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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花事记-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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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太监更好,万禧想当垂帘听政的太后,那宫外别苑不受瞩目、荣光不再的日子,熬得她度日如年。
    但如今锦秀服侍了皇帝,心都成了他的了。
    锦秀把话从耳畔过,面上只是谦卑顺从,跪在地上应了声“是。”

第104章 『壹零肆』燕雀将离

不二日,皇帝便将弹劾太子的奏章强行压下,并降冯琛户部尚书之职,将他从京师调往山西任户部山西清吏司,十月初即刻启程动身。又贬东宫少师、少傅方卜廉与宋岩官阶从二品,以惩督教不严之责,并对冤死的两名织造官员家属安抚厚偿。
    冯琛惯是主张激进的一派,对于那些只会张张嘴要钱的内阁要臣们素来看不顺眼,暗里早已是不少人的眼中钉。今次虽被贬去山西任地方官,到底手头上管的还是账,那山西还与肃王沾着关系——到底是贬还是抬,众臣看不懂皇帝到底是何意图。
    朝中对此非议甚多,然而细想又觉无可指摘,毕竟从正二品降为正五品是大伙眼睛都看见的,一时间改废皇储风波便被勉强压下。但楚邹的太子光环自此便被牵连黯淡了,原本皇帝派与东宫的职权亦被许多收回。
    今岁的雪来得晚,往年十月初就已下过头一场了。那雪不下,空气便越发的冷飕,清早的养心殿前雾气微浮,砖石地面打出渗骨的凉意。
    冯琛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发妻羸病,中年方得一幼子,时年不过五六岁。连日被哮喘困扰的楚邹写了一封罪己书,端端地跪在养心殿外的台阶下,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殿内光影冷清,仙鹤腿珐琅炉里龙诞香雅淡沁脾,楚昂正坐在书案前晨读。一夜分五更,每更分五点,他多年都是五更天过二点时便起来,数年如一日的勤政。对于楚邹的罪己书不予理睬,只叫太监张福出去把人劝走。
    张福巍巍颤颤地走出来,怀抱拂尘道:“太子爷还是回去吧,万岁爷说了,朝政不似风筝简单,手中一条线上了天就能飞,里头那是千丝万缕的联系。今朝万岁爷替您平了一次、两次,这条路啊,最终还是要您自己走。”
    自从九弟受伤,楚邹被禁足随后又卧病不起,已经多日未曾单独面见过父皇。心知父皇不召见他,是怕互伤了那份情;但替他平压弹劾,则是因着皇权之政。
    那道鸿沟,终归是难平了了。
    楚邹跪在外头自责不起:“此事因儿臣而生,理应由儿臣受罚。冯大人秉正廉守,儿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张福叹口气,只得低声道:“殿下是病糊涂了,皇上贬了冯大人去山西,但管的仍然是财政。皇上用心良苦啊。”
    楚邹默了默,这才算是听进去。大病一场使得他瘦减下来许多,目光看上去冷清清且坚毅。蓦然抬起俊美下颌,凝了殿内的皇帝一眼。那“中正仁和”的大匾之下,楚昂慢慢翻阅着典籍,因为有了烟火,他的身影看上去便少了从前落寞,显出几分宁静。
    楚邹知道他幸了锦秀。
    闭了闭嘴,忽而叩下头狠心道:“儿臣再恳请父皇降旨,将九弟交与李嬷嬷抚养,以宽母后眷子之心。”
    殿内双龙挡板御案旁,皇帝的指骨在听到这句话时顿了顿。
    张福瞥眼看到,连忙压低嗓儿劝解道:“啧,这就是殿下您不对了。后宫三千佳丽,全都是皇帝的女人。万岁爷宠幸哪个宫女,那不是您东宫干涉的事儿。”
    楚邹不为所动,依旧目光如炬地重复道:“恳请父皇将九弟交与李嬷嬷抚养,以慰母后眷子之心!”
    楚昂知道他的意思,闻言便抬起头来。
    长眸睇向外面的楚邹,看着那十四少年固执俊气的模样,耳畔又想起楚邹之前说过的话。
    其实楚昂还是爱着这个儿子的,但是那种疲累却道不出。楚昂便冷声道:“朕宽容了你一次,将鄎儿置于你身边将养,结局却是如何收场?小九是你母后留下的骨肉,亦是朕的幼子,朕还是那句话,一切顺从他觉得快乐的,但凡过得开心即可。”
    他说得很慢,说完便复又低下头不理。楚邹跪着不动,张福只得叫了人把他拉起来,又不放心,一路随着他出去。
    从月华门过,乾清宫场院前凉风习习,吹着人的袍摆扑簌翻舞。楚邹大步走着,面色冷然。忽然看到前方一名宫女正陪着一个小皇子在玩耍,那小皇子穿一袭枣红小袍,手往下拍打,分明皮球就在跟前,那样简单,怎生却频频被他抓空。
    楚邹凝着那张熟悉的侧脸,步子就不由自主慢下来。走到近前了,才对上楚鄎蓦然抬起的眼眸。
    那是他在高烧、禁足与哮喘发病后,头一回见到九死一生回还的楚鄎。
    像极了母后的小脸蛋,因着被马蹄子踢伤,落下一道深深的口子。伤口结痂后仿若一条爬行的蜈蚣,面上涂着李嬷嬷调制的清凉膏儿,斑驳而刺目。而他柔亮的眼睛,一只却变得黯淡,仿若被打碎的玻璃,呆愕难以聚光。
    楚邹顿地便觉脊背凉透山崩海裂,顷刻被自责与绝望掩埋。兄弟二个就这样无声地站着,年长的那样英姿高挺,年幼的站在他面前却突显矮小萎顿,生生衬出遥远的距离。
    楚邹艰难地蠕了蠕嘴角:“小九……”那声对不起尚未说出口,楚鄎却已经转过头。
    “球掉了。”楚鄎平静地说,然后弯腰去捡球。伤口才愈并不灵活,捡了两回才捡起来,好像没有听到他四哥在说话。
    锦秀领着两个端盘子的小宫女,笑盈盈走过来,柔声唤道:“该上药了,今儿再熬熬,余下几天只须夜里睡前上一次就好。”
    边说着,看到太子爷在,便对他谦恭地搭腕一揖。
    楚邹冷眼扫向她,一眼便看出她明媚的痕迹。人的气与色皆有痕迹,她的身上已有了父皇的味道。他便漠然踱步,冷冰冰地从她身旁掠过去。
    身后传来幼童暖和的对话,他忽然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对了错了还是该坚持与放弃。
    那天晚上回去,楚邹便头一次对小榛子发了脾气。嫌菜太咸了,汤味也不够劲道,左右看不顺眼。本是无心把筷子一扫,怎生那一叠凉菜盘子就被扫去了小榛子曳撒上,稀稀拉拉,斑驳一片往下掉。小榛子低着头也不敢抬。
    他兴许是心里堵着苦郁无从宣泄,便牵连到小榛子探视楚鄎后对他的隐瞒。从来不为难下人的少年,发完脾气就一个人直条条躺去了床上。昏黯的黄花梨六柱龙纹架子床下,他衣带不解地躺在那褥面上,接连着三天不起来,随后就变得寡言少语了。你问他,他也几不与人搭话。
    但小榛子是谁?那是张福唯一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出的徒弟,宫里头没第二个奴才得这脸儿,脾气是好的没话说。宫墙下便渐渐传开非议,说太子爷脾性变得如何古怪,沉闷易怒,关于太子的口风总是不甚太好。
    楚邹也懒得去辩驳,东宫的差事被父皇多数卸了,他每日能做的事,便是在傍晚的时候去坤宁宫后门里练练箭。一如他八岁的那年,一去就待上很久。独来独往的,清颀的身姿拂袍翩翩,宫女们低着头从他身旁小心掠过,忌惮他如阎戾,又爱羡他的容貌。
    楚邹目不斜视,再对女人无感。
    他没有去打听曹碧涵的下落,是在不久之后杨俭把曹奎胜之事告诉了他,他才把个中根髓看清。那曹奎胜手上攥着账本,织造上的怕他惹事,大抵是借着坐牢名义,把他藏往京城平民愤。曹碧涵走的时候既把账本也带走,她的选择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是楚邹有时再想起她信誓旦旦的“我父亲是清官”,便会不自禁讽弄地扯扯嘴角。反感在那情愫初萌的年纪,心中曾对那样一个女孩儿有过悸动。此刻再想起她笑起来时单薄的眉眼、那并不整齐的牙齿、因为怕她耻笑而撵赶着一个乖黏的小太监,楚邹便会把眼睛闭上,似乎闭上了就能够把一切遁入空静。
    小麟子有时路过乾清宫场院,便会看到楚邹从那内左门下路过。他一个人显得很孤落,怎么又瘦下去了那样多,朱缘玉带扎在腰上窄窄的一道。小麟子知道他,他极是讨厌哮喘的,便是在心底最晦暗的时候,也要强硬地把那顽疾驱逐。因为他本性不喜欢受控于任何。
    她的步子就会慢下来,忍不住远远地多看两眼。但也只是看那两眼,顷刻便又做没什么事儿的,甩甩袖子装作风轻云淡地走开,好像这样就能够对他视而不见。
    她出宫的时间已经定了,定在十月十九那天。老太监岁数大了,岁数一大的人都喜欢“久”字的谐音,虽然时间比她以为的要早,但她也泰然地接受了,没有异议。
    打从戚世忠发话后,陆安海就从徒弟里挑了个聪敏本分的,把一样一样详细交代。他眼睛毒辣,一辈子算起来侍奉过三朝皇帝,悄不吭地不知观察过多少人,挑出的徒弟自是尽心的。最近出宫日子临近,他倒是闲下来,每日只在膳房里看着徒弟布膳,时而在旁提点几句。剩下的时间便开始打点行李。
    出了宫,一路往山东登州走。青州之域,古莱子之国,那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太监曳撒出了宫也穿不上,紫禁城里做了一辈子奴才,临了把行李一打扎,只不过一床薄薄的被褥。叫吴全有在宫外先给爷儿俩买了套棉袄,多少年沉闷卑下的苦脸瓜子,想到那即将要来的宫外生活,脸上也难得地添了些欢喜气。
    倒是小麟子的东西比较多,个屁大点小奴才她倒是一个人占着三间屋。宫里的太监们打小都疼着她,看她生得机灵又讨喜,今儿个送她两只小龟儿,明儿送她一对皮影人,新鲜的玩几天,不新鲜了她也舍不得丢,搁得三间屋子到处都是。陆安海问她:“这个带走不哩?”
    答:“带。”
    “那个带走不哩?”
    “也带。”
    答得慢声慢气的,扶着廊檐子走过来又复走回去,心绪飘得不在身上。
    得,都别拿了,你出宫可比人娘娘还破烦哩,给你三车都装不下。陆安海最后就什么都不带走,也给打了个小包,把几张银票搁里头一塞,轻飘飘去了就不回头。
    她倒是忽然开始舍不得了,打小小就一直养在宫里头,从没真正想过哪天要出去。那破院子三间屋离了她,下一个也不晓得谁人住进来,看那墙角、炕头玩具一溜堆,会不会听说她曾经在这里留下一段小故事。
    一忽而用手摸摸这个,一忽而又在那窗棱子下抠抠,眼里的惆怅掩不住哩。宫外头的世界对她来说太渺茫。陆安海看见她藏在后院墙根下抹过几次眼睛,但他看见了也只是闷着头不说,怕说了就拉她不走了。
    十月十三那天终于下了今岁的头一场雪,此后接连两天放了晴。十五那天晌午,吴全有带小麟子去拜别了戚世忠,白虎殿前独一间的阔院子,一个白瘦小太监正在给戚世忠上茶,戚世忠着一袭亮绸大蟒袍慵懒地躺在藤条椅上。
    吴全有牵着小麟子进去,便照规矩给戚世忠磕了头行了礼。这规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自然而然了,从前是戚世忠也搞不掂的朋友,后来收养了小麟子,膝盖就自主自觉地弯了下来。
    当年从东筒子闱院里抱走小麟子时,那年还是个生人勿近的冷酷太监,眨眼四十多岁,人还是脸黑,精神奕奕的,那骨突的瘦脸却显出几分柔和。后来惩罚人下手也仁慈了,大抵是养了孩子的缘故。
    小麟子给戚世忠进献了两盒子茶,还有一盘子亲手做的香芋塔。化雪的天气总是太冷,头上戴了一顶乌纱嵌绒的太监帽儿,底下穿森青色的貔貅曳撒,冷风拂过她白净透粉的小脸蛋,那樱桃红的小嘴儿便抿了两根小碎发。戚世忠斜觑一眼,便端详出了不二年将要晃人眼的美貌。
    戚世忠便有些惆怅,拉长着声调:“在宫里头养了这样大,这就要走了?”
    小麟子答:“嗯,奴才出去了,在宫外头替戚爸爸祈福。”
    声音也好听,叫声戚爸爸脆生生软乎乎的。
    戚世忠把二郎腿一搭,轻吭道:“小伢子不知人情世事,那宫外头可没比宫中舒畅,怕你出去了过不久还得回来。”
    小麟子抿着嘴不说话,心里想的是出去了就不回来了,带不走的就不要多留恋。
    戚世忠最后便说:“你的命是咱家给你留下的,咱家做事儿讲究有恩报恩有债还债,你出宫前还须得帮咱家做一件事。”
    小麟子听不懂,就说:“听戚爸爸吩咐。”
    戚世忠闭了眼睛,淡漠道:“那倒不用,到时候你自然就晓得了。”
    吴全有听得不放心,连忙打着哈哈,说有事儿戚公公只管对在下吩咐,孩子要出宫了就让她自个儿收拾去,让小麟子跪下给戚爸爸磕三个响头。
    小麟子便捋直袍子趴在地上,谦恭地磕了三个响头。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乐(^o^)/~
   
第105章 『壹零伍』我与你告别

御膳房的太监们都知道小麟子要走了,这几天都对她特别的关照,想吃啥不想吃啥都可着劲儿地给她做。说在宫外可不比宫里吃得好哩,吃够够的了回头出宫不惦记。这个给她送身衣裳,那个给她两双袜子,都是些不金贵却又用得着的实在东西。她每天从膳房回院子,怀里手上都兜着许多宝贝,再送就要带不走了。
    本来还对那皇城外的世界充满恐惧,就这么一弄倒又隐隐有些期待起来。这阵子陆安海也不拘着她了,由着她在宫墙下晃荡。孩子的心和根都在这座紫禁城里,多看两眼也好,那道玄武门一出,今生可就回不来。
    小麟子每天摸着朱漆的三丈宫墙,从最南端的奉天门绕东筒子过最西头的英华殿慢悠悠走。自从她要随陆安海出宫的消息隐隐传出,宋玉柔这些天就再也不露面了。人人都送她东西,就他什么也不送,抠门儿。小麟子也不怪他,只在小路子那里给他留了本西洋画册。是叫吴全有出宫去给她买的,里头可没有光…屁股小人,都是些油纸的穿衣服的田园画。
    遇见二皇子楚邝是在无人的承乾门下,那天是天钦十年的十月十六,只是她忘记了,很久之后再见面楚邝却依然记得。
    她把一百单八罗汉留给了小楚鄎,希望罗汉神仙爷爷们能保佑他快点好起来。还有两只没人照管的小乌龟,她思来想去,就也学着宋玉柔,用瓷碗子装了悄悄地放在三公主院门口。
    楚湄可巧出来了,她长得真是好看呀,小麟子每次看见她还是脸红。晨雾迷蒙中往回走,回头看见楚湄把瓷碗子抱进去了,她心里就觉得暖暖的。
    承乾宫里没人住,静悄悄的,正要跨出门时就被楚邝堵在了旮旯里。才下过一场雪,空气冷飕飕的,楚邝穿一件灰鼠皮的团领宽袖袍,居高临下地把她抵在墙根下。
    他的个子是真高,人已经很英武了,和太子爷的瘦颀不一样,学了他的母妃张贵妃。小麟子每次看见他心就怦怦跳,从前是太监时怕钻他裤裆儿,现在是女孩儿了想想之前的那些,又控不住脸红。
    她强装镇静地避开他目光:“二皇子殿下挡路,奴才过二天要出宫了。”眼皮往上抬一下,顷刻又垂下来,两只手贴着墙靠着。
    楚邝静静地听她说完,戏谑地把她太监帽子提起来:“爷知道你要出宫,出宫可就不用偷学丫头打扮了,不是么?”
    风顷刻从她的耳畔呼呼穿过,小麟子冷不丁打了个颤,不知自己淘气换装时竟被他在哪里瞧见。见楚邝眉眼如墨,只是那样认真地端详自己,便惶促道:“东一街上人多,离着景仁宫近,一会儿玉妍小姐该看见了。”
    自从那天西二长街见了宋岩夫妇的态度,楚邝已经很久都刻意避开宋玉妍了。楚邝很少来内廷,两个月也难得见小麟子几面。只是凝视着她白净的小模样,忽而看够了记在脑子里了,便道:“走了也好,省得再给那小子做奴才欺负。你等着,等你二爷出息了,将来爷出宫去找你。”
    言毕俯下肩膀,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那棱角分明的脸庞擦过她的鼻尖,柔软又刚硬地掠了过去。到底是忍着没碰上她轻抿的小嘴。
    小麟子一动也不敢动地贴墙站着,生怕他一回头揪住自己衣襟,又逼迫她钻裤裆儿。见他真走了,慌忙捂着帽耳朵撒丫子跑得飞快。
    傍晚的时候楚邺从御花园回来,便看见小麟子牵着条狗儿站在清宁宫皇子所前。寂旷的冷风吹着她的貔貅袍一晃一荡,他看见她来,眼中便浮起暖暖的笑意。过年将要十六的楚邺,虽生得清弱,行止间已颇具睿智与涵养。对小麟子笑道:“你来了?进去吧。”
    许多日不见,他素年冷白的脸色多出几分生动。风吹荡开他的袖管,露出里头一截繁锦的荷包,看针线应是姑娘家所绣。
    “好~”小麟子牵着胖狗丢弟,跟在他的背后往里走。
    清宁宫只住着他与楚邝两个皇子爷,一人占着东西两头一个院子,他的在撷芳殿的后西头。才进院门,一只长毛哑巴狗就“呜努呜努”地摇着尾巴迎出来,本来想蹭他的靴子撒欢,看见丢弟速度欢喜弃他而去。
    努努是只臊哑巴狗,丢弟应该就是她的头一胎狗崽,魏钱宝给它下的绝育药还不够狠,它吃了竟然还能生一窝。也学得狡猾了,晓得人类不容它的娃,偏生在了太庙门口,叫你不要它还不行。
    九岁的努努也已不年轻了,貌美的时候年幼的小麟子不懂给它洗澡,整天拖着黄不拉几的毛发像坨移动的屎,索性跟着三爷风光了这几年。小麟子摸摸它的头,给它喂了一截小火腿。然后送了柄玉管笛子给楚邺,只是普通的材质并不贵重,她也开销不出那么多的银子。
    楚邺却珍重地收进柜子里,问她道:“听说你就要走了?”
    “嗯,陆老头儿干不动差事了,奴才陪他出宫养老,把狗拖给三殿下照应。”小麟子站在他的书桌前说。
    楚邺听完默了默,忽而弯眉笑道:“我也快要成亲了,就是那天你看到的那个女孩,她的名字叫闻双儿。我母妃喜欢她,她也甚中意我,叫我不要错过。大约就是年后的事,可惜不能带你参观我的王府了,我还说要头一个带你进去逛。”
    他说着,表情变得黯淡下来,明明成亲是件好事,怎的在他看来却似要舍去什么一般凝重。小麟子杵着身板儿静静地听着,不知道怎么应话。
    楚邺看着她翘挺的鼻子清亮的乌眸,心中的柔软便掩不住,又道:“我母妃若是早些知道你,她一定也会喜欢你。你一定不记得了,我从你一岁上就晓得你是个丫头,那时候你总站在老太监给你围的‘猪圈’里等我,看见我只会说一句‘好~’。我回去就对我的母妃说,我在宫里头有了第一个小伙伴。但我不能告诉她你是个女孩儿,生怕你因此而活不成。”
    他说的小麟子竟是一点儿也没印象,但他竟然那时就晓得自己是个女孩儿。小麟子是意外的,略羞赧地抿着唇:“三皇子殿下要幸福美满。”
    楚邺听得感伤了,单手抚上她的小肩膀,她小了他五岁,不过只及他胸口以下,小葱儿一条的,叫他心中爱怜难断。
    楚邺似下了决心般,低头看小麟子:“有一句话,我怕我不问就没机会了……你肯愿为你三爷留下吗?你若是肯留下,我定给你与她一样的待遇,不会让你比旁人鄙薄了多少。你可在我身边等到长大,除了正妃的名分,我或许能给你要比给她的更多。”
    小麟子被楚邺看得很为难,不知他为何忽然同自己说这些。那藏蓝刺绣的袖摆搭在她的肩头,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目光灼灼的祈盼。三皇子是个好人,他自个打小就被二皇子压迫,却哪里哪里都护着她。
    小麟子也不晓得怎么答才好,少顷便踟蹰推却道:“奴才不想和双儿小姐抢殿下。”
    楚邺便明白她始终是不知对自己动情的。一个人但要对另一个人动了情,便无关乎年岁、无关乎他身边是否有其他人,而只会在心中念念不忘、在身后默默等待。譬如她与四弟还有自己。
    楚邺看了眼殿外的天空,低头见小麟子窘迫,便敛起心绪转移话题道:“哦,忘了还有礼物要送给你。”
    他顷刻又暖和地笑了起来,转身去架子上给她取了盒梨花酥,用雕刻精致的红木薄盒子装着,上头还打了两根红绳结。
    楚邺说:“我母妃亲自做的,前几日就已准备好了的。你小时候吃过我的梨花糕,就是她做的,这可是她的拿手绝活。你现在可别吃,路上饿了再打开。”
    他也没问她将要去的是哪儿,亲自送了小麟子出来,忽然就自己先转身走了。小麟子是在去往山东的路上,才发现盒子底下还夹着三张银票,数目不小,应该是他这些年做皇子的月俸积蓄。彼时那宫廷已在她身后遥远,捏面点儿的老朱师傅在外头赶车,她便只是轻轻地攥着黄纸,随颠簸的车厢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一晃一晃。
    遇见楚邹是在临出宫的前两天,那天她记得是十月十七,在坤宁宫的永祥门下。假如没有那一天,也许故事便停留在了这里。但造化弄人,偏就叫你冤冤相报扯不断。
    大清早去坤宁宫,森青的曳撒随着步子撑开又收回,人影在冷砖石地上走得轻快。
    露台上几个粗使太监正在扫洒,桂盛昂着他粗长的鹅脖子趾高气扬地踱着步,嘴里嚷嚷着“麻利点,麻利点”,看哪个不爽便踹他两屁股。
    小麟子把食盒子在他跟前一放,脆生生叫他一句:“干哥哥起早!”
    桂盛用脚尖把盒盖儿顶开,看到里头是两笼冒热气的虾仁小汤包,两颧骨顿时就抽搐。嘎着嗓门轰她:“拿走拿走,这什么狗不理猫不闻的破食儿。”
    小麟子可懒得听,只把长袖儿一甩一甩:“赶明儿我就出宫了,你想吃可得去宫外头找我。”
    她晓得桂盛对虾仁包情有独钟,还顶爱吃她做的,所有橘色皮子的东西他都爱,那叫贵气。只是不想被她看穿,每次她给小路子送点心时,他便骂骂咧咧咕咕呶呶地蹭过去夹两嘴。
    步子才迈开二步,脚下却踢过来一只荷包。小麟子回头一看,看到桂盛一张奇臭无比的脸:“拿走!”
    她也不客气,好歹干兄弟一场,便弯腰捡起来去了廊下的庑房。兜子里略有点沉,看形状应该是个什么金银如意锁。
    清晨的宫廷很清寂,乌鸦在琉璃瓦上空翅膀扑腾,院子里竹笤子扫地声音沙沙。李嬷嬷正背对窗子坐在床沿边,穿一身青莲色的袄裙,不胖不瘦自显端庄,在宫里有着不动声色的尊崇。孙皇后离世前叮嘱了她,她便从不过问皇帝的后宫之事,只是照拂着孙皇后留下的丈夫与孩子。
    这些年教会了小麟子很多技能,并从不遏制她天性里对于女孩儿物事的喜欢,使得小麟子在明白自己身份后并没有特别突兀,反倒是很快便适应过来。
    小麟子用上好的首乌藤给她熬了盒乌发膏,走进去在柜子上一放:“阿嬷。”
    李嬷嬷看见她来就笑:“正打算差小路子去叫你。来,试试这套怎样。”
    她床上铺着一方油布,中间已叠好三套不同色的新衣裳。将手上一套往小麟子身上比量,樱草色绣绒花边的斜襟袄子搭松花绿的马面裙,低调又体面。
    李嬷嬷说:“这套出宫了就穿着,其余三套每年过年再穿。等十九那天我去送你,就在寿昌王府里换上,也让阿嬷瞅瞅小太监的姑娘模样。”
    小麟子听了脸红,喜爱地把那裙子抚了抚。她自己也偷着在破院子里剪过,用太监曳撒裁两半改成女装,却都做不出这样好看。其实李嬷嬷是知道她恋慕太子爷的,但也尊重她的决定,并不问为什么。
    小麟子说:“奴才没有遵照皇后娘娘的嘱咐。”
    李嬷嬷端正她的帽耳朵,好笑道:“就照着你的心活吧,皇后给你留了两条路,你的心既接受不了他喜欢别人,这宫廷也就不要再呆了。”又问小麟子名字起好了没?
    小麟子皱眉摇头:“没有,陆老头儿和吴麻杆儿打架,一个要我姓陆,一个要我姓吴,扔笤帚和缸子哩。说名字留着给嬷嬷起,不能对不起嬷嬷的栽培。”
    啧,这倆太监。李嬷嬷听了受用,便应道:“名字我给你想好了,就叫‘篱’。‘最赏无事心,篱边钓溪近,’希望咱们小麟子出宫后过得无忧无虑。至于姓什么,叫他两个自己排去。”
    说着就牵起她的手走出来。
    北台阶下红门半开,听见坤宁宫后院里射箭的“咻、咻”声响,倒也是奇怪,从前都是傍晚才出现的人,今儿大晌午的就跑过来了。
    小麟子忍不住往那门缝里睇一眼,便看到楚邹弯弓射箭的身影。着一袭团领束腰的玄色常袍,内搭素白里衬,头戴嵌珠乌纱冠,修颀窄俊的一条,正把弓拉得咔咔响。
    她抿了抿唇,转回头看见李嬷嬷正对自己笑,连忙遮掩住情绪。
    李嬷嬷柔声嗔她:“可是看见又舍不得了?”
    小麟子说:“我舍得。赶明年太子爷要选妃了,嬷嬷给他选个好妃子心疼他。”
    言语里略有点酸,说完又作无心地收回眼神不再看。
    李嬷嬷也就当做看不穿,应道:“这事儿嬷嬷可做不了主,全凭皇帝的主意。去吧,路上小心着点。”
    楚邹在后院眯着凤眸瞄箭,眼梢瞥见她走,不由阴愠地蠕了蠕嘴角。那手臂运气发力,“咻——”,一只利箭正中靶心。
    永祥门内,小麟子正欲转角出门,忽觉身后似一阵风袭来。她尚不及回头看,便被那股风撞了一个趔趄。抬头看到前方多出来一道玄黑的袍摆,楚邹正负着手,倨傲地背对自己站住。
    包袱散在地上,露出新裁的裙裳,她怕被他晓得自己是个女孩儿,连忙用袖子盖住,弯腰抱起来。
    琉璃黄瓦下地砖清凉,那纤净的手指从袖摆里探出,细细长长指甲晶莹透粉,哪一样都看着不像太监样。
    楚邹斜眼看,隐约看见包袱里一点红,倒是没注意。两个人默默地站了一瞬,他也等不来她吭气,憋不住只得先发问:“听说这就要走了。”
    “嗯,大后儿就出发了,太子爷在宫里要身体安康。”上一回用弹弓打了小碧伢屁股,一个太监做了恁龌龊的事,小麟子没想到他还会同自己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后儿。
    楚邹听了不知为何涌起一股道不明的怒意。连宋玉柔都听说她要走了,只剩两天她也不叫他知道。
    他便冷谑道:“爷的身体好与不好不是你能惦记。只这寒天雪地,外头连水都冻成冰,烧一窝煤都是有钱人家的奢侈。宫里头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让你在这宫墙根下一天都多呆不下去?”
    他的方向朝前,她的方向往左,隔着三尺的距离,两道袍摆在风中扑簌。嗓音喑哑隐匿咳嗽,小麟子猜他应该又有许多天不开口说话了,他一不高兴总是这样,冷着脸怒着容对人。
    她与他这样站着真是难受,既是生厌就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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