陛下拜了我三、三……三拜,千叮万嘱让我无论如……如、如何定要把国公安全……安全带回……”
  这胖少年哪里料得世事之巧,几若与少年天子嘱咐他的同一时间,眼前这男子也将他打小相伴的挚友范炎青唤来身侧,同样再三嘱托:一旦宫闱生变也定要拼死护得陛下周全。
  “既然如此,便拜托小将军了……”温商尧阖起眼眸前轻轻一笑,“务必将我带回陛下的身边……”
  兰蕙同芳春四月,青衣公子慢慢踱步行去娼馆,正是晌午时候。
  许是时辰未到,满眼尽是慵起梳妆的娆媚女子,凤眼睃勾,杏眼半睐,花柳之地的旖旎香艳便在一双双美目的婉转流盼中泄露无疑了。唐峤尚未迈入花楼,便听见温羽徵的张狂笑声传自楼上,他真如杞晗所言,日日醺然夜夜笙歌,看来此刻业已醉得不清,根本忘记了一掌将自家大哥打伤之事。
  见得青衣公子迈入门来,尚存几分颜色的鸨儿立马风风火火跑出相迎,舞着香巾谄媚笑道:“公子交代的事儿,奴才可都一刻不怠地置办好了!”
  “我小时候就跟着妈妈唱戏,自是知道妈妈人脉广,没有求不应的事儿。”唐峤微微含笑瞟了个示意其小心轻言的眼色,褪下手上的一个翡翠扳指递于那个鸨儿,道,“我让妈妈寻的那些姑娘,可都已经伺候大将军了?”
  那浓妆艳抹的鸨儿当下附上前来,小声应道:“也非是奴才人脉广,这花柳之地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个得了脏病的姑娘。只不过姑娘们一旦得了脏病,不出多少日子一身恶疮,形损骨枯,口鼻俱废——我前些日子寻得一个,原也有倾国倾城之貌,可染病之后不出半载竟已变得不人不鬼,脱落了大半眉发,满脸鳞鲜似的疮痂,冒着腥水粘液,臭不可闻。若是这般模样叫大将军瞧见,莫说不会与之行欢还定要吓跑出千里。最是难寻的就是这些明明得了脏病,模样却还好看的……”言罢又挤眉弄眼地大肆吹嘘,只说自己寻来的女妓男娼无论身形样貌俱是头挑儿,别处的娼馆妓寨里万万寻不得。
  “妈妈劳心劳力为我解忧,我必会厚报妈妈。仅是不知,”这些女子之所以染病,大多因由鸨儿强遣染病了的男子与之交欢,并不如她所说这般踏破铁鞋也难觅。唐峤知其夸摆邀功也不以为意,只微笑道,“不知这些个伺候大将军的姑娘可还可靠?万一她们不慎向大将军说漏了嘴,我与妈妈只怕都脑袋难保。”
  鸨儿捣蒜着点头回话道:“公子但管安心,这些人的一家老小都攒在奴才手上,晾她们不敢乱说话。”
  青衣公子听此一言,终是颇显满意地笑将起来,“好极!好极!妈妈且去领赏——”眼尖地瞧见不远处锵锵而来的一队兵士,立马收住话音。
  为首之人倒是杞晗。
  唐峤见几若足不出户的佋王也寻来这烟花之地便知事态不轻,忙问他身侧小厮发生何事。来人呈禀道,那柴房里没了温商尧。唐峤因是又问:“鲁将军司职看守,这会儿人在何处?”
  那小厮但摇了摇头,说鲁立达宁受军法也不肯带兵前去捕拿国公,只因国公未趁其昏迷之时取其性命,他身为堂堂男儿,既得对方留命之恩也当循礼而还。
  “迂腐!一介武夫,竟然这般迂腐!”唐峤倒还未见动怒,杞晗却已怒叱出声,这模样全不似那个只识把鸟逗雀的佋王爷,更不似那个看似心如止水了无尘念的辨音和尚。他的愤怒与痛苦如此彰显,仿佛一阵炽焰,须臾即可将自己与身边人一并焚毁。
  “国公此行怕是探得了诸多排兵遣将的属地机要,唐某也断不容他就此回京相助皇帝。唐某这便命人布下天罗地网,定将国公找回!”
  “你当温商尧真是英雄末路、任人宰割的病秧子?你命人去追查,可就算查到了、追上了,谁又有本事将那砥柱中流于敌众我寡的温郎带回?凭你这个只知左右挑唆的无耻阉伶,还是凭我这手不缚鸡的失势王爷?”杞晗言罢即拾级登楼,循着温大将军与娼女调笑的声音,推开了一扇雕花闺门,不请自进了去。
  正值日照当空,艳阳逼目,这娼门香闺因染点着味道撩人的香炷,倒是一派不知何时何夕的乌瘴缭绕。鸳鸯凫水的锦缎褥子精斑点点,衣不蔽体的温大将军因服了些催情壮阳的丹药,云雨之兴如火伞高张,与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挺枪抱股干了一夜,这会儿才感倦意迫身。便又与四个女子咂吻逗戏一番,绞抱一块儿地睡了。听得有人进门的声音,欲睁难睁的眸里现出一张桃花似也的男儿脸孔,他还当自己醉意醺醺入了高唐幻境,于是迷迷瞪瞪笑道:“莫非王爷也来了?是真是幻?若是真的,本将军正好想你得紧,你这便也宽衣解带,随我作个后''庭之礼——”
  杞晗抬手便将置于一旁的一壶酒液浇灌于榻上男子的头顶,浑身燥热的温羽徵为这冰凉酒液一激,正欲发怒,却猝尔被眼前的白衣公子揪紧了衣襟。
  “你可知青史将会如何评述你兄弟二人?温商尧永远是鞠躬尽瘁的大周首辅,温羽徵永远是中道叛变的乱臣贼子,你永远成不了‘温郎’!”一张莹白无瑕的面孔因血气上涌涨出愤怒的红,他全似豁出一切地怒声骂道,“温羽徵,你且听好!我简杞晗能否心甘情愿做你的人,就看这回你能不能把你大哥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给新文打个小广告,欢迎点击专栏阅读,或直接将目光移向右边作者推文处…………………………………………………………→现耽《蝴蝶的叫喊》——大约大约就是一个三观尚算端正的小警探如何一步步沦陷,最后与变态杀人狂滚床单的故事【误!


☆、79、看似鹘伶得意秋(下)

  唐峤一壁玩笑自比那“多情擅画”的唐妓崔徽,一壁画下温商尧的样貌传令蜀地的各个城邑加强守卫,不容晋国公离开川蜀。纸笔的勾勒虽难酷肖真人样貌的风华俊美,倒也颇为传神。温商尧本就重伤未愈,这动必带咳的模样要掩人耳目已属不易,更莫说在重重城门守卫眼前蒙混过关。
  过了风雨横斜的清明,巴中蜀地虽不及长安帝里这般姚黄魏紫花开百媚,却也车马络绎行人如织,掩不尽的富庶秀丽。
  “你这无……无用奴才!竟要小爷……小爷在此城门前久等!你可知望……望春楼里的桃枝还在苦等、等……等着小爷!”骏马之上的少年肥头大耳,面阔似盆,着丝衫,戴绣帽,还御着件金丝黑缎的披风。虽说是个结巴,言行却跋扈得很,一看即是生于富贵人家。城门前正聚了个长队接受守卫的盘查勘问,他似已等得不耐烦,冲着为己牵马的下人骂骂咧咧不止,还扬起马鞭狠往他的背脊重策几下。打得那牵马的下人佝起身子,头也不抬地剧烈咳嗽起来。
  待这主仆二人移至了城门前,马上少年眉眼一扬,朝守卫扔出一定银两即示意要先行。守城兵卒收下银两,再见那牵马的下人衣衫破开,背上曝出条条令人心惊的血痕。心道“好个凶悍的主子!”倒也将他二人放过了。
  这看似主仆的二人出了城门,行及稍远些的地方当即弃了宽阔的官道,转而投身于林间小路。
  水云清穆,四下葱茏间唯有禽雉交鸣此唱彼和,竟赛过多少人间的歌声喧阗,笑语玲珑。一旦见得周遭无人,本高坐马上的富家少年立刻下了马,只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反倒为那牵马的下人披了上。
  瞧见温商尧背脊上的鞭伤,孙虎内疚道:“胖……胖子手重,绝非有意打伤国公……”
  温商尧咳了几声,笑道,“若非你这几下‘手重’,只怕我也不能如此安稳地出城。还当谢你才是。”孙虎闻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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