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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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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计奔上楼去,踩得破楼梯一路乱响。

刚到阁楼门前,门吱呀开了,走出一个青年,瘦弱无力,还忘不了见人要有礼貌:“谢谢你想着,小兄弟。”

青年从小伙计身边挨过,下了楼。

“三天不进一粒米,不想活啦你!”老阿兴向四川学生扬一扬手头的油条说,“先吃一根,填填肚皮?”

青年笑着摇摇头,手揣在腰包中,向门外去。

老阿兴追上道:“弄堂口第一家,油条炸得脆,豆浆不冲水!”

老阿兴望见青年偏偏倒倒的背影停在油条锅前。摊主像变戏法似的将生油条悬空一转,油条搅成麻花状,下了锅,一阵油香直冲鼻子。四川学生掏出几个小钱,正要递给摊主,目光又被弄堂口什么吸引去了。是那家书店,刚卸下的门板后,写着“外埠新书推荐专柜”,面向大街的那橱窗后,店员将刚到的新书上了架,他便跑了过去,身后,油条摊主唤道“油条要否啦?”他也像没听见。老阿兴借势训徒儿:“你莫学他,这年头,书,当不得饭吃。”

黄警顽有个老习惯,每天清早,赶在店员到之前到书店。今早照例如此,黄警顽进门后,正向橱窗书架上陈列昨天刚从四川进的新书,偶抬眼,见一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刚下了黄包车,大步向书店走来,手头还拿着一轴字。

“这位黄先生,真是个君子人!上个月您才向他索字,今天他就写得了,还裱了,赶早送过来!”刚进店的店员对黄警顽说。

橱窗外,“黄先生”正过街,见一个青年学生三步并两步冲出弄堂口,来到橱窗前,双眼盯着新上架的书。这年头,黄先生见过不少爱读新书的青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隔着一层玻璃,新书还没到手,他眼圈都红了,像要哭出声来。黄先生顺着这青年的视线寻去,见他直勾勾盯着的是其中一本。玻璃窗上闪烁的朝阳光点,晃得这青年老是看不清书名,他喃喃地问道:“这封面上写的,是个啥书名?”

“昨天刚到的新书,四川一位小青年写的,思路新颖,老题新解,颇有新意。”黄警顽告诉刚进店的黄先生。那是薄薄一本《应用数题新解》。

这青年也进了书店,一把将新书捧起,已是泪流满面。略一思忖,黄先生明白过来,他看清了新书上著者署名,便问那青年:“卢思?”

青年点头。

“第一本?”

青年点头。

“处女作出版,喜事哇,干吗还……”

青年拭去泪珠,笑了。

“自己的书出了,自己还不知道?”黄警顽问,“出版方怎么就不通知署者?”

这位青年,卢思——卢魁先捧着新书苦笑。

民国二年,川省胡文澜剿杀革命,卢魁先获大足士绅相救后,没敢回合川,去了重庆。见重庆追杀革命党更紧张,经人介绍,去了江安县立中学任教。他教得一个低班算术超过高班,却不知自己的前程当作何算路?他给驻军长官上治世万言书,却不知这位叫杨森的长官是不是能走出一步两步?

卢魁先终于感到再不能窝在盆地里,便来到上海。亡命天涯,居无定所的他,自己都不知下一步何去何从,他的书出版了,出版方又向哪里去通知他?

“卢思,你写,放开手写,这样有新解的书,写一本,我商务印书馆给你出一本!”黄警顽道。

“这书只能教国人对数题作新解。”

“卢思还想教国人对什么有新解?”黄先生与黄警顽对视一眼,各自心头都有一点星光那么一闪亮,脸上却都故作平淡问道。

“今日国人,最缺什么?”

“你说呢?”

“我还没想好。”

“我也在想……那就,回见!”黄先生转对黄警顽说,“字,我送来了!我还要赶回《申报》去发稿!”

黄先生走后,黄警顽到店堂中去悬挂字幅。卢魁先帮着铺开字轴。一眼看见第一字“启”,卢魁先啧一声,赞道:“黄先生好字!”便迫不及待地要展开全轴,要看刚才碰上的这位先生章法布局,谁知打开后,竟忘了鉴赏书法,被所写的七个大字吸引了:以教育启迪民智。

这岂不与自己的“以教育统治人心”不谋而合?卢魁先心头似被什么拨动了一下。

“帮忙帮到底!”黄警顽已登上小木梯,黄先生写的是横幅,必得要有帮手牵着另一头才挂得上墙。

“黄炎培?”卢魁先刚将字幅托上墙,忽然看到落款,叫出了声。

“唔。”黄警顽脸贴着墙上挂字,瓮声答道。

“早年参加同盟会的黄炎培?”

“唔。”

“刚辞去江苏省教育司司长官不当的黄炎培?”

“唔。”

“《申报》上,鼓吹实用主义教育的——黄炎培?”

“今日上海滩,这样的黄炎培,找不到第二个!”黄警顽挂完字下了小木梯,这时能够畅快说话了。

卢魁先却不接话,人已冲出书店。

1914年,卢魁先头一回到上海,结识了国民教育家黄炎培,“萌发了从事教育以启迪民智的想法。”

黄炎培在认识卢魁先之后,逢人便说:“我认识了四川的一位好青年,叫卢思。有抱负,有大才,有雄心,走起路来,却步步踏在实处!”

此后,年龄相隔15岁的两个人在“教育救国”之路上,把手同行……直到37年后,黄炎培用他的上海川沙口音向扬子江上唱出:呜呼作孚

几十百年后

有欲之君者

其问诸水滨……

从16岁走上“东大路”那天起,卢魁先就学会了独行。他没想到,一走会走这许多年,从少年走到青年。他更没想到的是,他还会作为一个独行者,一直走到中年,走到……此时,卢魁先孤单地站在空荡荡的荒滩上。蜀通轮拉一声汽笛,离开囤船。江风卷起一张破报纸,向他面门扑来,他挥去报纸,无意中读出报纸一行大标题,他抢上前,一脚踏住报纸,见是:杨度组建筹安会,鼓吹帝制

12月12日,袁记国民大会公然宣布恢复帝制他狠狠地用草鞋将报纸踏入沙中。

民国四年,公历1915年冬,卢魁先婉谢了黄炎培介绍他在黄警顽商务印书馆当编辑一职,离开上海,想回合川,在大哥卢志林任教的学校谋一份教职。交不起船钱,中途在宜昌下船。这是他头一趟踏上宜昌码头的这一片荒滩,他肩头背着小包袱,内装几块干饼,两双草鞋,正打主意怎样才能将此五尺之身拖回四川老家。再过23年,他还得来此一趟,那一趟,这片荒滩上等着要他搬回大后方四川的是10万吨铁,3万条命……

过往轮船几天才见一条,江边,只孤零零地泊了一条囤船,船上,就孤零零的一个老水手。见轮船去后,他拿起拖把,浸入江中,提起,拖甲板。拖把的木把将囤船口悬着的一张洪宪皇帝袁世凯画像碰得哗哗摇摆,他抬头,发现刚才只身下船的那青年背着行李向夕阳中走去,便喊道:“太阳都落坡了,你朝哪里去!”

青年答道:“我回四川!”

“回四川你赶你们四川的蜀通轮嘛!这才赶拢湖北宜昌,你下么子船?”

卢魁先一笑。

老水手明白了:“给不起船钱,改走旱路?也不敢单身上路哇。就在我这囤船上等两天,约几个四川老乡再走。”

卢魁先听他的湖北口音,想起四川省城的“湖北大爷”,感觉亲切,便也学着:“这青天白日的,怕么子?”

“湖北熊!”

“湖北,出了熊?”

“他当真是一头熊,还没么子可怕的!”

“不是熊,莫非是人?”

“他若真是个人,怕个么子?”

“非熊非人,他到底是个么子东西?”

“土匪,姓熊——江湖人称‘湖北熊’!”

卢魁先见他谈熊色变,学说着:“湖北熊?”

听得前路川江号子,卢魁先望去,正有木船逆流而上,他冲老水手一笑:“四川人说不得,说老乡,老乡到!”

川江纤夫,有个习惯,肯定不是好习惯,但也不能说是坏习惯,因为是没法子才养成的习惯——爱光着屁股拉纤。

这天,夔门绝壁栈道,一队纤夫大都光着屁股,拉船上行。其中只一个穿布衣,是卢魁先,也跟着学喊号子:“哎哟哟,纤索拉哟拉起!都说夔门雄,黑浪走滚龙……”

一进夔峡,顿时不见天光,只远远地望着夔门的门缝外有血色般一缕残阳。领喊的纤夫头惶恐地望着两岸,号子紧催:“怕啥夔门雄,只怕湖北熊!”

“湖北熊来啦!”众纤夫未及唱和,左岸突然开枪,有人大喊。

船老大忙招呼纤夫上船避向右岸,又遇右岸开枪,喊道:“消灭湖北熊!”

“两岸都不是湖北熊!”见过战火的卢魁先从船舱中抬起头,看出两岸都不是向木船开火,却都是军人模样。

船老大这才看出,两岸都向对岸开火,喊的话却完全相同:“消灭湖北熊!”船老大说:“搞错没有哟?”

卢魁先冷笑:“只怕两岸都没搞错,都在骂对方是土匪!”

船老大分指两岸,问:“这位先生,你分明才是个读书人,有见识,依你看,两岸都是些啥子人?”

卢魁先早已细辨出两岸两军分别是云南口音与天津口音:“要是我没搞错的话,这边是蔡锷将军的讨袁护国军!那一边是袁大头!”

船老大掏出一枚银元,问卢魁先:“这个袁大头?”

卢魁先以为他是川人多幽默,便跟着笑了,说:“就是这个袁大头,民国元年的第二期临时大总统,眼下民国四年的洪宪皇帝……”

“总统,皇帝?我这川江上,弄船的,就晓得多跑几趟水,多挣几块袁大头!”

船老大收了银元。卢魁先发现船老大当真是什么都不懂,把银元当成了袁世凯,一叹:“老百姓才是冤大头!”

这一年,二弟卢魁先在千里川江边趟水路走旱路走不尽的冤枉路要回老家,老家的大哥卢志林被扯进了一桩要命的冤案。这冤案的“关键人物”正是木船上人人谈之色变的“湖北熊”。

这冤案的开头,却是卢志林无意中听到另一起讼案的苦主喊冤。

就在二弟听说“湖北熊”名头的这一天,也是夕阳下,卢志林走下合川学堂的讲台,从父亲卢麻布的担子中匀出几捆麻布,挑上肩头,父子俩大汗淋漓挑着担子进了合川北门,路过县衙门,听得大堂前一声喊:“冤枉啊!”

父子俩歇下担子,抬眼望去,一群孝子,披麻戴孝,跪在大堂下一口薄木棺材前。

大堂上,本县知事棹洋渡端坐,他身后,“明镜高悬”匾下,悬一幅皇帝袁世凯画像。棹知事正在安抚孝子们,他通些文墨,说出话来,喜欢咬文嚼字:“尔等父亲,合川良民。安居家中,遭此不幸。土匪越墙,夺财害命。事出有因,追捕无门。近日湖北匪首熊,流窜川东,本县疑是此人团伙作下本案。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本案人命关天,我棹洋渡身为一县之长,绝不让真凶在合川作案后逍遥遁形!尔等且先回去,安葬老父,待真凶落网,本县一定处以极刑,告慰冤死魂灵。下去吧!”

卢志林正专心地听着,突然耳旁响起了一声招呼:“太阳不在了,棉花街布店要上门板了!”原来是父亲招呼他挑担离开。刚挤出围观人群,听得身后孝子们喊冤声再起:“真凶不是昨夜被人检举抓获,扭送到这县衙门中了么?求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哇!”

衙门前围观百姓便随之起哄求告。

街那头,士绅顾东盛走来,喊冤声声声在耳,他锁眉不语。左右是程、李二士绅,颇有微词:“这年头,合川百姓成了冤大头!”

夕阳在西门城堞上跳了一下,收敛了最后的光。衙门前百姓士绅目力所不及的县衙后墙,小门被推开一道缝,县衙吴师爷探出头来,双眼精光直射,左右张望,见棉花街上无人,便从门缝前让开。门缝中溜出一个汉子,高出吴师爷一个头,戴着有檐的毡帽。汉子以江湖礼数拱手向吴师爷告别,吴师爷并不还礼,只愤懑地冲着汉子摇头,他枯劲有力的手,越过大堂屋脊,遥指大堂前一浪高似一浪的喊冤声,然后收回手来,将汉子一个踉跄推出后门。

卢麻布父子挑担绕过衙门外墙,来到后街。望见“棉花街布店”旗招子,卢茂林放下担子,赶紧替老父亲卸下担子让他老人家歇口气,正掀开父亲旧麻布上衣看他肩头上的扁担压出的红印,父亲却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撞。看时,是一个急行的长汉,他头上毡帽被撞掉,拾起毡帽,头也不抬,就走。

“这位哥子,撞了老人,也不道声歉。”卢志林扶住几乎被撞翻的卢茂林,冲那人背影说。

卢茂林宽厚地一笑,担子重新上肩。也是这一天活该出事,此时棉花街静无一人,卢志林于父子两根扁担的吱呀吱呀声外,听得另一声“吱呀”格外刺耳,他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他站下了。

衙门后门窄巷内,高墙上那道小门,正吱呀关上,合拢之前的门缝中,卢志林看见绣花针挑不出二两肉一张奇瘦的脸,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珠,正盯着他。

卢志林与吴师爷对望了一眼后,将视线转向后街埋头远去的那汉子。听说过本县打过官司的百姓流传的一句话:“不怕棹知事拍案一喊,就怕吴师爷眼珠一转”,卢志林顿时心生疑云,挑担的步子落后于父亲。一抬眼,碰上县衙后门隔街正对门棉花街布店旗招子阴影下的另一双眼珠。是布店古老板,他正在上门板要关店,他站的位置,对刚才那一幕,显然看到得比卢志林更多。

卢志林挑担追着父亲进了布店,却不问交接麻布事,只抬眼询问地望着古老板。

古老板故作不见,只扭转头,望着棉花街那一头。卢志林便随着古老板扭头,听着汉子仓促的脚步声远去。

“逮到他!那晚上杀我爸的就是他!”店门外,呐喊声由远而近。

古老板与卢志林同时从布店探出头去,只见棉花街另一头,一个披麻孝子操一根抬棺材的木杠追上,一群孝子与群众追过,呐喊声震耳:“抓真凶哇!那晚黑抢了钱,砍了我爸,翻了我家墙跑脱了的就是他!今天不晓得他又是怎样从县衙中跑了!莫再叫他跑脱了!”

卢志林与老板抢出店门,老板望着追凶的人群,卢志林却多了一个心,将视线转向衙门后门。隔着奔跑人群,一时看不清。人群跑过后,卢志林一震,他才发现:县衙后墙那道小门,不知几时又开了一道缝,阴影中,吴师爷的那一双眼珠,精光直射,盯死了他。

交付完麻布,搀着父亲回到家,妈妈早烧好一锅滚水,卢志林端了让父亲烫脚,说:“你们先睡,我还要备明天的课。”

哄得父母睡下后,卢志林在自己房间木桌前磨了满满一砚磨,铺开信纸,提笔写了个快。直到残烛一跳,晨光透窗,他才写完信封,是:成都《群报》社

李人主笔先生启

信封一角注明“合川特约记者通讯稿件”。

吱呀一声,父母房门打开,卢志林赶紧吹烛,钻进被窝,就听得父亲吱呀吱呀挑着担子出了门,又去荣昌进麻布了。这时才听得小院坝里一声鸡叫,唤得杨柳街鸡叫声四起。

这天夜里,卢家二娃子卢魁先想睡,睡不安稳。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千年前,老杜在这峡中写下的诗,卢魁先在梦中呤出,竟觉得颇贴切,由贴切而更感到杜诗与独行者、苦行者关系亲切。听得猿声哀鸣,卢魁先醒来,眼睛被夔峡峡尾透过的晨光晃耀。抬头一望,一口棺材高高悬在头顶上,昨夜,他是在悬棺峡中栖身。他出了悬棺洞,重新上了崖壁上开出的栈道,见一奇瘦老者,背对着他,横坐当中,石磨轴心般的细脖子,挑着颗硕大的人头,斜靠在崖壁上,挡住了道。

“老人家,借过。”

老者不答,睡得真死。

卢魁先轻轻拍老者肩膀,老者哗然倒下,竟是一具饿殍。

卢魁先本能退后几步,旋即上前,想将此人安葬,栈道上,巨石如铁,全无葬处。卢魁先正踌躇,身后一声喊:“闪开!”

卢魁先连忙贴身崖壁让道。崖壁上可见一块字碑,字已经被路人磨得光光,亮可鉴人,恰似老家大郎滩前那一块无字碑。

一队散兵,歪挎着枪走过。当先者骂咧咧一声,一抬脚,将饿殍踢下崖去。听口音,是北方兵,恐怕就是昨天遭蔡将军护国军击溃的袁世凯军。

卢魁先从杂沓的脚步声中,听得咕咚一声,是那饿殍跌落悬崖下浑浊奔涌的江水中。

士兵队中,夹有民夫,抬着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贴着卢魁先面前走过。再后一抬滑竿,过时把卢魁先逼得只能踮脚后背紧贴崖壁。猛抬头,看到滑竿上晃荡荡坐着的军官,一脸络腮胡。

“书生!你好哇,这世界真小,你我又狭路相逢!”正此时,军官也回头,揭了军帽,露出光头:“这一回,你该不会再说——我没见过长官吧?”

卢魁先认出这人正是前年亡命时大足龙水湖边遭遇的张铁关。卢魁先绷着脸,默默摇头。

张铁关脾气远没有当年在龙水湖刑场上那么大:“没见过我,你总不能说,连她也没见过吧?”

后面一架滑竿抬上来,听得女子一声娇唤:“我的哥,怎么半道上停下来?”

张铁关乐了:“他乡遇故知哇。”

女子被抬到卢魁先近前,一抬眼:“书生?”

“你?”卢魁先看去,竟是大足刑场上见过的愿为痴情汉子殉情同死的“贞女”。

“书生,你怎么……还是个落魄书生哟?”

卢魁先自顾一身旧衫,没话找话:“你们,也撞上了湖北熊?”

女子白一眼张铁关:“刚败下阵来,土匪太霸道。”

张铁关喝道:“什么土匪?老子的老冤家,川省一个姓熊的旅长,响应滇省蔡锷的护国军,打到我头上来了!”

卢魁先强忍住冷笑:“哦。”

女子道:“书生,你就这么走了去,要走到哪年哪月?怎么不赶船?”

卢魁先无语。

张铁关体己地笑道:“是不是下江、上海闯一趟,连回家的船钱都没捞足?”

卢魁先无语。

女子嗔道:“你捞足了!我的哥,又怎么着?”

张铁关倒是大方:“来来来!”

他招呼前面抬箱的民夫退回,让箱子停在女子面前,女子冲他嫣然一笑,从腰间取了钥匙,开了锁,再把钥匙揣回腰间时,张铁关早揭开箱盖。箱中乱堆着一堆一堆金银首饰,雅俗共存,有城里大户小姐穿戴的,也有乡下富婆披挂的。张铁关伸手抓起一筒用纸裹好的“袁大头”,对他说:“书生,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患难同道!”

女子见卢魁先眼皮都不抬一下,凄艳一笑道:“拿着吧。我的书生!想你我都是刑场上死过一回的人了。该记得老家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

卢魁先抬眼望着女子身后,峡江奔涌的水流,激起一团团水雾。

“书生,你根本不愿正眼瞧我!”女子红了脸,“生逢乱世,我一个弱女子,只能这么活着。你一个书生,又跟袁大头赌什么气?”

女子掰开卢魁先握拳的双手。卢魁先面无表情,任张铁关将银元塞在自己的手中。

“后会有期!”张铁关吆喝起轿,与女子扬长而去。

三峡栈道,沿岸边逶迤的山体而建,女子那张羞愧屈辱的脸,随滑竿从卢魁先眼前消失。

“羞死你屋先人!”避过书生目光后,望着峡中静水湾中自家倒影,女子嘀咕着,自己骂自己。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自打从了张铁关之后,自己好久没这样骂过自己了。今日为何脱口而出又自骂?她久已习惯于他人当面的耻笑,背后戳她的背脊骨,她学会了不管他人对自己作何看法,只管怎么好活怎么活。可是,今日狭路相逢的这个书生的眼光,却为何让她受不了?莫非是因为这书生当初在刑场上曾那样关切地注视过自己?

走过这个湾,滑竿又从延伸向江中的栈道冒出头来,女子再回头,望着书生,他依旧呆立在原处。女子痴痴地望着卢魁先,用眼神说出心里憋着的话:“书生,换了你是我,照样会变成我今天这般模样。”

“我的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当年生死场上,那个敢当众用心口堵死张铁关枪口的女子,与眼前随着滑竿一颠一颠跟在张铁关身后的这女子,是一个人么?民国二年见过她,眼下民国四年吧?

4…2=2

才两年啊!却为何恍若隔世?人心人面,为何恍惚到这步田地?寻路回老家,还可以问路人。寻路奔前程,还可以问自心。可是,当我苦寻一条救国救民的路时,吾国吾民怎么恍然一变,变得令人茫茫然不知所之,恍兮惚兮如在噩梦中?

“出门撞到鬼——”卢魁先被一声断喝,从大白天这一场噩梦中惊醒,原来是前方栈道上抬滑竿前杠的那汉子在报路。

“撞到老鸦嘴!”抬后杠的应声道,表示已经听明前杠所报前路之险情。川省多山,山中抬滑竿的报路词,与川江上船工号子一样,是干这活路缺不得的,尤其是当滑竿走在悬崖险路上,抬前杠的视界开阔,抬后杠的眼前被坐滑竿的人身体堵住,只见脚下,若是前杠不向后杠及时报路,前杠后杠或行或停一冲突,转眼便生大祸。而前杠报出路后,后杠则必须应上一句,表示已知前面路况,否则前杠又怎么敢放心前行?最早抬滑竿的报路,也只是直杠杠说出路况,“前面有个要命的险崖嘴”、“晓得了,像老鸦嘴壳子一样难得拐过去”……久而久之,世世代代抬滑竿的竟口口相传,编就了一整套能将所有路况报得一清二楚、同时又简明、又上口,还能驱除长路寂寞孤独的唱词。就如当初撑木头的老祖宗,只喊“杭育杭育”,到今天却唱成了川江号子。这滑竿词,能报出前路最细小的路况,比如,路面上有一凼水,前杠就报:“明晃晃——”后杠便应:“水凼凼。”再比如,路面拐弯处一块石板,靠路坎外的石下有一半因水土流失悬空了,前杠就报:“吊脚楼——”其实路上并无吊脚楼,只是借了朝天门沿崖而起的捆绑房子来比喻那块石板的形状,后杠听后便应:“走里头。”应声后,踩上那块石板时,当真要“走里头”,要不会踩翻了石板,这在三峡栈道上,下场不堪设想。川省滑竿词甚至能报出前路路面上有一泡牛粪——“天上明晃晃——”,前杠会这样唱。“地下粪凼凼!”后杠会这样和。一唱一和间,前杠后杠各自高抬腿,便迈过那老牛刚屙到路面上的那一泡还带青草气息的牛粪。听得熟悉的轿夫词,卢魁先眼前浮现出跟随父亲卢麻布远行荣昌挑麻布时与抬滑竿的同路时所见的情景。此时,他抬眼望去,抬那女子的滑竿已经一头钻进峡中崖壁上用钢钎凿出的老鸦嘴巴般的栈道。抬滑竿的战战兢兢,慢得像蜗牛。栈道在老鸦嘴巴里头要拐一个老鸦嘴壳子一般的锐角急弯,角度不够滑竿拐过,只见前杠走到老鸦嘴壳子尖尖上,站定了,精瘦如树根、又像树根般扎实的身体像打在崖孔中支撑栈道的老木桩,后杠则绕着圈,到了身子都几乎悬在崖外的最大极限,这才半步半步地将滑竿朝前推,终于把滑竿推了过去,这一节,只要后杠推力过了一步,前杠就要摔下崖去。只要前杠定力软了半分,后杠同样摔崖。这才当真叫作——一失足,便成千古恨。过后,这一对抬滑竿的才同时出了一口大气,双双站定了,同时提丹田之气,“哦”的一声大吼,响得来盖过峡江中激浪雷鸣般的声响,这是过险关时心子提得太悬,过关后,下力人必须向天吐出的肚皮里这一口恶气。

铁壁合围般的大山中,这一声喊来回冲荡着,夔峡中“哦——哦——”连声。卢魁先被人天唱和、天人合一这一声声喊震撼,不由得也想长长地“哦”!可是,连自己都听不见这一声,丹田中,怎么就提不起抬滑竿的汉子们那一口气,嘴巴里,怎么就吐不出肚皮里那一口恶气?

“人心中,就那么一丁点儿靠它来活人的东西,你也真舍得丢?……”望着女子在对面栈道上一颠一颠的脸庞,卢魁先无声问出。

女子用眼神报以无声一叹。滑竿拐过下一处“老鸦嘴”,那一张依旧秀丽,却茫然无助、凄艳无比,羞辱得无地自容的脸从卢魁先眼前消失。从此,卢魁先再也没碰上过张铁关,自然也没碰上过这女子。

卢魁先一使劲,手头的那一筒袁大头争先恐后从包裹的报纸中挤出,卢魁先张开十指,袁大头叮叮当当撞在栈道石级上,坠下崖去。卢魁先似乎与夔门有缘,却与金钱无缘。民国元年,他人未到夔门,却抛弃了夔关监督的四万两银俸。民国四年,同样将这一筒袁大头抛在夔门。卢魁先笑了。洞穿长峡的劲风吹过,将他手头的破报纸卷向峡中,卢魁先无意中抬眼,看到头版通栏标题:云南都督唐继尧领衔,与蔡锷等致电洪宪皇帝袁世凯——取消帝制,死刑惩办帝制派领袖杨度十三人卢魁先急伸手向空中捞那报纸。劲风似在耍弄他,眼看报纸要到他手头,又让它打了滚,飘向峡中。于是卢魁先看到了报纸另一面,第二版有通缉令,“通缉鄂省流窜入川匪首湖北熊一名”。此行入湖北境内后,这头“熊”老是在自己身边出没……劲风偏偏让报纸在他面前飘摇,上下翻飞,卢魁先大约看出,此通缉令却与通常通缉令不同,没有照片。想来这头“熊”道行不弱,神出鬼没,官府至今连大概其勾画其人相貌的画像都绘不出一张,连真名实姓都报不出来。报纸终于划着之字坠落江中,卢魁先刚好读出通缉令上一行字:“其人凶残无道、长一脸络腮胡子云云……”

寂寞深处有人家

人家就在天之涯

望不尽夕阳远影悲青发

花开花落几时才回家

我像只大鸟在天上飞

有谁能明白我苦苦的体会

梦里来梦里去有谁知晓

我为谁?谁为我流泪?

卢魁先沿大河一路西行,到了朝天门两河口,拐入小河,再西行。

斜雨细风,捎带着野地逢雨时能闻到的泥土草根的微微的腥味,令人清新。卢魁先终于走到合川城下。一抬眼,一别经年,城门一点没变,只是荒草更见莽苍,城头上似多了几件东西,是一张官府悬赏告示,一个汉子的画像。这画像奇怪,只有脸形轮廓,不见眉眼,最突出的,是满脸的大胡子。告示上一行大字:悬赏捉拿湖北熊,取首级者,赏大洋百圆。

告示周围,一排十个木笼,装着首级,仰头望去,不见眉眼,一颗颗人头却有着相同的特征,都是满脸大胡子,有络腮胡,山羊胡,关公胡,像是中国式大胡子的博览会。

“湖北熊不是只有一头么,砍了恁多人头,怎么还在悬赏他的人头?”

“一头湖北熊,冤了多少四川人?”

“……”

卢魁先听得进城的人们窃窃私语。

雨中,木笼滴着水,让人闻到另一股令人生畏的味儿,走这八年,合川城也多了股味,革命和反革命那两年,省城里闻到过的味。卢魁先一头绕开木笼滴下的水珠,一头钻进城门洞。

“父母官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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