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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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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官不为民做主,贪赃枉法放走真凶……”趴在省城九眼桥栏杆上,胡伯雄读过这天的《群报》,觉得写得真实又大胆,便看记者是谁,文章题目下写着:“特约通讯员:合川卢志林。”胡伯雄心一动:“我要去合川寻小卢先生。”他先到《群报》,打听《群报》这位合川特约通讯员,他相信,同是合川人,同姓卢,同样的诚实又大胆,这卢志林肯定认识卢魁先。

合川虽不比省城,隔几天,照样读上报纸——毕竟已不再是当年举人守在杨柳渡边等卢麻布带回一捆发黄的报纸的年代。

“父母官不为民做主……”几天后,棹知事在大堂公案前也读到了这份《群报》,“这父母官?”

“指的就是老爷您!”吴师爷留着长指甲的食指顺势指点报纸,指锋一转,指定知事。

“来啊!”棹知事一拍惊堂木,其实此时早已退堂,堂下并无衙役应声,可是棹知事依旧把手伸向令箭壶,“给我把这个卢志林拿了来!”

吴师爷一笑,温和地从知事手头抽出那支令箭,投回壶中:“总要有个罪名。”

“罪名?人犯捉拿到案,你安一个在他脑壳上就是了!你不就是干这个吃的?”

“革命了!今年不比往年,办案总要服众。”

知事扔了惊堂木,人向后一倒,靠向交椅。

衙门外传来问讯声:“老总,贵县杨柳街怎么走?”

听上去,是个青年学生,省城川西坝子那一方口音。

“你是谁,我凭啥给你指路?”听得守衙门的卫兵反问。

“我是省城来的,姓胡名伯雄,到贵县访旧。”吴师爷与棹知事被衙门外的声音吵扰,听得那青年说:“你看,他刚发表了一篇文章,写贵县合川的。”

听到这话,吴师爷眼中精光一闪,盯上了胡伯雄手头的那份《群报》。

衙门外站岗的士兵却从来不看报纸。他认另一样东西。于是,胡伯雄假老练地一笑,悄悄向士兵塞了几个小钱。

士兵一张脸笑得稀烂:“你这学生娃,也不说清找哪位?”

胡伯雄说:“卢志林。”

士兵手向北门外一指:“到杨柳街问去!”

大堂内,望着胡伯雄背影远去,吴师爷向公案上抓起棹知事刚扔下的惊堂木,重新塞回知事手中。

“做哪样?”知事道。

“拍啊!”

棹知事狐疑地望着吴师爷,接过惊堂木拍了一记。

“轻了,您看,连个应声上堂的衙役都没有。”吴师爷笑容可掬地说,“老爷您往常拍案惊奇,大堂上威风八面,今天怎么了?”

棹知事猛地拍了一下。果然有衙役赶上堂来。

吴师爷又向令箭壶中抽出刚放进去的那一枝令箭塞回知事手头。

“这又是做啥?”

“老爷惊堂木拍过了,发令啊!”

“刚才夺我令箭,现在又塞还我手中,你到底要我怎么的?”

“刚才夺您令箭,为缺罪名。现在还您,是请您发令拿人!”

“罪名呢?”

“有了!”

“这一转眼,哪儿飞来的罪名?”

“就这一转眼,刚才有人送了个十拿十稳,十恶不赦的罪名到他卢志林脑壳上!”扑哧一声,吴师爷乐了。

“什么好笑?”棹知事问。

“满合川缉拿湖北熊,”师爷笑着说,“这头熊自己撞到我县衙门大堂上来了。”

“湖北熊,在哪里?”

吴师爷收敛了眼中精光,悠悠地向堂下看去。棹知事随他望去,从大堂到衙门口,空空如也,只有晚风吹过几片落叶哗哗乱响,便问:“革命了!办案总要服众。要是没罪名,抓卢志林这根令箭,本县可不敢乱投。”

“放心吧老爷,罪名有了——你从老家绍兴大老远地把我带到本县任上,叫我来干什么吃的?”

棹知事见师爷双眼精光直射,凭多年办案经验,知道此事师爷已认定,十拿十稳,当下便再不怀疑,投下捉拿人犯的令箭。

卢魁先守在灶门边添柴,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童年。妈妈老了,瘦了,枯瘦的手取下灶头梁上悬着的盐巴,浅浅地浸入锅中,绕着锅边悠悠地转了两圈,想了想,又绕了一圈。

从上海回到合川后,他在大哥卢志林任国文老师的合川县福音堂小学谋得一席教职,教小学算术课程。他从灶前抬头望着妈妈,伸指头默数着,望着三根指头,笑了,说:“爸爸今天要回家!”

妈妈还像对儿时的卢魁先那样说话:“这回呀,我魁先娃猜错喽,今天多转一圈盐巴,不为爸爸回家。”

“为啥?”

“自己想想去。加把柴火!”

屋里,卢志林和兄弟们全望着卢魁先笑。

卢魁先加柴,想不起。他从燃旺的灶门口抬起头来,望着妈妈。

妈妈说:“我家魁先娃生日。”

卢魁先笑了。笑中带一丝苦涩。三年前大足龙水湖边,也是碰上自家生日,却一头撞上了张铁关的枪口。

向晚,姜老城正要关上北门,听得身后有人问讯:“老兵,请问一声,杨柳街卢志林家怎么走?”

姜老城回头看,一眼看出这是一个青年学生,姜老城一指杨柳街方向,说:“到了街口,你就问卢麻布家在哪儿,无人不知!”姜老城放学生出城后,关上城门,随口哼出一句川剧唱词:“好丫头……”

正唱得心头酸揪揪的,戏词儿被马蹄声打断,回头再看,一队差人,拥着一架滑竿,滑竿上坐的是衙门吴师爷,直奔城门洞。姜老城赶紧重新开了城门,放他们出城。差人中有他的拜把子兄弟周三,脚下紧赶,周三弟也只绷紧了脸向他点一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姜老城接着前面的雅兴,口中哼哼:“若共你多情小姐……”

他戛然而止,按照惯性,用川剧说白腔道出自己的内心独白:“周三他原本是死牢牢子,今日里他抽了差出城抓人?看起来此案情十万火急十分当紧!只是——那书生前脚出门,吴师爷后脚撵到!观其架势,似要对书生不利。测其行速,几步路就逮得住那书生。十万火急,师爷却迟迟不肯下手,莫非是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莫非是放长线要钓大鲤鱼……这大鱼莫不就是卢——”

姜老城一愣,望去,吴师爷正带领差人,一路潜行,隔着百步,不即不离,远远跟踪在胡伯雄身后……

掌灯时分,父亲已经到家,全家人正围定当年那张饭桌,孩子不少,一个个都已长大。

卢茂林一指当中腊肉碗,说:“来,今天我们给魁先娃做生!”

门外传来问讯声:“请问,这里是卢志林家么?”

卢志林站起,望去。胡伯雄出现在门口,卢志林不识。

“小卢先生!”胡伯雄却一眼望见卢志林身后的卢魁先。

“胡伯雄!”卢魁先从桌前站起,迎到门口问道:“怎么找到我家的?”

胡伯雄亮出手头那份《群报》。

于是,一家人拉了胡伯雄入席,母亲见胡伯雄吃下一筷子菜,问:“有盐没得?”

“唔,好像淡点盐!”胡伯雄说。本来他还是有意学了乡下人的口吻,说“淡点盐”,不像城里人说“差点盐”,可是他哪里晓得,当乡下人席上问客“有盐没得”的时候,这样回答是犯忌的。川省处内地,海盐来得不易。省内虽有自贡出井盐,但乡下人又哪里买得起。是以做菜时,惜盐如金。问客一句“有盐没得”,纯属客套话。分明就是没得盐,不得不过这没盐没味的日子。当时的四川乡下农家,菜里汤里,没盐,就叫没味,有盐,就叫有味。所以有句川话,叫“寡淡无味”,另有一句,叫“有盐有味”。俗话说“吃在中国,味在四川”,川菜在全国诸大菜系中,最讲调味。谁想到,川菜也曾落到过连“盐味”都没得的地步。

胡伯雄答了傻话,知情后一脸尴尬,此时,就听得一声断喝从门外传来:“给我拿下这个湖北熊!”

吴师爷率众闯入卢家。衙役便要捉拿胡伯雄。

卢魁先挡在胡伯雄身前:“请问吴师爷,今年何年?”

“民国五年。”

“好说!吴师爷,如今早已不是你那大清朝,你还想逞当年威风走从前老路?”

吴师爷不由分说,指着卢志林:“胡乱抓人?还有他!”

卢魁先质问:“罪名?”

吴师爷一笑:“果然是省城读过书,上海淘过金的,我就猜你要问——罪名!这罪名嘛——”吴师爷望着卢魁先身后,冷笑道:“就着落在他头上!进了衙门,升了大堂,自然让你知道个明明白白。”吴师爷变脸,喊一声:“带走!”

卢魁先:“慢!听口音,师爷是江浙人?”

“绍兴!”

“好一个绍兴师爷!”

“你识得绍兴刀笔师爷就好。你要再挡道,我连你一起锁了带走!”吴师爷道。

卢魁先身形一动不动,用大足刑场挣回的一条性命,横挡在大哥与老友身前:“不说罪名,休想带人!”

吴师爷从周三手头抽出那枝备下的火把,绕过卢魁先,绕过卢志林和胡伯雄,向堂屋八仙桌上那盏油灯上点燃了:“哟,还有腊肉吃?”

他伸出右手,将小指头上留着的长指甲伸直了,像一根削尖的筷子,吱的一声插入一块亮晶晶的腊肉,挑起,塞入嘴中,未尽部分拖在唇外,他便探出长长的舌头吱溜一卷,将腊肉卷进口中。

卢魁先冷眼相看——这位是个一旦出手就绝不给对手留余地的主儿!而且出手一定干净利索,不给对手留破绽。

“唔,好东西,柏树桠枝熏的!”吴师爷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道一声:“卢麻布,我慢走,你慢用。”

吴师爷喝令差人将卢魁先三人同时带出了门。堂屋突然显得空空荡荡。一直在桌边闷坐的卢茂林突然起身,带翻了屁股下的板凳,他操起墙角扁担,冲向门口。

“他爹!”卢李氏叫喊着,卢茂林也顾不得了,冲出门去。

“大哥!”卢李氏在身后一声喊。

成亲几十年,自从有了志林、魁先、尔勤、子英几个孩子后,卢李氏当着孩子面,再也不像成亲时那样喊他“大哥”,早就改口喊他“他爹”。这一喊,卢茂林站下了。

“大哥,你忘了,你是为啥带我逃出肖家场,搬来这杨柳街的?”

听得妻子今夜重提这段旧事,卢茂林一脚门外,一脚门内,停在了高门槛前。手头那根扁担,强撑在门外,硬生生把自己撑回屋内,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几十年让担子压弯了的腰,再也伸不直。

姜老城最烦刚在梦中会到佳人,便被城下的人声吵醒。今夜又是!姜老城放下灯笼,见是吴师爷一行。姜老城正要提起灯笼去开城门,发现灯笼光圈中晃过人堆中几张脸。是卢麻布家老大老二,与傍晚出城的青年学生锁拿在一起。

“魁先娃,你几个早不犯案晚不犯案这种时候犯的个啥子案!”姜老城将头探出城门洞外,望一眼城头上黑糊糊几个盛了人头的木笼,猛一跺脚,心头一叹。

衙门大门很少在天黑尽了再吱呀打开,这天却破了例。门开处,卢魁先三人大步向大堂上去,师爷抢上一步,挡住卢魁先脚步。

卢魁先问:“大堂不是在这儿么?”

师爷笑道:“这边有请——周三,前头带路!”

周三高举起火把,众人拥着卢魁先三人绕过大堂,要从一侧窄窄的甬道拐向后院。

卢魁先边走边扭头望着黑洞洞没点灯火的大堂,他觉得今天这大堂有点古怪,大堂上似乎少了件什么物件。略一皱眉,想起了,是知事断案的公案。顺势看去,无意中又发现,公案后,那一张打自己从上海回来进合川城时所见过的高悬中堂的袁世凯皇帝画像不见了。他心头打了个问号。

卢魁先、卢志林与胡伯雄被推进合川县衙死牢。粗木栅栏关上时,三人面面相觑。就见栅栏外,那张原本摆在大堂上的公案,临时安放着。案后一人跷着二郎腿歪坐,一张报纸遮去整个面孔,此人读报有声:“父母官不为民做主,贪赃枉法放走真凶……”

卢志林已猜出报纸后那人是谁:“你差人抓捕我们三人,是何罪名?”

“你问罪名?”那人将报纸挪开,露出脸来,果然是棹知事。他转头望着师爷。

师爷将目光从卢魁先、卢志林脸上扫过,落在胡伯雄脸上:“胡伯雄!”

胡伯雄今天从一脚踏上合川境起便活像栽进了一处浑浑噩噩的梦境,此时还没醒过来,他本能地应道:“在。”

师爷一字一句地说:“湖——北——熊,你这个臭名昭著的土匪头子,从湖北,流窜川东,袭我合川,连连作案,血债累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胡伯雄急了:“我是叫胡伯雄,可我不是湖北熊。”

师爷颇有兴致地与胡伯雄玩着绕口令:“胡伯雄——湖北熊。谁敢说胡伯雄不是——湖北熊?”

师爷随棹知事放合川已非一年,他本来机巧善变,早已学会了本地人说话,此时,他与胡伯雄的话都带了川音,因此,说“胡伯雄”与说“湖北熊”完全谐音。

胡伯雄听出了这一点,说:“吴师爷自己说过——是绍兴人。”

吴师爷故意用纯正的川音说:“出门人,四海为家,如今也算得半个川人。”

“胡伯雄整个都是川人。”胡伯雄道,“湖北熊,是湖北人?”

吴师爷:“这还用问?”

胡伯雄:“川人说胡伯雄,与说湖北熊,完全谐音。可是——”

“你是说,湖北人说湖北话,这三字未必谐音?”知事瞪一眼师爷:“这……”

师爷早有成算,笑对胡伯雄:“好聪明的读书人!你走南闯北,去过湖北?”

“巧了,不光去过!还住过两年。”

“你既住过湖北,可知湖北话?”

“略知一二。”

“湖北话说湖北熊,怎么说?”

胡伯雄的湖北话居然颇纯正:“湖北熊。”

“湖北话说你的名字,怎么说?”

“胡伯雄。”

“你自觉如何?”

胡伯雄无语,他自己都听出完全谐音。

“不管他是四川胡伯雄,还是湖北胡伯雄,我今天捉拿归案的就是全国通缉的那一头湖北熊!”棹知事这下放心了,惊堂木一拍,大吼道。

从被锁拿出门到被投入死牢,卢魁先一直一言不发,冷眼静观,此时,卢魁先看出了对手今夜的招数:“绕口令?”

吴师爷:“绕口令。就在有人绕得出去,有人绕着绕着绕了进来却绕不出去!”

卢魁先:“绕得进来,我便绕得出去!”

吴师爷:“我信。就凭卢魁先先生在合川瑞山书院门门考第一的本事,我信!”

对手真是有备而来,连我的老底子也摸清了,卢魁先强令自己冷静下来,理清眼前的一团乱麻。

“我是胡伯雄,我不是湖北熊!”胡伯雄手把栅栏,怒向棹知事。

“你是老天爷特地送到本县的一头熊!”师爷敛了眼中精光,笑眯眯对胡伯雄,川音说得谐趣流利。“不信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那一脸的络腮胡子,老天爷都早不早地给你全配齐了!你自己去看看合川城头上的悬赏告示!”

此话一出,卢魁先倒抽一口冷气。一进县衙,不过堂,直接投进死牢。死牢外,预置公案。城头上悬挂木笼中的血肉模糊的一颗颗冤大头陡然浮现在卢魁先眼前,对手凶相毕露,再无半点遮掩。

天生得胡伯雄这名字与络腮胡子如此巧合,真像是在给狗官与刀笔师爷作帮凶。他们是有恃无恐啊!

“为什么——如此陷害于我?”卢志林怒瞪栅栏外。

“等你们项上这几颗人头全装进木笼,悬上北门,再鼓起眼珠瞪我吧!退堂。”

铁窗外,更声起。本来坐靠在卢魁先身边的胡伯雄强撑着站起,骂道:“你这狗官,阎王爷那儿,我也要告你!”

知事刚走向死牢大门,转过头来:“本人棹洋渡,棹者,船也。棹洋渡,便是驾船远游重洋的意思。字迩逢。遐迩的迩,相逢的逢。古人名与字,讲究一意贯通——下官也是承袭古风。”

卢魁先默默摇头——这家伙居然也是个读过书的人!

胡伯雄:“废什么话!”

知事:“你不是要到阎王老儿那告我么?万一告准了,阎王差黑白无常来取我性命,我不自报家门,怕他们找起来费事!”

“退堂!”棹知事索性学那戏台子上的七品县官,迈起方步。走着走着,他看到了什么,突然站下。卢魁先一直冷眼观察,此时看出异样,他心头一动,看清了,令棹知事突然站下的,是死牢门口悬着一张皇帝袁世凯画像。此时卢志林与胡伯雄默默地怒不可遏,一句话说不出来,甬道中静极,卢魁先凝神听着,只听得棹知事向吴师爷低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悬袁大头的像?”

接下来,见师爷让棹知事先走,自己留下,偷偷瞟一眼栅栏里。

卢魁先赶紧移开视线,故作不见。耳朵却依旧关注着吴师爷那一方。只听见一阵声,定是吴师爷小心翼翼地在做着什么。待师爷走开后,卢魁先再抬头,发现袁世凯画像已无踪影,只剩下光影斑驳一壁老墙。卢魁先记下了这个细节,虽然他不知道这一细节对自己要做的死里逃生会派上啥用场。此时的他,就像猝然落万丈深渊死亡陷阱的独行者,尚未找到求生之路,却不愿放过深渊周围每一条可能帮助自己攀缘向上脱离险境的岩缝、枯藤……

叮叮当当一阵响,栅栏中三人扭头向死牢大门望去,见牢子周三开了大门。

“今夜这地方,难得清静,晓得为啥子?”吴师爷在一脚跨出死牢大门,回过头来,有意换了川音,冲栅栏内三人问。

三人看去,果然,死牢一共三间牢房,此时另两间栅栏门敞开,全空着。吴师爷也不待回话,便自问自答,却偏偏用了地道的川音:“该砍的脑壳,昨天午时三刻全推出去砍了!本来死牢三间房每间各关了一名死囚。昨夜押送三位进城门时,三位抬头也见了,三个冤大头脑壳悬在城头上木笼笼里头。晓得罪名是啥子?”

“湖北熊!”胡伯雄沉不住气,大吼道,声音在空空的死牢甬道中冲荡。

“懂事,一看你就是个懂事的学生。”吴师爷指点着胡伯雄夸奖道,“要不懂事,怎么会迟不来早不来偏偏选中今夜送到我们棹知事门下来?”

“上峰有指示,湖北熊凶悍暴烈,且党羽众多,因此各县衙门,一旦捕获,得就地正法,无须送省重审。”棹知事似在复述公文,眼神却冷冷地瞄着栅栏中的卢志林。

“不早啦,趁清静,睡一觉好瞌睡吧,明日午时三刻,吴师爷我陪着棹老爷,亲来为三位送行!”

“不!”卢志林怒吼,“你们休想拿人命当儿戏!”

“儿戏人人爱玩,就在有人绕得出去,有人绕着绕着绕了进来却绕不出去!”吴师爷还是先前那句话,说完,后脚拔出死牢,有意无意放了高声,回头向牢子周三交代:“把这三个砍脑壳的给我看死了。已交子时,明天午正便来提人!这当中六个时辰,若出了差错,明日推上法场砍脑壳的,就是四人!”

师爷狠狠地盯着牢子的脖子,周三本能地一摸脖子上的脑壳。

这位师爷已经不是向对手亮底了,分明是老猫铁钩般的双爪按定了小耗子津津有味地把玩着。

卢魁先站在死牢阴影中,一声不吭。他熟读本县县志,晓得清初于成龙任合州知州,勤政为民,励精图治,被康熙皇帝誉为“清官第一”的故事。今夜,他却不得不在于知州留下清名的县衙内,眼睁睁看着棹洋渡这个天下第一的贪官、恶官,在他头上制造一大冤案,会要了三颗人头的命案。

造化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才活到二十多岁的卢魁先,两年内,第二次遭遇生死劫。

这一夜,二十多岁的卢魁先面临生死劫,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个夜晚。

城头,传来巡更梆声,姜老城边走边喊:“子时已交,吹灯睡觉……”

喊过更,听得姜老城又唱开了川剧:“沙漏滴尽一更天,命悬大牢一线牵……”

这不是报更词,也不是姜老城平日爱唱的川剧词,这唱词中流露出一腔悲怨,几分惋惜,却另有一种警告,一点提示……

卢魁先默默地听着,他听懂了这位儿时就相识的守门老兵的心情——姜大伯在提示他,不可坐以待毙,又在警告他,剩下的时辰不多了,顶多再敲几次更……抬眼从铁窗望城头,姜老城背上斜插的灯笼照向城下衙门后大牢,他摇着头,敲梆远去。

姜老城走几步,望一眼城下青楼红灯,有显贵富豪搂着女子进出,他恨恨地加喊了一句:“攀花折柳寻常事,只管风流莫下流——别个的婆娘莫要抱……”

明明晓得清官历史,却不得不直面贪官恶官,这是人生遭遇的一种可怕。更可怕的是,明明晓得要直面贪官恶官,自己心里头却堵满了可怕的混乱思绪,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这一夜,卢魁先正面临这样可怕的境地。大足刑场,还能得一线生机,靠背诵《祭十二郎》,逃脱一条性命。今夜呢,在这合川死牢中,就是理顺了心头的一团乱麻,有话,又向谁说去?正这么想着,卢魁先就听得一声喊:“胡伯雄啊胡伯雄!都怪我,名字取拐了,害了你小卢先生,害了卢大哥!”胡伯雄突然爆发出来。伯雄啊,你宅心仁厚,自己身陷死牢,还在为他人着想,卢魁先默默摇头。

“莫乱怪自己,名字是你爹妈取的。”卢志林道。

“是我胡子生拐了,害了你们。”

“你胡子是天生的。莫再怪自己了。要怪,怪我,《群报》上发了那篇文章,又在棉花街撞到了吴师爷打开县衙后门放凶!小兄弟,你不过是送来一个罪名。”

卢魁先背身而立,手把小窗,强撑着自己,望着小窗外星空,一言不发。

通常,官府制造冤案,有个规律,冤了你的财,冤了你的人,冤了你的人头,直到上断头台,还叫你不明不白喊不出是怎么冤的。可是这一回,合川县衙却一反其道而行之。一开头便摆明了——我今天就是冤了你,甚至把我将怎么冤你的底牌都亮在你眼前。

这不是合川官府比别处官府胆大,这真是碰巧了。胡伯雄早不来迟不来偏此时千里之遥来到合川。偏偏碰上川鄂两省通缉大名鼎鼎的“湖北熊”,偏偏所有的通缉令,都只指明“湖北熊”一个突出的特征——一脸的络腮胡子。难怪师爷会指着胡伯雄说:“自己照镜子看看,你那一脸的络腮胡子,老天爷都早不早的给你全配齐了——你是老天爷特地送到本县的一头熊!”

天底下竟有这样碰巧的事。这事,日后要写进书去,真还没人肯信,定会说,是小说家瞎编硬造的。

“小卢先生,你我还有救么?”

面对胡伯雄,卢魁先无语。

“省城的朋友,都说你吉人天相。”

“我?”

“说是大足那回,鬼头刀砍到脖子上,突然,冒出个大足举人,喊一声刀下留人,你就被救!”卢魁先苦笑。胡伯雄望窗外星空,哭道:“小卢先生,这一回,还会有贵人相救吗?难道就坐等明日午时三刻?”

卢魁先从一开始遭遇这生死危机,便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此时,虽外表不动,内心却紧张地思索着——“儿戏人人爱玩,就在有人绕得出去,有人绕着绕着绕了进来却绕不出去!”吴师爷走出死牢时,丢下的这句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卢魁先心头忽然一动——这场乍看胜败早成定局的“儿戏”,难道真的就没有一点可能“绕得出去”?

就算大足刑场,自己得“贵人相救”,可是,如果当时自己放弃,这条命还不早就断送张铁关刀下。有过上一次死里逃生的卢魁先从迷茫与困顿中打点起精神,一句话脱口而出:“人必自救,然后天救之……”

自从打入死牢,便没大听卢魁先说话,胡伯雄立即反问:“人必自救,然后天救之?”

“是!要是我在大足刑场,只会举头喊天,坐地待毙,再有贵人,也救不了我一条命!”

卢志林也扭过头,见二弟目光闪亮,便问:“听说你在大足刑场背了一篇韩愈文章?”

“是。要是鬼头刀下,我背脱一句、背错一字,大足举人他也救我不得!”

卢志林道:“可是,落到今夜这步田地,怎么——自救?”

卢魁先无语,合川死牢没人再要他背诵韩愈文章……

过了半夜,明白了人当自救,自己还不晓得该如何自救。城头梆声倒是按照时辰再次响起。姜老城巡更身影游走到铁窗外所对的城垛间,喊道:“丑时已交,月黑风高,防火防贼防强盗……”

喊罢,身影离开,接着还用川剧腔哼鸣:“沙漏滴尽二更天,三条小命万人念……”

胡伯雄道:“这梆声像在催命。”

卢魁先陷入苦思,今夜自己面对的,绝非一场儿戏,与死神过招,这死牢,到底怎么绕才能绕得出去……

胡伯雄急了:“小卢先生!”

卢志林坐在墙角,他深知他的二弟,凡事未想出个究竟,绝不乱开腔,眼下二弟双眉紧锁,眸子中却不时有闪烁不定的光,卢志林知道二弟正苦苦思索对策,需要静思的时间,卢志林便拿话把胡伯雄吸引到身边,说:“小兄弟,落到这地步,急也白急。来,我们摆几句空龙门阵吧。”

“落到这地步,还有啥好摆?”

“话说三国时候,曹丕要杀曹植,命他七步成诗……”

“曹植急中生智,居然写成!”

“奇诗哇。煮豆燃豆萁……”

“这我听过。我也给卢大哥摆一段空龙门阵。”

“小兄弟,你摆。”

“南朝时,梁武帝肖衍要杀周兴嗣,命他一夜之间写出一千个字的文章,要押韵,还要有意境,最要命的,是这千字不许重复出现一字。周兴嗣一夜之间写出来了。天亮一看,自己须发皆白,拼了命在救自家的命哇。”

“你说的是《千字文》。”卢志林道,“奇文哇。曹、周二人,全靠自家一管笔,活出自家一条命!”

此话刚出,听得卢魁先那边“嗯”了一声。卢志林虽与胡伯雄摆空龙门阵,但心头同样着急,一直盼着卢魁先早打主意,有所动作,听得这一声,立即转过头去。

只见卢魁先转过身来,手把栅栏,喊道:“管牢的大哥!”

周三从值夜的板凳上站起身,走过来:“啥事?”

“有纸笔墨砚么?”

“我这死牢中,别的没有,这四件宝贝现成!”周三端过一张小桌,桌上有现成的纸笔墨砚,送入栅栏,理解地一笑:“卢家小哥,你啊,早该打这个主意了。”

卢魁先一愣:“你知道我打什么主意?”

“给你屋头的人,老的、小的、爹妈堂客留话啊。”

卢志林惊望卢魁先:“兄弟,你要给爸妈留话?”

周三劝慰地点头:“你们读书人叫——遗书。”

卢志林道:“二弟你真要写遗书?”

卢魁先看一眼大哥:“万一弄不好,它就是遗书!”

周三看一眼卢志林与胡伯雄:“我劝您二位也学他,做个明白人。”

胡伯雄道:“小卢先生,我们——真到了写遗书的时辰?”

周三转身而去:“要留话,莫傻等,大喜时辰不等人。”

这是四川死牢的里流行顺口溜,“大喜”,说的是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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