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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水谣-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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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清望了望小厮,回道:“我去瞧瞧。记得帮我备一壶烈酒。”
  小厮哈着腰应了,回身见穆清往院中行去的婀娜身影与层层叠叠的华服时,心底不禁恍然,生得那般模样,果真是为贵人。如此,他家郎君与瑕娘子。。。。。。亦是郢中的贵人!
  如是作想,小厮的神情立即焕发了光彩。既是为贵人做事,还怕没有银钱吗?
  柳微瑕坐于廊下,荡着双腿,一手撑地,一手握着一个小酒盅,望着院中的桃树,边赏景边喝酒。
  穆清进入院中时,瞧见的正是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对花独酌,妹子好雅兴。”
  柳微瑕闻言,倏地侧过脑袋,盯着穆清,眼底有些微的迷离:“姐姐怎么来了?姐姐从归云山回来了?何时回来的?”
  穆清知她有些醉了,笑着徐徐答道:“今晨到郢城的。”
  “那。。。。。。姐姐身上的衣裳?”柳微瑕打量着穆清身上的钿钗翟衣,俏皮问道。
  “方见过宁胡公主,从瑶华宫中出来。”穆清走到廊下,在柳微瑕身侧蹲下,伸手想夺去她手上的酒盅,“贪杯伤身,妹子醉了,莫要再饮了,听话。”
  柳微瑕侧头,将手伸到另一侧穆清够不着的地方,笑嘻嘻道:“我心中烦闷,便欲效仿李太白以酒消愁。”
  心中烦闷,以酒消愁。。。。。。
  是了,片刻前她亦想买一壶烈酒,痛痛快快地浇去那些从瑶华宫中带出来的烦忧。
  穆清索性在柳微瑕身侧坐下了,见柳微瑕身边还放着好几盅酒,便也给自己倒了杯,仰头饮尽,笑道:“我心中亦颇为烦闷,我们一起喝。”
  柳微瑕闻言,心底疑惑,看着穆清,但见后者不再言语,便觉得她亦同自己一般,估摸着有些难言之隐,遂也不再问了。
  两人就这般坐于廊下,谁也不说一言,只是静静地自斟自饮。好在柳微瑕身边的这些酒都是些果酿,不似烈酒那般易醉。
  良久,穆清问道:“妹子为何所困?也许我无法帮你,但说出来总比在心底憋着好受。”
  柳微瑕呷了口果酒,忽而觉得有些话,告诉穆清也无妨,遂轻轻道:“九月十八,我就要嫁给宣王殿下了。”
  穆清抱膝而坐,将头枕在膝盖之上,侧头看着柳微瑕:“嫁给心悦之人,有何不好?”
  柳微瑕敛眸看着手中的白玉酒盏,忽而笑了:“姐姐可知我从前如何遥想婚嫁之事?我只想嫁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郎君,不要太高的家世,亦不需太好的皮相,但是他终此一生,只能有我一个。夏瑾可以做到这些,姜怀瑾却做不到。”
  放下酒盏,柳微瑕抬首望着院内的桃树,叹道:“我知晓父亲断不会同意让我嫁与商贾之子为妇,但我总觉得事在人为,且父亲那么疼我,我同他多磨一阵,他便会应下。就好像前次周家大公子求娶,父亲最终还是拒了他。”
  “若夏瑾真的只是商贾之子,事情便好办得多。”穆清开口,替柳微瑕接着说道。
  柳微瑕怔怔地望着她,颔首道:“姐姐所言不错,可是他是宣王殿下,即便我可以不再苛求夫君不纳妾,但是京中满腹才情的闺女那么多,我想要嫁给宣王,谈何容易。”喟叹一声,柳微瑕又饮了一杯酒,续道:“然而不出几日,圣旨便下来了,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宣王妃。”
  “姐姐,这些时日我想通了很多事。”
  穆清坐直身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静静听着。
  “宣王从未问我是否要嫁与他,父亲亦从未与我提起宣王的求娶之意,直到圣旨下来的那一日,我方如梦初醒。我明明就是圣旨里的宣王妃,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当宣王妃。若我不愿呢?”
  “父亲拒绝了周府的求娶,应承了宣王,一切皆不过。。。不过权衡利弊罢了。”
  穆清垂眸看着青色的衣摆。原来柳微瑕心底的烦忧,竟与宁胡公主,与她,同根同源。比之她与宁胡公主,还有父亲慈爱形象的轰然倒塌。
  一连经历了这么多起伏,难为这个小丫头了。
  穆清不禁发笑。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撞到她这儿诉苦,连带着她自己也被勾起了那些伤心的往事。
  “人呐,总是要向前看的。”穆清无奈笑道,觉得自己亦有些醉了,只想把那些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我当初亦是这般过来的。许婚后,父王恐我逃离王府,便日日将我拘在房里,在我的脚腕上绑上铃铛,唯恐我夜深人静时敲晕了仆妇瞧瞧溜出去。”
  穆清对上柳微瑕的眼,想起宁胡公主,淡淡道:“没有哪个宗室女子愿意和亲。那个时候啊,整个蜀宫都在传我要嫁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罗刹将军,锦都的贵女都在看我的笑话呢。”
  柳微瑕忽然扑倒穆清怀里,喃喃:“原来姐姐。。。。。。”
  “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穆清搂着柳微瑕,叹道,“我们毫无办法啊,我也不想和亲,可我还是千里迢迢地嫁过来了。究竟为什么,我们会成为联姻权衡的工具呢?”
  只因是她们女子啊。
  四下静谧,唯有桃枝坠落在地的细微声音。
  “所幸我们所嫁的,都是心尖尖上的人啊。”良久,穆清又叹道。
  柳微瑕眼眶酸涩,借着酒劲,止不住地落出大颗大颗的泪。
  她心意难平,原来在姜怀瑾心底,她就是一个一心想要嫁给他的痴情娘子。但其实她也有自己的无奈与不甘。姜怀瑾从未将她放在与他对等的位置上,这样的婚姻大事,他怎么能就这样瞒着她一个人做了主意呢?
  可是无论是夏瑾,还是姜怀瑾,她都喜欢得不得了,即使他在毫不顾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便将她纳入宣王府,即便在父亲眼里她只是一枚棋子,她还是喜欢他。
  ***************
  姜怀瑾从暗卫手中接到消息再赶到泉茂酒肆时天色已暗。
  院中蔓延着一股果香与酒气。
  看着廊下睡作一团的柳微瑕与穆清,再看了眼两人身侧横七竖八的酒盅,他眉头微皱,吩咐道:“传消息给镇威侯,让他来此将夫人带回去。”
  正当此时,铺子外头传来一阵马蹄声。站在铺子里的小厮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一阵黑影从马上飞身而下,迅速地穿过铺子往院内而去,待小厮回过神来,只余下一阵凉风,与站在铺子外头淡然自若的宝马。
  姜怀瑾看了眼来人,又吩咐暗卫道:“不必去了。”
  宋修远走进院中,见到姜怀瑾,微有些讶异,躬身行礼:“见过王爷,”他又看了眼地上的穆清,续道,“殿下见笑了。”
  姜怀瑾与宋修远方才一起从宫城衙署出来,没想到未过一盏茶的时间两人又在此处见面了。他倒也不怕让宋修远知晓这个酒铺子是他布下的暗桩,左右他吩咐暗卫传消息时已作了这样的打算,因而面上颇为镇定,只在心底暗叹宋修远的消息路子够迅速,竟能紧跟着他寻到了此处。
  淡淡地扫过宋修远,他开口幽幽道:“尊夫人与吾妇关系不错。”
  宋修远当即便听出了姜怀瑾的言下之意,只是此刻他心底担忧地上的凉气伤了穆清,无暇顾及其他,回道:“打搅王爷与王妃,下官这便带内子回府。”
  姜怀瑾不置可否。
  宋修远走到廊下,从地上抱起穆清,朝着姜怀瑾道:“下官告辞。”
  见宋修远抱着穆清走出铺子,姜怀瑾亦抱起醉倒过去的柳微瑕走入厢房。柳微瑕酒品好,醉了便只是静静地窝在他怀中。待安顿好柳微瑕后,他走到院中,冷着脸问道:“朱安在何处?”
  朱安明着是柳柏安拨给柳微瑕的护卫,实则是姜怀瑾的暗卫。今日穆清到后,他便隐在院中一角,暗自护主。
  此时听着姜怀瑾的口气,他躬身上前将今日的情形一一禀明了。
  姜怀瑾揣摩着宋修远方才的态度,淡淡吩咐道:“今日柳娘子醉酒,你护主不利,自去领罚。”
  朱安领命走了,姜怀瑾回身走入厢房,望着榻上柳微瑕的睡颜,神情舒展。
  柳微瑕好酒,今日她将穆清灌醉了,虽有伤大雅,但于他而言却是一大益事。
  宋修远是个聪明人,柳微瑕与穆清的这一层关系若是处理好了,镇威侯府便能为他所用。
  

  ☆、心悦

  “打搅王爷与王妃,下官这便带内子回府。”
  “下官告辞。”
  穆清虽醉倒在地,但却不像柳微瑕睡得那般深,迷糊之间尚能分辨出周遭的风吹草动。恍惚间她听到了男人清润的声音,脑中残存的直觉告诉她那应是宣王姜怀瑾。
  宗室子侄。。。。。。
  近年来养出的近乎本能的多虑习惯令她一时不寒而栗,竟在刹那害怕自己失礼于这位新晋的小王爷会拖拖累镇威侯府与蜀国王庭,白白让人留下话柄。
  所幸这个时候宋修远亦来了。穆清方才激灵清醒的意识因宋修远低沉微哑的嗓音一下又被醉意消弭得了无踪迹。
  然而饮酒太过,周身乏力,直到感到宋修远抱着自己出了酒铺子,方才拼尽力气睁开双眼。
  “醒了?”宋修远看着穆清迷离的眸子,轻声问道。
  穆清脑中一片虚无,无力开口,便将脑袋倚在宋修远肩头,用手圈过宋修远的脖颈。
  这个时候林俨亦驾着马车到了泉茂酒肆,看见宋修远抱着穆清出来,当即跃下马车将车帘掀开。
  宋修远行军打仗得久了,不惯于坐马车。将穆清在车厢内安顿好后,便欲躬身下车。
  却在转身的一个瞬间被穆清扯住了袖角:“阿远去哪儿?”
  平日里清丽的嗓音因饮酒了的缘故,带着丝丝的甜腻与娇柔。宋修远心中一凛,看着穆清面上迷离的酒色,又坐回到车内,搂住穆清:“哪儿也不去,我们回府吧。”
  从西市的陌柳巷到城东百宁坊的镇威侯府,驾车需行小半个时辰。许是得了宋修远的应承,穆清心下安定,在马车内倚着宋修远昏睡了过去。
  到了侯府,又是宋修远将穆清抱下马车的。
  守在府门耳房内的小厮仆役见侯爷带着夫人回来了,纷纷出来见礼,亦有几个先前得了令,手忙脚乱地跑去内院通传。一时之间,倒比适才酒铺子外头更吵嚷些。
  穆清正在梦中回味着白日里与柳微瑕交心的情境,明明是两人的私语,却不断有嘈杂之声入耳,不禁蹙眉。
  宋修远看她这个模样,对这些没有眼力见的仆役心有不悦,又恐呵斥声扰了穆清清梦,遂冷眼示意面前的小厮。
  小厮会意,灰溜溜地跑回了门房。
  但是穆清到底还是醒了。不仅醒了,且精神头还比先前在酒铺子前的时候好上许多。
  睁眼,映入眸中的是府门两侧垂挂着的灯笼,天已这样黑了啊。
  穆清的眼帘渐渐往下流转,宋修远掩映在灯影下的面庞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眸中。眉目硬挺,容貌端良。他的眉眼亦是极好看的,配以挺拔的身姿,称之玉树临风亦不为过。
  从她的角度看去,正好能够将宋修远右颊的疤尽收眼底。
  若无那道疤,他定然也是夏国数一数二的俊俏郎君。
  可是。。。。。。世上哪有人是靠皮相讨生活的?何况他是二品辅国将军。
  即便世人皆嫌弃他面上的痕迹,她都不会嫌弃。她曾见到过的,比之面上的疤,他身上那些累累伤痕才是真真正正的可怖。
  眼下的安逸日子,皆是这个男人用性命换来的。
  穆清圈着宋修远脖颈的双手微微借力,向前倾去,恰逢此时宋修远亦感受到了穆清的折腾,侧过头来瞧她。一个抬首,一个侧头,穆清的双唇不经意地拂过宋修远面上的疤,带了丝丝沁人的果香与酒醇。
  宋修远心底又是一凛。
  借着灯影,穆清看见了宋修远迅速泛红的耳根。
  穆清忽而心想,大抵这个世上,除了她,在无人会知晓镇威侯害羞时的这个习惯了吧?
  她是真的喜欢他啊,为了这一丁点儿的小事,心底竟微微窃喜。
  “宋修远,我心悦于你。”穆清将脑袋倚回宋修远肩头,在他耳际轻声说道。
  宋修远浑身一顿,倏地回头,怔怔看着穆清,漆黑的双眸里仿若掀起滔天的巨浪,那是他隐藏不住的欣喜与激动。
  近一年的朝夕相对,他知晓穆清是个极易羞怯的小女子,哪怕是当初与他确定心意,都要假托软肋之词。如今她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借着酒意,但所谓酒后吐真言,却又如何教他不欣喜?
  穆清仍枕在她肩头,轻轻吻过他的面颊,继而对着他的耳朵吹气:“你呢?是否亦心悦我?”
  宋修远默默不言,双手圈紧了穆清,跨入府门快步回了东苑。
  守在东苑里的海棠等人早已得了通报,备下了热汤手巾。一见穆清这个模样,海棠正想上前伺候穆清净面更衣,却被宋修远唤住:“不必,此处有我。你们去膳房备些醒酒的东西。”
  宋修远将穆清安置到床榻上,抬首卸了她头顶的宝树花钗,又一一取下盘发的簪子搔头。
  发髻尽散,穆清顿觉头顶轻松了不少,觉得自己脑中更清醒了些,想到自己先前的问题还曾得到回应,心中一时不甘,双手死死揪着宋修远的衣袍不让他起身:“阿远方才还未回答我。”
  这个模样,倒像个向长辈讨好话的女娃娃。但因为那姣好的容貌,生生又多出了一丝娇媚之态来。如此姿容,如何不心动?宋修远满手的珠钗首饰无处安放,心底却十分欢喜,笑道:“我亦心悦夫人。”
  穆清盯着他,眸色亮亮,用手指戳着他的心窝娇俏道:“那你此生便只得有我一个,若你此处有了别人,我便离得远远的,教你余生再找寻不到我。”
  她选择留下来,不过是因为一个他。若有朝一日,他真的不认她,那么她便回到蜀国,跑到华蓥深山,离这座侯府远远的。天大地大,没了一个宋修远,她一样能在灵山秀水间活得恣意妄为。
  宋修远揽过穆清,失笑。穆清醉了不喜昏睡,却喜欢粘着他讨好听话。对着喜欢的女子,好听的情话简直信手拈来,可是他却不想哄她,因为无论醉了醒着,她都是她。
  “镇威侯府的主母,永远都是夫人。我心底的人,亦永远都是夫人。”宋修远正色道。
  穆清闻言,微微勾起唇角。
  心满意足。
  “阿谣。”良久,穆清轻声道。
  “嗯?”宋修远未听清,从唇齿间溢出一个声音。
  “唤我阿谣,这才是我的名字。”
  “阿谣。。。。。。”心底疑惑,但宋修远还是唤了出来,短短两个字,却低沉绵长,钩得穆清心痒痒。
  穆清忽而翻身跪在床榻上,微微垂首盯着宋修远上下龛动的双唇,鬼使神差地扑倒他怀里,伸出手指摩挲着他的唇。
  她的名字,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竟这么好听。
  宋修远立即噤声,欲抬手拂去穆清的手指。
  穆清却想起了今日同柳微瑕说的话,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心尖尖上的人啊。
  她突然笑了,笑得那样好看。宋修远一时有些呆愣。趁着这个间隙,穆清不由分说地吻上了宋修远的唇。
  既然他们都心悦彼此,那么从前那些克制守礼的日子究竟算些什么?她何时活得这般窝囊?她是华蓥的阿谣,不是什么穆清公主。她想同他亲近,想堂而皇之地同眼前这个她喜欢的男人亲近。
  宋修远只觉自己脑中“轰——”得一声炸开了花,丁零当啷,手中的珠钗环佩悉数落地,倾过身子搂住了穆清的腰肢。
  但是很快,他觉得今日的穆清有些不一样,不似往日那般羞赧。他发觉穆清伸手解开了他的大带与腰封,接着,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又顺着松垮的腰封往上,带了些微的急躁与不得章法,将他的外袍与中衣领口一齐扯开。
  脑中忽然警醒。
  他的的确确被穆清撩拨得起了兴头,但是穆清却是醉了,醉得恐怕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
  宋修远手上使了巧劲,拉开穆清,喊道:“莫动!”
  穆清还在扯他的衣襟。
  宋修远握住穆清的双手,无奈唤道:“夫人!”
  “阿谣!”
  最后这声阿谣终于起了作用,穆清不再动作,却抬首楚楚地将他望着,手里依旧紧紧揪着他的衣裳。
  轻轻地吻过她额头的朱砂,宋修远低声叹道:“你醉了,好好歇息,听话。”
  他想要她,但脑中的理智却告诉他,穆清醉了,他不能在此般情境下做那种事。
  ***************
  鸟鸣声声入耳。
  头疼欲裂。
  穆清躺在床榻上,缓缓睁眼,翻身看去,身侧的宋修远却不见踪迹。
  前夜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间醒了数次。她分明记得那数次的清醒时分,腰间沉甸甸的,是宋修远圈着她的手臂。而宋修远本尊,就安安稳稳地睡在她身后。
  莫非那只是她的一个梦?她何时竟开始做起了这样的梦?昨夜醉酒,她究竟做了些什么?
  扶着突突发疼的脑袋起身,穆清掀开床帏,只见清亮的天光早已透过窗纸投入室内。心底一惊,她唤来海棠,匆忙问道:“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
  !!!
  宋修远率六千精兵护送宁胡公主出嫁和亲,銮驾巳时正启程,此时此刻,只怕已过了玄武街,将要行出郢城。
  她竟一觉昏睡到了这个时辰,连宋修远的面都没见着?
  穆清敲了敲脑袋,蓦地吩咐道:“即刻备马,我要出府。”

  ☆、手书

  五月飞花。
  这一日的郢城格外喧嚣,纵贯京城南北的玄武街侧人头攒动,自皇城城门朱雀门外始,直到城南的明德门,一路上皆是朝着街上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百姓。
  今日是宁胡公主出嫁的日子。
  若说前次玄武街上这般热闹的情境,还是在去岁镇威侯迎娶蜀国穆清公主的时候。
  这些布衣百姓平日里只能在街头巷尾听见些许贵人们的传闻,而郢城东北那几座贵胄云集的坊,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传说里大罗神仙的住处,从不敢肖想。至于那些贵人的面,则是见也未见。
  但是今日却不同,公主銮驾将从玄武街穿成而过,他们若是运气好些站在靠前的位置,没准还能透过帷怜一观宁胡公主的面貌。若是运气不好,像去岁那般没瞧见穆清公主一样没瞧见宁胡公主,虽略有遗憾,但生平见识过两回公主和亲,亦是值了。
  巳时一刻不到,守在朱雀门外的百姓终于发觉皇城里的动静。
  未几,有一青年将军着了玄衣玄甲,面容端肃,骑着高头大马自朱雀门而出。即便有春光照拂,那一杆□□在他的手中仍散发着森森的寒气。有人认出了这位青年将军是不过二十有五的镇威侯,当即有不少还未踏入人生征途的少年郎歆羡不已。弱冠而身居高位,手握重兵而保国安民,娶得风流媚骨的蜀国公主为妇,人生如此,又有何憾?
  镇威侯的身后是十六位轻骑校尉,他们手中的大夏旌旗,迎着和煦的春风,猎猎飘扬。再后则是百十名装备齐整、列队两边的精骑兵。不少个头高的百姓踮脚向前望去,隐隐能瞧见被骑兵护在中间的数十名赭衣宫人。
  忽然,人群中迸发出了一阵热议。循声看去,却是公主的銮驾终于出了朱雀门。
  街侧的妇人皆有些好奇天家公主的嫁妆,之间銮驾后头跟着的便是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大红嫁妆,若再算上后头随嫁跟着公主出塞的各行技者与名伶优人,真真可谓红妆十里。
  不知是何人率先起了头,朝着宁胡公主的出嫁队伍跪了下去,喊道:“公主万安,吾等愿公主早日归朝。”
  是了,这些百姓虽只在街头巷尾的秘辛传说中听闻公主和亲的始末,但周身流动的却到底是夏国血脉。宁胡公主是夏国的公主,是他们的嫡公主,塞外不比中原,公主一及笄女儿,如何不思念故土?
  姜怀瑜闭眸坐在车内,听着外头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触景生情,心底酸涩不已。原先已被压下去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出了雁门关,从此夏国郢城便是她命里永远的记忆。关山万重的,早日归朝?谈何容易。若能仿效解忧公主魂归故里,已是大幸。
  坐在侧位的松兰见她面上的苍白连脂粉也遮不住,开口轻声劝慰道:“公主您瞧,百姓心善,都盼着您归朝呢!再者前日太子殿下亦同您说了,只要——”
  “松兰!”听到此处,姜怀瑜突然出声喝道,“宋修远还在前头呢!且车舆两侧都是他手下的兵丁,你这个时候说这些,是不要命了?还是想坏了皇兄的大事?”
  松兰自知失言,垂首敛眸:“婢子知错。”
  姜怀瑜暗自叹气,仰头向后靠去。
  日头到了正中偏西的时候,和亲队伍终于在郢城郊外的一处空地上停了下来。公主身娇体弱,今日晨起又过了一番大礼,此时在车内颠了一个半时辰,已觉疲累不堪。
  松兰跃下车舆,从随行宫人处拿了些干粮小事,又爬回了车内。
  宋修远喂青骓食了些马草,心中颇为烦闷。照眼下这个速度走,三个月都不一定到得了雁门关。如今京中局势诡谲多变,不知数月后待他回京之时,又是何种局面?
  不知穆清一人可应付得过来?当初还是应让她留在归云山。
  青骓不懂主人的烦恼,顾自啃着百脉根。
  “跟着我打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模样。”宋修远朝着青骓戏谑道。
  看它吃得欢快,宋修远亦叼了颗百脉根,拍着马脖子叹道:“罢,怎么也算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生死兄弟了。”
  青骓朝着他喷气。
  “将军!那头的小郎君道有东西需给您过目。”这个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小校尉,双手向他递上了一样物事。
  宋修远漫不经心地扭头去看校尉手中的物事,却在瞧清楚的那一刹那怔愣。
  他赠给穆清的匕首?
  宋修远当即啐出嘴中的百脉根,匆忙问道:“人在何处?”
  。。。。。。
  穆清掩身藏在一棵樟树后头,正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子玩儿,耳畔突然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夫人怎来了此处?”
  穆清循声抬首,朝着宋修远莞尔道:“我来送你。”
  昨夜宿醉,穆清不自觉便睡过了时辰,醒时已过巳时三刻。
  宋修远看了眼穆清身边的骊驹,蹙眉问道:“林俨呢?”
  “我出来得急,来不及唤他。”穆清朝着宋修远走近一个步子,盈盈笑道,“阿远放心,我走的是官道,安全得很。不会再突然冒出来个厉承将我掳去了。”
  午后的阳光微微有些发烫,熏得穆清整张脸明媚而红润。宋修远看着穆清明艳的双眸,放低声音叹道:“只怕有心算计夫人的不是已落狱的褚遂,而是他背后的太子殿下。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夫人需小心。”
  穆清颔首应了,含笑的双眸里是熠熠的光彩。
  想到了什么,宋修远又补充道:“还有,若有可能,宣王与太尉府的娘子那处也少些走动吧。”
  昨日姜怀瑾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值得细细推敲。明明六礼未成,姜怀瑾却在他面前称柳微瑕为“吾妇”。若他没有意会错,姜怀瑾应是想借着柳微瑕与穆清的关系将镇威侯府收入麾下。
  姜怀瑾果然起了夺嫡的心思。镇威侯府世代供职于军营,手握重兵,在军中有及其重要的地位,若参与到夺嫡之中,难免不起什么血雨腥风。
  穆清将宋修远的话皆记在了脑中,心底却不想她与宋修远这最后的丁点时刻全被外人占去,见宋修远还欲张嘴说话,干脆整个人挂到他身上,对着他的双唇便啃了下去。
  咦?草味?
  穆清今日作男子打扮,着了宽大的圆领锦袍,头上亦束了一枚小玉冠,若不细瞧她的眉眼,远远望去便是一个瘦弱的小郎君。
  宋修远脑中还有一丝的清醒,身后数十丈外便是他的军士与和亲队伍,若被人瞧去他镇威侯光天化日之下与一郎君厮混在一处,他在军中的威仪和名声当真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
  “阿谣!莫要胡闹!”情急之下,宋修远拉开穆清,哑声唤道。
  这回却是穆清怔住了。阿谣?他怎么知晓这个名字?
  宋修远看她这个模样,知晓她果真不记得昨夜的事情了,心底惋然。然而他还是有些不死心,轻声问道:“夫人昨夜同我道这是你的名字,莫非忘了?”
  穆清调整了神情,生硬地勾起唇角,笑道:“酒后胡言,阿远莫当真。”
  宋修远上下扫视着穆清,当即看出她在扯谎,只是现下的情境不对,不宜与她过多缱绻。他回头望了眼和亲队伍,无奈道:“时辰不早,我需走了。”
  穆清听话地颔首应了,然而手中还是揪着他的衣袍。
  宋修远脚步微顿,无奈笑道:“听话。”
  短短两字,由宋修远低低醇厚的嗓音说出,却是道不尽的缠绵与娇宠。
  “我日日给你写手书。”见穆清还无动静,宋修远补道。
  穆清耳际泛红,跺脚抬首道:“谁要手书了。阿远你听着,我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此去又非行军打仗,阿谣莫担心。”宋修远闻言笑道,伸手拂过穆清的发梢耳侧。
  ***************
  宋修远果真未食言,自五月十三日一别后,每隔五六日便会有一沓家书递回镇威侯府。从这一封封的手书中,穆清看尽了关内道的春日百花,赏遍了河东道的山河好景,又在脑中尝过了河北道的糕点小食。
  这数月里穆清又做回了那个深居简出的镇威侯夫人,除却避无可避的宫宴与邀约,余暇时间皆在府里编纂《江海凝光曲》;足不出户,却通晓天下美景,日子倒也过得闲适自在。
  自褚遂革职流放后,他布于京中的暗桩亦随之作废。杜衡想了个法子盘下了悦世客栈,自此便也久居于郢城之中,一面继续与宋修远做着交易,一面利用江湖关系,培植起了自己的消息路子。宋修远走后,杜衡的消息便都递到了穆清手上,穆清又惊又喜。
  待到六月末,凉国军士从两国边境接到了宁胡公主的和亲队伍。宋修远一行原处扎营三日后终于得以返程。
  于是,递给穆清的手书中又重现了河北道的苍茫风景,不过此回,许是已在归程,宋修远又添了他与军士们行军跋涉的点滴细节。字里行间皆是蓬勃朝气。
  穆清从未想到这群军士们竟能如此苦中作乐,心中竟觉有趣。
  末了,宋修远问道:“七夕将近,不知夫人可愿赏脸为我备下绿豆小麦?”
  七月初七日,以水浸润绿豆小麦,待其生芽数寸,再以红蓝彩缕束之,谓之种生。
  种生求子。
  穆清看着手书上遒劲刚健的魏碑行楷,双颊发烫。她没好气地往回给宋修远的信笺里撒了把土,写道:“阿远何不从锅中偷些粟米,自制壳板?”
  

  ☆、七夕

  于夏人女子而言,七月初七委实是个大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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