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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长的那一夜(第1、2季)-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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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泡沫。逝者如斯夫,川流不息,但不管水往哪里去,西湖没有挪过窝,断桥也从未断过,这条堤岸就在脚下,记忆恍如昨日,哪怕刻舟求剑,也不会有误差。
  我穿过断桥上拍照和自拍的人群,沿着白堤往前走去,在一片含苞待放的荷花边上,找到个上了年纪的环卫工人,手里有个捞垃圾的网,一根长长的竹竿支撑着。我说有台手机掉进西湖了,想要借个网捞一下,当然我没说那是七年前。
  环卫大爷很客气地把网借给了我,夕阳从栖霞岭和保俶塔的背后照着我,右手边的西湖上金光四射,宛如千万片鱼鳞滚动。
  我回到一草身边,站在游船码头边,两人合力将竹竿深入西湖之中。
  旁边已经有人围观,指指点点,我只能旁若无人,看着水面吃到竹竿的高度,底下果然很深呐,绝对能淹死人的节奏。
  好像捞到了什么东西?
  对,我能够感觉到底下除了淤泥和水草,还有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但愿不是些垃圾和石头,要是在断桥下修炼了一千三百多年的青蛇妖精呢?
  我和一草的劲头更足,轮流探着竹竿,终于捞上来一大堆家伙。
  那是什么?黑乎乎的,好像是手机的形状吗?不止一台,居然有四台手机。我们放在岸边洗了洗,发现一台爱立信,一台松下,一台波导(手机中的战斗机),还有一台叫不出名字的山寨机。
  再接再厉,继续捞吧。
  我们的第二网,又捞上来六台手机,各种牌子和型号都有,还附送了一台佳能数码相机,和一个手机充电宝。这一批里有两台诺基亚,一台是最古老的那种,差不多是2002年的款型,还有台就是我用过的N9,这一款式2011年才出来的,不可能是我们七年前掉下去的。
  天快黑了,最后一抹晚霞沉没在西湖,一草看着岸边混浊的水,目光呆滞,满满的无力感。
  别泄气!我鼓励着他,把竹竿再次深入水底。
  第三网,手上就感觉有些特别,分量不能说很重,但是很粘稠,好像被什么缠住了——刹那间,我真的想到了死人的头发,比如溺水或者被杀害沉湖的女子……
  一草帮着我一起拽这竹竿,终于捞起一大坨水草,居然还带着几尾小虾。
  那团千丝百结里头,似乎还有东西。西湖边亮起路灯,我们顾不得干净与否,用手剥开层层叠叠的水草,终于摸出两台手机。
  它们就像被捆绑在一起SM的男女,水草结结实实地包裹着,在西湖水底打了无数个死结,无论如何都无法解开了。一草掏出把瑞士军刀,好不容易割断水草,将这两台手机解救了出来。
  一台诺基亚,一台摩托罗拉。
  好像是啊,这台诺基亚。一草用了两包餐巾纸反复擦拭。
  不错,七年前,从西湖坠落的手机,就是眼前的这一台。
  人说沧海还珠,这是西湖还机呢。
  捞上来的其它十几台手机,我们送给了环卫大爷,假如还会有像我们这种闲得蛋疼的失主找过来的话。
  但我带走了那台摩托罗拉,就是跟一草的诺基亚紧紧缠绕的那个,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SM,我想。还有一个原因,它看起来比七年前的诺基亚还要古老,似是十多年前的款型,很像我的第一台手机。
  虽然,在西湖底下泡了七年,诺基亚的外观还算完整,只是后盖掉了,电池板裸露在外面——至少这个不能再用了。一草卸下电池板,找到西湖边一个厕所,洗手台旁有烘手机。我们把诺基亚塞进去,吹风了十分钟,差不多干了。
  我万万没想到,一草这个极品,居然自带了一块新的电池板,正好跟这台七年前的诺基亚配套,不晓得他从哪个电子博物馆里淘来的。他把电池板塞进西湖里捞上来的手机,然后开机。
  诺基亚,赐予我力量吧。
  天哪,大概是前面的铺垫太过曲折,或许就是七年间我的命运发生了太多变化,此刻的我紧张到了极点,根本不敢再看一眼。
  等待的半分钟间,整个西湖仿佛都安静了,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已消失,只剩下一汪如镜的水面,倒映着天上月光,在断桥的桥孔底下。
  忽然,耳边响起某种熟悉的声音,好像是诺基亚的开机音乐。
  我和一草同时睁开眼睛,看到七年前的手机屏幕上,一只大手牵住了一只小手,底下出现五个字母:NOKIA。白底蓝字就像芬兰国旗。
  小强般的机子啊。
  一草把这台诺基亚捧在手掌心,慢慢等它进入首页桌面,毕竟在西湖底下沉睡了七年,就像刚醒来的植物人,新陈代谢缓慢到了极点……
  我看着手表,几乎过去一刻钟,才陆续显示首页图标,直到见证奇迹的时刻——中国移动的信号出现了。
  五分钟后,响起了短信铃声。先是一下,还来不及看内容,响了第二下,接着铃声就没有停过,此起彼伏响了二十多分钟,无法统计进来多少条,原本充满的新电池被消耗了两格。
  我们找了家西湖边上的咖啡馆,随便点了一些简餐。我问一草怎么还能收到短信,他说七年前,他手机掉西湖里以后,他回北京换手机同时也换了号码。所以啊,原来的SIM卡继续有效,以前办过一个什么套餐,几乎等于永不停机。
  七年里收到了哪些短信?
  一草却不给我看了,诺基亚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他说全是无聊的垃圾短信,还有不计其数的来电提醒。
  窗外的西湖月光,好像也是七年前的,什么孤山啦,断桥啦,保俶塔,雷峰塔,三潭印月,花港观鱼,全都模糊成了黑色的碎片。
  这时候,我接了个漫长的电话,《最漫长的那一夜》导演打来的,我们在电话里讨论了两个钟头,关于剧本创作中的各种问题,以及怎样处理细节。我没有跟他说我正在西湖边,陪伴我的编辑一草找回了丢失的诺基亚。
  打完电话,已近子夜,咖啡馆里人不多了,整个西湖才安静下来,连同湖底下沉睡的几万部手机和存储器中的记忆。
  一草没有任何表情,仍然在看他的诺基亚,背对着我,脑后的马尾巴似乎发白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一草啊,七年前的国庆节,我们在西湖边的游船码头,你是不是在等一个人?
  他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我,不置可否。
  从一草凝滞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吐出答案的。
  突然,诺基亚的铃声响了,还是曾经最熟悉的旋律——GRAN VALS。
  刚过子夜十二点,我和一草都愣住了,这手机在西湖底下泡了七年啊,那个人是谁呢?
  古典吉他的轮指回旋着,一草把诺基亚放在桌上,这古老的铃声持续不断,边上那桌抽烟的大姐转头侧目,宛如回忆起了什么。
  接啊!我喊了一嗓子。
  一草手指哆嗦着拿起手机,按下通话键,嘴里拖出一个漫长的“喂……”
  我很想凑近了听到诺基亚里的声音,但一草在耳边捂得很紧,只能听到他急促沉闷的呼吸。
  通话持续了三分钟,一草却始终一声不吭,不晓得那边在说些什么,貌似有些灵异。
  突然,一草对手机说:对不起,我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他挂了电话,对我傻笑了一下。大半夜的,打什么推销电话!
  随后,他将诺基亚小心地塞进包里,站起来吼了一嗓子,买单。
  半夜的湖滨路上,尽是开着跑车撩菜的富二代们。我们打不到车,一路走了回去,我也再没有问过他任何话。
  回到酒店房间,推开窗户,可以看到西湖的一个角落,月亮下黑乎乎一片的,偶尔闪过几个光点。
  凌晨两点,我才睡下,一草住我隔壁,虽然隔着一堵墙,但我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哭声。
  是啊,一个大男人的号啕大哭,持续几个钟头,从凌晨到黎明。那惊天动地排山倒海的气势啊,是要把西湖哭得翻涌呜咽,教岳武穆悲伤得从坟里头惊醒,让钱塘江泛滥成灾一发不可收拾,你能想象吗?
  果然,杭州的后半夜下起了大雨。
  整个后半夜,我都没有睡着过,被他的哭声和窗外的雨声吵的。我几次冲出去敲他的门,怕他会出什么事情,比如悲伤过度寻了短见,或是一把鼻涕呛在气管里……但他不开门,只有哭泣声。
  次日中午,我们冒着暴雨离开西湖,我回上海,一草回北京。
  临别之时,我对他说,亲爱的,那台诺基亚,你可要放好啊!
  虽然,一草的眼圈还是通红,却笑着说,今天早上,我悄悄跑到西湖边,又把这台诺基亚扔回水里了。
  我沉默了一分钟,很想扇他个耳光。
  但,我还是拥抱了他一下。后会有期,兄弟。
  回上海的高铁上,忽然感到包里有个东西,打开里面的塑料袋一看,原来是台肮脏破旧的摩托罗拉——昨天被我从西湖底下打捞上来,跟一草的诺基亚纠缠在一块儿的。
  好吧,一草的诺基亚还给西湖君了,这个摩托罗拉算是给我的纪念。
  这天晚上,我回到家里。窗外,暴雨如注。黑夜灯光下,无数细小的污垢,沿着玻璃慢慢地冲刷下来。但我知道,没过几天,还会积起新的灰尘,碎片似的,难以抹去。
  而我花了三个钟头,在鼓点般的雨声伴奏下,翻箱倒柜,掘地三尺……
  终于,找到了我的第一台摩托罗拉,还有第一台诺基亚,原来以为早就扔掉了,其实还藏在角落里啊。
  夜深人静,闭上眼睛,等待了好一会儿,仿佛暴雨和雷声隔绝了世界,我才打开摩托罗拉和诺基亚。我的手机里没有照片,只有短信,翻着一条又一条,那么多年留到现在还没删的,一定是有些特别的缘分……
  看完摩托罗拉里的短信,我从哭到笑。
  再看诺基亚里的短信,我又从笑到哭。
  如此反反复复,不知道哭了多少遍,至于笑嘛,仅仅两三次而已。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雷雨滂沱,我却回到某个烈日炎炎的盛夏,落叶满地的深秋,结冰与飘雪的后海,细雨绵绵的梅雨季,还有那年诺基亚和摩托罗拉的春天。
  终于,我也懂了昨夜和今晨的一草。
  隔了几日,想起西湖里捞出来的摩托罗拉——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活着还是死了?从外表也难分辨男款女款。为什么偏偏和一草的诺基亚捆绑在一块儿呢?就像一对殉情而死的男女。
  我给它换了新的电池板,但始终无法开机,更不可能倒出里面的数据内容,虽然我不是偷窥狂。
  但我想起一个温州朋友,家族企业,老有钱了,在杭州湾南岸有家工厂,专门回收处理废旧手机。他告诉我在那家厂里,可以恢复任何数据,无论是被火烧过还是被水泡过,或是被大卸八块的手机。
  我独自开车找了过去,穿越嘉兴与绍兴间的跨海大桥,带着西湖里捞上来的摩托罗拉。
  那是在一片滩涂田野里,工厂车间内的旧手机堆积如山。这里的统计单位永远都是“万台”,随便一辆卡车拖来的手机数量,放在2005年就足够左右一次超级女声的投票结果。我本来已有心理准备,但是亲眼看到这一幕,依然让人震撼。
  从诺基亚到摩托罗拉到爱立信到各种国产品牌,个别的还有前几年的IPHONE和三星。它们先经过一轮手工挑选,有专门的机器来测试手机性能。有个负责检测的女孩告诉我,只要手机存储器还在,即便删除了全部内容甚至格式化,也能被她轻而易举地恢复出来。只要她愿意的话,就可以看到许多人的短信、照片,还有文件,总而言之,在这里任何人都没有秘密可言……我想,冠希们怎样处理手机才能万无一失呢?除非不拍。
  如果测试下来,手机还能继续使用,并且款型的年代不太古老,就会变成翻新机重新流入市场。至于那些已经损坏的,或者陈旧到扔街上也没人要的,则会像尸体一样被法医肢解,拆卸零件,粉身碎骨。据说在一部手机中,百分之五十四是钢铁,百分之二十是铜铝,百分之十七是塑料,还有金、银等贵金属。七块手机电路板,能提炼出一条金项链,这个比例超过了南非的黄金矿石,可以说我们用剩下来的手机集合起来就是座巨大的金山。
  看得出这地方污染很严重,工厂旁的小河表面,覆盖厚厚一层金属光芒,空气中有股断了电的冰箱里的腐烂味。工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都说习惯了黄金的气味——黄金是什么气味呢?从此以后,我的鼻子记住了,但依旧无法用文字描述。
  在我朋友安排下,厂里负责手机检测的女孩,只用了十分钟,就帮我倒出了那台摩托罗拉里所有数据。她说这款手机已经很罕见了,即便在他们厂里,最常见的是五年到七年前的款型,而这台摩托罗拉是2000年左右出厂的。她把摩托罗拉里的数据刻在一张光盘里,包括所有的短信和通讯录。
  我很感谢这女孩,并且友善地提醒她最好戴着口罩上班,然后把这台摩托罗拉送给了工厂。
  回程路上,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高速上保持一百二十公里时速,车载音响里是BEATLES的《昨天》。
  我想,每个人,曾经用过的每一个手机,都埋葬着各自的记忆。手机可以被我们抛弃被毁灭,但构成手机的零件、元素,乃至金属,将永远留存在这个世界,哪怕化为碎片。就像记忆,同样是无数光盘似的碎片,连同我们的青春一道粉身碎骨。
  经过杭州湾上的大桥,两侧是宽阔无边的江海,我缓缓放下车窗,雨水溅入眼眶,右手握紧方向,左手捏着光盘,用尽全力扔出窗外。
  只一刹那,通过左后视镜,眼角余光瞥见,铅灰色的乌云和雨幕下,光盘闪闪发亮地旋转,飞向天空最深处,带走某个陌生人的昨天。
  PS:本文亦是《最漫长的那一夜》后记,感谢我的兄弟一草,感谢他在西湖底下的诺基亚,感谢昨天的自己,感谢今天正在看这本书的你。
  蔡骏
  2015年6月12日星期五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Oh yesterday came suddenly
  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Hm hm hm hm hm hm hm
  ——Beatles Yester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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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长的那一夜·第二季》
作者: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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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超现象级IP第2季强势爆发,文学界、出版界、影视界合力背书。
最漫长的那一夜正在上演我们的“人间喜剧”与“悲惨世界”。
夜超好看故事,感动全球4亿读者,15夜故事正在改编影视。
蔡骏社会派悬疑小说最新力作,第2季14夜故事更震撼、更温暖、更感动。
最漫长的那一夜系列小说,如一把把刺向绝望的希望之刃,在漫长黑夜划过,直戳中国都市人群的层层痛点 。
悬疑下的深刻,浪漫中的微苦:献给每一个曾在深夜痛哭过的人,漫漫长夜,我陪你过,陪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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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中国著名悬疑小说家。连续13年占据中国悬疑小说畅销榜首位,中文简体图书总销量突破1400万册,受到全球亿万读者欢迎,图书版权输出欧美、亚洲等国家和地区,翻译成十多种文字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
2002年首部长篇小说《病毒》出版,迅速引起关注,长销至今;2005年《地狱的第19层》创国内同类小说单本销售纪录;2007年起《天机》(四卷本)陆续上市,总销量逾400万册;2011年《谋杀似水年华》出版,开启中国社会派悬疑小说先河,之后又推出《地狱变》《生死河》《偷窥一百二十天》等口碑与销量俱佳的社会派悬疑力作。
2014年春开始创作社会派主题悬疑作品集“最漫长的那一夜”系列,在新浪微博发表后,立即登上热门话题榜,先后引发全网4亿人次追读。2015年8月,其中19篇故事结集出版,上市一个月全国热销20万本!截至2016年4月《最漫长的那一夜·第2季》出版之际,该系列小说在网络媒体和文学杂志上公开发表33篇,巨大的IP价值吸引了上百家实力影视公司争抢版权。本系列现有15篇故事在改编影视作品,已成为当之无愧、不可不看的超现象级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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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所有深夜不睡觉的人
  最漫长的那一夜,我陪你度过
  
  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莎士比亚



  第20夜 白茅岭之狼一夜  
  那座监狱,远在苏浙皖三省交界的深山,有个恐怖片式的名字——白茅岭。
  白茅岭是上海管理的农场,是教化劳改犯重新做人的地方,有许多说沪语的干警。上海人管被释放的劳改犯叫“山上下来的”,说的就是这座山。从前我一直以为那叫“白毛岭”,听起来更阴森更有想象力,仿佛跟白毛女存在某种联系。
  那年冬天,每逢日落,就是白茅岭最漫长的一夜。东边和北边,连绵不绝的白茅岭,早已降下白霜。西边和南边,是宽阔的无量河。四面无处可逃,天然的大监狱。刚过十二月,无量河蜿蜒的水面,结了一层薄冰,多年未见此景。监房、宿舍,兵营还有农舍,均无暖气,只能烧山上的干柴。囚犯们盖着薄薄的被子,互相搂抱取暖。值班的干警最难熬过长夜,唯有痛饮劣质白酒。清晨,隔着铁窗向外望去,是屋檐底下长长的冰,开春的油菜花地和茶园,盛夏的稻田和果树,秋天郁郁葱葱的山岭,远看都像涂抹过一层白石灰,仿佛整个白茅岭被移植到了西伯利亚。屋里屋外,每寸空气,潮湿刺骨,钻进毛细血管,七情六欲。
  比冬天更可怕的是狼。七十年代的白茅岭,有什么会同时出现在所有人的噩梦中?便是狼这种动物。狼会吃人。除了农家牛羊,狼最爱吃小孩。白茅岭有所学校,家长多是干警与农场职工,枫林染红的时节,有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在放学路上被狼吃了,只剩残缺的骸骨。传说中的大灰狼,并不只是大人们用来吓唬小孩的。农场职工决意复仇,向部队借了自动步枪,在深山掏到狼窝,掳获七只小狼崽。刚出生的小狼,满嘴奶味,像一窝毛茸茸的小狗。它们被剥皮处死,血淋淋地吊在农场门口。当晚,整个白茅岭的囚犯、干警、职工还有士兵,都听到荒野里的狼嚎,从午夜持续到天亮。让人心里潮湿得发霉,生出密集的狼毛来。
  次日早上,挂在农场门口被剥了皮的七只狼崽,消失不见了。
  不久,一个职工晚上出门解手,迟迟未归。老婆拖着众人去找,发现在茅坑边的尸体——喉咙被咬断,差不多放光了血。大家都闻出了狼的气味。隔了一日,午后的太阳下,有个职工独自在茶园干活,突发惨叫。等别人赶到,发现他已被咬得面目全非,鲜血染红了茶树枝干。整条大腿都不见了,连着命根子咬断,被狼拖到林子里作了午餐。自此以后,大白天没人敢落单。下地干活必须三人一组,随身携带猎枪,最起码得有镰刀之类的防身。猎狼队使用部队的56式自动步枪(56式至今仍是一种致命武器,威力颇猛),在方圆几里内严密搜捕。
  白茅岭有对夫妇,夏天有了第一个孩子。怀孕时就被看准是男孩,生下来足有八斤四两。十月初一,寒衣节深夜,夫妻俩被某种声音惊醒,发现襁褓里的孩子没了。窗户被顶开一道缝隙,残留几绺灰色狼毛。女人疯狂尖叫,左邻右合提着猎抢赶来,搜索到鸡叫天明,有人在山林边缘,找到两块染血的襁褓碎片。年轻的妈妈哭晕过去,大伙却不敢进山捕狼。最近一个月,有十个男人命丧狼腹。几具残缺的尸体旁边,自动步枪未曾放过一弹。白茅岭的狼动作极其迅速,目标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咬断了脖子。
  一头寻仇的母狼?!
  一九七六年年末,白茅岭农场发回上海的报告,将之形容为“狼灾”。
  冬至,纷纷扬扬的大雪降下。每逢这种年景,狼群出没最为频繁,人与家畜也更易成为狼的猎物。狼嚎如常光临白茅岭。监狱岗亭打开探照灯,瞄准风中声音的方向。小土丘上,发现那头狼的身影,狼毛蓬松垂落,像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斜眼放着绿光。
  清晨,大墙内的某间牢房,十几个犯人陆续醒来,发现他们中的一个,平日里健壮的大块头,已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喉咙被咬断了。监房里弥漫着血腥味,还有狼身上特有的臊气。铁栏杆上有几撮灰色狼毛。这意味着昨晚,那头狼秘密潜入监狱,成功躲过各种防范,没发出任何声音,杀死了熟睡中的囚犯。它不是来吃人的,死者虽然肥壮,但没缺多少肉,只有浑身狼爪的伤痕。
  白头发的老狱警,接连抽掉半包大前门。案发现场烟雾腾腾.幸存的犯人们挤在角落,贪婪地吸鼻子,吞下充满烟味的空气。躺在中间铺位上的死人,是白茅岭唯一的胖子,却像具被吸干了的僵尸。老狱警操着一口黄酒瓮味的南汇话,令人颇感费解。相比警察后生们,他就是个乡下土鳖。他的真本事,只有两个最老的犯人知道,只有蹲了大半辈子监狱的人,才能从他后半夜巡逻慢悠悠的脚步声中,听出那个名侦探的节奏……
  三十乡年前,提篮桥监狱幽长的甬道两边的铁栏杆里,人满为患,喧嚣骚动,散发出死尸与粪便的恶臭。彼时,他还不是狱警,更不老.他专办各种杀人大案,登上过《申报》,被百乐门的小姐们献过花,他常到监狱提审犯人,穿着灰色风衣,笔挺的皮裤,锃亮的靴子,偶尔戴上昵质礼帽,嘴里叼根烟斗。他很容易被认出来,有人向他吐口水,笑声邪恶。他穿过甬道,仿佛经过动物园,他把杀人犯看作野狗,绑票团伙当成黑鱼,扒手大王视为猴子,但他没看到过狼,也没有看到过狮子样的罪犯。一九四九年,许多警官去了台湾,唯独他留在上海市警察局,完成与解放军的交接。他为什么不走?因为是那福州路啊,有他喜欢的书店和姑娘。几年后,这条路上的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都搬去了北京。而作为前名侦探,他走出福州路185号,踏上去白茅岭的卡车,带领五百名少年犯,从此二十年如一日,再没回家。
  老狱警又踩灭一根烟头,看着监房床铺上的死尸。为子复仇的母狼,或许只是示威——它能轻易杀死任何人,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
  但他仍有疑惑,在狼杀人的同时,这间牢房里还有十二个人,难道都没有任何察觉?
  一个年轻囚犯说:“我看到了。”这小子戴着眼镜,不像其他凶恶的惯犯。他的铺位就在死者旁边。后半夜,他被身边某种动静惊醒,闻到一股刺鼻气味。恐惧充盈了心底。睁开眼睛,月光穿过铁窗照亮监房。有团巨大的黑影,趴在旁边的大块头身上——难道有人半夜来鸡奸?为何没有反抗?不对啊,旁边那家伙可是个狠角色,平常在监狱里横行霸道,都是他干别人的,怎么可能被别人干?不,那个……好像……不是人类。不错,它刚咬断了大块头的咽喉,满嘴都是人血。它也看到了他。
  狼的目光。他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在凌晨时分的白茅岭,监狱的床上看到一头刚杀过人的狼。狼的鼻子距离他的鼻子,不会超过半尺。狼嘴里喷出的热气,带着死人的血腥气,灌进他的嘴巴。狼狠狠地瞪着他,几乎透过他恐惧的眼球,看穿他悲催的前半生。他不敢叫喊,没有发出声音。狼在警告他,要是把其他人吵醒,立刻咬断他的脖子。他直视狼眼几秒钟。幽暗的、绿色的却又像宝石般的狼的目光。德国纳粹的,意大利法西斯的、日本鬼子的、美帝国主义的、地球上一切的邪恶与残忍的目光,都不如昨晚那双目光。
  在脖子被咬断之前,他闭起眼睛,强迫自己趴下装睡。他能感到那头狼从床上起身,脚步像猫似的,静悄悄地离开监房,从铁栏杆间钻出去。他躺在尸体旁边,自己也像尸体一动不动。直到天亮,囚犯们陆续醒来,才响起男人们的尖叫。
  狱友们都不责怪他,毕竟当他发现时,旁边的人已经死了.假如他发出叫喊,非但自己白白送命,周围那些囚犯惊醒,恐怕也会被这头野兽咬死。所以,他的沉默,反而救了一屋子人的性命。
  老狱警记住了这张年轻的面孔,也记住了他的囚犯编号:19077。
  大雪一连下了十天。从白茅岭农场建立的那天起,就未曾下过这么大的雪。自狼在监狱里吃人那晚以后,白茅岭人人自危,为了避免在睡梦中葬身狼口,他们轮流说鬼故事吓唬自己。狼的体形虽大,骨头却很纤细,传说有缩骨之术,能钻进很小的洞或缝隙。毫无疑问,又是那头复仇的母狼。
  唯独老狱警,照旧抽着大前门,蜷缩在宿合火炉边,迎来一九七六年的最后一天。默算日子,等到过完年,还有四十九天,就能熬到退休回上海了。
  这天黄昏,劳改犯点名时,发现少了一个人。
  干警们搜索了整个监狱,包括白天活动过的荒野。
  冬天出来劳作的犯人不多,岗亭外放哨的士兵,偶尔也会走神,尤其当风雪弥漫,模糊了视线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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