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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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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闻哥来我府上那次又是你,今天我才又见到了令姐,嗯……是不是?”
  “你、你——”
  她脸色一下转沉,浑身散发出骇人的厉气,抓着短剑的手一抖,连声音也透出几分威严,“你怎的看出来的!”
  没想到玩笑的后果这么严重,我给这惊人的气势逼得直后退一步,才贴墙站着苦笑,“等一下,等一下,这位……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怎么称呼?”
  美丽却严肃的眸子在我脸上转了无数个来回,仿佛想要从其上非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可惜我真的是就不明所以,如此真诚无奈的一张脸上,更不会有什么答案。
  最后她缓缓放下短剑,放松身体,犹豫片刻之后单膝跪下,对着我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女礼。
  “二爷恕罪!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以下犯上,还请二爷海涵……奴婢柳氏氤飞,楼上的那位是我的孪生姐姐,柳氏烟微。柳烟飞,原是我俩在京城合用的一个身份。”
  “哦……我说世上,怎么有如此相像之人。”终于彻底了悟,我伸手托她起来,想起刚才黑暗中她那惊悚的突然亮相,至今还心有余悸。
  “氤飞,你刚刚差点吓死我……”
  捂着心口喘了把气,可不是,上面柳烟微的琴声还在缭缭传来,这种感觉真是说不来的怪异。
  柳氤飞见了便皱眉道,“二爷早已识破,却何来的惊吓之说。”
  我摇头,你试试,在深深的地下面对一张刚刚才见过的脸。“我真的吓到了,氤飞,你该对自己和令姐的相貌有信心……”
  “那,二爷是怎么知道的?”
  ……
  这倒把我问住了。刚刚一见到她,惊愕之下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一瞬间很直接的就得出了结论,具体的细节,则完全没去注意。
  我想了想,试探的问,“你们用的香料不同?”
  “我和姐姐所用香料,一般无二。”
  “你们性格有异?”
  “人前我们刻意掩藏性格之差,想来不至于泄底。”
  我皱着眉苦思,半晌道,“你叫我二爷,你姐姐一开口,先叫我苏大人?”
  “二爷!”
  柳氤飞望着我,满脸严肃不满之色,“事关重大,二爷莫开玩笑,还请告之氤飞和姐姐行事,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不好再说笑。
  “其实也不是哪里出了破绽……”
  “你们俩姐妹,身形样貌和声音几乎没有差别,就是一直有点奇怪——花魁柳烟飞,因为左眼下一颗小泪痣被称作楚楚动人,可你们每次出现,泪痣都有些微差别。”
  端详她左脸颊上那一颗米头大小的痣,细看之下,我不禁失笑。
  “本来以为之所以常有区别,是柳烟飞为求韵味,故意点上一颗泪痣。现在想来,烟微有痣,氤飞其实无痣吧?人手点的痣,位置每每毫厘之差,况且痣上施粉和粉上点痣,颜色还是有所不同……”
  柳氤飞瞪我半晌,伸手去摸脸颊,又不信道,“怎么可能,就因为一颗痣?”
  就因为一颗痣。
  我诚恳的解释,“点得如此精巧,别人当然是看不出,可你忘了,我靠替各种美人研画工笔仕女图混吃饭的啊。”
  ……
  柳氤飞张着一张樱桃小嘴,愣是半天说不出句话来,最后挫败的叹一口气,“……是啊,白莲公子如炬双眼,我怎的这样糊涂,糊涂!”
  瞅着那把还提在手里的宝剑,我是万万不敢显出丝毫得色,只贴着墙干笑两声。再想来想去,也只是抖着胆把个心头里埋了好久难解的疑惑小声问出口,“那个,你们姐妹俩个,谁又是柳十七?”
  原来终于有我也不知道的事了,柳氤飞这回倒开心,笑得眉眼弯弯,一阵点头又摇头道,“二爷……我是,可我姐姐,她也是……”
  原来如此。
  虽然没见过,我早知道长夜庄有位柳十七,却一直不知原来是对双姝柳。这姊妹二人分饰一角,难怪长夜庄在京城的情报和刺杀,都能做到如鱼得水。
  哎……
  不免暗自叹息,早些让我想明白这其中关窍,刚才在小院里,我也不会对柳烟微的生分有礼那般不耐。
  正要接下去,密室另一侧隔墙传来嘶嘶的石砖磨地声,柳氤飞立刻警惕的后退数步,蝙蝠一般无声无息的贴到对面墙上。
  一道石缝出现,墙壁上现出一道石门,打开之后,柳胤飞放下短剑,单跪行礼。
  是范师傅。
  密室简陋,只得桌椅冷茶,不是长话之地。
  范师傅行色匆匆,也无心长谈,他遣了氤飞出去密道里侯着,便开口直切题意,“明王殿下还在北邑未归,京中竟然起了这么大的变故。景元觉——真是养虎为患!”
  一下想起昨日冬狩的结束时和今日朝议上的翻脸露出厉色的人,心头余撼尚存,我默默压下胸中的起伏,深吸一口气。
  “四年藏锋,锐尤胜昔,此人……”
  那一双骄傲又凌厉的眸子忽然间浮现眼前,一阵无端的心悸,怦怦震动胸膛,只得捧起茶盅饮了一口。
  “……此人深不可测。”
  一声脆响,是范师傅重重将茶碗按在桌上。他一时气苦,望着犹自在桌面上打着转的茶碗盖子,气得说话的声音直打着颤。
  “前一阵子京里京外一直有暗地里的卫军调动,捕风捉影的去看,又没什么实际的线索,平白浪费了好些人手……结果不但是周肃夫那个老匹夫给蒙在鼓里,我们的人拿到确切的消息,青麟卫那帮人也早已经把该抓的人都抓了个干净,城防、宫防、东西市——好大一座变了天的城池。哼,该死的小狐狸,比起他舅舅当年下手之狠辣,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一旁安静的坐着听着,我忽然想到,以前我小,后来又离了庄,说起来和范师傅认识七年,这般端坐谈起正事竟然还是第一次。
  碗盖终于停止了滚动,安伏在老旧的梨木桌正中。
  范师傅突然转了话题,“当年我们下山时你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一句话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门,往事点点,慢慢浮上心头。
  永秀九年,先太子景元历于查访蜀郡腐弊案归来途中,遭腐弊案党徒胁私不从,报复毒杀。太子素行贤仁,上下称颂,灵棺入京致先帝哀绝震怒,一月内处斩连坐蜀郡涉案官吏千余人,举国震惊。
  ……而哀伤之下,朝中一直储位虚待,群臣虽多以拥立二皇子为主,却未及太子孝满提请和议立诏——永秀十年十二月,覃惠昌帝在汤泉宫入汤时不慎跌倒摔伤头部,隔夜不治驾崩。
  先帝促崩,当时唯一在汤泉宫陪驾的五皇子淙王景元茂立刻封锁消息、封闭行宫、隔断京城出入通路,又连夜派人通知他在京郊封地的交好、三皇子珲王景元广回京称帝——等到半月后远在北邑戍守边关的闻哥得了消息回京奔丧,只等到京中兄弟相残后,珲王倒毙,淙王下狱,以内阁三大臣周肃夫、付梓基、吴焕为主的大臣们扶持硕果仅存的四皇子,成王景元觉登基的结果。尔后不到半年……周肃夫巩固朝局,整肃内廷——
  明王失势,不得不踏上假死逃亡的路。
  闻哥选的是一条回到他戍守多年的北邑的路。
  于是他往北逃,往山上逃。
  而当时的苏伯带着我,往南逃,从山上往山脚逃。
  然后就在那长长雄伟的云雾山脉的山脚下,冰天雪地的一片白茫茫中——不期而遇。
  说起来可笑,那个时候,堂堂的覃朝第一王隐姓埋名,抛家弃府,舍弃了一切身外之物,只得十数个生死相随的亲卫跟着,在雪夜里的寒凉里,一身风霜,百里疾奔……那种落魄,那种心酸,世人何曾知道?他其实,真不比我好上多少。
  然而冥冥之中,一切仿佛自有天数。时、地、人,和那人的一念之善……一条小命,于我便重如泰山。
  一路的辗转,后来上了云雾山的北侧,高于天际的吹雪峰上——便有了一座灯火悠然,照亮云端的长夜山庄。
  北方自古苦寒,何况是凌于云上的山庄。那里终日里下雪刮风,安静空寂,极目总是单调得心惊的白茫,一切的一切都远不比生养我的江南……然而在我清晰的记忆中,那偏偏是一个无比温暖,无比明媚的地方。
  山中生活清苦寂寥的紧,也唯有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才能仅记得那些欢声笑语,那些桃源逍遥。
  我记得那样清楚。那些云上的日子里,闻哥闲时教我读史,倦时搂我同眠,发呆时,就顶着脸上的两只乌龟任我蹂躏;芸师父,每日里不知疲倦的要我练桩提水,偷懒不从,她就一根鸡毛掸子打得人上窜下跳,直叫生不如死;瘦瘦的马四爷,每逢春暖花开,他就带我爬树上墙的逍遥,还时不时窜到各房顶上去掀瓦浇下一瓢冷水,惹得整个庄里后来人人都备起了长竹竿随时防备梁上的不速之客;胖胖的赵七叔,他一逮着机会,就领着我满山满地的逮兔子捉虫蛇,捉到就地分赃烤着拆吃下肚,弄得一年过后一片山林寂静,兔蛇无踪;矮矮的公孙九,他最喜欢使唤我捣药烧火煮药汁,终日就以补死他唯一的小药人为目标,没完没了的灌汁充填,灌得人后来每次看见颜色稍有怪异的汤汤水水,就直接一股脑的吐得一地稀里哗啦……
  虽然明知道,所有长夜庄的人都是早已不该存在的人——然而天涯沦落,不求独醒,依旧乐在其中。
  乐得忘了往昔,忘了将来。
  直到暄仁元年,也就是两年半前,常常外出的范师傅带回北邑边防一封文书,山庄灯火通明,亮了整整的三昼夜,闻哥做下了决定。云上苍龙究竟不是山中青蛟,他要重返京城,他要东山再起。
  好说歹说,只是他,死活不肯带我同行。
  当时我跪在大堂泪流满面、信誓旦旦说出口的话,我怎么能不记得?
  ……虽然无论怎样撒娇使泼,怎样死缠烂打,怎样水漫金山,他仍然把我敲昏了打包扔上马,丢在广平。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从回忆中慢慢回来,喃喃念完,我转头看见范师傅眼中不加掩藏流露出的赞赏之色,微微一笑,“范师傅,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有你这句话就好……”
  范师傅收回目光,饮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
  “当年珲王淙王,都是何等厉害的角色,逼宫自立,铲除异己——若不是朝中有周肃夫宫中有周兰妃联手把着弄倒了老三老五,这突然空出来的位子,哪里轮的着景元觉来坐?本来,老四他如今翅膀硬了要自毁墙脚,若能斗得个两败俱伤,我们再乐见不过。却没想到那小子手段如此狠厉,私下放纵廉王家的老二几年,不声不响,一夜就抄了杠着干那帮人的家底……周肃夫,哼,他也真是老了!”
  我默默点头。
  他继续说,“如今景元觉得六千青麟卫控制京城,撤换防卫,已然掌控京畿防务,还弄出个建功营要挟群臣,左右朝议树立威信。这样下去,周肃夫不倒台便罢,若是将要倒台,他手上的兵符,却不能就这么落入景元觉手里……”
  我沉吟不语。
  神威军一直在景元觉手中,齐府掌十五万神策军,而周肃夫手中那个天下三分之兵符可节度十五万南方神行军——力量均衡,是朝局至今不乱的原因。
  感觉到身旁范师傅灼灼的目光,不禁轻轻开口。
  “……若得了这十五万人,闻哥就有了抗衡之力?”
  范师傅冷笑一声,双眼更焕然生辉:
  “岂止!”
  我点点头,没有多问。长夜庄具体的事我一向并不知道。只是这关头,反而忽然想起一件旁事,“范师傅,你可知齐国公府与广平郡王府两家联姻的事?”
  “知道。”
  范师傅皱起眉头,顿了一顿,“笼络之举。不过齐家世代中立,不参皇家家事——若是景周相争,他们还有可能维君站在景元觉那里,若是殿下真要和景元觉一较长短,晾他们也不敢插手。”
  这么说便放下了些心。
  “范师傅,那联姻中间有些曲折,景元觉命我玉成此事。”
  “哦?”
  范师傅愣了愣,半晌才不屑的启口,“你怎么,尽分得这些差事?”
  我顿有几分惭愧。
  “呵……景元觉并不轻信于人吧。”
  “如此你就去办好这桩差事,取信于他。”他哼一声,又回到重点,“周肃夫疑心甚重,近几年他门人虽众,却一向避嫌避得紧,很少请人在家聚会,家宅内院更是防卫严密,尤其书斋,不是亲信根本接近不了……而且即使我们派的高手侥幸混进去了,几番探查下来,却仍旧一无所获……”
  我静静地听着,心道恐怕的确如此。我与周子贺走得近,他也从未提过上他家相聚,更别说引荐给周肃夫了。
  范师傅又顿了顿,冲我看过来,“你一向胆大心细,若交与你,有几分把握?”
  难得他夸我,但盗取兵符……这等大事我却哪有把握,于是坦诚摇头。
  “此事关系重大……”
  “也罢,忽然提出来,是仓促了些。”
  范师傅并不失望,在怀内掏出两张薄纸来,递给我,“这个你且小心收着,等我们有了进一步的情报,再从权计议。”
  我接过打开来看了,一张是周府地图。另一张是画着虎踞龙蟠的图纸,上方是五爪双龙抢一颗明珠,下方一只白虎低伏拱珠。
  我想起神策军的军旗图锦,指着那只虎道,“这虎莫不是神策军?双龙行东西,为南北两军制符?”
  “不错,”范师傅点头赞道,“覃三分之兵符少有人真正见过,你倒有眼光。”
  我又看一遍记在心里,折起图锦还递给范师傅,“我记住了,这图您留着吧。”
  “嗯。”
  范师傅收起图锦,放入怀内还要说什么,却看着我神色间有了几分迟疑,最后方才开口,“当年那事……你父母之事,殿下一直是上了心的……”
  一瞬紧了呼吸。
  范师傅抿了抿唇,目光顺下,看着自己的胸前,压沉了声音,“殿下一直是上了心的。只是事情毕竟过去许久,你也知道,当年知情人本就不多,如今再探,必然更是难找……饶是这几年着力花的功夫下来,至今也只勉强寻得一个知道此事的宫人……”
  按着桌子,我霍的一下站起来。
  “还望范师傅相告,这个知情宫人是谁?”
  “——你先不要急,现在也只是刚有联系!”
  他站起身按着我坐下,却又缓慢撇开眼去,“本想找人再探,等确认后再告诉你,又知道你等了这么多年,心急……无论如何,你先再安心等几天,消息确认无误之后,我定会立刻通知你。”
  他的话合情合理,声音温和透着关怀。我僵在那里,却只觉心中惨淡——他还是防着我。
  慢慢回来坐下,想了一会,淡淡的开口,已是就事论事。“我奉齐鹏玲珑郡主婚事,以后怕是要与礼部周子贺频繁接触,若范师傅能有兵符具体的消息,我当相机行事。”
  “如此甚好。”
  范师傅有意无意的看我一眼,摸起胡子。
  再坐一会,说了几句今晨朝议的事,大体上范师傅也都知道,并无新鲜。
  过得半柱香事已全部聊完,我起身告辞,范师傅侧过头去,不见他的神色,“芸娘要我带话给你,天冷,小心着凉。着凉了……咳,打屁股。”
  这话说的……想起芸师父威逼严肃的范师傅带话时的嘴脸,一直绷紧的脸,也不禁有了丝笑意。
  暗冷的密室,终究带了些暖意。
  “我记下了,不敢着凉。范师傅保重,后会有期。”
  原路返回,别过那一双佳人。出羽衣楼重见了头上光明,再看京城繁华,人头攒动,眼花缭乱的热闹……竟恍恍然,一时如同隔世。
  小六已被我打发回去,路不远,不想叫车马,自己往回走吹吹冷风,倒还清醒些。
  融在来往的人流中,走过一条鼓楼长街,心中渐渐开朗。
  回首来路,沉甸甸的一串脚印,清晰的刻在那里,无法改变,无法磨灭。即使是如今,脱胎换骨了,每走一步,飘飘摇摇,也都是踏在与过去重叠的影子上,浓淡相交,深浅不一……便常彷徨,常怔仲,常惶恐缓一口气,就要不堪其重。
  然而未来,却总在前方。
  ……于是往矣。
  待远远看到我府门前两只摇晃的灯笼时,心情倒已平静如初。过街入门,和门房打了招呼,看看天色嘱咐他点灯,刚要跨进门去,却听得身后一声呼唤。
  那声音我一时不敢确认,于是僵立在那里,没敢回头。
  然后我又听见了一遍,清楚,分明。
  小,鹊,鸟。
  眉头急速皱起来……普天之下,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这样不给面子、屡教不改的喊我。
  忽略门房大爷抽搐的嘴角,回头顺着声音,不敢相信的寻去——果然在对街的某个角落,看见了那个不知死活的损友。

  知音难寻
  
  待远远看到我府门前两只摇晃的灯笼时,心情倒已平静如初。过街入门,和门房打了招呼,看看天色嘱咐他点灯,刚要跨进门去,却听得身后一声呼唤。
  那声音我一时不敢确认,于是僵立在那里,没敢回头。
  然后我又听见了一遍,清楚,分明。
  小,鹊,鸟。
  眉头急速皱起来……普天之下,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这样不给面子、屡教不改的喊我。
  忽略门房大爷抽搐的嘴角,回头顺着声音,不敢相信的寻去——果然在对街的某个角落,看见了那个不知死活的损友。
  一时僵在原地。
  眼看着那人从对街施然而来,待到了面前,我伸出一只手指着结巴,“张,张之庭,你,你怎么在这里?”
  指前的鼻头发出“哼”的一声,张大公子长身玉立,低头蹙眉,看着他鼻尖前晃动着的我那一根底气不足的手指,嘴角牵起一道浮浅的弧度却又立刻瞪着眼睛打住,只冷着脸抿起两道薄唇发问,“苏小鹊——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见势不妙,我嘿嘿干笑两声,放下不礼貌的手指缩回宽大的袖笼中。
  “能,能。”
  他再哼一声。然后上下看看我的府第大门,口中发出啧啧之声,就像是他乡遇见了暴发故知的小人,眼里掩不住的“艳羡”、“讨好”、“巴结”……演示完这一系列高难度、与他一贯形象完全不符的眼神,末了,他偏着头指着头上匾额,“苏小鹊,你高升得道,升官发财了,不请故人进学士府坐坐?”
  “哦,请,请!”
  我忙招呼上他也没闲着的双手,拉了人就往里拖着走,心里默哀,只求这位口无遮拦的仁兄不要在出来看热闹的下人前再一口一个小鹊鸟、苏小鹊,我的脸皮再厚再粗糙,也耐不住狂轰滥打啊。
  到了客厅还没请坐奉茶,张大公子甩开我手,就开始一顿数落,“苏大人,说好入京探亲访友年前回广平,却突然在京城做起四品京官来,连封信都没有,若不是敝人偶然从广平郡王那里得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大人是否,真就从此音讯全无了?”
  “我那个……”
  “苏大人忙啊。”他唬着脸道,“重任在肩,忙里不得片刻偷闲,偶有联系疏懒,本是人之常情,之庭不敢置喙。只是不知,苏大人有没有听过那北边老地方民间的一句话,叫做‘当了京官,忘了乡党’?”
  ……
  好一张伶牙俐齿。偏偏我心中有愧,姿态不免自然放低,不但不敢反驳,还把语调放缓放柔,笑容放大放讨好,“之庭……你就别笑话我了,啊?我怎么是那样人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就是,还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其实……说起来还就是上次王府夜宴,你不知道,那位廉王四公子,他……”
  想来就无比冤屈,这些日子时光流转,事情何尝曾在我的掌控之内?
  “他……我……唉,说来话长……”
  “听说了。”
  乐卿公子点点头,慢慢松了脸,望着我半天,最后动了动嘴角,“跟你开玩笑罢了,急什么。不经逗。”
  “……”
  咧开嘴,傻笑着一通泄气。笨啊……自己都觉得自己滑稽。这是谁?张之庭啊。乐卿公子,出了名的冷面热心,孤高不羁,若是与人真急起来,早就拂袖而去老死不相往来,何必屈尊,亲来言语相讥?
  知道上当了,也追究不得。灰溜溜的认倒霉,只能抚胸暗自自我安慰这当上的不冤——谁叫人吓人吓死人,冷面雷公吓人,能吓活死人。
  两相释怀,浅浅对笑。
  拉了他坐下唤人奉茶,得空上下打量,才觉得这人到了京城,也不再做以前那种或黑或青的乌鸦打扮了。好一身翠色团锦厚袍,紫玉锦带,衣衫领口上还缀有着一圈银狐绒,头发用一个朱玉环高高束起,分明一身京城贵公子的打扮——
  这怎么看……我都觉得,怎么不知道谁是谁冒认的乡党。
  这下更觉得当上的冤。
  等下人奉茶毕退下,我敲着桌子开始盘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来的?”
  张之庭闻声放下茶盏,一本正经的托起腮。
  “说过了,思友心切。”
  我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
  放下茶碗,狠狠喘了几口气才舒服。
  “……之庭啊,我拜托你,你歇歇,歇歇啊。”
  他哼一声,总算真正正经道,“我跟着广平郡王来的。广平郡王来京送嫁,你知道吧?”
  这下便明了。我依言点头,“广平郡主联姻齐国公府,郡王是十一月底来的吧,听说现在住在临王旧邸那里,我还没得空去拜会。哦,之庭,你是为郡主之事来找我?”
  一通话说完,却见对面张之庭愣愣然看着我。
  有半刻没有响动。
  正是不解,突然他垂下目光,伴着一口叹气。“小鹊,我只是来处理些私事……顺便看看你。”
  我张着口,一下语噎。
  真是在京城呆久了,一口该死的官腔和猜度,都忘了怎么和朋友相处!
  “是我不好,我……”
  想了又想,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不说了,我们喝酒去。”
  正好晚饭时分,吩咐张妈赶紧弄了几个菜,在后院摆下酒席,我拉了张之庭在新起的藤架下落座。
  看着拾翠几个丫头,借着搭桌上菜添酒轮翻上阵,藏着掖着偷偷打量客人的眼光,我颇解气的小声闷笑,“别介意啊,张大公子,家教是有点不严。不过,她们也就是看个新奇,谁叫在我家宴请客人,你还是头一个呢,新鲜。”
  不自在的客人死撑着场面,一撩后摆坐下,“如此荣幸,却之不恭。”
  我狡诈的笑,转身对着走廊下站着仍探头往这边瞅的几个家伙猛一招呼,“小心,别闪了脖子!”
  那几个人见被发现,嗵嗵嗵的跑成一团。
  “这下可好,”张之庭望着空荡荡的回廊言不由衷的摇头,“一会酒冷了,找谁去热?”
  “我去热,我去热。”我看着那几个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个不停,还不忘借机推脱责任,指鹿为马,“其实这都怪你。谁叫你穿得跟公孔雀似的,把我家几个丫头眼都看傻了,一点规矩也不记得,再这样下去,你说,我以后哪里还有威信可言?”
  “公孔雀?”
  他不信的上下看看自己,见那颜色搭配,自己也不禁冰山化水,脸上微晒。
  “咳,我不过入乡随俗,再想着来见今非昔比的故人,得洗刷干净着件锦衣才不至于丢了面子——你倒好,当我跑你这开屏来了。”
  我抱臂大笑,然后又拍着他肩作小生拜倒状,“乐卿公子亲自开屏,陋室生光啊,苏鹊荣幸啊!”
  他板脸染红,摇头奈何不得。
  嘿……
  想来想去,在广平都是以我欺负他的居多,此人本性敦厚,纵是偶尔得逞,凶我个一两句,哪次不是被我变这法子挖苦回来,以他吃瘪而告终?
  心情大好,真正是得意不已。
  置酒布菜,絮絮叨叨的把这几个月能说的事都说了一遍,张之庭认真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嘴,谈性更浓,不知不觉,月上柳梢。
  听我说完京城闹婚的那小两口子,张之庭摇头,慢吞吞道,“原来玲珑郡主的婚事由你促成又要由你疏解,难怪你那么紧张这件事。”
  “是啊,是啊。”
  我是变相为刚才的话解释,他却是真善解人意。
  他点点头,又有些感慨,“齐小公爷虽有苦衷,也不该去□院闹得满城皆知,小郡主,哎,她也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在酒中下药,好在齐小公爷没有声张,若喝到的不是齐小公爷,那可怎么得了。”
  这下我一口酒呛进气管,咳得泪流满面,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张之庭拍了半天后背我方才缓过来,忙道,“咳咳……这事太丢人,皇上……严令泄密,我本不该说的,你听过就忘了吧!”
  “那是自然。”他继续替我抚背,皱起一对罗汉眉,想了想认真的说,“说起来,今天我听人说起冬狩,都道是皇上如何显了神威,你不说,真不知道还有齐小公爷这段插曲。”
  微微一愣,不想这么快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我举着杯嗫嚅起来,“皇上年轻有为,是大显了神威。”
  举起的酒杯,停了一刻,杯中的涟涟水动便渐渐平和,不久,重又浮映出天上一轮寒月,苍白,寡凉——
  不由暗暗冷笑,兢兢众臣,今夜不知几人能眠?
  水酒入口,不想与张之庭说起这些扫兴事。刚想转开话题,却见他低头在怀中一阵摸索,一会儿,掏出一团绢帛来放在桌上。
  “呦,这是给哪位姑娘的好东西,还贴身收藏?”我伸着脖子笑他。
  张之庭笑而不语,手下不停,一层层将那扁薄的布包细心铺展开来,最后青色的绢帛正中,静静躺着一片五角丹枫。
  我疑惑的拈起。
  他便望着我笑,“那,有人说要采最后的红枫留念却自个食言而肥,我特地带来,看他羞也不羞。”
  手中是轻轻薄薄的一片,赤紫还墨,淡香幽然。指尖微凉的一点触感,仿佛还带着北方那座西山,湿漉漉的雾气。
  登时想起来——
  那一回,几人在镜湖相聚,喝得半醉时,我曾站起来当众感慨,道人赏一季红枫却任其余年凋零,是何其薄情的行为,哪怕在枫叶落地前,采摘回来当作书签,留个念想也好……当时众人皆笑我悲空春秋,唯有张之庭,冷笑着说若我请他喝酒吃饭,他可勉为其难陪我发疯,去山去采上那么一片。
  ……广平临时居留之地,本没什么深刻的情感。现在想起这些事,那个白莲公子度过两年时光的地方,却难免丝丝扣扣的怀念。
  丹枫如血,无惧无忧。心头一阵暖意划过,猛地将身旁的人一搂,我开心道,“张之庭,你真是有心!”
  嘿嘿笑着松开他,拖着靴子就往书房跑。打了灯一通急切的翻找,回来时手上便带了一沓新的抄本,献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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