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噤声-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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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暝夜殿
噤 声 【1】
  原本隐居于世的小山村里,忽然多出了两位新的住家。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战乱年代,哪里没有三两个逃难的住民?何况这两位行事甚是低调,无论是选址、建屋都是悄无声息。又因为离村子不远不近,等到大家注意到,有这么一户新盖的小院落建成了,人家已经正式入住了数日。
  
  然而,纵是这样与世无争的两个新成员,却还是吸引了村中许多人的注意。
  
  且不说那当家的主人如何英挺伟岸、器宇不凡,就说那院落,旁人都是种些瓜果蔬菜,间或养些鸡鸭猪羊。可这家什么都不种,却偏偏架起了满墙的藤萝;西侧的篱笆墙边,规规整整是一方牡丹花圃,外围半圈扶桑,此时开得正好。后园养的亦不是家畜——几株新植的银杏树上,总是站着几只样貌极好的雪白鸽子。
  
  据传,那位当家的是天生神力。
  
  有人见过,新屋建成的那几天,当家的青年将两个人才能抬起的青石板,一肩一个,从山下一路扛了上来,竟连粗气都不喘;也有人见过,那当家的青年在屋内张弓搭箭,一箭射死了百米开外偷鸡的黄鼠狼,被偷的人家去看时,那自制的竹箭钉入地上三寸,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能拔起来……
  
  种种传闻,使得这位新来的青年很快成为了村中女性讨论的话题,甚至有怀春的少女偷偷绣了荷包,却迟迟不敢送出。
  
  而另一位住户,村民们是很久之后才看到的。起先,人们知道这里住的是两个人,只是因为每每那青年回家,都会先隔着篱笆喊一声“我回来了”,有好事者特意去问,才知道原来屋内还有他的一位“家人”。
  
  青年倒是性子豪爽又极好相处的,也醇厚乐于助人。因此,那位总在屋内不出现的“家人”,便同样激发了少女们的好奇心。
  
  有人说,那是青年卧病的高堂,也有人说是他年迈的兄长;甚至有人说,那青年是在屋内藏了个大美人!
  
  诸般猜测下,终于有一日,夕阳斜照,农耕回来的村民隔着篱笆,这才远远看到了那位神秘的另一人。这一瞥,却让他们大为失望:
  
  那神秘的另一位住户,居然只是一个孩子。
  
  村民第一次见那孩子的时候,他是被青年抱出屋子的。一身明黄的锦缎,看料子应是极好的,想来竟像是位富贵人家的小公子。然而,孩子空洞、戒备的眼神,透着浑浊的毫无生机的阴影,却让这身华服都黯然失色。
  
  一见到众人,那孩子便露出惴惴不安的微微颤抖,挣扎着便往青年怀里缩。青年一边好声劝慰着“莫怕,晒晒太阳总是好的”,一边又无奈地将他抱了回去。
  
  也是这时候,众人才愕然的发现,也许那青年并不是当家之人。因为方才他口中唤那孩子的称呼,竟是“少爷”。
  
  于是,关于“主仆逃难”的流传,又成为了这个村子里新的谈资。
  
  ————————————————————————————————
  
  仓砺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空流正坐在床上看着书简。
  
  小小的身子披着明黄的锦缎,蜷缩在床的一角边。那孩子看书时,不是捧着卷轴,而是将它摊开在面前的床上,午后的斜阳从窗棂间照入,在卷轴上分割出规矩的形状。而他抱膝蜷坐在角落,安静得如同画里的人像。
  
  阳光里,细小的灰尘在微微浮动,光色镀上空流小小的面颊,白皙的轮廓便有了一层金色。
  
  九岁的孩童,尚未束发的乌丝落在肩头;好看的眉眼下,却生着一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默和受伤。
  
  这样的孩子,原本应该在燕国的王府里无忧无虑的成长,却在一年前的战火中,被迫与自己背井离乡。
  
  仓砺看得有些不忍。孩子幼小的身子,以及那副戒备的样子,总叫仓砺生出一阵又一阵的悔意:当时,若不是自己没有照看好他,这小王爷也不至于……
  
  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追悔莫及,不是一个曾久经沙场的将军该有的疑虑。
  
  “少爷,”仓砺放下市集里刚买的东西,为自己沏茶之前,先问了空流,“您要喝水吗?”
  
  床上的孩子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了仓砺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问过了空流,仓砺这才豪迈地猛灌了几口水,以中气十足的雄浑音色道:“可算是渴死我了!这一路的烈日,再壮的马儿也得脱水!”
  
  喝足了水,身材魁伟的仓砺将背上一摞的竹简卸下,放在空流床边的案牍上:“少爷,这些都是您要的书。”
  
  空流仍是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只是扫了眼卷轴,冲仓砺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只是比出个“辛苦了”的唇形。
  
  仓砺与他共宿积年,早已能够读懂空流的唇语,了然的朗声笑道:“只要少爷喜欢,再多的书卷咱们都能跟您扛回来!”
  
  空流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其中一卷,仓砺授意给他递过去,低头看时,却是一卷兵书,不由得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仓砺还是憋不住话,开了口:“我说,少爷,您能不看兵书了吗?”
  
  一个已经脱离了燕国皇室的九岁的孩子,何以要日日读这么些兵家之法?
  
  “现在已经不是当年,少主,没有人再会强迫您去学习带兵之道、斡旋之奸了!仓砺是经历过沙场的人,既然我已经带您离开了上都蓟,就不想您再被这些事情所累。”
  
  空流抬眼看了看仓砺,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以唇形说道:兄长还在秦国,父王和丹皇兄尸骨未寒。
  
  为了让仓砺看得清楚唇语,空流这话说得极慢,口型描摹之中,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仓砺虽是平素里豪爽之人,看到空流这样,也是心头一阵难过。他连忙过去搂过空流,强壮的身体像负载的大山一样,将这个小小的孩子护在其中。
  
  
        噤 声 【2】
  仓砺用手捋着空流的发,低头吻了吻空流的额头,然后以极低的声音轻轻安慰道:“小王爷,忘记这些吧。那些奸佞小人已经遭到报应,被您的兄长亲手斩杀;而太子殿下现在的境况,也并非您想象的那样……”
  
  虽然为了掩人耳目,仓砺平素里都称呼空流为“少爷”,可此时说起前朝旧事,仓砺仍恭恭敬敬地换回了以前的称呼。
  
  秦王不会放了兄长的。空流皱着眉头,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噙着泪说。
  
  “太子殿下现在很好,他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不需要您来读这些兵书。小王爷,六国即将一统,不应该再掀起战火了。”仓砺说这些话的时候,眉梢间竟是藏着说不出的前尘过往。
  
  那些战火和硝烟、沙场上的铁蹄铮铮,曾是最能令他热血沸腾的声响。却也是这样的声响,残忍地夺取了他的小王爷的声音。
  
  习武之人,当然是渴望抛洒热血,何况仓砺这样拥有不凡天资之人。可若是拿他的小王爷交换,他宁愿放弃那些曾经令他沉醉的沙场。
  
  这也就是为何,那一天,他毫不犹豫地打马离去,放弃了千军万马的皇家铁蹄,带着他伤痕累累的小王爷,隐居到一个足以远离纷争的地方。
  
  怀中的孩子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止了哭泣,那无声的抽噎,比较有声更让人心酸。
  
  每每这时,仓砺便会心生出无以复加的悔恨:
  
  当年若不是自己保护不周,现在的空流,还应当是那个一袭明黄衣衫,骑在自己肩头威风凛凛的小王爷。他应该指着某一处,像个小大人一样,得意的炫耀着:“你看,父王说了,这一片将是本王的封疆。本王要做一个贤王,好好辅佐皇兄完成一统!”
  
  后院的鸽子不合时宜地开始闹腾起来,空流从仓砺的怀中爬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你去喂鸽子吧,本王没事。
  
  “嗯,那我一会回来。”仓砺知道,他的小王爷以前最不喜欢别人看见他哭鼻子,于是点点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往后院去了。
  
  空流揉了揉眼睛,盯着摊开的卷轴,忽然便瞟到了墨书的几个字:以患为利。
  
  当年他站在城墙上、远眺皇兄独自奔赴战场厮杀的场景,忽而又浮现在眼前。一想起那个对着数万兵马,毫不屈服地说出“我湫洛,若今日战死,即刻立位三皇子——空流为太子”的人时,心里就一阵的难过。
  
  思绪绵长之间,突然,空流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外细微的响动。
  
  超人的听觉和幼年在皇族练就的警觉,让空流在第一时间就抬起头来,手也本能地按住枕下的短剑。
  
  然而,偷偷扒在门口往里张望的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子罢了。倒是空流锐利、戒备的眼神,让门口的孩子吓得缩了一缩。
  
  看到只是个孩子,空流的戒备放了下来,这一放松,他却是显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来。
  
  那小男孩以为他怕生,先露出了友好的表情,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温和:“我是陆谦书院来的,姓陆,表字子染,请问仓先生在吗?”
  
  陆子染站在门槛外,礼貌地冲空流拱手作了个揖。
  
  “请问,我能进来吗?”
  
  见男孩为难地看了看门槛,空流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得了主人的同意,陆子染撩起衣摆跨了进来,刚要往后院去,余光却瞟到了床边的一沓书卷。
  
  教书先生的孩子,自然是对书卷格外亲切,见空流身边书卷成海,不由得惊叹道:“这些都是你看的?”
  
  空流本就对生人心怀芥蒂,看到陆子染走过来,眼里蒙上一层惊慌,连枕下的短剑也出鞘了半截。
  
  陆子染完全不明白,这面目生的如此好看的孩子,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不过,他明白,这孩子是怕他的。
  
  为了表示友好,陆子染笑得更加温和,他干脆跪坐在床边,将身子放得比床榻上的孩子更低。
  
  距离上的些微差距,却能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空流果然比方才稍有放松。一双好看的漆黑眼珠,虽然仍有着戒备,却是更多了几分好奇,似是在问陆子染,你到底要干什么?
  
  陆子染不经意地看了眼床上的兵书,这一看却让人目瞪口呆。那竹简上刻的,竟是古商文所撰的鬼谷子的纵横捭阖之术!
  
  “你,你竟认识古商文?!”陆子染瞪大眼睛,直盯着空流,连言语竟都有些激动。
  
  空流犹豫了一下,看到对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原本的害怕降了些许,抬起手在卷轴上虚空写下两个字:略通。
  
  写完,空流抬起眼看了看陆子染,似是在确认对方有没有看懂。见后者没反应,好看的手指又以更加优雅的速度,慢慢描画了一遍。
  
  不过,其实陆子染第一遍就看明白了,他之所以不说话,只是在奇怪为什么这孩子不直接回答他。而当空流开始描画第二遍的时候,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的陆子染,终于揣测地开了口:“你……不会说话吗?”
  
  正在描画“通”字的手指顿了一下,停滞了许久,才慢慢写下了一个“是”字。
  
  字方写完,空流还来不及抬头,头顶却被陆子染狠狠地揉了一下。后者非但没有丝毫介意,甚至柔和的微笑道:“没关系,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会努力去学读唇语的!”
  
  若是平时,经历了一年前那件事的空流,是断不许别人随便碰他的。可陆子染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也许是吓到了,竟让空流怔愣了许久。等他回过神来,陆子染已经在满脸期待地问他的名字。
  
  空流。
  
  没有附带王族的姓氏,空流只告诉了陆子染自己的名。
  
  “‘长虹暧空,素霭流天’。好名字。”陆子染抚掌而叹。
  
  此时,一个爽朗的声音笑着插了进来:“小公子,我家少爷的名字并非此解,而是‘空怀虚谷纳社稷,付流甘血佐君王’之意。”
  
  也许是这个家少见有客人造访,声音的主人笑得分外开怀,这一开口,便是浑厚得声如雷霆、滚滚惊涛。
  
  陆子染循声回头,正看到一个身板魏巍的青年从后门走进来。他虽穿着最普通的赭衣,棉麻的衣料却将他魁伟的身体线条,和匀称健壮的肌肉轮廓勾勒了出来,加之他的面容本就生得俊朗,纵是置身在田园小庐,也能窥得这人并非俗物。
  
  陆子染虽然从未见过仓砺,但看着眼前的男子,心里便也笃定了就是这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施了礼:“见过仓先生。”
  
  “你是?”浑厚的声音,显出十足的中气。
  
  “我是陆谦书院来的陆子染,因为昨夜大风,书院里一株百年的老树倒了,村里的壮丁这个时候都在地里农忙,家父这才遣我来求先生帮忙。”不大的孩子,非但礼数周全,连传话都很是清晰简洁。
  
  “这有什么问题,包在我身上!”仓砺素来是豪爽之人,他喜欢这个说话简洁明了的孩子,一口答应了下来。
  
  “那就谢谢先生了。”陆子染拱手再拜,然后转过头问,“一起来吗,空流?”
  
  仓砺知道,自从小王爷失声之后,他就一直对陌生人抱有恐惧的心理,连忙替空流婉拒道:“我家少爷这几日身体不适,暂受不得风寒。”
  
  看着烈日炎炎的盛夏日光,对于“风寒”这个说法,陆子染只能呆呆地“哦”了一声。
  
  仓砺才不管这个理由是否牵强,自顾自地回身对空流嘱咐说:“完事了后我就回来,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空流摇了摇头,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狠狠点头说:我要知道他的情况。
  
  他,燕国的前朝太子、而今入住神武殿的燕国公子,湫洛。空流的兄长。
  
  仓砺明白空流所指为谁,了然的应了,心里却忙不迭地叫苦。
  
  这其中的许多事,从当年公子湫洛离开燕国起,就已经慢慢地脱离了轨迹,而今的结果,已经不是小小的空流所能理解的了。
  
  空流对于皇兄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一日围观的城楼对决,秦王在千军万马前公开羞辱,辘轳长剑将公子湫洛的身子割裂得鲜血斑斑。
  
  从一开始,空流就认为公子湫洛代替太子丹被送到秦国做质子,是秦王对他的皇兄施暴的开始。可空流却不知,而今神武殿内,或许已经往事如烟……
  
  人情莫测,爱恨纠葛;出脱于迍邅,非关于社稷。般般缘由因果,他要如何对这个孩子讲明白?
  
  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陆子染的话,素来不擅长纠结人情之事的仓砺,这一年来已经被这件事扰得几近抓狂了。
  
  ————————————————————————————————
  
  
        噤 声 【3】
  仓砺替陆谦书院清除古木的第二天,陆子染又带着谢礼上门了。
  
  “这是娘亲手制的小点心,说是再次谢过仓先生帮忙。”陆子染笑眯眯地奉上食盒,将三层的竹屉一一打开。
  
  都是些常见的吃食,却难为做得这般精致。
  
  玲珑剔透的马蹄糕,以盛夏的玫瑰叶子托着;酥香松脆的莲子饼,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黄橙橙的豆糕,用最新鲜的奶浸泡蒸煮,与白皙弹口的奶黄包并列放在荷叶上……
  
  空流虽是皇族出身,到底也是小孩子,看到这些燕国皇室从未有过的平民吃食,也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仓砺笑着谢过了陆子染,问空流:“少爷,这是陆先生一片心意,您想先尝尝哪个?”
  
  空流昨天见过陆子染,已经不怎么排斥他的存在了,听仓砺这样问,貌似端端正正地床上爬了下来,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桌子。
  
  一身明黄锦缎的孩子走到桌边,抬起小胳膊,广袖下的指头指了指竹屉上的马蹄糕。
  
  “僭越了。”
  
  仓砺领了意,抬手夹着空流的胳膊将他抱至膝头。然后在陆子染目瞪口呆的注视中,用竹箸夹了一块马蹄糕,以极其精巧的小碟托着,亲自送到了空流口中。
  
  空流似是满不在意,大大方方地张口受了,既没有小孩子撒娇的样子,反倒是一派理所应当。
  
  “你……”陆子染拿眼去看空流,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大的孩子还要让人喂,“空流,你多大了啊?”
  
  九岁。空流嚼完口中的食物,才以口型回答。复问:怎么了?
  
  “……没,没事。”
  
  陆子染怔怔地看着空流一口口吃着点心,他忽然注意到,空流虽然吃得看似平常,却是每一口都细细地嚼了,没有一点残屑在嘴角;就是偶尔沾了,也是立即以小帕优雅地擦去。
  
  陆子染还注意到,空流吃东西的过程很是讲究。拿奶黄包而言,总是先咬一小口,刚好到馅,却又不至于太多;每次都是沿着一个方向,吃相很是好看。
  
  陆子染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再细看空流的衣着,明黄的锦缎嵌着银色丝线,想来应是极好的料子。揣度了半晌,陆子染终于开口问:“空流,你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吧?”
  
  正替空流夹点心的筷子略顿了一下,仓砺笑道:“我家少爷以前是个富商的孩子,只是因为战事家里落魄了,为了躲债,这才在小村庄里住了下来。”
  
  “难怪,”陆子染恍然大悟似的狠狠点头,“难怪家父总说,在庭院里培植花架的人都自有一番情趣在,果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仓砺呵呵一笑,岔开了话题:“不过是因当年少爷所住的园子里,也有些花花草草,刚搬来时怕他不习惯,也临摹着一角种了些。不过到底不是家乡,有些植物实在难找,小公子可知道哪里还能寻些好看的花种?”
  
  “这倒巧了,昨儿个家父还提到过,这两日一位远亲要来拜访。他是专为都城大户人家摆设花木的,子染今儿回去就给您问问!”
  
  陆子染转向空流:“你喜欢什么花种?”
  
  空流略想了想,以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了几个花名。果真不是这乡野之地可以随便见到的,甚至有些还须跨年精细培植方可。将那些花种搬运的可能性讨论了许久,三人又聊了些旁的话题。
  
  空流似乎已经全然对陆子染放下了警觉,甚至愿意与他多谈些自己的见闻。几番言谈,居然天色已经有了隐约暗色。陆子染收拾了食盒,作揖告了别。
  
  送走了陆谦书院的小公子,仓砺转过身时,正对上专著地望着自己的空流。
  
  “怎么了,少爷?”
  
  空流的目光越过仓砺,望向陆子染离开的方向,问:普通人家的孩子就读的书院,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傍晚的风从门外吹进来,空流尚未束发的鬓角扫在脸上,圆溜溜的大眼睛在烛火里忽明忽暗。
  
  仓砺微微愣了一下,笑道:“与您在王府的书塾有些雷同,都是在一间学舍里,一位先生来教习。不过那时,与您同窗的都是达官显贵的公子,而这里的都是平民罢了。”
  
  他们学的,可与我们相同?空流又问。
  
  仓砺关了门,一边替空流布好晚上习字的笔墨,一边解释道:“还是有很多不同的。他们学的,您也学过,只是您涉猎更多。”其中,还包括空流当年最讨厌的政治斡旋。只是这句话,仓砺仅仅在心里闪过,并没有说出来。
  
  看着这小小的孩子一笔一划地练着书法,仓砺站在他背后,许久,突然问道:“少爷,您想去书塾吗?”
  
  空流仍是噤着声,只是笔尖在绢布上写下了两个字:不想。
  
  而这个话题,也便就此结束了。
  
  练完字后,依着燕族皇室规定的就寝时间,空流早早就睡了。一张大床,空流睡在里面,仓砺在外,这一年日日如此。
  
  小小的孩子,在一年前的那场皇族事变后,突然有了一个习惯:睡觉的时候,总是将自己蜷缩起来,就似母体的婴孩那般紧紧将自己抱住。
  
  夜已入深,仓砺忙完了一些零碎的事情,刚躺下不久,就听到了身边那个孩子低低的啜泣声。
  
  口不能言并不代表不会哭泣,毕竟空流的声带仍是完好的。此时他仍被困于梦魇之中,冷汗浸湿了夏日的薄绢衣。那隐隐的啜泣声,起先还是断断续续的含糊声音,可慢慢地,愈发剧烈了起来。
  
  继而,像是受到了攻击后的本能一样,原本蜷缩着的孩子猛地蹬了一下腿,忽然睁开了眼睛。
  
  
        噤 声 【4】
  空洞的眼睛还朦胧着一层水雾,没有聚焦的眼底看起来满是疲惫。空流连唇色都是骇人的惨白。一看到仓砺,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仓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问:“又梦见了?”
  
  空流泪眼汪汪地抬起头,以唇形说:仓砺,我又梦见了,好可怕……仓砺,本王觉得舌头好痛……
  
  看到这话,仓砺不由心里猛地一阵难过:“怎么还会痛,按理说,伤口应该早就好了才对。”
  
  继而,仿佛是在叹息般,仓砺自语道:“天下闻名的神医‘月白公子’说过,这病没法治。小王爷的舌伤断口早就好了,这是心病……”
  
  心里的痛,延续了身体的痛,一直残留在空流的身上,挥之不去。
  
  仓砺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年,叛国的歹人像拎起什么物件一样,将空流提起来。柄月牙弯的小刀,探入还在大声唾骂的空流空口中,生生将空流的舌头割了下来!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在军前逼迫他们的太子束手就擒!
  
  暗暗握紧了双拳,仓砺不知多少次在心里唾骂那人的冷血无情。若不是那叛国的待人已被斩于马下,今生今世,他仓砺定会让那人百倍偿还。
  
  无论战争多么残酷,可他的小王爷是无辜的啊。他还那么小,理应享受童年的天真,却在不得不背负了国仇家恨之后,还被强加了剜舌的剧痛。
  
  好不容易又将空流哄了睡去,仓砺却是睡意全无。
  
  当年那个明黄的、连走路都是一副雀跃样子的小男孩的身影,总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小小的王爷,喜欢坐在自己的脖子上,趾高气昂地与自己一同巡视皇族的军队。
  
  太子丹死去的那一年,新太子湫洛从秦国逃了回来,见到皇兄的第一天,空流就开心地叫道:“皇兄,这是仓砺,他已经对本王宣誓效忠了。现在,他是本王的人!”
  
  那时的小王爷,天真无邪,任何时候都充满了朝气。
  
  回头看了看眉梢紧缩、连沉睡都挂着泪痕的孩子,精致的面颊上显出与年龄不复的忧伤,仓砺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当年从不将任何烦忧挂在心上的仓将军,而今竟变得沉稳起来。
  
  一时间也没有了困意,仓砺干脆披上外衫,取了当年的大刀,起身出门。
  
  仲夏夜的天空,繁星明媚如盏;草野间低低的虫鸣迭起,萤火虫的辉光宛如流动的天河。空寂的庭院之中,大刀捩然一动,满臂抡圆;刀风凌空斩下,斜劈而过,旋即捩然横转,白刃在月色中一动,折射出冷色泠泠。
  
  仓砺的刀法没有那么多反复的招式,却是招招霸道,遒劲十足。十数月没有碰过兵器,这身子却没有半点惫懒,仍记得当年血染沙场的骁勇之态。
  
  当年他单枪匹马,悄声迫近城门,独取回高悬的太子丹首级;浑身是胆地破阵而入,将公子湫洛救于水火。而今,卸去一切喧嚣荣华,这大刀抡起的,不再是敌军首级,只是一年以来的执念。
  
  夜凉如水。
  
  晚风抚得槐树梢头沙沙作响,巨大的月轮中,忽然飞来一个小小的鸟影。
  
  仓砺收了剑,仰头望去。那是一只灰白杂色的鸽子,乘着月色兼程而来,不声不响地落在了仓砺肩头。看着鸽子脚踝拴着的秋月黄的细彩线,仓砺立刻知道,这是空流的皇兄、从前的燕国太子——湫洛的信鸽。
  
  夜半传书,仓砺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将大刀插在地上,仓砺解下了信鸽脚上的竹筒。轻轻挑开印着皇族手信的封蜡,几近透明的绢帛上只写了七个字:齐亡,秦王蹑天下。
  
  寥寥片语,之所描述却是整个江山。
  
  自幼参军、随军征战了几近十载的年轻将军,握着这片小小的绢帛,手却遏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只有曾经为了和平而战的人,才能明白那样的心情。
  
  虽然秦王是灭亡了燕国的人,但是他却用短暂的战争,结束了七国望不到尽头的战乱。
  
  如果必须亡国而给这天下一个和平,那么,宁愿得天下的是秦王。因为只有他,才有雄才和胆略坐得住这片江山——仓砺记得,当年的太子丹说过这句话;太子丹死后,湫洛也这么说过。
  
  而今,那个人果真做到了!
  
  仰头望着这方天野,暮色四合之下,阒静无声。然而,仓砺知道,这片天直到今天,才算是真正的安静了下来。
  
  “太子殿下,秦王终于完成了一统,现在的您,还是否安好?”
  
  “太子殿下,愿天佑王爷,一如天佑您和秦王,让这孩子脱离一切的苦厄吧。”
  
  ————————————————————————————————
  
  
        噤 声 【5】
  空流醒来的时候,仓砺已经为他准备好了茶点。若是平时,仓砺应该是在忙其他的事情,而今天,他却端坐在桌前,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空流的第一个反应。仓砺是鲜少严肃的人,记忆中他总是心比天宽,今天露出这种表情,让空流心里忽而不安起来。
  
  “少爷,容我先为您盥洗,再告知您发生了什么。”
  
  仓砺从桌边站起来,如往常一样地替他更衣、洁面,直到坐在桌前,仓砺也只是兀自为空流斟着热粥。
  
  空流倒是有点坐不住了,他拉住仓砺的衣袖,仰着小脸认真地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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