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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水谣-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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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只会越来越亮,唯恐日光妨碍穆清睡觉,宋修远索性揽过她的腰肢,将人抱到怀里。今日休沐,不妨陪着夫人再睡一会儿。
  只是他晨起惯了,往日这个时候正在院内练枪,眼下抱着穆清,却如何也养不出睡意。臂膀间是穆清的腰肢,胸口是穆清恬淡的鼻息。
  美人在怀,初常情滋味的男人,不免起了遐思。
  穆清气韵灵动恬淡,他从未觉得她当得起风流媚骨四字。但他不知晓重重广袖衣袍之下的穆清,去了素日里的端庄淡然,竟也能在骨子里生出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媚态。
  美人在骨不在皮,穆清,亦有一副媚骨。
  宋修远浑身发热,不禁收紧了臂膀,将穆清软软的身子往胸口揽。穆清觉得压迫,闭着双眸嘟囔出声,扭着身子推他的胸口。
  音若蚊蚋,却连娇带嗔,直接将他打醒。
  一个激灵,宋修远即刻轻手轻脚地放开穆清,翻身下了床榻。从地上拾起中衣,匆匆披在身上,不去瞧穆清散落在地的朱红心衣,开门对在次间守夜的青衿吩咐道:“提桶冷水来。”
  。。。。。。
  穆清是被书页的摩挲声扰醒的。转了转双眸,她睁开眼,入目是宋修远罩着松垮中衣,半仰在床头翻书的景象。
  在看什么?
  “唔。。。。。。”穆清心头好奇,启唇,喉间却是一片干涩。
  “阿谣醒了?”听到动静,宋修远将书册放到薄被上,垂首观望着穆清。
  穆清还未从昨夜回过神来,心中羞赧,被他瞧得不好意思,敛眸不去回望他炽热的凝视。她伸手拿起书册,端看封页。。。。。。《诗三百》?书页并未阖起,穆清翻过书册,发觉宋修远方才所看的正是《月出》。
  宋修远笑着从她手中拿过书册,放在床头,柔声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阿谣,大兄临行前,我忘了在他面前吟诵月出,你说,他可会不认我这个妹婿?”
  大兄?杜衡?
  “阿谣将来若喜欢一个男子,定要带他来见阿兄。阿兄要告诉他,唯有把你当做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的男子,才配得上我们的阿谣。” 
  穆清记着杜衡从前的话,但经历了这么多事,知晓了人情世故,她早已将那视作玩笑之语。没想到杜衡却将一时的无心之语记在心上,还告诉了宋修远,亦没想到宋修远会当着她的面提起此事。
  “阿兄才不会这般自讨无趣。”
  无论是江上清风,还是山间明月,她都不在意了,只要身边的人是宋修远就好啊。
  宋修远的声音沉沉,暗哑却利落,落在耳里,穆清心头痒痒的。
  “那日,你的几首诗作,皆是从何而来?”不去理会宋修远的调笑之语,穆清将脸埋在被子内,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双眸,望着宋修远。
  宋修远一时不明穆清所指;“恩?”
  “催妆诗。。。。。。还有却扇。。。。。。”穆清声音闷闷。
  宋修远了悟,并未嘲弄穆清旧事重提,反而笑着朗声道:“亲迎大事,这些怎可假借他人之手?”
  穆清心底惊喜。可是。。。。。。那个时候,他还未喜欢她,甚至连她是何模样都没有瞧真切。思及此,她又有些犹疑。
  未听到动静,宋修远似料到了穆清的小心思,娓娓续道:“阿谣,那个时候我想着,你是蜀国公主,去国离乡,和亲远嫁,定然辛苦重重。但既然你嫁入了镇威侯府,不管你从前是何身份,往后你都是我的妻。既然是我的妻,我便要敬你。若连区区两首诗作都不愿为你写,谈何敬重?”
  鼻尖酸涩,穆清又想哭了。
  宋修远见她双眸濡湿,便伸手拉开她遮面的薄被,拂去她面上的泪痕,轻声叹道:“怎又哭了?”
  宋修远略用了些力气,不慎露出了穆清大片薄被之下的背脊。穆清不想被他瞧见自己不着寸缕的模样,趁着他失神之际,裹着被子蹭到宋修远身前,将脸埋在他胸口。想到昨日夜里宋修远的行径,口不对心,嗔道:“说得冠冕堂皇,实则你也不过一个被皮相迷了眼的登徒子罢了。”
  知晓这是穆清的小性子,宋修远不自觉地勾起唇角。登徒子便登徒子吧,左右他也只会对她一人露出如此情态。
  想到昨日夜里自己也哭了,穆清委实觉得丢脸。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一点办法都没有。仿若宋修远小小的一个动作,或是一句话,就能勾起穆清心底的万般情绪。穆清觉得,这个男人对她太好了。如此作想,原先还憋在眼眶里的泪悉数涌了出来,沾湿了宋修远胸前的衣襟。
  “阿谣。。。。。。”宋修远圈过穆清的身子,拂着她的背,待她哭够了,才轻吟出声。沙哑隐忍,带着炽热的鼻息喷在穆清的肩头颈侧。适才一直穆清窝在宋修远怀里啜泣,肩头一抖一抖,颤得他心都酥了。
  穆清感受到宋修远的气息,一个激灵,恐他真的再行登徒子之事,忙从宋修远怀中爬了出来,用薄被遮掩方才□□在外的胸口。只是哭狠了,一番动静后,她仍在微微地抽噎。
  长发披散,身形娇弱,穆清拥着薄被缩在床榻上的模样,瞧着竟甚是可怜。
  宋修远轻叹出声,知她仍怕羞,遂起身捡起散落在地的衣物,放至她面前,转身敛眸道:“我不看你。”
  ***************
  宣王大婚,亲作催妆,奠雁为礼。
  接连数月,坊间所传之事,都是宣王妃蔓延十里的红妆与宣王亲迎时的清风朗月之态。这日,穆清乘着马车经过西市的说书铺子,听见说书先生正对着听者说道,将柳微瑕夸得有若神女下凡一般,又密语宣王夫妇相敬如宾、鹣鲽情深,不禁失笑。
  区区一介说书小老儿,又如何知晓宣王夫妇的闺帷密事了?且以柳微瑕的性子。。。。。穆清不敢作想她与姜怀瑾相敬如宾的模样。
  不过是眼下天家太需要一件盛事,挪去百姓的注意,遮掩东宫闯出的丑闻了。宁胡公主的孕信不够分量,便用宣王大婚来顶替。
  然而随着秋雨一场一场地落下来,一月之期早过,明安帝却始终没有下旨恢复太子的监国之职。放眼朝堂,除却太子的册封,姜怀信也不过一个挂职兵部的皇子,似与姜怀瑾并无不同。宋修远偶有出入宣王府,但朝堂中人大抵都心知肚明,宣王妃与镇威侯夫人交好,看似取中庸之道的镇威侯府,也被宣王府渐渐卷入了夺嫡的明争暗斗中。
  所幸宋修远将穆清护得极好,那些流言蜚语与明枪暗箭,都被他严丝合缝地挡在了外头,不曾让她发觉,徒惹忧思。
  于姜怀瑾,亦将柳微瑕藏得极好,不论日后她需担起如何的位置,眼下,只需做那个夏瑾的当垆娘子便可。
  宣王府位于城北永福坊内,与镇威侯府所在的百宁坊见隔了一炷香的路程,不再毗邻,穆清与柳微瑕相见不便,柳微瑕便将穆清唤到了泉茂酒肆。天家规矩仪礼繁多,但自嫁入宣王府后,少了母亲的叮咛万嘱,柳微瑕却过得比从前更自在了,姜怀瑾从未将她刻意拘在王府里。柳微瑕在外头野惯了,除却偶有几日惦念起自己宣王府的身份,安安生生在宣王府中操持庶务,大多时间均匿了身份与姜怀瑾当起了卖酒夫妻。
  朝政繁忙之时,姜怀瑾与宋修远整日整日地待在衙署,柳微瑕便邀穆清赏花小酌。
  穆清的酒量不知不觉被柳微瑕练得大了些,只是仍不及柳微瑕十分之一。宋修远得了消息亲自去酒肆接醉醺醺的穆清回府之事亦常常有之。
  今日穆清留了个心眼,顺了壶邀月酌便打道回府。
  回到镇威侯府,门人通报道半个时辰前赵姬递了名帖,眼下正在花厅内候着。穆清颔首,命青衿回东苑取舞谱,自己则信步往花厅而去。
  穆清有意将舞谱传给赵姬,宋修远知晓后便不再拦人了。眼下每隔五日,赵姬便会从宫中的内教坊来到镇威侯府,向穆清求学。
  当今之世,已鲜少有人能够奏出《江海凝光曲》的下半阕,杜衡得青徽子真传,宋修远借着穆清的裙带关系,倒也听了整整一曲《江海凝光曲》。穆清总笑他出身行伍,不懂雅乐之事,但实则宋修远弓马娴熟,礼乐兼备,于诗词歌赋一道的造诣虽不及姜怀瑾,品评一首琴曲却是不成问题。杜衡又是个中翘楚,宋修远只消一听,便发觉了下半阕暗藏的深机。
  盛景哀情、沉郁蹉跎,全然不似恢弘明媚的上半阕。
  再稍加思索,他便明白了为何舒窈长公主穷尽一生都未将舞编完。他不愿穆清受琴曲中的哀恸之情所染,又不忍逼迫穆清舍去心头所好,索性黏在穆清身侧看着她编舞。男子的眼界心性与女子全然不同,宋修远又见惯了京都繁华与战场萧条,穆清遇上困扰时,他竟也能在一侧提点几句,免教她一人陷于哀情之中难以自拔。如此断断续续,下半阕舞谱也日渐成型。
  十一月的时候,宋修远又带着穆清去阳陵祭拜父母。这一回穆清不再端坐于马车内,而是跟着宋修远一齐驾马而行。待他二人回府后,杜衡从华蓥传了信,白眉老翁已开始为莫词拔毒。
  若略去朝堂的暗波云涌,日子倒也过得静好安适。只是随着太子革职的时日愈久,看似平静的朝廷愈是人心惶惶。

  ☆、如梭

  这一年的夏季燥热,到了秋季却雨水丰润,一场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接连不停地从天上浇下来,气候也愈渐寒冷。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于京中贵人而言,是闲庭煮茶的秋日好景,却愁坏了一众靠老天爷赏饭吃的农人佃户。
  中原农作歉收,关外的凉国亦是如此。十二月末的时候,几个游离在边境的凉国部族饱受粮食之扰,思量数月,终于忍不住将目光转向了关内,驾马南下。
  北地边境受凉国部族所扰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京都郢城,在朝廷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文臣不停递折子遣词抨击凉国言而无信,武将们则思忖着加固边防的法子。以太子姜怀信为首主张趁此时机出兵凉国的亦不在少数。但是碍于宁胡公主和亲不过半年,明安帝虽心有怒意,却不便在明面上表态,最终纳了姜怀瑾的奏请,年前凉国来使朝贡的时候,顺手赏了他们不少粮饷与农作种子。但明眼人心底都清楚,远水解不了近火,此举不过彰显天威,以示帝王大度罢了。
  好在那几个部族平日里不过是游牧为生,亦不成气候,见夏国边防固若金汤,没几日便自行退却了。如此,倒让凉国王庭白白得了众多粮饷赏赐,捡了一个大便宜。
  去了边境的这一桩烦心事,明安帝垂拱三十八年也可算是在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中过去。
  过了年,穆清又长了一岁。整日操持镇威侯府的庶务,想着自己已十九岁了,穆清忽然觉得白驹过隙浮云苍狗,仿若昨日她还是那个在华蓥山上天真任性的小女孩。然而那些都是六年前的旧事了。有时望着院内的九曲回廊,穆清竟十分想念华蓥的重岩叠嶂与洞天福地。
  没有游山玩水的幺蛾子申屠骁,这一年的宫中不再设上元宫宴。正月十五上元节,穆清终于从繁琐恼人的庶务中脱身,得以出府赏玩。宋修远心中还记着去岁七夕夜里曲江池上的意外,便寸步不离地粘着穆清。
  实则从除夕这日起,没有公务缠身,他便日日守着穆清。
  穆清不想再去芙蓉园曲江池那片吵吵嚷嚷的伤心地,便信马由缰,任凭骊驹驾着她拐进了东市的巷子里。
  郢城里的大多百姓都去了能够见到舞狮队伍的大街,亦或是宛若天街灯市的芙蓉园,倒更显得此处凄清寂寥,遥遥望着外头的灯光,听着远处的吵嚷声,此般情景,倒也应了恍若隔世一词。
  宋修远驾着青骓行在穆清身侧,留心观望了周遭环境。四下昏暗逼仄,他稍加思索,便翻身下马,将青骓拴在巷旁。穆清听见身侧的动静,扭头望去,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身后一热,宋修远已稳稳坐在了她身后。宋修远伸手环过她的身子,与她一起拉住缰绳,凑过身子,道:“此处偏僻,你单独驾马,不甚稳妥。”
  穆清倚着身后微热的胸膛,微微颔首应了。
  骊驹大了,又是个中名马,载两个人早已不成问题。但它亦有些小脾气,缰绳被宋修远扯在手中,勒得它发疼,索性便不再听从宋修远的意思,随心跑了起来。
  厉承正在客栈外挂灯笼,陡然见到宋修远与穆清夫妻二人共乘一骑出现在面前,不免愣了神。
  宋修远与穆清亦有些不明所以——骊驹竟歪打正着地带着他们来了悦世客栈?
  回过神来,宋修远翻身下马,又回身将穆清抱了下来,对着木梯上的厉承拱手道:“厉兄好久不见。”
  穆清将骊驹托付给客栈的小厮,走到宋修远身侧,亦向厉承行礼道:“厉大哥。”
  厉承略施轻功,从木梯上飞身而下。看着面前二人,宋修远身子挺拔,气度磊落;穆清静静站在他身侧,一副依人情态,再想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厉承忽而心底不是滋味,回了礼干巴巴道:“上元佳日,二位怎有兴致来我这鄙陋之地了?”
  起风了。一阵夜风袭来,正巧吹熄了厉承才挂好的那盏灯笼。厉承回头向上看去,神情尴尬。
  宋修远直接解了身上的大氅,披到穆清身上,对着厉承道:“阿谣体弱,不便吹风。厉兄可容我二人进去小坐片刻?”
  垂拱三十九年年的春节在暖冬里度过。即便是夜里的晚风,吹到脸上,也没有刺骨的冰寒。厉承盯着宋修远顺势放在穆清肩头的手,讪讪应了。
  一年前他初见穆清的时候的确起了些旖旎的心思,甚至自去岁在鹿邑郊外将穆清救出之后,心中想的亦是若是日后穆清回了华蓥,那些个凡夫俗子嫌弃她嫁过人,他便娶了她。但是在客栈里打了宋修远一拳后,他登时便清醒了。宋修远的功夫在他之上,若不是于穆清心中有愧,又怎么会给他出拳的机会?
  若穆清不喜宋修远,他或许还会动些歪心思,再将穆清从侯府里掳出来。但是宋修远对穆清有情,穆清亦然。强抢□□之事,他厉承做不出来。但是穆清是头一个让他动心的女子,她心里没有他,无妨。只要他留在京中,偶尔借传递消息与穆清说上话,便好。
  或许,见过杜衡对穆清的照顾之后,彼时的男女之情,已在不知不觉中,便慢慢化成了兄妹之谊。
  宋修远从下马之时便一直暗中留意着厉承的神色。同为男人,厉承昔日对穆清的,他又如何看不出来?彼时厉承留在京城,从杜衡手中接过悦世客栈,他便留了个警醒。只是今日厉承落在穆清身上的目光,却磊落坦荡,不含一分男女之情。宋修远略松一口气,却也暗自生疑,缘何这位跳脱的江湖游侠竟一时改了性?
  二人各怀心思,只余穆清一人在心底咀嚼着方才两人各不相同的神情态度。
  ***************
  二月里,宋修远又带着穆清上了归云山。
  一年未见,裕阳大长公主仍是原先的模样,发髻轻斜,栗色衣袍,一对清澈的双眸探寻地看着面前的几人。
  见宋修远仍是原先恭敬守礼的模样,大长公主心底喟叹,她这个孙子,年纪越大,越发不好玩了。从前抱在怀里的胖娃娃,谁知二十多年后竟长成了这么个刻板模样?倒是穆清,比之去岁,更丰润了些,眼角眉梢亦结了一股子娇媚情态。
  老人家眼神不好,但是有些东西却是不会看错的。
  许是急着与林子后头的老侯爷相见,花朝未过三日,大长公主便催着宋修远下山,只是仍与去岁一般,独独将穆清留了下来。
  时隔一年,宋修远早已猜到了祖母的用心。是夜回了厢房,从身后抱着穆清,他闷闷道:“阿谣,士之耽兮,犹可脱也。我知晓祖母的用意,我去向祖母求请,明日你随我一起回去,如何?”
  他想他是有些耽于女色了,竟想着忤逆祖母的良苦用心。可是想着要与穆清分离数月,他便头脑发混地想要求请祖母改了主意。
  穆清拍开他圈在自己腰上的双手,替宋修远打理行装,笑道:“京城人心繁杂,不比归云山草木葱茏,山气俱佳。且此处的乡民亦淳朴可爱,我为何要与你回去?”
  宋修远坐在榻上,看着穆清含笑的双眸,默默不言。忽而他起身向外头走去。穆清恐他真真为了这个缘由去寻大长公主,扯住他的袖角道:“阿远。。。。。。不会真去寻祖母说这个吧?”
  见宋修远不作回应,穆清心中微急,轻轻跺脚道:“祖母留我,除却你那个。。。恩。。。耽于女色的缘由。。。。。。还是为了能让我这个镇威侯夫人信服于京中众人。”
  实则她初时亦不明白裕阳大长公主去岁独独将她留在归云山的用意,只当是大长公主为了警醒孙儿切莫耽于女色。只是当她回了郢城后,再度赴宴之时,听闻各府女眷谈及,方才知晓裕阳大长公主在郢城的余威。数十年以来,除却宋氏子侄,得以入归云山拜访裕阳大长公主的人寥寥无几,能得大长公主首肯留在归云山小住的更是无人。而穆清却在归云山陪着大长公主小住了三月方才由宋修远接回京,分明是裕阳大长公主认下了这位孙媳妇的意思。
  自此以后,穆清再与各府女眷周旋,因她邻国公主的身份和风流媚骨的艳名而生的冷嘲热讽便少了许多。
  宋修远回望着穆清,眸光灼灼。
  穆清以为他还未想明白个中细节,正欲再开口解释,宋修远却突然问道:“阿谣喜欢此处?”
  穆清愣了神,讷讷颔首:“是。我从小在华蓥山中长大,自然喜爱此处的景致风情。”
  闻言,宋修远却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穆清拉入怀中,道:“一月后,我便来接你。”
  郢城人心浮动,处处遍布阴谋算计,即便他有心替穆清将这些挡在外头,却仍是防不胜防。且镇威侯夫人的位置,注定穆清要面对这些人情往来与诡谲心机。
  实则这小半年来,少了边境凉国的侵扰,朝局日渐稳妥。海晏河清,于文臣是档子舒心事,于武将而言却不尽然,尤其是他这样身居高位又手握重权的侯爷。
  如今明安帝尚且倚重他,宣王姜怀瑾亦有意拉拢,但是思及姜怀瑾肚内的黑水,镇威侯府往后的日子,还需慢慢筹谋。
  宋修远思来想去,未能悟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又被离愁别绪蒙了心,便俯身轻轻在穆清耳畔道:“阿谣,今夜多陪陪我吧。”

  ☆、梦魇

  过了花朝日,天气日渐回暖。
  月前沈梨生了个小女娃,眼下正在月子里,不便再到庄子里来做活,青衿便揽下了伺候大长公主大半杂务,偶尔跟着学穆清一起下灶做饭食。穆清不卑不亢,青衿又生性活泼,两人在大长公主面前多蹿了几日,很快便又得了大长公主的喜爱。
  但青衿依旧没有忘了自己的本分,日日夜里总会守在厢房次间,警醒穆清夜里梦魇。
  二月廿四这日闷热异常,入夜后,青衿便留了个心眼未将窗扇阖严实。没想到夜里突然落了一场春雨,厚重的雨滴携着狂风而来,透过半开的窗帷,悉数浇在了屋里。
  青衿被撒到脸上的雨水浇醒,打了个寒噤,恍然想起穆清屋子里未阖上的窗牖,登时翻身下榻,提着一盏油灯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内室。
  窗门打开,帷帐翻飞,但好在穆清仍静静睡着。青衿将油灯放下,迎着风雨快步行至窗前。
  “轰——”一声惊雷响过,青衿的面色白了几分。
  雨势又大了几分,唰唰地打在林子里,发出,还有些顺着风直接飘到了青衿面上,刺得她浑身惊醒,忙不迭将窗合上了。
  隔去了外头的落雨声,内室顿时静了不少。青衿躬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灯盏,却有细微的呜咽哼唧声入耳。
  庄子后头便是一片偌大的林子,夜里瞧着甚是可怖,像一张食人的血盆大口。
  青衿心中一凛,霎时想起那片黑黢黢的林子,竟有些怀疑是里头吃人的怪物作妖唤来了这场大雨。她蜷在原处,只是未多时,却发觉这些细微声响源自重重帷帐之后。
  恢复了心绪,青衿掀开帷帐,只见穆清仰面躺在床榻上,眉头紧蹙,气息不稳——被梦魇缠住了。青衿见过穆清梦魇的模样,自己亦梦魇过,知晓只要将人唤醒便无事了。她俯下身子,对着穆清轻轻唤道:“公主?公主!”
  可是无用,穆清仍是未醒。青衿伸手推了推穆清,提高了声音:“公主,婢子在这儿呢。”
  只是不知穆清梦里见到了什么,眼角竟沁出了一滴泪,神色悲戚仓惶。
  青衿见她这个模样,慌了神,大声唤道:“公主!您快醒醒!”
  “丫头怎么了?”一道声音传来,苍老却又凌厉。青衿身形一顿,不可思议地回头:“老夫人?”
  裕阳大长公主提着灯笼,披着大氅,银白的发丝皆散在脑后,一看便是才起身的模样。
  今夜这般骇人的瓢泼大雨着实有数年未见了。到底是古稀老人,裕阳大长公主近年愈发浅眠,夜里被雨声扰醒后便养不出睡意,待那道惊雷过后,仰面躺在榻上的大长公主恍然想起五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夜,亦是这样的瓢泼大雨,惊雷声声入耳,若非身侧的人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只怕她已被吓破了胆?
  彼时的她,最担心的竟是自己会不会因被惊雷吓死而被稗官野史记载,成为后人的笑话。
  彼时的她,不过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这样的天气,又是深山老林的,西厢的那两个丫头不知会不会怕?
  左右养不出睡意,她便提灯去了西厢。青衿那丫头虽心性天真,但却是知轻重能担事的,她知晓仆役守夜时有留灯的规矩,青衿更不会将这种小事抛之脑后。故而当她见到昏暗漆黑的西厢房时,当下了然——两个小丫头皆被吓着了。
  大长公主向床榻看去,见穆清眉眼郁结,神情苦楚,鼻息亦愈来愈粗重。不禁蹙眉,她放下灯笼,命青衿让开了位置,自己坐到床头,抱起穆清的身子,伸手轻轻捂住了穆清的双耳。
  穆清果真渐渐静了下来。
  一旁的青衿看得目瞪口呆:“可要。。。。。。要唤醒公主?”
  大长公主凑过身子,看见穆清渐趋平和的面色,微微摇首,轻声道:“不必了。”
  只是未过多久,穆清又唧唧哼哼了起来。
  大长公主垂首,看着怀里的年轻女子,心底竟蔓延出一股子怜爱与愁情。想了想,她脱去鞋袜躺到了穆清身侧,搂着穆清,对青衿吩咐道:“今夜我便歇在这儿了。”
  青衿讷讷颔首,见穆清不再梦魇,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灯盏,悄悄退出了内室。
  去岁夏日周墨闹出的事与中秋宫宴的始末,她都知晓。从前她还觉得穆清的性子不想舒窈那个怯懦的幼弟,却有些像老友青徽子。如今莫谣之名恢复,穆清果真是从华蓥出来的。她的傻孙子,不期然竟娶了个华蓥的娘子回来。
  裕阳大长公主将手放在穆清背上,缓缓拍着。看着穆清姣好的容貌,不禁叹了口气。她的长女不及三岁便夭亡了,生下儿子后,她的身子一直不大爽利,便未再有孕。儿子不比女儿贴心,午夜梦回之时,她亦常常想,若是女儿顺顺当当长大,她不会逼迫女儿诵读《女戒》《女则》;十三四岁的时候,她会看到女儿含羞带怯的模样;再大一些,她要为女儿挑选京中最好的儿郎作夫婿。。。。。。
  若是女儿还在,可否也会像眼下的穆清,在梦魇的时候静静地窝在她怀里,等着她哄她?
  这时穆清往她怀里蹭蹭,嘴中却喃喃:“阿远。。。。。。”
  大长公主失笑。穆清想的哪是母亲,分明是心上人。
  只是未过片刻,穆清又揪住了她的衣襟,轻声唤道:“阿姆。。。。。。”
  片刻失神,心中柔软。
  大长公主轻轻揉了揉穆清的手,安慰道:“祖母在这儿,阿谣不怕。”
  。。。。。。
  天还未亮,裕阳大长公主见穆清终于沉沉睡去,即便无了她的怀抱,亦不再闹腾,便悄声出了西巷内室。
  青衿心中担忧穆清的情况,又不敢冒失打搅大长公主歇息,几乎一夜未合眼。此刻见着大长公主出了屋子,她睁大了双眸,欲俯身行礼,却被大长公主唤住了。
  大长公主拍拍她的肩胛,朝内室望了一眼,轻声问道:“丫头的梦魇来得蹊跷,从前有过么?”
  青衿颔首:“去岁夏日的时候公主几近夜夜梦魇,不过年前已好了。不知为何昨夜又犯了。”
  闻言,大长公主托腮沉思片刻,颔首道:“我知晓了。你进去守着吧。”
  提灯走回主院,她心中不免又开始思量。
  穆清的梦魇果真不是被惊雷所吓。被关入偃月行宫前她曾被人设计推下了曲江池,想来是梦里听见雨声,想起了那时的场景。只是以她的心性而言,曲江池溺水不足以刻下如此深的印记,致使她夜夜梦魇。怕是在偃月行宫里受了大苦,心中留了阴影。
  太子姜怀信竟能由着太子妃如此胡来?啧,果真缺了些帝王风度。
  不过眼下这些事均无需她忧心。她不过一介区区山间小老太,最该忧心的,阖该是宋修远与穆清何时给她生个有趣的小重孙才对。
  她瞧得出来,比之去岁,今年孙儿孙媳彼此间情谊更深。抱小娃娃的日子,想来也快了。
  思及方才穆清糯糯唤着阿远时的模样,大长公主失笑。她的梦魇哪是自个儿好的?分明是被宋修远的戾气吓跑的!看来她再将穆清留在归云山,就真的要成那打鸳鸯的棒子了。
  “阿茴!昨夜风大雨大,又落了那么多道惊雷,你去了何处?”大长公主还未推开门,便听闻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推门眯着眼朝着屋内看去,那团坐在案后瑟瑟发抖的黑影不是老侯爷还是谁?
  大长公主提灯照了照,见他衣衫尽湿,来不及梳髻的花白头发与胡须被雨水黏在一起,怎一个狼狈了得!她不禁吓了一跳:“风大雨大又有惊雷,你跑出来作甚?”
  老侯爷神情古怪地瞟了眼大长公主,嘟囔:“像昨夜这么骇人的滂沱大雨亦有数十年未见了。我记得你从前最是害怕惊雷,本想着出来陪你,哪知你竟不见了。”
  字里行间竟还带了一丝委屈。
  大长公主不去理会老侯爷的小情绪,从柜重翻出一身清爽衣袍,丢到他身上:“快点换上,仔细一会儿染了风寒。七十多的人了,还像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一般!”
  说着,大长公主似想到了什么一般,补道:“雨停之后你命林俨传消息回京,让阿远把小丫头接回去吧。”
  “为何?”老侯爷惊疑,“你不留丫头啦?这么急着把她送回去,让京中贵人瞧了,你去岁的苦心可不就白费了?估摸丫头心里也不好受。”
  大长公主无奈,叹道:“我陪着丫头睡了一宿,她因去岁的事染了梦魇的习惯。这毛病,恐只有我们的好孙儿能治了。”
  与名声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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