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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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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羽徵一离刑部大狱,也不急于回府。纵然狱卒们鞍前马后无微不至,可锒铛入狱到底令他屈辱难当。只嫌红帩阁晦气,便另择了一处名噪京师的妓馆。肤白似璧,唇红若丹,头发未冠未束披散于肩头,桃花醉眼慵佻朦胧,为一众色艺皆绝的莺燕围于中央,堂堂一介男儿竟生生艳过了她们。
  正是酒兴昂扬之际,李谦忙毕恭毕敬地前来迎接,张口即劝温大将军动身回府。
  温羽徵斜睨着眼梢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矮小儒生,又别过头去,以手指掂起一个貌美歌姬的下颌,“往日里不曾发现,倒也生得还算标致……”凑近上去,四片唇瓣互相蹭揉摩擦,少顷才彼此分离,那张俊美面孔恍生妖娆一笑,刻意压低的嗓音厚薄适中,如一掬醇浓甘酿直达人心,撩人动情,“这唇舌间的功夫是有几分,不知身子又当如何?”
  “听闻邬小翎唯恐惹祸上身,已收拾细软躲回了乡下,这京师花魁如何要另易其人了。”那美人将纤纤玉指探入温大将军交领之处,来回抚摩他的胸膛,“奴家自有千般本领能教将军舒坦,但怕韦二小姐呷着一口酸醋打上门来……”
  “将军与国公到底是同气连枝的手足兄弟……国公他……望将军速速回府……”
  “他关我入大牢时可曾记得我与他是‘同气连枝的手足兄弟’?不回!”转而又是头仰杯空,琼浆玉液直灌入喉。
  李谦被''干干晾于一旁,几番面色作难嗫嚅迟疑。才似下定决心般扬声道:“国公遇刺身受重伤,将军若是再不回府,只怕……只怕赶不及见得国公最后一面!”
  碧玉酒斝哐啷落在地上。
  眼前霎然飘英落雪纷纷似霰,耳旁则是鸣锣槌鼓铮铮生响,温羽徵仿似魂魄抽离一般愣了半晌,适才一把上前揪起李谦的衣襟,“你说什么?!如何会遇刺?如何会受伤?这普天之下,又有何人有此能耐刺伤于他?!”
  喉骨险被扼断,李谦吓得手足俱颤,结结巴巴地将温商尧如何接旨护送乔夫人棺木又如何于荒山野岭中遇刺一事和盘托出。
  他一听即明白,这是少年天子的把戏。
  听闻府里的婢子茉哥说,温商尧回府之时,已是血染衣袍气若游丝,只向左右留下一句话便昏迷不醒了。
  为一剑刺中的旧伤虽已止了血,却迟迟未见他醒来。面容血气全无苍白似纸,仿若脱胎于斜阳日暮萧风疏雨,何等落寞萧索,了无生机。瘦削面孔上光影相衔,同样的灯烛之光打在温羽徵的脸上,则是截然另一番模样。
  几宿独坐于兄长的床榻之前,温羽徵全然出离了因温商尧不徇至亲私情而起的愤怒,未及束起的头发依旧垂肩披散,风一过便蜿蜒拂面。面色沉凉,眸光随曳动的烛焰忽明忽暗,一时看来羁狂张扬,一时看来又绵软迷离。他难以理解。
  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
  温羽徵径自不寝不食,府中也无人敢扰。直至三日后,方有人胆敢推门而入,原是李谦与那身量未足的玲珑丫头茉哥。李谦躬身作了个礼道,“将军,你已三日未曾阖眼了,国公若是知道,定然不愿你如此这般……”温羽徵一言不发,仍是一动未动地坐于榻前,倒是茉哥“哇”地哭出声来,抽抽嗒嗒道:“小姐此去庙里敬香,只求诸位神佛庇佑国公……宫里的御医都已来过府里,可是齐大人、王大人、马大人……就连阮大人也都摇头长叹,说……说‘此番恐怕凶多吉少’了……”
  榻前的男人慢慢朝身后的丫头掉过了头,神色超然平静,可一双瞳子却泛出令人悚然至极的血色。茉哥从未见过大将军这般模样,立马敛住哭声,僵僵立于原地。李谦见得温大将军神色暗昧古怪而久不置言,又道,“国公未及昏迷之时,有一言嘱咐左右定要转告于将军……”
  “大哥……大哥他……说了什么?”
  “国公说……长兄如父,待他命绝之后,要将军卸甲归田转染成净,为他守孝三年——”
  “大哥啊大哥,你纵已命若悬丝,却仍想着释我兵权,好保那乳臭小儿的盛世江山?!”温羽徵听到这里竟突地狂笑起来,原来人若悲极,至哭至笑俱为常情。
  李谦与茉哥心有惧意,皆吐纳收敛不敢出声,瞪眼见得温羽徵缓缓跪下,执起温商尧冰凉的手置于面颊之上。反复流连轻蹭,仿似正安慰久睡不醒的兄长,又仿似借他的冰凉体温平息自己的一腔燥热血液。
  “咫尺袖间的江山你可拱手相让,便是身家性命也不要了?”屋外高悬天际的星辉皎皎,浑然不敌这双桃花眼眸中一道为酸楚磨砺的锋芒,他的语声是如此伤沮、黯然而委屈,“大哥,你风华绝世人间无双,为何独独参不透、跨不过这个‘情’字……”
  泥词逐句,述不尽千头万绪。
  “我与大哥皆自幼熟读敬王手书,你念念不忘那声‘晦朔心向简’,我却只记得一句,‘天下为公,能者居之’……弟弟这回……如何不听你的了……”温羽徵眼眸阖闭,两唇开启,来回吮过温商尧的冰凉手指,拈着他的指尖轻轻呷吻。攥紧的手心沁出潮湿汗珠,忽而倾力于齿冠,狠狠咬下。一丝殷红绕于兄长的指尖也淌于他的唇角,彼情彼景胜似鬼魅耽食人血,衬得那张人间无二的俊美面孔,愈发显得妖冶倾城。
  榻上阖眸深眠的温商尧眼睫似乎动了动,眉端蹙出一道浅痕。
  “传我谕令,顷刻调五万近郊的兵马入京,一万人马入自东门,一万人马入自西门,其余驻守城外待我军令。”站起身,眼梢斜睨扫了早已怔然失语的李谦一眼,淡然道,“即日起京城百姓不得嬉笑、不得饮酒、不得沾腥,如有违者,以‘谋国不忠’之罪论处。举国上下必得虔心礼佛旦暮祷告,为我大哥祈福!”
  李谦频频点头,又见得温大将军背身踱出几步。
  “若言‘奉天承运’,我便是在上苍天;若言‘皇祚神授’,我便是举头神明……”以指尖轻拭掉唇角殷红,那俊美郎君蓦然回眸生出一笑,浑似优昙乍放,难以捉摸而冶艳至绝。“所欲所及,无远弗届;废谁立谁,一念之间!”
  他想起了合卺宫里的那片灼灼桃花。


☆、27、铁马金戈频相顾(下)

  正是长安日下,萋萋草深落英扫地时分。借得行云弥漫月色遮掩,朝中一众文臣以右相陈洪培为首,聚首于庄府之中。明里是祭奠庄苇聊表哀思,暗里则为不满温羽徵骄狂残虐,商讨如何抑止其权势日盛的对策。
  “温羽徵的动作倒是极快,竟趁人无备将戍守郊外的兵马调入京师!他擅自颁发三条禁令:不得嬉笑、不得饮酒、不得沾腥。城中稍有犯者,遑论百姓还是官吏,定遭缉拿入狱,大兴剜舌刲股之伐戮酷刑。”史官学上蔡中虽是文臣却素来性情耿烈,喜怒俱不藏于色,率先忿言道,“而今长安城内腥血四流积尸遍地,仿似剑悬头顶人人自危。太皇太后老迈昏聩,皇上年幼懵懂,若再纵他这般为所欲为,我简周江山只怕要改姓‘温’了!”
  “老夫空有‘右相’之名,却无半点‘回狂澜於既倒’之力,实在惭愧!”陈洪培年逾古稀,两鬓皤然若霜,形容干瘦更胜一捆枯柴,闻得蔡中之言只得黯然叹道:“老夫昨日曾约见左相商议此事,可韦大人似乎并不愿掺和其中,仅以只言片语敷衍于老夫……”
  “温羽徵乃太皇太后钦赐于他的乘龙佳婿,那韦松素来道貌岸然表里不一,此番便更有根由佯打耳睁装聋作哑了!”蔡中又掉眼看向屋中另一白首男子,躬身道,“明为辅政,实乃篡权。温商尧这恶贼十年来独断朝纲,将天子任意把玩鼓掌之中,早是居心叵测,死不足惜!如今他命不久矣,倒教自己弟弟变本加厉。将军,大周社稷已有累卵之危,刻不容缓!望将军当机立断,速拟一道密令调兵勤王!”
  “这……”因秦允命丧一事,秦时如恍遭旱天劈雷,龙钟老态一夜毕现,身子也大不如前。黄浊眼眸稍转,以一个征询的目光望向陈洪培,“副相大人莫非是在忧虑,温羽徵会废帝自立?”陈洪培捋须颌首道:“正是。莫非秦将军不曾有此忧虑?”秦时如缄默半晌,方才叹道:“不瞒诸位,当年先帝猝然驾崩,萧贵妃为巩固势力传召自己的胞兄萧坚带兵入京,殊不知其已勾结几地藩王,意欲趁吊唁之机篡夺帝位,正是国公力挽乾坤令我先发制人,倾我麾下精兵沿途堵截萧坚,不任其一兵一卒踏入长安……”
  纵已病笃朽迈,这位赤胆忠心一生戎马的老将仍不敢忘:先帝灵堂之上,温商尧如何将立杞晗为帝的黄绫诏书置于火架之上燃尽;又如何抬袖拔剑浅笑轻咳,寒冽长锋所指之处,一声“何人异义,不妨直言。”生生慑得本欲发难的诸位藩王屏息敛气喑哑难言。
  “当日老夫甘愿冒天下之不韪另立新帝,曾迫国公指天立誓;而国公亦与老夫信誓允诺,此生不背我大周……”
  ——如若杞晗为帝,大周江山必会旁落他人之手;但若杞昭为帝,我温商尧必将辅弼新帝奄掌天下,直至气罄命绝。
  “可是……殊不知秦将军可曾听闻近日里梨园教坊内流传一说……”落座于众人尾端久未置言的庄家长子庄义儒忽而近前插言道,“说这殿上天子并非先帝血脉,而是诞育于……乔夫人与温商尧苟合之后……”
  “市井之言如何足信?!”秦时如闻言拂然怒起,扬声厉叱,“定是宵小刻意离间生事,庄大人乃饱学之士,怎可与街肆小民一般鄙薄!”面颊涨紫,连咳不止,少顷平复才对屋中众人道,“温羽徵为将多年,年年裁汰军中老弱,扩充军饷辎重。其下兵马不单骁猛过人一可敌十,更是重赏之下人人竭尽忠心——须知其每经一地每胜一役,必然纵容手下兵将如虫蝗过境般大肆劫掠搜刮。温羽徵实乃虎豺之性,这些年来若非惮忌兄长,凭他这般勇略咸备而又雄兵在握,定然早已反了。一旦——”
  话音戛然而止,秦时如摇了摇头,继而扬手挥墨,签下了那纸调兵入京的密令。他不敢也不能深想:一旦温商尧身故,温羽徵定会如那虓虎攫枭脱枷而出,届时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还能钳得住他?
  正值众人各自长吁短叹,忽闻门外响起一个男子的含笑声音,“秦大人,谬赞了。”
  案上的几支烛火焰苗齐刷刷倒向一处,风过方才静于原位。便见一个身系玄色披风的俊美郎君昂扬踱步而来,神容倜傥,气宇凛凛。屋中一众皆瞠目结舌,自以为此番聚众密谋不透一丝风声,竟浑然不觉温大将军已于门外“恭候”多时了。
  “你们这群酸腐文臣从来不符我心意。大哥进位以来,推行新法、减免租赋、兴修水利、招抚流民、惩治贪污……桩桩件件无一不为大周倾尽心血,可尔等鼠目寸光之辈,成日里只知叨念什么‘专恣弄权’‘独断朝纲’……”温羽徵抬手一摆披风,倏然即跃身上前,不及眼眨已夺去秦时如手中的密令。执于掌间看了看,颇为不屑地嗤出一笑,“你言辞凿凿说我‘屯兵京师,图谋不轨’,我倒认为是你秦时如‘植党营私,为臣不忠!’”掉头看了一眼随于身后入得门来的李谦,递上掌中密令道,“记下。拟一道折子明日呈于皇帝,便说前将军秦时如窥伺帝位已久,是夜勾结右相陈洪培等一众朝臣暗出密令,意欲兵发京师。物证确凿之下,已悉数为大将军温羽徵缉捕入狱——”
  “温羽徵!”蔡中怒极而四体俱颤,出声怒叱道,“你竟敢指鹿为马含血喷人!”
  “你方才说……‘死不足惜’‘命不久矣’?”举步前行至于蔡中身前,俊美面孔浮起一个意味难分的浅笑,继而又以眼梢瞥了瞥李谦,“记下。史官学上蔡中死不知悔,当众出言讥讪太皇太后与皇上,自知罪无可恕,欲坠楼逃逸,不幸折断胸骨而亡。”
  蔡中瞋大眼眸,正是惶然不知其所谓,却见温羽徵五指相拢于其胸口轻轻拍出一掌,神情淡然寻常的仿似轻叩门扉。只听一声胸骨碎裂的骇然声响,蔡中眼眸爆瞪而出,口中喷出的鲜血立刻四溅如雨。
  “温……温羽徵!”眼见蔡中倒地而亡,屋中人一概大骇失色,那干瘦老儿陈洪培出声怒道:“长安城内,天子脚下,你当真以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随意屠戮朝廷命官么?”
  “大哥一生磊落,与乔夫人发乎自幼之情,止于君臣之礼,你倒说什么‘苟合之后’?”见温羽徵朝其投来一瞥,又不沾任何表情地掷出一言,“记下——”摄入满眼血色的庄义儒更是腿软哆嗦,当下跪地叩首道,“卑职……卑职糊涂,万不该听信市井流言……国公……国公实乃天降星宿,定能逢凶化吉,寿、寿与天齐!”
  “父亲枉死人手也不敢提剑来报,”温羽徵轻勾嘴角,冷笑一声,“当真废物!”
  却也收回了须臾即发的掌间劲力。
  便是一二时辰后,弦月当空,平沙浮雾,将宫中昼里的喧嚣一并偷换干净。
  “鬓边戴花……岂非似个女儿家……”花瓣犹带一丝殷红血液,随着那修长冰冷的手指淌落而下。那人猝然而生极浅一笑,掉头踉跄而去。烟萝庇荫亦掩不住的落寞背影,渐渐逝于视线尽头。
  “温商尧!”
  又是一夜全然相似的梦,阖眸榻上的少年天子大叫一声睁眼醒来,发现枕上已是一片泪痕湿漉。
  方才抱膝坐起,一个面容姣好的婢子自飘拂的黄幔之后探出头来,怯怯问了声,“皇上,可是惊醒了?”
  “你……”浑似不识眼前之人般茫然看了她一眼,杞昭喃喃问道:“你是谁……如何在这里?”
  “奴婢是太皇太后派来服侍皇上的……皇上许是忘了,奴婢名唤‘白芍’……皇上……哭了?”
  “朕记得了。”抬手拭了拭眼眶,忽又抬眼看向身前这个袅袅婷婷的丫头,“他……他死了吗?”白芍不明就里,只得小心应答:“皇上说的,是哪个‘他’?”杞昭仍是神色懵然地重复同一问话:“他死了,是不是?他迟迟不来宫里,定然是死了,是不是?”白芍又摇一摇头,露出一个柔情绵绵的笑道:“只消皇上为其挂心惦念,遑论何人何疾,弹指便好。”
  “朕外出走走,你莫跟来。”见其神态卑顺言语趋附,顿感索然失味,少年天子起身下地,自披了一件雉羽作饰的紫绣缎面大氅,出了清心殿去。
  殿院阒无人踪,长廊静无人声。偶或走过一队戍卫宫中的守卫,也因秦开养伤而被温羽徵几日内悉数调换,俱是一副凛冽陌生的面孔。踱步于旷然夜色,杞昭徘徊四顾,只觉这芝兰玉树竞相争妍的偌大宫殿,比往日里更添一分砭人肌骨的凄寒冷清。
  他知道,那人的性命犹似断藕尚连细丝,朝不保夕。若非阮辰嗣倾尽所学为其续命,只怕早已魂归黄泉。
  庭阶前忽现了一个身影。
  杞昭一刹愣神,似全不可置信般狠狠抹了把眼睛——玄色披风轻轻随风拂摆,那个单单以背影相对的身影挺拔如南山秀树,更恍若来自洞天之外。不时轻声一咳。
  “温……温商……”区区一字梗于喉间,方知自己并非身处梦寐的杞昭几步并作一步驱赶上前,全然忘却天子威仪般于其身后将其揽住,“朕非是想取你性命,朕只是……朕知你自会吉人天相,亦知你不会弃朕于不顾……你无碍便好,无碍便好……”连连说得几声“无碍便好”,已是泪落如倾,如何也止不住了。将泪珠潸潸而下的脸贴于他的后心,两臂收得愈紧,仿似怕一松手,此人又将如夜夜不断的那个梦一般,消逝于那片邑外的绵延晴翠之中。
  为少年天子紧紧钳抱于两臂之中的男人咳了一声,蓦地挣开了他的手,回身笑道,“承蒙陛下错爱,微臣当受不起。”
  两张面孔确有相似之处,然则眼前的这个男人神态倨傲容光年轻,面色唇色更显然鲜妍得多。犹是咫尺相视的这双眼睛,非是水不扬波那般深邃悠远,而似腾空炽焰的张扬酷烈。
  不是哥哥温商尧,而是弟弟温羽徵。
  温羽徵五指微曲置于唇前,装模作样地又咳了两声,唇边噙着一丝浅笑,一双桃花眼眸却流溢出不堪负荷的挖苦与讥讽。“念在这声‘无碍便好’的份上,暂且容你多活几日。”猝然抬手捏住杞昭的下颌,骨节作响而指尖不遗余力,浑如要捏碎少年天子的颌骨,俯身逼近他的眼睛道,“我劝你不若夙夜为我大哥虔心祈祷,若他一旦身故,这御座之上的人如何不会是你了!”
  颤栗不止的少年天子两拳紧攒,死死咬着唇角,却不觉懊悔与屈辱,亦浑然忘却了生怒。直至看清对方月下面容的此刻,唯有三寸失望一尺沮丧萦于心头,点滴难以名状。
  “微臣今夜入宫实是想向皇上讨个人,”温羽徵放开了杞昭,复又生出一笑,“佋王,杞晗。”
  


☆、28、相思一寄白头吟(上)

  只因官府出榜颁布了“不得嬉笑、不得饮酒、不得沾腥”的三条禁令,往日里那些热闹的茶楼酒肆一概掩门拒客,加之街上不过十数面色故作恸切的行人,昔日人声鼎沸的长安城倒显得井然不紊。
  唯有城中最高的雀楼,还有些前来品茗了望的客人。
  阮辰嗣迈进雀楼门内,回首又将杞晗扶入,见他连连深喘两颊浮起一抹极不自然的红,不由攒紧了眉头道:“我说坐轿,你不肯;我说‘稍歇再行’,你也不愿。纵是好不容易离了宫,多少也该顾念自己抱病在身……”
  “好了,”杞晗抬袖轻拭了拭落于颊边的汗珠,看着阮辰嗣微一摇头笑道,“这堂堂一个男儿,如何一张口竟比婆姨啰唆,事事要败人兴致。”
  阮辰嗣确也知道,久被禁足于合卺宫的佋王哪里见过长安街这般热闹的地方。或是苗圃瓦肆的尘境俗居,或是莓墙燕巢的世间琐屑,或是街头巷陌的翁叟垂髫,都能引得他流连小驻,如何也看不够。虽仍旧心疼,到底不忍再扫其兴致,只得揶揄笑道,“堂堂男儿也好,啰嗦婆姨也罢,在这俐齿伶牙的佋王爷面前,岂不都得变成钝口拙舌的老实人。”
  “小王倒不以为然,”杞晗又是一笑,一双清皎眼眸直指对方眸底,“这越是钝口拙舌、规言矩步的老实人,便愈知藏拙掩劣,也愈貌似神非,不肯以真心示人。”
  “横竖说不过你,”阮摇头也笑,一壁自嘲地摇了摇头,一壁叹气道,“活该我自讨没趣,明知不说话才是上策。”
  雀楼的小二杵在一旁,不住朝跨入门来的二位公子瞥眼看去——往来客商见得多了,也不曾见过这般样貌出众的。犹是那稍矮些的,虽说看着削瘦孱弱似带病体,可一张淡眉画目的莹白面庞隐隐泛出逐水桃花的粉润,不禁教其心中生疑:一个男子,漂亮得应当纳入画幅不说,竟还描眉黛傅脂粉,委实荒唐!可见其举手投足非但不显扭捏女气,更兼逼人贵气。那小二暗自揣度其来历不凡,便也不敢稍事怠慢,赶忙一面躬身问候一面将二人引上了楼。
  “平素里这儿往来极是热闹,跻身而立的地儿也寻不得。若非大将军一纸严令颁布,如何不会这般冷清。”那小二将二人引入一处内间,忽又作了个慎重脸色,道,“二位公子且恕小的招呼不周。好茶管够,于这墙梁之上落墨抒怀二位也可自便,然这举樽听曲儿,可是万万不能!”
  阮简二人抬眼四望,墙阙木梁之上,确凿留存不少先人笔墨,其中亦不乏名家真迹。墙上题诗多作为世事盈亏难料的愁怨之词,抑或夹杂一些国土不整、时运不济的慨然悲叹。或言辞婉丽,意境凄清;或声情激越,铿锵激昂,这些墨痕半是拙劣半是精工,道尽多少尘世悲欢,又道尽多少人事迁逝。
  小二见二人看得认真久不置言,即倾身上前,眨了眨眼道,“关乎墙上题字的,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至今已无从可考。”
  杞晗与阮辰嗣同时出声问道:“什么故事?”
  “那是宣逊十年的事,就是说那故事发生于睿宗皇帝登基在位的第十个年头,一个花疏霜重的秋日,这雀楼里来了一个人——一个一身寻常装束、却教人一眼看去便知其极不寻常的人。”小二故作神秘一笑,又道,“那人又高又俊天神模样,可偏生瞧着似是笑意晏晏,又似心有戚戚。默然一人登于楼顶望北远眺,直至日薄西山方传来跟随的左右备下笔墨,意欲题字。可他执笔在手却兀自颤栗,良久才轻轻一声自言,‘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十年一晌,往事难捱,表哥……可好?’”一言说罢,他即掉头而去,再未归来。那人正是——二位公子何不猜猜,那人是谁?”
  阮辰嗣稍作沉思,即点头道:“那人看来如何来历不凡。许是京里的某一位高官贵爵?”而杞晗则埋首低眸,也不说话。
  “此是长安城里第一高楼,往来自然是京里的高官贵爵,公子你这猜便也似没猜。”小二挠了挠脸,作势要大笑,忽又恍然生悟般生生将即将裂开的嘴角收了住,“那人正是复辟中兴我大周的,睿宗皇帝。”
  待小二退了去,屋中二人正说话间,一个青衣男子于屋外轻叩了叩门。也不等屋里人相请便跨门而入,笑道,“唐某本欲托付好友寻找名医替国公诊伤,不料竟在此地见到了当时华佗,这场席面如何也该由唐某做东。”阮辰嗣一见来人,当下相迎笑起,“唐先生,快请!”唐峤冲其点了点头算作行礼,又将目光移向了阮辰嗣身侧的杞晗,稍一打量即作揖身前行了个妥重的大礼,口中道:“草民拜见佋王爷。”
  “先生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果不虚传。”杞晗朝眼前这个面目清秀的男子看去一眼,即落座于窗边,微微启了个笑道,“只不过……小王久居深宫,但不知先生如何识得小王?”
  “能让阮大人暂忘病人而告假出游的,这世上怕也只有佋王爷一人。”
  “先生这话愧煞阮某了,国公之伤已见起色,阮某必将倾尽所学不遗余力……”
  杞晗替自己将面前的白玉茶杯沏了满,方要抬手送近唇边,阮辰嗣忽而探出一只手,出声道,“莫急,烫。”五指交握,便将杞晗的手完全收在了自己的掌中。掌间触及的皮肤滑若油膏琼脂、细若素纨冰练,分明带着的几分低烧,更直直烫入人心。那种难以言喻的火灼温度教阮辰嗣不由一时失神,不知不觉便将杞晗的手握得久了些。桃花面颊更添一分红晕,佋王却故作全不在意地揶揄笑道,“阮大人若再不将小王的手放开,这会儿又该凉了吧。”
  阮辰嗣慌张将手拿开,竟已结结巴巴道:“这……这……我也不知……”
  正与此时迈门而入的小二倒解了这番尴尬,面向阮辰嗣道,“小的听唐先生说,公子是大夫?”稍稍一顿,“这楼下一位客官不知缘何口吐白沫抽搐在地,小的斗胆请公子前去探望一番。”
  医者仁心,这阮御医毫不做停留,只朝在侧的佋王点一点头立马移步而去。待他出得门去,杞晗拿起茶具,替唐峤斟了杯茶,推至他面前淡淡笑道,“请。”唐峤接过茶盏,却也不饮,开口问说:“敢问王爷,而今居于庄府,食寝可还习惯?”杞晗微一颌首道:“小王不过一介萍泊客旅,能有一瓦安身已属万幸,如何还敢言‘不惯’。”唐峤又道:“庄家大公子乃唐某旧交,若有招呼不周,大可向唐某支会一声。”杞晗但是一笑,也不作答。
  “竟是唐某糊涂!”唐峤轻拍案面,恍然生出一笑,“王爷乃大将军的座上宾,哪里还需唐某擅作主张——不知大将军,待王爷如何?”
  “唐先生。”杞晗浮起淡淡笑容,直视于对方眼眸道,“先生这般声东击西大费周章,想来是有不能为他人知的密事要与小王商议了?不妨直言。”
  唐峤自恃才容出众,从未自认人下,可与杞晗凝神一眼对视,亦不由心生自惭之意:世间何有这般眉眼口鼻俱妙至精微的漂亮脸孔。径自出神半晌,方才顾左右而言他,“天子病了。”
  杞晗摇了摇头,颇似不以为然道:“人生百病,纵是天子也免不了。”
  “可唐某却听闻,是大将军先在朝堂之上迫少年天子下诏封他为朔国公,代行监国之政;而后又以天子忽染恶疾为名,将其软禁于深宫之中。”
  “先生这番话也是道听途说,虽是言之无心,可若叫有心之人听了去,只怕要平地生风掀起骇浪惊涛。”杞晗仍是无动于衷,一派神色不兴,“还望先生万莫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豪赌玩笑。”
  无论与这佋王说得什么,他始终面色淡然不为所动,唐峤费尽口舌亦觉无用。一侧眸,恰见一绺落发似的微光透过窗棂照进屋来,便故作欣喜地扬声道:“王爷快过来瞧一瞧,这是什么?”言罢,他作下一个“请”的姿势,邀那杞晗趋步而来,临窗而立,俯身向下看去——
  一城之巅,四野风光豁然可睹,尽收眼底。
  日暮酉时,斜阳铺平城郭。炊烟轻飏,柳絮随风,飘飘漾漾若一斛清泉,逶迤蜿蜒。极目尽头,一只鹰正羽翮舒振搏击长空,何其自在而又何其令人生羡。杞晗缓缓瞑起眼眸,任由风声袭耳,继而惺然领悟——眼前所见种种,正在向自己施蛊。
  这本是他的走骥流萤,也本是他的江山子民。
  “草民斗胆揣摩王爷的心思,可是想着不若尽早远离京城是非,脱囚而去?”唐峤近身靠前,俯身于他耳旁道,“大将军纵有万丈雄心,亦不敢于各地的藩王眈眈虎视之下改立国号,只怕他会另立简姓新帝以堵悠悠众口……”
  瘦削肩膀不自禁地轻轻颤栗,震触遍及全身。
  “此一曲已是移商变徵,只消王爷素手轻拂即可谱出盛世佳音……难道王爷宁似羝羊触藩,自我局陷于两难境地,却不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王爷何不细作一想,如若国公康复醒转,王爷与阮大人还能走往何处?”青衣男子稍顿了顿,摇头叹息道,“可怜,可叹。分明真命天子,到头来却是孤居深宫,啖西风萧瑟,悼桃花零谢,与晚蝉啭鸟伴至终老……”
  那张久久波澜不兴的桃花面庞,终究生出了一种表情——似生死契阔之恸,似弓影浮杯之惧,更似一片狼藉。
  “王爷若真是心如止水,大可趁此离宫契机,与阮大人逍遥遁去……如若不是……”自知火候已至,唐峤面色一敛,跪地叩首道,“草民拜见皇上!”
  


☆、29、相思一寄白头吟(中)

  杞晗与唐峤对坐饮茶,估摸候了半盏茶的功夫,阮辰嗣才推门而入。
  “许是天生体弱耐不住这闷热天气,故而才会惊厥不起。”听他抒怀笑道,“已无大碍了。”
  “瞧,这当代华佗、现世菩提可回来了!唐某尚有要事于身,也不好再作叨扰,这就向二位告辞了。”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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