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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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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伍薇,心里跟灌了口糖醋汁似的。过了几十年抬脚就走倒头就睡的潇洒日子,刚刚搂着媳妇没睡几天,现在一分开就睡不着了。偏生伍薇和寄虹不一样,临行前那一晚,她分外热情火辣,弄得他都不想上船了,她却把他推出门,“还是那句话,把脑袋带回来,不然我就改嫁!”
说句情话都这么呛人,但他偏偏被勾了魂。
沙坤只伤春悲秋了一小会,听到隔壁舱中传来吆五喝六的声音,就兴致勃勃地过去旁观。船员们闲来无事时喜欢赌上几把,都是没有技术含量的猜拳掷骰,图个乐而已。
这次换了新花样,小和尚拿三只碗扣在桌上,当着众人的面把骰子扣在其中一只的下头,“都看好了啊!”众人紧紧盯着“目标碗”,就见一阵眼花缭乱的挪换之后,忽地停住,小和尚笑嘻嘻道:“押啦押啦!左中右想好啦,买定离手哦!”
众人嚷嚷,“刚才是左,这次我押右!”“不是不是,我瞧得清清楚楚,一准儿是中!”“不会是中,前几把连开五把中啦!”……
很快三只碗前头各放了一堆铜钱,却见一只手伸进来,抛下三锭明晃晃的银元宝,足足三十两!众人都傻眼了,这是要玩大的啊!
小和尚抬头见是歪脖,笑容便冷了几分,“没有全押的规矩。”
歪脖似乎输急眼了,“规矩不是人定的?我就要全押,不信一把都押不中!”
小和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忽地一笑,“既然歪脖哥输得起,小弟自然赌得起!”
左手掀起一只碗,人群里一片惋惜之声,歪脖却无动于衷;右手掀起第二只碗,面对空空如也的桌面,歪脖依旧面色如常。小和尚按着最后那只碗,目光冷冷淡淡地落在歪脖脸上,慢慢揭开。
众人翘首以待,然而底下仍旧空无一物。
有几个心眼实诚的开玩笑,“哈哈,使诈啊!”有些机灵的就不出声了,都看出小和尚是有意针对歪脖。
奇怪的是,歪脖被小和尚堂而皇之地坑了一道,却只咬了咬牙,并没骂街。
小和尚仍带着笑,但那笑容针扎似的。“歪脖哥,好阔气的手笔!都是跟着老大混的,小弟我一整年都攒不出你一天输的数。欠花船的钱也还完了吧?哪来的这么肥的油水不叫兄弟们知道知道?”
许多道猜疑的目光投向歪脖,他发觉自己大意了,但为时已晚。
“都没事干啊?”人群后头的沙坤适时出面,笑着把众人撵走,算是给歪脖解了围。余光却瞥见歪脖离去时,接触到他的目光,似乎微微抖了一下。
转过身来,沙坤敛了笑容,“还记恨上回你挨打他没出头那个事?”
小和尚低着头慢吞吞收拾赌具,“老大,他有没有古怪,你心里有数。”
都只知沙坤是“煞神”一个,但没人知道他极重情义,是个“宁肯兄弟负我,我决不负兄弟”的人。歪脖的钱的确来得蹊跷,从天而降似的,他知道。但歪脖和他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从他一穷二白时就跟左跟右,只要不过分出格,沙坤不想疑心。
这一路,海上风浪不大,船中却波涛汹涌,风雨欲来。
这些事严冰和寄虹自是不知的。多日来的风平浪静,碧海晴天,令人宛然身处世外桃源,轻松惬意,前路艰险似都忘却了。
直到一日,两人捧着碎米在船头逗弄海鸥时,被远处直冲云霄的滚滚黑烟惊呆了。
那是十分遥远的陆地,只能勉强看到海陆相接的一条细细的线,但相距这么远,依然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条线的背后翻卷的烟柱,以及底部奔腾的火焰,似将海面都染成赤血之色。
“那是……什么?”寄虹喃喃地问。
严冰的声音极其低沉,“希望不是屠城。”
海风掀起衣襟,寒意侵人。
在陡然逼近的战火硝烟中,船队抵达白岭。码头乱糟糟的,船队靠岸都无人过问,若这是一支军队,决计可以长驱直入拿下白岭了。
严冰和寄虹进城更换关书,沙坤带人留守,说:“明早开船,你们就安生在城里待上一夜。”特别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好好利用哟!”寄虹装作没听见,严冰耳根子却热了。
两人带着十坛酒下船,当熟悉又陌生的城门越来越近,严冰却发觉眼前越来越模糊了。
两年前,他将这座城门一步一步抛在身后时,曾经恨恨发誓永不回头。但在青坪的几百个夜晚,他几乎每夜都梦回故土,有时一晌贪欢,有时泪湿枕畔。
驻足门前,许久不能前行。料峭寒风中,肩头的伤痕似又隐隐作痛。
寄虹挽起他的手,柔声说:“严冰,你现在不一样了。我陪你,一起走。”
他缓缓转头,对上她温柔双目。是的,他现在不一样了,他有她。
☆、为卿一死生
城门的守军很疲惫的模样,大白天都在打瞌睡,撑起眼皮随便瞄一眼关书就放行了。城里更加萧条,两人一路往衙门去,街上行人寥寥,两旁十室九空,有些房屋倒塌了,野狗在废墟里乱扒。
严冰经过一处废墟时,郁郁地看了一会。
寄虹问:“怎么了?”
他怅然道:“这里原本是包家的南货铺子,当年多昌盛气派的地方。”
原来是伍薇和包文曾在白岭开的店。寄虹试图从废墟中寻找一些当年的气象,但战争抹去了一切蛛丝马迹。
好在衙门还在,但已不是当初严冰熟识的同僚。有职无人的情况非常严重,两人费了许多周折才换好关书,抱着不大的希望来到督陶署。
想不到胡主簿竟仍在此坚守。
乍然见到两人,他激动得像个孩子,呜呜哭个不停。两人安抚好一阵,他才渐渐平静下来,迫不及待打开故乡的酒,品了一口,忍不住又老泪纵横,“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青坪的味道。”
严冰寄虹亦觉心酸。
胡主簿请他们吃饭,掏银子叫衙役去买点下酒菜,衙役跑了半天只买回一点羊头肉,还不够一人份的。胡主簿七拼八凑了几碟咸菜,待客委实寒碜,但已是最好的伙食了。他倒上三杯酒,“如今白岭的食物匮乏得很,你们别嫌弃,陪一陪我这老头子吧。”
想不到同属大梁,南北境况竟迥异至此。严冰问:“我听说白岭仍在官军辖下,但看这光景,似乎遭过劫难?”
胡主簿喟叹,“是啊。这边的军队调去支援北方后,渐渐就有流匪拉帮结派,官府压不住,去年攻进城里,杀了好几个官。后来临近的官军增援,流匪就跑了。但……唉,总还有这么一天的。”
严冰默然。胡主簿说得没错,白岭的守备如此糟糕,一旦匪军来袭,铁定城破人亡。
胡主簿问起青坪近况,听说家乡依旧安宁,越发思乡情切,连饮数杯,哽咽不止。严冰劝他少喝些,保重身体,他唏嘘道:“我早过了天命之年了,平静了大半辈子,不想临老难得善终。你不用劝,就让我多喝几口吧,谁知道哪天就再也喝不上了。”
一番话说得严冰寄虹眼圈都红了。严冰抛开戒酒的禁律,陪胡主簿喝了几杯,寄虹没有阻止,反而同饮作陪。
这次之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活着相聚了。
饭后,胡主簿提醒说:“不要久待,据说前几日金胡子又打了一个胜仗,距这里也就两百里地,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辞别胡主簿,严冰带寄虹往城北去,她问:“这是去哪里?”
严冰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去看一看还在不在。”
走到一处大宅子前头,他停下脚步,舒了口气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在。”
寄虹抬头,门上破败的匾额镏金的大字已经褪色,但依稀能辨认出“严府”两字的痕迹。她惊讶地望向严冰,原来这里是他的家。
砖瓦有部分已经脱落,大门紧闭,栓着生锈的铁锁,封条的印迹渗进门上的伤痕。严冰抚门追昔,百感交集。
曾经的灾祸与如今的战争叠加之下,严府依旧屹立不倒。
遗憾的是,两人进不了门。严冰只能围着院墙追忆旧日时光,走了一圈又一圈,絮絮地跟寄虹讲述发生在墙里的点点滴滴,有少年时的糗事,也有青年时的乐事,但没有抄家时的事。
再次回到这里,他发觉,过去那些痛楚,他能够学着遗忘了。
寄虹跟随他的脚印,柔顺地聆听。左边沧桑的墙里是过去的他,右边低沉的声音里是现在的他,两个他奇妙地在她的心中合二为一了。
严冰说:“我还想去祭拜一下父母。”
寄虹没多想,脱口说:“我陪你去。”
他眼神一跳,探究地看她一眼。
她突然明白过来,那不等于自认是严家……儿媳了吗?不禁有些羞窘,“我不是……那个意思……”
严冰“哦”了一声,收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
大概是下葬时太过仓促的缘故,严家的墓地并不若寄虹想象中奢侈。她远远看着严冰在墓前端端正正地磕头,然后以酒祭洒,日暮西山,将青松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淹没了他的容颜。
她忽然忆起很久之前,陪她偷偷进入霍宅的严冰,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中,多半是哭过的。
那时的他,想起了什么?是同样被抄的家宅,还是同样离世的亲人?
她心中忽然一片汪洋。
两年了,这是严冰第一次祭拜父母。在船上的时候,他攒了好多好多话要对他们说,但到了这里,只剩一句话,“儿子很……好……”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风在耳边盘旋,宛若低泣。
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他转头,柔软的小手恰好抚过他的眼下,抹去一道湿意。
寄虹温柔地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严冰顿时石化了,好半天才回魂,急忙拉起已经敬完酒的寄虹,“你、你、你……什么……意思?”
她眼波横斜,“不懂啊——那就算了。”
“可你刚才说你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这个意思那个意思的,”寄虹娇嗔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说这话时双颊一片红云。
严冰若再听不明白就该自刎谢罪了。他欣喜若狂,冲口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古怪的表白场所和最没意思的表白情话了。
回到码头,昏暗夜色里沙坤都能看出两人不同寻常的喜色。“哈哈哈,大天白日的也拿下啦,行啊兄弟!来说说说说!”
严冰那叫一个窘,“不是你想的那样……上船吧。”
岸边水浅,大船不能直接停靠,抛锚在稍远的深水区,来往需用小船接送。沙坤却拦着严冰不叫上船,非要听个究竟。
寄虹登上小船,解开缆绳,假装不知两人为何纠缠,只招呼道:“还不上船?我可不等了哟。”
严冰急忙往这边走,却被沙坤一拉,他头都没回不打算理会,却听沙坤说:“听见没?什么声音?”
严冰愣了下,回头看他眸中戏谑一扫而空,神情陡然变得严肃,不由凝神细听。
万籁俱寂,虫鸣水声俱都偃旗息鼓,四野竟不闻一丝声响,叫人隐隐发怵。
严冰敛了笑容,低声问:“你听见什么了?”
沙坤没有答话,只向南指了一下,做了个噤声仔细听的手势。
严冰向南边望去,黑沉沉的夜里不见丁点灯光。今夜的风似乎大得出奇,从南边席卷而来,劲风里隐约裹着不易察觉的雷霆之声。
沙坤突然大叫一声,“不好!”中了邪一样跳起来,一把拽起严冰往小船狂奔,一边跑一边冲大船高喊,“起锚!快起锚!有匪……”
不用听后面的话,所有人都看到旋风般疾驰而来的匪军。几百黑衣黑马,借着夜色的掩护,顷刻间杀到跟前,雪亮的刀光掀起杀气漫天。
马蹄声近在咫尺,逃不脱了。
沙坤猛地将严冰推到船上,顺手操起木浆,左右开弓撂翻最先的追兵,回身朝小船跺了一脚。这一脚着实大力,小船竟被踢离了岸,借着风势向深水漂去。
严冰寄虹大惊失色,“沙坤!”倾身来拉,沙坤厉喝:“都他奶奶的给我滚!谁敢上来我先劈了他!”这话不止是说给严冰寄虹的,还有大船上的兄弟。船上有黄金,死也不能叫匪军登船。
小和尚的声音随着猎猎风声传来,“老大——扯了——”尾音带着哭腔。
“扯了”是走船的行话,意思是“我们走了”。这是沙坤早就交待过的,危急之时,保黄金,弃人。
沙坤返身独对数百匪军,横浆于胸,声震九霄,“来啊!冲老子来!”
大队疾冲近前,忽地兵分两路,一队将沙坤团团围住,黑风银光瞬间将其淹没。
另一队策马入河,直扑小船。严冰奋力划桨,但单浆作用有限,匪兵行动极快,眨眼间便追上小船,当先一人从马上跃起,竟要径直跳上船尾。严冰抡起木浆狠狠扫过去,料想他必然躲闪,定会掉落水中。不料那大汉悍勇非常,居然不躲不闪,拼着腿断骨折跳到了船上。
严冰一愣神间,被他和身扑倒,连人带浆仰摔在地,刀光一闪,直冲脖颈而来。危急关头,他双手猛然握住刀锋,将刀刃挡在脖颈寸许之处。大汉拼力下压,严冰拼力推挡,鲜血一滴一滴渗出,而刀刃一分一分逼近。
寄虹还来不及援救严冰,第二个匪兵已经跃上船来,她急中生智,拽住盘在船尾的缆绳一抖,那小个子刚好踩在缆绳上,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水里。但他十分灵活,枪尖一点,翻个跟头,竟顺势朝寄虹刺来。
寄虹大惊,就地一滚,虽堪堪躲过,却已被逼入死角,那枪尖如附骨之蛆,直刺咽喉,她背后即是舱板,避无可避,刹那间心脏都停止跳动。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严冰暴喝一声,紧接着眼前青影一闪,带着那两团黑影翻出船外。
他看到寄虹遇险那一刻,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在电光火石间推开刀锋,抱着那大汉撞到小个子身上,同归于尽的打法。
寄虹失声尖叫,伸手去捞,却抓了个空。青衫一角从她指缝间滑过,击碎水中一弯残月。
白月分而复合,却已染成赤红。
☆、慷慨赴危城
同样的月光斜照入青坪一扇半开的窗中,映出床上的寄云不安稳的睡容。
她翻来转去,忽地惊醒,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梦里寄虹被张牙舞爪的妖怪捉走的情景那么真切,叫她心悸不已。
呆坐了会,她披衣下床,点起蜡烛。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并不能驱散黑暗,却映得她的面颊更显苍白。
最近总是这样,睡到半夜常常惊醒,独对青灯枯坐到天亮。梦都是噩梦,就像她的婚姻,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蜡烛一分一分矮下去,头疼惯例攀上来。她倚在床头,并不动弹。无能为力,唯有逆来顺受而已。
恍惚间,隐约有乐声幽微入耳,十分熟悉。她心头一跳,直起身子聆听,果然是埙声,从隔壁院中飘来,沁人心脾。
那是她教给宝宝和天天的儿歌,不知何时被姚晟偷偷习得。虽不甚娴熟,但曲由心生,本来喜洋洋的儿歌,他却吹得平和舒缓,饱含情意。
儿歌很短,结束后再从头,反反复复,绵绵不绝。她阖上眼睛,心绪渐空,不知不觉酣然入眠。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一觉无梦到天明。醒时天刚蒙蒙亮,宝宝还睡着,这夜难得没有哭醒。寄云看着她皱着的小脸,不觉抚上小腹。
心里千回百折,坐不住,便去打扫院子。都说春风叫醒花蕾,可一夜风过,总不免红残绿殒,花与人概莫能外。
竹扫帚在地上划出千丝万缕,道道蜿蜒至偏门。门闩横亘,将她与昨夜的吹埙人隔成两个世界。
她怔怔地出了会神,门板忽然一动,那边温厚的声音轻轻传来,“寄云?又没睡好么?”
一句话差点令她落下泪来,许久许久没有人关心过她了。抬手按上门闩,却又停住。何去何从,并不是她能随心所欲的事。
姚晟没有听到回答,沉默片刻,真挚地开口,“如果是因为我,莫要烦恼。我知道这对你非常非常艰难,但你只要一句话,剩下的都让我来担。我担得起,也等得起,你肯不肯相信我?肯不肯……”他的声音低下去,期盼却浓烈起来,“……肯不肯,把你交给我?”
寄云捂住嘴,把呜咽都堵在喉咙里。门闩未锁,只需要轻轻一拨,她就能从这个牢笼挣脱。
只需要轻轻一拨。
但她掐着门闩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攥得指节发白,最终却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来。
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彷徨。一大早去到霍记,等姚晟到时,她已经盘点完帐目收拾好东西。把所有自己经手的账目一一交待给他,他听得狐疑,“你身体不舒服么?想休息几天?”
她深深望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姚晟的脸色顷刻灰暗下去,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清晨的时候,虽然隔着道门,但他们面对面,他感觉那样甜蜜,然而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天翻地覆。
她不忍看他的神情,转身要走,他不顾一切把她拥入怀中,她骇然推拒,他只是不放。这一刻,什么世俗纲常都管不了了,他只知道一旦放手,就是永别。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他压低了声音,但气势汹汹,”你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为什么不敢闯出那个囚牢!难道你宁愿一辈子毁在那个畜生手里,都不敢给自己一次幸福的机会?”
他对她有感觉,她亦然,他感觉得到。不同于年少时的轻狂,那种感觉是溶于每一碗她为他添的饭,每一针她为他补的衣,溶于每一次灯下对坐盘帐和树下并肩相陪儿女,静水流深,润物无声。
直到江海泛滥,再不可收。
她安静下来,四目相对,一双炽热如火,一双泪光盈盈。
他有些后悔,想是自己吓坏了她,轻轻抹去她的泪水,换上极温柔的语气,“对不起,我太急躁了。你不要这么着急决定好不好,再仔细考虑考虑,给我、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嗯?”他的语气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就像是轻声哄着娇宠的妻。
能像这样被温柔对待、被尊重、被在乎,是她曾经无比渴望的,但,太晚了。
她强忍泪水,几不可闻地说:“我……我有了。”
“有什么?”姚晟没听明白。
她惨然一笑,“身孕。”
姚晟面色一震,目光复杂地看向她的小腹,良久方抬起眼,眸中一片痛色。
造化弄人。
他悲从中来,哑声争取最后一次,“如果我说我不介意,你肯不肯……”
她将他按在肩头的手缓缓推下,退了一步,又一步,彻底退出他的怀抱。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头也不回转身离去,只留下一滴冰冷的眼泪,落在他仍维持着拥抱姿势的手指上。
寄云恍恍惚惚不知去向何处,听到有人唤“赵夫人”,陡然觉得这称谓如此刺耳。迟钝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惯例来到了督陶署。
小夏正巧打从门口经过,热络地招呼,“赵夫人又来打听二小姐消息了?应该还在海上吧,没见着白岭的信呢。”
她面色苍白,不发一言。
小夏只以为她担心寄虹,安慰道:“没消息就当好消息吧,总比遇上土匪的消息强。”
他口无遮拦,并没顾忌太多,不想寄云突然捂着脸痛哭失声,十分伤心。小夏慌了神,忙不迭赔礼道歉,寄云只是哭得更凶。
守门的衙役投来同情的目光,以为又有噩耗传到。他们以为只是这样而已。
而此时的青坪,尚未接到寄虹等人遇袭的消息。
严冰落水后,寄虹拼命地用手滑水想要靠近,但人力怎抗得过狂风,小船飞速向大船驶去。她狂喊:“严冰!严冰!”却越来越远,无能无力。
黑暗的水面上,突然冒出一个脑袋,她心中一喜,随即又沉下去,那不是严冰。看见第二个匪兵冒出头来,她浑身冰冷,死的不是匪兵,那么严冰……
严冰被两个匪兵一左一右提出水面。
她倏地起身,喊了声“严冰”,不顾追兵已至,就要跳下水去,游也要游到他身边!
“别管我!”严冰突然大喊。
寄虹欣喜若狂,他活着!他还活着!
严冰被匪兵抓着往岸上拖,他无法挣脱,只能竭尽全力地嘶吼,“别管我!上船!不要白白送死!上船!上船!上船……”
“上船”两个字反反复复,带着凄厉的嘱托,烙在她的心上,直到他被堵上嘴,再也发不出声音,隔着遥远的、漆黑的夜,她却觉他坚毅无悔的面容如许鲜明。
小船终于贴近大船,追兵弃马凫水很快赶上,但大半都转去围攻另一艘更大的船,沙坤的障眼法给了她第二次逃生的机会。
小和尚从高高的船舷抛下一根绳子,“抓紧!快!”
寄虹最后看了一眼被拖上岸的严冰,青衫的身影消失于匪群,望不见了。脚边水波翻卷,追兵已至。她毅然回头,挽住绳子,随即腾空而起。
双脚刚离开小船,几个匪兵跃出水面,向她扑来,有人抽刀去斩那绳子,还有一人竟抓住她的脚腕。寄虹大惊失色,一阵乱踢,他却死死不放。就在这时,头上“刷刷”掷下几支长矛,擦着她的身子刺中那人,他惨叫一声松开了手。
小和尚带着几个弟兄手持长矛大刀,暂时将意图攀爬的悍匪压制下去,她终于被拉上甲板。顾不得诧异他们哪里来的兵器,却听身后一声沉闷的巨响。
她回头望去,另一艘船刚刚升起的风帆轰然坠落,宛如城破之帜。押运的官兵竟然未及交手就将整船拱手相让,而真正载有黄金的这条船,却被几个连刀都握不好的平民从乱战中抢出。
那条船一得手,岸上齐刷刷亮起几百支火把,黑夜中分外夺目,照出很远很远。
此刻寄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匪兵如此嚣张,难道不怕引来白岭城中的官兵?码头驻守的兵丁又为何不见?
远处的城池,用耀空的火光和震天的杀声回答了她。
白岭,沦陷了。
在岸上连绵的火光中,她看见一面高高竖起的黑色大旗,被烈焰照亮的黄色的“金”字刺目惊心。
大船飞速后退,旗帜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视野之中。只有城中激烈的交战声,伴随着熊熊火光,一直持续到天将拂晓,直至被朝阳驱散成烟。
长空旷海,只有他们一只白帆。几十个人木然地站着,海风掀起乱发,悲怆无声。
“王八蛋!”一人咬牙切齿,“回去干他丫的!给老大报仇!”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慷慨附和,“对!回去拼了!”“老大不会死!咱们去救他出来!”……
“闭嘴!”小和尚疾声厉色,“忘了老大的死令了?”
众人沉默下来。
寄虹一直站在船尾凝望着白岭的方向,此时转过身来,“沙坤怎么说的?”
“老大说……”想起昨夜沙坤的惨状,小和尚鼻子一酸,后面的话就梗在喉头。
寄虹替他回答了,“他是不是说,要你们弃卒保帅?”
小和尚点点头。
“你怎么想?”
“我……”被这么一问,方才强撑的镇定突然崩塌,他愤恨地把长矛大力掼在甲板上,“啪”地一声震响,竟将长矛摔成两截。“霍小姐,你带船走!让我一个人回去!活救人,死抢尸,一定把老大带出来!”
众人热血沸腾,“我去!”“带我一个!”……
歪脖张了张嘴,没出声。
寄虹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呢?怎么想?”
歪脖迟疑片刻,说:“我是很想救老大的,但看昨天的阵仗,金胡子可能把全部人马拉到白岭了。我们这几十人就算都回去,也是送死。”
此话立刻引来一阵唾弃。
寄虹却平静地点点头,“这话有理。”
哼,果然是商人做派,只想着她的黄金。小和尚心中鄙夷。
寄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不屑的脸孔,“我们好不容易脱离战圈,即便金胡子有船,一时半刻也追不上咱们。就此向北,还有寻到安全港口落脚的可能,或者就此返航,带着黄金回青坪,你们也是大功一件。你们想好了吗?就算有机会逃生,就算明知道再回白岭是送死,依然要去救人吗?”
小和尚的眸子亮起来,笑了一声,带着几分沙坤的满不在乎的神情,“煞老大的手下,没有贪生怕死的人!”
“没有!”众人异口同声,轰轰烈烈。
寄虹走到舵楼前头,她的脚下是藏着二十万两白银兑换成的黄金的船舱,那是军饷。她很明白,沙坤不是意气用事,因为出发时他们都听过朝廷的命令:饷在命在,饷失人亡。
但,她早就拿定了主意。
环视周遭众人激昂的面容,她无畏地笑了,毫不犹豫推开舵楼的大门,朗声道:“转舵!”
☆、智勇斗金狮
白岭的城头,“金”字旗迎风招展,沿着城中大道,张扬地一路延伸到城中刚布设的军营。
金胡子的大帐里,“款待”的并不是白岭的官员,被士兵五花大绑推搡进来的,正是严冰和沙坤。
严冰冷冷看着上首那人,浓眉阔目,狮鬃般的大胡子几乎盖住半张脸,面上没有一丝激战后的疲色,双目射出精光,俨然天降雄狮。
士兵用刀背照沙坤大腿就是一下,“见到金将军还不跪下!”
这一刀正砍中伤处,他弯了弯腿,却越发将脊梁挺得笔直。“我呸!金胡子你少在老子跟前装大爷!”
沙坤抬脚一压,在士兵反应过来之前便将大刀踩在脚下,尽管身上缠了好几道绳子,行动不便,但那把刀在他脚下纹丝不动,士兵憋得满脸通红都没能拔出。他昂首直视金胡子,“你被官兵追得光屁股躲进船舱的时候,是谁赊给你的长矛大刀,大概忘得跟屁股一样干净了吧?”
严冰恍然大悟,当年沙坤偷运出海的那船铁器竟是卖给金胡子的兵器!私运兵器是砍头的罪,卖给匪军,视同造反,更是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不过,他暗暗苦笑,他和沙坤大概都等不到朝廷来砍头的那天了。
金胡子嗤地笑出了声,听不出是何意思。他一身玄铁重甲,硝烟未散,反观沙坤,褂子是碎布条,裤子缺一条腿,汗水和着血水将仅剩的几块布料黏在身上,配上几处胡乱裹着伤口的五颜六色的布条,活脱脱一个丛林里的野人。
但野人与雄狮的对峙,丝毫不落下风。
金胡子站起身,拔出腰刀掂在手里翻了两翻,“这是沙老弟你卖给我的第一把刀,说实在的,真他娘的不好使。”他漫不经心地踱到沙坤和严冰面前,“打了两仗就卷刃了,扔给厨子,又要了回来。”他咧开大嘴笑了一下,“真是中了邪了,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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