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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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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一走开,前面多少次嘱咐的,全白说了么!”
  没答上话来。
  “不许插手我的事,谁许你擅自插手的?”他的声音虽低,却是字字咬牙,直扎进耳朵,“理会范师傅作甚,难道不知道,到底是谁欠他们的……总不是你!”
  一时呆立。
  我虽驽钝……却也终知善意。
  是这些不顾场合、不顾安危、也要红着眼睛劈头盖脸说出的话,唯发自一个人真正心底的关怀,多少年、多少事……
  身边如今还剩了谁,诚然待我如斯。
  汩汩暖意在心底流淌,虽然百般不合适宜,却无法止休。
  只站那红了眼圈,惶立到对方实在着了急,把眼角的裂痕越撑越大、几乎露出原本那双漂亮上挑的丹凤眼型——才不得不“嗯”了一声,立刻见闻哥几乎是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的干瞪眼,半晌方吐了一口气,“罢了,以后再说!现在只告诉我——周子贺此人,几分可信?”
  何故夭夭'二'  几分可信。
  我不由向场上看去,远处的观礼台上,今天那个改穿了一袭墨玉鹤袍的人,正对着明显是齐鹏和玲珑郡主所在之外的某个方向沉思,夹在那一片不时起身探看、坐下交头接耳的人群中,显得尤为萧索。
  桃花会开始至今,他一直是这个模样,几度叫人以为在哪儿丢失了魂。比试初始时,身旁尚不时有交好的大人来找着搭话,却被他总心不在焉的样子拂去,只到最后,就留了礼部尚书大人独坐在一片喧闹的人群中,极其罕有的独自消沉。
  我默然望着那个方向无语,相交至今……
  却也不知他几分可信。
  根本从未信过,信任二字……又从何谈起。
  以往,我以为他不过算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官宦子弟,游介于书生文人和富家公子哥之间,总之在周肃夫这块金字招牌的庇护下,知书达理,便是他顺风顺水的当了礼部这份既荣誉高贵又得尚奉谦俭的公差。可惜就如他这份高不成低不就的官差,其父在朝权重一天,他就绝不可能有超越的机会,而其父若是一朝倒台,他覆巢之下,也绝不可能再为景元觉重用……
  终了,他不过是个尴尬的无奈人。
  就一直这么以为的。实话说,无论是虚情还是假意,朝中数月周旋的人里,对他,我谈不上上心。
  ……所以直到昨夜,我才发现,我错的离谱。
  当真离谱。
  是周子贺,这个周家唯一的儿子,更切身的一直关心考虑着周家的处境,而不是他那位位高权重、老谋深算的父亲。
  越是细想,越是生出丝丝后怕。
  官场上,是他,在一直小心翼翼在维护周家的关系,在顺风时谨言慎行,刻意保持了低调,不去招人闲话,在背风时泰然镇定,有条不紊一切照常处事,仿佛自家阵后,最安稳的一颗磐石。
  家门里,是他,在一直清楚明白的担忧着周家的危险,再是表面温如清茶,暖如清风,却是始终怀着小心提防了别人,相交如我,即使发现事态有疑,他也是忍着不曾轻易说破,如常谈笑,直到事发,孤身一人紧追前来……
  唯一的唯一,他不过错在,误以为景元觉指使。
  可是,站在他的角度……这样想,又何其正常。无论我的身份、我出手的时机、我出手去取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直接指向了幕后的景元觉。周子贺作出如此判断,才远比我所以为的要深思熟虑、沉稳干练。也恐怕,正因为景元觉的指派是他先作的解答,他采取了那样及时的行动,虽是表面上的妥协,却也是能顾全他家、我、皇帝,私下里解决,阻止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的唯一方法。
  ——只是有些好笑。当时,若不是恰好听他如是自解自误的求告……我手上那柄银刀,恐已沾浸了尚书大人的颈血。
  “我觉得他不会向周肃夫直接提及此事,”收回目光,我顿了有片刻,低头偏首,吸了一口气,“事情就是信里写的那样,不清楚他究竟有什么苦衷……但他那时,是真的一心要压下冲突。”
  闻哥正看着远处的观礼台,目光随即暗沉,抿着嘴唇,一瞬没有说话。
  心也随之略沉,顿了一顿,我接下去,“大约不会出事……若是不放心,还是把他、把他……”
  “自有安排。”
  肩上落下安抚一拍,闻哥收回目光,点点头,又欲言又止,“倒是……”
  他没说下去。
  大约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不知为何,只觉得那眼神让人不由自主联想,昨夜树下周子贺那苦苦恳求的神态,好似完整一幕再在脑中晃过,一时冲动,不知为何就笃定道,“你别担心,我觉得他不会把我怎样……”
  闻哥闻言一僵,继而苦笑。
  ……我便知道,我又天真的说出蠢话,让他徒增担心了。
  皱眉凝思想做些补救,他却看了一眼后方,那里柳氤飞已经完全调好燃起了香。“楼里再说。”
  “噢,那你小心……人多,千万小心!”
  “有数。”
  他再拍了一下我手背,低头撩了些额发遮在破妆的眼角,转手去接了柳氤飞打理剩了的香料,熟稔顺手的一包包放进随身的小箱子,合上盖好,提起夹在臂下,俨然一个街头寻常可见的药师把式。
  独是出门前,却转身一笑,那张精巧的面皮,顿时扬出一个陌生的弧度,“我来……也就是要看看,四弟如今,究竟如何长进!”
  卷帘再次掀起。
  完成燃香的中年药师,青衫挎竹篮,安然退回他的随从队列站班。
  又过了一盏茶,场上定襄王一声高喝,宣布齐鹏画作告成。怔楞中吸口气,竭力将心思转到赛场上来。待得再一盏茶,小郡主的毛笔也缓缓搁下。
  定襄王亲自将两幅画作并排摆在了地上。负责评判的四位大人依次从观礼席上走下,围着画两相比较,连九五至尊都摇着扇子,免除身份高低礼节的亲下席座,在画作外围踱步赏看。我也不必再在此间避嫌,掀起帘子,上场堂皇观瞻。
  两幅俱简,入眼即知。
  齐小公爷所画,乃是以远近淡墨作意,寥寥数笔横过,勾勒一幅万里关山寒荒,大开大合之间,现苍茫天地,唯有右角一丛,无数如豆墨点绵延开去,更兼其间几点赤斑夹杂,仿佛生出一片莽原之上,傲然红巾飘扬,多少健儿乌铠青甲,远征他方。
  提首的字豪迈飞扬,也是诗如其画:
  “一朝踏天际,威我英武骑。”
  ……暗中,是道一声好。
  画虽然浅白老套、虽然技法少少,这两句对不对、诗不诗的句子,齐鹏,他却是扬长避短,却是完全应和、说穿点透了大人们出的画题。
  画题怎是无缘而起,像付梓基那样的老狐狸,吴焕那样的顺风倒,定的图的,无非一条引子。
  他们要引的,正乃是这些景元觉掌握实权的日子来,明眼人都看得出的,那位年轻的皇帝逐天、逐步、逐渐,冷静而热切,坚定而决然,显露出的那些种种作为和最终决心——一番完全不同于数年来追求平和和保守的周肃夫,明显是要驱逐鞑虏、开疆拓土、乃至必要时,不惜借力要动用到齐家军这只开国五十年来不言轻动、覃国最后力量的决心。
  是决心,而不是帝王野心。
  因为凭心而论……
  我赞同这个主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多年前的旧地,罗放尚在人世,几番酒后,他说起数年心头旧患,乃是强邻在伺,覃朝不强则弱,而爹爹在一旁,每每接口说起,唯君将民三者一心,令行九州……能归天下于定。
  时光匆匆,数载蹉跎,放眼当今天下局势,比之当年,更有不如。
  憾哉。
  也到了该变的时候。
  闻哥,五年里桌前塌边的说话谈心,他的念想,他的宏愿,我总是清楚的知道。至于……景元觉,撇开了一切是非不论,大概……也属于上乘的人选。
  不觉莞尔。
  且乐观的想来,这一个倚仗了闻哥的未来,不济,也是景元觉治下的后岁,那么,如果……如果上天有心垂怜,如果假以足够的时间和力量,也许,便真可以在遇见的期限内,让我之一辈,有幸得见一举解决覃朝五十年大患的壮景。
  齐鹏少有远志……
  是幸能,生而逢时。
  而今天不过一场普通相亲赏春,为化解恩怨促进婚嫁双方感情的桃梅会,可就托了地上这幅潦潦草图的吉言豪意,如有他日,真的能够一语成真,往后便在覃朝的煌煌史书上,就因今此一句,也当卓而不凡。
  片刻,收起微笑,我转而去看另一头。
  小郡主的画更为简单。
  白色绢帛正中,有一女面窗背坐,于如豆火光之下,眼望窗外明月,一手执针引线,一手按甲,正在缝补着一件甲胄。
  乍一看,便知是一个妻女深闺思军郎,为补旧衣裳。
  此画此意,虽也动情感人,可摆在一旁,和齐小公爷那豪迈血性的一幅关山出兵图那么一比,未免显得哀怨凄愁和小家子气。
  然而目光转到题首,却是一行娟秀中透着力道的甲盖小楷:
  “国之有勇,征不归航。
  关山万里,百转回肠;
  枕鞍梦鼓,胡不戎装;
  大覃英娘,无让儿郎!”
  ……这是否就叫,不谋而合。
  我抬头,迎上对面景元觉探来的目光,他眯着的狐狸眼,正弯成一个深深的笑眼。
  四目相交,心照不宣。
  见他抬手,轻摇起扇子挡起一侧勾起的唇角,却掩不住那虽轻微却堂而皇之的笑意。垂下长眼睫,倒是总算遮住目光中的精深,他转头,对了身边直目看画看得有些怔楞的齐太夫人,温和而清朗的出了声。
  “太夫人,想不到朕在位时,竟又能生出一位大覃英娘。”
  他向西方高处,凭空拱起双手。
  “为后辈,为今君,朕告祝先祖面向万民,皆是深感欣慰。”
  ……
  此话出口,清楚明白。围观人们的念叨,像是被一刀轧断的蔬果,霎时迸进了安静的另一半。接下来,便清晰的听见了定襄王大声的,紧赶的,略带夸张的由衷感慨:
  “少有宏志,夫唱妇随,今之鸿愿,他日若能共举,沙场举案齐眉,成就我覃国一段无双佳话,谁能说这不是我主之福、齐家之福、大覃之福——”
  有人吸气,有人叹息,有人结舌。话音没落,我分开挡前几人转向景元觉,双手高举过顶,一揖到底:
  “臣谨代众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臣恭贺陛下,麾下人才济济不拘一格!恭贺广平郡王不忘先祖遗训教女有方!恭贺太夫人一身英泽,今能后继有人!”
  俯身在地面上还没来及站起,新近荣升散骑常侍的郭怡郭大人清晰高昂的声音跟着,适时帮进插嘴。
  “小公爷和小郡主诗作虽略带拙朴,却是两相辉映愈显真诚,尤其小郡主一句‘大覃英娘不让儿郎’,可见齐太夫人当年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事迹早已广入人心影响无数青年,更至皇室金枝,令小郡主小有雄心胜似男儿壮志——臣观之感动之余,亦以为正如苏大人所言,此乃皇上之福,广平郡王之福,齐太夫人之福,我大覃未来千秋强盛不衰之……”
  甚而是廉王世子元凛,“郡主出身北邑,臣闻其自幼便得广平郡王悉心教导,一向关注民生疾苦,尤其对北方夷狄近年劫掠滋事深以为忧,她虽是金枝玉叶之身,却不喜女红针线,反好鞭法骑术、苦习日久,为广平郡妇女幼孺之榜样,正有当年齐太夫人为民杀破虏、不喜红妆爱武装的风范……”
  ……
  如此就定了性。
  见众说纷纭中,人群中一头白发的齐太夫人遥遥对我点头,远远对着景元觉作势高起抱拳,然后激动的跨过几位大人,一把握住了我身边玲珑郡主的手。
  “郡主,老身只当你聪慧可爱,知书达理,却没想到你以千金之身,仍能够如此深明大义,这真是……有我齐家遗风!”
  玲珑被抓的急,原地愣了片刻,却眨了下眼睛立刻反掌,改握住太夫人,“玲珑自识字起就喜读夫人列传,知道太夫人乃是巾帼豪杰,一生承袭开国公祖之志,不仅亲征无数保家卫国,更生养出三位杰出的夫人,她们才貌双全,不仅能亲自上阵杀敌,更招得了我朝洪厉、武国威、华展祖三位大将为婿,您膝下一门男女天下无双,都是玲珑从小就敬仰的英雄啊!”
  “咳啊……”
  张之庭忍不住低咳一声。
  我是一脚踹上他的鞋面。
  “噢……”
  他低头闷哼,及时转头去掩口,止住下文。
  旁边小郡主,还在抓着齐太夫人大声侃侃而谈。
  “……太夫人,其实玲珑自知武艺低微,勉强懂个一招半式、实在只是拿不上台面的花拳绣腿,若是真要上阵杀敌,恐怕还要像刚才那样拖人后腿,所以那幅画……玲珑就是表明心中所思所想的愿望,您还切莫笑话……”
  “……玲珑这回来京师,能有缘认识太夫人,就想着若是能从此拜您为师,就算要重头修炼一番,但只要有一分您三位夫人的功夫模样,那就真是再好不过……”
  “若是您不答应,其实也没有关系,我今日能当面见过了您,一了心愿,真的……也就很高兴了……”
  “咳、咳……”
  这回可好,我先忍不住摇起扇子挡住口鼻,缩在后面吃吃哑笑。
  半天之后,那一老一少泪眼汪汪的新结下的师祖徒孙情谊,场上多位明眼的判官已不必再断——明着说,这是小郡主身为女儿家,有一份不输男儿的毅勇刚烈,比较齐鹏画作的直白显得更为难得;暗着说,这根本是对齐家一门四代,尤其是眼前继承齐国公齐炎遗志的齐家之主、齐太夫人一生功绩的肯定与颂扬。
  之前定武试的时候齐鹏并没说错,齐国公府门,一向是英雄出巾帼。夫人、女儿们、乃至女侍们都是文武双全,甚至可为覃国披坚执锐、冲锋陷阵,轰轰烈烈、血洒疆场。
  ……本就是难能可贵的壮举,如今正当我皇不拘用人之际,乃至是胜过齐小公爷投军报国之为,自然更值得大加褒扬。
  至于小郡主这头,她是否武艺傍身,是否英勇善战,是否真能出征——那是后话,先前按下不提。眼前,皇帝面前、郡王面前、太夫人面前,如此一个天大的顺水人情,被人捧着嚷着自己呈了出来……
  朝人知趣,岂有不送的道理。

  风月生歌'一'
  
  景元觉咳嗽了一声,定襄王拍拍手,于是齐太夫人和小郡主的相见恨晚不得不暂时停歇,大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也终于告一段落。定襄王请大家回座,便宣布如无异议,这一轮是那位新生还冒着鲜气的大覃英娘获了胜。
  自然无人有异。接着他有请侍中吴大人趁热打铁,公布第三轮的题目。
  “呵呵……”
  吴焕老大人站起身来先笑,向正中的景元觉拱礼完毕,又环顾了一圈,看到小郡主那边,把两只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儿,才笑眯眯道,“前两轮精彩,齐小公爷和小郡主各展所长,都是英雄出少年,让老朽这等岁数的人,看了是打从心眼里面高兴……呵,吴某和付大人陈大人事先商量,以为既然两局已过,桃梅缤纷,春光正好,这最后一局,就不必那么紧张激烈,趣味为佳、竞技为辅,权当咱们闲余一乐,谁若是落了末着,也不用往心里去——便取了射覆 。”
  射覆者,有物置于覆器下,问射,名中者,胜。
  兼顾运气与推理,射覆游艺,既看得出赢者机巧推断的能力,又可以让输的人不费力的把失败推到运气不佳上去,确实如同吴大人所说,适合今天这场介于相亲比试和行乐赏春之间的桃梅际会。
  场上人群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吴大人躬身请示了正中端坐的景元觉,得到那人挥手以示首肯,大把银须面风一抖,开口又道:
  “多谢付大人陈大人之前的巧思妙想,现下不才老朽,就以歌为媒取出这一轮的题目——‘淡红袖、疏相守,守明盘。如是朝颜、一照两孑然。’……”
  此话出来,一时全场寂静。大约过半的群人张了口,一下子,就合不上下巴。
  妙哉……
  确实妙哉!如果不是碍于场合身份所制,我真的想大拍两声巴掌为此题喝彩,此题妙哉,妙哉,微妙哉……
  吴焕老大人顺口吟出的词句,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佳作,却因为作词人的身份特殊,满足了市井小民的一向旺盛的传播欲望而广为流传,甚至连街头不识字的小商小贩,都知道那乃是一代诗书才女、当今皇帝母后的传世佳句,何况如今诸位在场翰林。
  那首全词是:
  雨潺按镜凭栏,忆江南,犹记初时、深院见皆难。
  淡红袖、疏相守,守明盘。如是朝颜、一照两孑然。
  此词成就覃朝一代美谈。
  传说,当年先帝本是风流,巡游时和太后、也就是当年的兰妃周氏两相见于江南周府,先帝惊其美貌收为后妃,从而成就一段钦点麻雀上枝头的佳话。然而一段时日过去,兰妃虽说是进了宫,虽说是在后宫艳冠群芳,可惜,也不能得其从一专宠,于是日子久了,亦不能免俗,有了那后宫诸般常见的怨尤之谈——但是周后,毕竟是周后。卿本才人,出身江南名门,世家书香,自然不同于那些空有面皮的庸脂俗粉,腹中的怨尤再大,也不能浮浅表面,最多,不过化成了字里行间隐隐泣泪的一首《相见欢》,再亲自将那一首词自谱成歌,配以动听的唱腔、凄美的曲调,隐晦的暗示明示先帝纵使昨日情深仍旧历历在目,今日容颜还未老去便得了新欢忘却旧爱,直教旧人独面空镜、无人相守、情何以堪……
  史载先帝永秀初年,上春游桃园,兰妃亲弹唱此歌,一闻感慨万千,二闻悔不当初,三闻——周后从此荣宠。
  这个故事曲折感人,后话动人,既歌颂了先帝幡然醒悟的丈夫行径,又褒扬了当今太后的深情与智慧,难得一直以来,为人所津津乐道。
  吴大人念的便是其中最后一句。
  这厢众人尚在心中暗揣,那厢吴大人念毕这一句词,自个从座旁取起一个木漆纹花红盒,起身端正平放在当中的案桌,笑容可掬的伸手一请:
  “就在其中。”
  老大人念完了这句玄机颇为自得,看了身旁坐着的付老一眼,两人精光对上,便站在那里面带微笑,拈须四顾。
  满座纷纭四起,大家都按耐不住抬头探身,好奇去望那个长不过一肘,宽不过一掌,高不过尺余的木头方盒子。
  我也瞅着,却瞅着瞅着,放低了脚跟,站了个稳步。
  瞥一眼正中高居的景元觉,他与我所站之地相隔数丈,此时看去,也分辨不清脸上的表情,只在片刻的直视凝望之后,那人举杯奉茶入口,借机微微颔首,仿佛冲着这边,露出一点笑意。
  再看红盒,突然有些想笑。
  此词此题,暗示也忒明显。怕是四人之团为首的付、吴大人两个老古董,揣度圣意已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之苏某为小郡主设计的前轮更有过之。他们甚至不用使去见风使舵的麻烦,预先存心,就以周后一首远近闻名的《相见欢》来撮合台上的一对小男女,希望齐小公爷或小郡主能借花献佛、顺水而上、更进一步,便皆大欢喜成就美满姻缘的一桩好事,一举拍响太后、圣上、齐家、郡王四头的马屁。
  大人们的算盘打得很好。景元觉的小算盘记得也清,只可惜,那是他们的妥当。那两个事情的正主,未必是这个意思。虽然事先,按我传的话,景元觉和齐鹏私下定妥的暗契,在另一知情人定襄王的见证下愿赌服输,万一失败于比试的结果,齐小公爷就要从此心甘情愿,八抬大轿,欢欢喜喜的迎娶郡主进门,可……齐鹏,那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至今还堵在一口无谓的气上拉不下面子,而玲珑那个丫头,又多年深闺闭锁不见生人,傻呼呼的辨不清争强好胜和情投意合间的区别。
  唉。
  这一场婚事闹剧始于强人所难,如今却借着大人们送上的东风吹拂,即便是胜了,未免也真应了那句胜之不武。
  然而事已至此,总是要胜的。
  正应了齐鹏的那句已经扬名京城的齐氏名言,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就是不甜的瓜,它也得扭。
  我默然回转,顺道向郡主挥了挥手,她便乖巧的跟着转回凉棚。
  准备时间是三炷香。
  沙漏刚刚漏完,对面的凉棚揭起帘帐。齐鹏和他背后的三位学府同学幕僚一同出现,小公爷自当仁不让的站在场地正中,环顾四周,拱手抱拳:
  “皇上,诸位大人,末将疏于游戏之艺,胡乱作射,全博大家一笑。”
  “小公爷客气。”
  定襄王笑盈盈的走下观礼座,站到那放着漆盒的桌边,向中间一抬手,“本来就是春日尽兴的节目,看样子小公爷早已得了猜想,那就先请吧,何妨一试。”
  “好。不知可猜几物?”齐鹏问。
  如此已是乱了规矩。
  观礼座正中那人倒不介怀,他呵呵笑起来,“齐鹏这么势在必得,那朕便许你,说吧。”
  言罢伸出了一只手掌。
  五个数。
  ……寻常射覆,射两次已是偷巧降低了游戏的趣味,三次则要为人耻笑耍赖爱占便宜,而今一掌许下五次,根本是多的不能再多,最是简单不过。
  我叹口气。纵使人后勉强,人前之事,景元觉到底还是能照拂处,便照拂于他。
  “臣多谢陛下。”
  齐鹏原地顿首,长拜于下。
  定襄王见两厢说妥,便上前一步道,“来人呐,替玲珑郡主捂上耳朵。”
  齐小公爷所猜者,一为周后所作《相见欢》的曲谱;二为宫内洗心宝镜一面。
  这两个和吴大人给的提示都沾边。说明齐小公爷和他的同学确实是费了些心思猜量既和提示相关又能在这么大的盒子里放下的东西,只是小公爷口里接着报出后面的三个,就不那么靠谱了。
  三为同心发结,四为江左红豆,大概也是勉强对应,周后赋中“相守”之说。
  最后一个最是奇思妙想。当时听他一本正经的念出,我在棚后的帘帐内,都不免按着张之庭的胳膊哑然发笑。
  《古今奇情录》一本——连专事描写乡野短篇男女故事的集锦小抄来对应吴大人影射的爱情都能想到,确实也是有心。
  等到小郡主上场时,观礼台就座的官员权贵们还没有从齐小公爷国子监同学幕僚最后那个大胆的猜测里缓过劲来,知书达理的,就以扇掩口,豁达爽快的,则挥袖遮面,但不论是哪一种,都在纷纷讨论说笑。齐小公爷则和着他的同学幕僚,在这阵气氛的松快里站到场地一边,露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等待结果。
  因此当玲珑郡主毕了礼,清脆悦耳的小女儿声音响在场地正中时,很多人的明笑暗笑才行进了一半,倒是猛不丁的呛出几声咳嗽。
  只听她盈盈道,“春日花好,诸位大人本应携家踏青,却在此为小公爷与玲珑游戏见证,玲珑感谢在怀。日高近落,不敢久留大人们,游戏博趣,胜败天定……玲珑便只取一物作答——就猜是酒吧。”
  “玲珑郡主,你可是想好了?”
  一下子安静下来的会场边上,定襄郡王有些难以置信的脱口急问,“齐小公爷方才可是猜了五样物什。”
  “输赢皆服公允。”小郡主笑得憨态可掬,“多谢定襄王爷关心,玲珑就是淘气,想一次省事,蒙个中也不中。”
  “那……”
  定襄郡王方才回首,得到为中的景元觉一个允首的垂头,还未来得及接续下文,只见玲珑郡主葱指一点,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嘤嘤的脆声再次响起。
  “这么大的盒子,正好用来放国酿的那种坛子,是不是?”
  “……”
  定襄郡王瞪着这个把终身大事当做儿戏的丫头,终于哑口无言。
  片刻后他方才缓过神来,“……既然双方无异议,就有请付大人,替我们揭盖一见真相。”
  在付老大人脸色不详,晃晃悠悠从座位上走下来到放着漆盒的案几的间隔,张之庭已经扯着我的胳膊低声连问了好几次。
  加上先前,已是反复的告诉他几次是蒙的,可他翻来覆去,只有一句。
  “不可能,你蒙遍自己的事,也不会让玲珑去蒙。”
  直到付大人佝偻着身子,背手站定在案几前,迎着阳光眯起一双老花眼,来回往复的望了小郡主好几圈,才终于伸出干瘦的老手,抖抖索索揭起漆盒的封盖。
  便可得见,漆盒内里,露出一截深红色厚纸蒙盖下的青黑坛颈。
  酒香扑鼻而来。
  蒙纸上暗红扎印,一对龙凤呈祥,是打着宫藏的标记。坛色青黑斑驳,是陈年老苔,遮附许久的细陶古罐。
  醇厚清冽、馥郁勾魂,是冰桃梨花国酿,为常人难得一亲的芳泽。
  风月生歌'二'  我仰头瞧着张之庭,得意微笑。
  观礼席上早响起一片惊呼。多少人已经忍不住离席,亲到漆盒前来一观究竟,确认那根本就错不了的香味。
  “这这……”
  “怎可能……”
  齐鹏的幕僚拨开众人,聚在漆盒前托起酒坛左右转着看了个分清,看是越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种纷纷转头去巴望齐鹏,而齐小公爷站在原地,面上虽没有大惊失色,怔楞的神情,也到了甚过忧虑自己败北后果的地步。
  定襄王站在他世子大哥旁边,这弟兄两人面面相觑。付大人瞪着一双老珠瞅着郡主,毫不掩饰他的疑惑,吴大人则看看郡主看看我,就等着一个人先开口,连一直端坐在座位上稳如泰山的陈荀风,都起了身,直望着我和张之庭抿唇肃然。
  这场面,怕是不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下不了这个台。
  “咳……”
  低低一声咳嗽,引来无数目光。
  我厚着脸装作看不见那些好奇狐疑,双眼直视身旁人,以不大不小的声音,一本正经的开口聊天:
  “以我观之,太后之词婉约动人,又兼深情感人,那句‘一照两孑然’广为流传,淡墨浓采,点透全篇,却极是简练用意,不知之庭以为如何?”
  张之庭扫了周围也咳一声,接道,“正是,你说。”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苏鹊所见,”抽出纸扇放在手心轻拍,微放大了声音,让那些凑过来的耳朵听得更是明白,“此歌最求,不过一句……顾怜今朝。”
  乐卿公子只稍愣片刻就会意。
  “——叹流年者、惜今朝!”
  我望着张之庭咧嘴。好在是他,也能知道这宫中藏酒的花名,接口把这出双簧,演个正好。
  再到转向仲裁那厢的付大人、吴大人,拱手,我作了个揖。“此射玲珑郡主巧合答中,三局两胜,不易胜出,微臣在此,谨替郡主多谢吾皇恩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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