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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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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窗户突然“嘭”地一声被砸开,伍薇吃惊回头,眼前黑影一闪,还没看清闯入者,整个人就被狠狠按进一个宽阔的胸膛。
鼻端是熟悉的汗水、海风和强烈的思念混合成的气息,不太好闻,也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但她不管不顾地扒开比乞丐都不如的那身破布,在那人胸前狠狠咬了一口。
“疼着呢,不是做梦!”沙坤嘴唇皲裂,声音破锣似的,但喊疼的时候含着满满的笑。
“你还有脸叫疼!这么多天死哪去了!”伍薇这回是连气带爱,再下嘴的时候比之前更不客气。
沙坤直接把嘴送了过去,“咬这吧,往深里咬。”
这一咬就咬到床上了,床板吱呀了大半夜才渐渐平息,停顿了一会,换成一个女声,“行啦,吃饱喝足了,该老实交待了吧?”
原来船队从京城返航途中,在白岭附近靠岸更换关书,遇上一批流散的军队,跟饿急了眼的狼似的,也不管姓官姓民上来就打。押船的官兵立刻抱头鼠窜,沙坤只有几十个手下,怎敌得过数百士兵,只得丢弃沙船,且战且避,危急中还不忘把叶墨抢了出来。
然而叶墨把官印和公文都丢了,他们无法投奔官府,再加上一路兵荒马乱,到处杀人抢掠,一行人每天东躲西藏,有时蹭船有时走路,回到青坪时守门士兵还以为是流民,被叶墨一通大骂才认出眼前的乞丐是谁。
城门一开,沙坤什么都顾不得了,疯了似的往宝来狂奔。这一路披荆斩棘,支撑他的信念只有一个——宝来里的那个女人。
他得回来,死也得回来。
沙坤轻松地倚在床头,手揽着怀中人的肩膀,说得十分轻描淡写。然而刚才那一番运动,她已经看到他身上新添的许多伤痕,就能猜得出这一路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
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她都不敢想象。
抚过他腹部的一道伤痕,不深,已经结疤,大概就是在白岭伤的。她恨恨道:“是不是那个挨千刀的金胡子?”
“金胡子还没进白岭呢。看衣服是朝廷的兵,听说是北面吃了大败仗逃下来的,哼,逃着逃着就当上土匪了。”沙坤一边说,一边翻身下床在屋里踅摸,“我带来那个包袱呢?”
伍薇下床从墙角拎过来,“什么东西?又脏又臭,还命根子似的一路带回来?”
沙坤正解包袱,闻言有点尴尬,犹犹豫豫地不知要不要继续。
伍薇白了他一眼,“大老爷们,这么婆婆妈妈!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亵裤啊?”伸手扯开,顿时呆了。
包袱里红灿灿的一团,新嫁衣。
沙坤心里七上八下,“这……嗯……京城的新样式,那个……咳……这个……这个嫁、嫁……衣服……你若是不喜欢……咳……”
奶奶的!求个亲这么难!
他眼巴巴地望着伍薇,明明是她先提的,但为什么他这么紧张期待?中邪了似的!
她的眼泪叭嗒叭嗒落在嫁衣上。嫁衣有些脏污,还皱巴巴的,但他刀光剑影里闯过来,差点丢了命都没丢了它。
她把它紧紧搂在怀里,抹一把喜极的泪,斩钉截铁地说:“喜欢!”
听到这两个字的刹那,沙坤觉心房剧烈地搏动了一下,那是前半生从未尝过的喜悦和满足。
原来成亲是这么好的。
伍薇和沙坤的婚事算是最近阴霾笼罩里难得的一抹晴空。依伍薇的意思,二嫁不能大操大办,也不能穿大红的嫁衣,但沙坤一瞪眼,“就穿红!谁敢说嘴我割了他的舌头!”
于是伍薇金饰红衣,腕上套着沙坤送她的金镯子,比许多头婚的新嫁娘都排场。寄虹和玲珑充当送亲的娘家人,一大早就到宝来打点。寄虹一边挑选新娘子上轿要抱的苹果,一边笑道:“薇姐,你可真利索,说嫁就嫁,倒成了咱们姐妹里最快的。”
伍薇对着镜子细细地打量妆容,调侃道:“我也想不到呢,本来以为在前头的肯定是玲珑啦。”意味深长地从镜子里看了玲珑一眼。
玲珑站在身后,正拿着盖头在伍薇头上比划,闻言微怔,目光落在红缎子的盖头上,金线绣的两只鸳鸯相依相偎,恩爱喜人。
她半举着盖头的姿势,倒像是要给自己盖上似的。
“薇姐,你怎么能确定沙大哥就是你的命定之人呢?”
寄虹闻言,也放下苹果,转头来听。
伍薇转过身来,左右看看两人,摩挲着腕上的金镯子,“当有一天,你为某个人放弃一切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时候,那就没什么可说了,嫁吧。”
伍薇和沙坤拜堂时,寄虹余光瞥向席上的严冰,在所有人都望着一对新人时,他却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那天,寄虹在心里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但没有作答。
想不到,不久之后,她就得到了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伍薇&沙坤小剧场
小和尚到沙坤家蹭饭,伍薇摆了一桌丰盛的……绿叶。
小和尚看得眼珠子都绿了,“老大,你最近手头紧吗?”
沙坤:“你嫂子现在吃素,别挑三拣四的啊,敢惹你嫂子不高兴叫你下半辈子都吃不了荤。”
小和尚抬头对端菜过来的伍薇一脸真挚地笑,“嫂子手艺真棒,好些年没吃到地道的家乡味了。”
沙坤:你知道你嫂子老家哪儿的啊就家乡?
等伍薇又去厨房,小和尚压低声音说:“老大,我一蹭饭的,没啥挑的,可你顿顿离不了肉的怎么受得了啊?”
沙坤:“受受就受得了了。”
小和尚:有主的男人真可怕!
☆、噩梦何时休
伍薇去县衙交付“捐资银”的时候,碰上同样来此交银的姚晟。
姚晟看惯了她的黑衣黑裙,对着眼前桃红衫子大红裙、顾盼生姿的娇媚妇人,竟一时不敢认了。
伍薇爽朗的脾气倒没有变,大方地打了招呼,问:“寄虹不是为霍记的伙计交过钱了?你怎么又来?”
姚晟翻着手里的名单给她看,“以前老霍记的伙计现在求到门上了,掌柜的不理,赵夫人看不过眼,说人命关天的时候了还计较那些个旧恩怨做什么,拿了私房钱叫我来给他们买‘免役书’。”
两人交钱换回免役书,走出衙门,道两旁茶馆酒肆云集,本该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辰,放眼望去,却是门可罗雀,还有几家已经关门大吉,长街上一派萧条景象。
伍薇感慨,“如今世道这样艰难,大家都是自扫门前雪罢了,也只有寄云还存着一副菩萨心肠。”
姚晟不觉露出一抹温柔笑意,“她一向心善,总是想着别人,却不会为自己着想。”
伍薇是经验多么丰富的人,顿时便嗅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再看看他宛如春心萌动的笑容,心里就翻了个个儿。若真如她所想,那么青坪一人一根柴,能把寄云活活烧死。
她面上不动声色,仍是笑着,“你一个人拉扯天天怪不容易的,有没有想过再给他找个娘?”
他愣了下,脑中便浮现出一个柔弱的身影。
伍薇不给他答话的机会,飞快地说:“我给你做个媒怎么样?宝来后街那个‘豆腐徐’,记得不?跟你一样没了伴的,中看又勤快,年岁也差不多,我觉着挺配你。”
姚晟表情十分僵硬,张了张口,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我……配不上……”
她紧紧盯着他,“那你中意什么样的?说说看。”
中意什么样的?姚晟出神地望着远处,应该是那种……温柔的,贤惠的,会做针线又会做账的,受过苦却仍然微笑的,有一个和天天形影不离的女儿的……
良久,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我不能说。”说出来,就是万劫不复。
伍薇望着他步履沉重的背影,叹了口气,觉得这是一段看得见摸不着、有开头不会有结果的孽缘,还是早些帮他跳出来为好。
边走边想着哪家的女子能入他的眼,不经意一抬头,前头一个人影刺溜钻进一扇小门,恍惚像是歪脖的样子。伍薇疑惑地走近,发现那是驿馆的后门。不禁失笑,老眼昏花了么,歪脖哪能随便出入驿馆呢?
姚晟心事重重地回到家,特意在赵家门口站了一站,听着里头寄云和宝宝快活的笑声,觉得沉甸甸的心便渐渐轻松起来。
“吱呀”一声,门从里头打开,丫鬟拿着空的米袋子出来,看见姚晟一脸神往地站着,问他要不要进去。寄云闻声出来,接过他递来的免役书。宝宝蹦蹦跳跳地跟过来,炫耀跟娘学做的绣帕,姚晟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夸赞几句,寄云在一旁看着一大一小,温婉地笑。
像极了一家三口的模样。
这一幕,恰恰让回家的赵财撞上。他一步三晃地走过来,警告地斜睨着姚晟,“哟嗬,认错门了吧?”一开口,满嘴的酒气。
寄云嗫嚅着想要解释,被他拧着胳膊连宝宝一起扯进院里。丫鬟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慌忙攥着米袋子走了。
院门“咣”地被踢上,震得门外的姚晟心里猛地一跳。
赵财瘫在桌上,直嚷嚷饿了。寄云把宝宝抱进屋里,嘱咐她乖乖待着不许出来,赶紧进厨房炒了几个菜,和米饭一块摆上桌。
赵财嫌弃了一通这素那荤的,用筷子指指偏院,“明天叫他搬走。”
寄云惊讶道:“好端端的,做什么要赶人?人家带着个孩子,搬来搬去的多不方便。”
赵财阴阳怪气地说:“哟,怎么着?心疼了?”
寄云知道跟他讲不清道理,沉着脸准备走人,他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她扑在桌边,耳畔轰鸣作响。
他用力掐着她的下巴,恶狠狠地说:“老子不在家,你学会勾搭男人了?贱货!”
寄云眼泪涌出来,“我没有!”
赵财眯着眼,觉得她梨花带雨的样子让他分外兴奋,淫。笑一声,“怎么勾搭的?让老子也见识见识!”粗暴地拖起她往里屋扯。
他不醉的时候是个禽兽,喝醉了那就连禽兽都不如了。寄云又惊又怕,使劲拽着桌角不撒手。
“他娘的!你长胆子了啊!”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大力往桌上一磕,“砰”地一下,她只觉整张脸撞在木桌上,额头把瓷盘撞碎一角,剧痛袭来,有粘稠的液体流出来,不知是菜汁还是血液。
她呜呜地闷叫,挣扎着想要起身,一只手从背后死命钳住她的脖子,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刹那间,她浑身战栗,他要杀了她吗?
“赵……我是……你……妻……”喉咙里艰难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她想让他清醒过来。
身后传来狞笑声,“那你就该好好伺候老子!”
她的裙子突然被掀到腰间,随即“嗤啦”一声,绢裤被蛮力撕开,滑落腿弯,大腿一片冰冷。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要!不要在这里!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双腿被猛地扯开,那东西粗暴地捅了进来。
像有钢锯在她体内疯狂拉动,伴随着野猪一般的闷吼,她的脑袋随着他下面的动作不断被扯起又摁下,仿佛她越痛苦,他就越兴奋……皮肤碾磨着粗粝的桌面,她却感觉不到痛楚了。
大概,快要死了吧。死了……也好。
昏昏沉沉中,她模模糊糊瞧见门边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个身影似乎被这个场面吓呆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出。
瞬间,悲愤、绝望和灭顶的恐惧吞没了她。她可以承受痛苦、蹂。躏、屈辱,哪怕活得没有人样。唯一的希望,就是宝宝,她的女儿,能快快乐乐、充满阳光地长大。
但是,但是,这最后一丝卑微的心愿都被他,被这个畜生粉碎殆尽。
她肿胀的眼睛看不清女儿的神情,耳边却能听见头上更加兴奋的淫。笑。在女儿面前,他非但没有羞耻,反而变本加厉了。
她对着宝宝拼命地摇头,心里头狂喊,“走!走啊!走啊!”可是她发不出声,身体像被掏空了,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有了。
走啊,宝宝,娘求你,求你了……
可是小小的身影一直站在那里,站在禽兽的笑声里,站在如风中树叶一般瑟瑟发抖的木桌前。就像一道利剑,洞穿寄云的心房。
她的双眼一直向着女儿的方向,眼前的一切都虚无缥缈,只有那道身影,越来越大,铺天盖地,最后变成无边的黑暗。
寄云醒来时,已躺在床上,耳边是丫鬟喜极而泣的声音,“菩萨保佑……夫人你可吓坏我了……”
寄云目光转动,虚弱地问:“宝宝呢?”
“宝宝没事,在偏院听天天讲故事呢。噢,奴婢去跟姚管事说一声,他担心得不得了。”
寄云心里咯噔一下,“他?是他……”
丫鬟忙道:“夫人放心,他没有瞧见……”脸上一红,顿了下,“奴婢回来时,看见夫人昏倒在地上,慌了手脚,又不敢离开夫人,只好请姚管事去请大夫的。”说罢就出去了。
寄云摸了下额头包扎的纱布,便知大夫已经来过。她静静地躺着,身上火烧似的,心中却冰封千里。
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到门口时却停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轻轻推开。
寄云一看见姚晟的表情,就明白他什么都知道了。她向里侧过头,闭上眼睛,这一刻,她连“谢”字都开不了口。
脚步声停在床边,静默稍顷,她听到他说:“你……还好吗?”他虽然极力压抑,但她听得出声音中的愤怒与痛惜。
她不答。隔了一会儿,他又说:“真是废话,你、你都……”
他是在哽咽么?他竟然……竟然为她落泪了么?她睫毛颤抖,但没有回头。
背后许久许久无言,只听到他的呼吸从短促到深沉,像是风沙渐渐凝成坚定的磐石。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寄云,让我来保护你,让我名正言顺地来保护你。”
她倏地睁眼,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炽热如火的眼眸。
霍记瓷坊的账房空缺了好几天,寄虹才得知姐姐病了。这时寄云已能下床,坐在院子里陪着宝宝和天天,听到寄虹的叩门声,她把额前的头发拨了拨,遮住伤口。
寄虹笑吟吟进门,向安静坐在小板凳上的宝宝晃一晃手里的糖画儿,“看,这是什么?”
宝宝迟钝地看她一眼,又慢慢转过头去,呆滞的表情像一只没有绘出五官的木偶。
寄虹纳闷地把糖画儿举到她跟前,“这可是你最喜欢的小鸡哟!叫一声‘虹姨’就给你啦!”
宝宝不作声,只瞅着天天。
天天说:“虹姨,你给我吧。”接过糖画儿,舔了一口,做出非常好吃的夸张表情,“哇!很甜呢!来尝尝?”
宝宝这才接过来,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仍旧不语不笑。
寄虹坐到寄云身边,奇怪地问:“我觉得最近宝宝活泼多了呀,怎么又变回前几年那个样子?”甚至比之前更糟糕了。
院子里十分寂静,只有给宝宝演示“百步穿杨”的天天手中弹弓的“嘣嘣”声,一下一下叩着心弦。
沉默了一会,寄云说:“宝宝现在白天很少说话,夜里常常哭醒,大夫说是惊厥之症,没有好的法子。”
寄虹看她脸色不好,“是不是姐夫又喝醉了闹事要钱?”她从没听寄云说过家暴的事,故而只以为赵财顶多不过骂几句,并未深想,解下荷包递过去,“不多,你先用着,回头从霍记支票子。”
寄云望着天空,只看得到被院墙切割的窄小的一方,像个牢笼。笼里的天是晦暗的,晴空只在牢笼外。
她没有接那荷包,仰着头,声音幽微如缈云,“我想,和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给寄云一个好结局的,也会让赵财受到惩罚,很快。
☆、不用诉离殇
寄虹十分吃惊,万万想不到一贯柔弱的姐姐竟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姐姐,你怎会想要和离?”
寄云垂眸,无法作答。
寄虹这两年虽然见识多了些,但终是不懂得夫妻间的那些无奈。她忖度着说:“姐夫以前确实不成就,不过现在做了税吏,日子不是好多了吗?”
说到税吏,寄虹揉了揉额角,觉得甚是头疼。“姐姐,若你当真与他和离,霍记岂不成了他的死对头?他管着土矿,就跟掐着窑厂的七寸一样,正值多事之秋,你忍心看着霍记被逼上绝路吗?”
寄云紧抿着唇,唇色苍白如雪。
寄虹看一眼呆坐的宝宝,“还有宝宝,你忍心丢下她孤身一人吗?何况——”
寄云猛地抬头,寄虹对上她目光的瞬间,后面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她眸中堪堪燃起的火焰倏地熄灭,寂如死灰。
寄虹后悔莫及。她以为自己设身处地思虑周详,但有些事情就如窑膛里的瓷器,不砸破封住的窑门,是无法窥得见内里是光鲜还是破败的。
从赵家出来,一路上左右为难。身体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说:“你太武断了,总该听听姐姐的心里话。”另一个说:“可我都是为她好。”
当真如此吗?
走到岔路口,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却听不远处有人吩咐说:“这十坛酒送去……”熟悉的地址,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果然见严冰负手站在一辆装满酒坛的车旁,正和山海居的伙计复述地址。
她快步走过去,绷着脸说:“买这么多酒,洗澡么?”
伙计在一旁偷乐,严冰却没有笑,“准备送给胡主簿。”挥手打发伙计去了。
寄虹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胡主簿”是已经调往白岭的那位“酒糊涂”,不禁揶揄道:“说谎都不带打稿子的,你怎么送?送去白岭啊?”
严冰淡淡道:“是。”
寄虹呆住。这时才察觉出他的反常,不顾大庭广众,焦急地扯住他的袖子,“你说什么?你要去哪里?”
一队长长的队伍逶迤而来,那是即将北上参军的兵丁。城防军在两侧严阵以待,将送行的妇女老幼隔开。
严冰低声开口,“曹叶命我北上运送饷银。”
在嘈杂的哭声、呼唤声、呵斥声里,这一句宛若晴天霹雳。
好半晌,她艰难出声,“可有法子推拒?”
严冰没有回答,只是束手望着经过的兵丁。有身量未足的少年,也有霜白两鬓的老者。送别的人追着队伍,哭着呼唤家人的名字,肝肠寸断。
这不只是一时的生离,更可能是一世的死别。
队伍中忽然有人哑着嗓子昂首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料峭冷风挟着凄切的哭声与悲凉的歌声,将寄虹席卷一空。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严冰说:“再帮我个忙吧。”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严冰亲自动手收拾行李,小夏一瘸一拐地追着他央求说:“少爷你就带我去吧!”
“说了多少回了,以后这个事不许再提了。”严冰把房契银两塞给小夏,自嘲地笑说:“你运气不好,跟了个败家少爷,就这么点留给你了。”
小夏慌手慌脚地塞回来,好像抱着的是牌位似的,“我不要!少爷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严冰稀薄地笑,“万一我——”
“不可能!”小夏大声喊:“绝对不可能!”
严冰眼中温热,“好,就当你先替我保管着。”俯身抱起异常安静的小白,“还有小白,以后就交给你了。”
小白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他一会,俯下脑袋在他手掌极温柔地蹭了一蹭,“嗯呜”地轻唤一声,叫声里仿佛含着无限眷恋。然后从他膝头滑下,慢慢走到小夏身边,短尾巴伤心地耷拉着。
严冰留给寄虹的是一摞厚厚的手稿。“去年开始写的,本想把我这些年对烧造瓷器的心得做个总结,可惜完不成了。”他声音有点发颤,停顿一下,接着说:“这里头有彩釉和冰纹瓷的制法,还有其它的配方技法,你留着吧,兴许有用。”
寄虹看见首页他亲笔所书的“瓷务杂论”四字,觉得锥心刺目,别过脸去,“留给丘成吧。“
严冰怔了怔,默默缩回手。本想给她留个念想,但这样也好,无牵无挂。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沉默就像堤坝,仿佛一旦打破,就会有难以承受的东西汹涌而出。空寂的窑厂里,只有正在出窑的陶罐与众不同的撞击声,听来格外锐利。
搬陶罐的工人膀大腰圆,有把力气,习惯性地一手一只去拎那尺许高的罐子,竟然没有拎动。纳闷地往罐里瞧了一眼,没错,是空的。
寄虹朝他摆摆手,“你去歇着吧,这一窑我来。”
工人更纳闷了,掌柜的亲自动手干粗活?稀罕。但他乐得轻松,答应着走了。
严冰过来帮手,两人四只手才吃力地搬起一只陶罐放在车上。二十只搬完,严冰说:“我亲自送去码头。”
寄虹忽然把他的手压在罐沿儿上,双目咄咄地盯着他,“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他有千言万语在喉头打转,却只说出一句违心的话,“明日天一亮就启程了,你不必来送了。”
寄虹犀利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慢慢收回手,“送别那一套,我最讨厌了。”
翌日天未放亮,严冰就动身了。小夏不顾伤势尚未痊愈,执意驾车送他去码头,路过陶瓷街时,严冰在霍记外头停了一会。
霍记大门紧闭,里面不见一丝亮光。她定然还在睡着,不知今夜是否有场好梦。
他半撩着窗帘,一动不动地凝望,宛若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小夏轻声问:“少爷,要不要我去敲门?”
严冰几不可闻地说:“不用了。”最后看了一眼,缓缓放下窗帘。该走了,沙坤还在码头等他,不能误了时辰。
他本不欲连累旁人,打算孑然一身去闯一闯虎穴,但沙坤说自己走过一趟,对这条道更加熟悉,加上生死与共的弟兄们,胜算比他一个人要大得多。末了,沙坤丢给他一个招牌式的痞笑,“你借给我的两个灯笼,上次还了一个,还剩一个。煞老大没有赖账一说,你点不点头我都要还,就不用废话了。”
严冰一句话都没说,只紧紧握住他的手。他风光时,曾有过数不清的朋友,但时至今日,于落魄绝境中,方才懂得何谓“真朋友”。
到码头时东方欲晓,他独坐车中想着心事,忽听小夏惊讶地“咦”了一声。
掀开车帘,未及发问,视线不经意一扫,顿时呆若木鸡。
丹霞碧水间,一个女子立于高高的船头,鲜红的披风猎猎迎风,身后霞光万道,而她炽若朝阳。
☆、陪君十万里
严冰口头上说是不让寄虹送行,但真看见她,一颗没着没落的心顿时落到实地,又从里头开出花来。急匆匆登上舷梯,连道别都忘了跟小夏说。
小夏哀怨地想,嫁出去的少爷,泼出去的水啊。
寄虹伸手搀了一把差点跌倒在甲板上的严冰,笑吟吟道:“你起晚了,我可是昨夜就等在这了。”
严冰就跟灌了一肚子酸梅汤似的,又甜又酸,就着那只搀扶自己的手,顺势牵住了她,“我没起晚,刚才在霍记外头待了好长一会,说真的,”他轻轻笑了下,“差一点就冲进门跟你道别了,想不到你会在这送我。”
“谁送你了?”她调皮地一挑眉,“我说过,送别那一套,我最讨厌了。”
严冰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退后一步重新打量她的衣着,这才发现她穿的是北上远行的衣装。他万分惊讶,“你……”
“太危险不许跟去,”她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飞快地抢白,“霍记和窑厂不能丢下,还有什么姐姐会担心之类这种话都不必说了。总之,不管你找什么理由,都甩不掉我。”
严冰不知是被抢了话,还是震惊太过,曾经那只舌战群雄的舌头这会像被冻住了。
——送别那一套,我最讨厌了。
于是她抛下亲人抛下窑厂抛下霍记抛下一切,生死相随。
寄虹转身往舱里去,嘴里唠唠叨叨像个管家婆,“别杵在那了,马上就开……”忽然被猛地一拉,她随着力道转了个身,披风旋出一个弧度,她便已落在他怀中。
“要把我丢下船么?”她扬起小脸,吐气如兰。
“休,想。”他紧紧地搂住她。
江河漫吟,有弦歌在心间流淌。
站在即将奔赴未知旅程的船头,她忽然领悟了伍薇的话:当你抛弃一切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我赢了!掏钱!一百文!”舱里传出沙坤得意洋洋的声音。
当当啷啷的数钱声之后,是小和尚不满的嘟囔,“就算不来个滚甲板,好歹也亲一个嘛,没劲!”
严冰和寄虹十分默契动作一致地捡起木盆连抹布一起扔进船舱。
两人和沙坤下到货舱,里头满满当当都是一模一样的陶罐。昨天装货时已经清点过,但三人又逐个检查一遍,尤其是放在东北角那处的二十只陶罐。
清点无误后,一大一小两艘官船徐徐起航。原本严冰只预定一艘小船,但以沙坤的经验,单艘船目标太集中了,匪贼定会全力袭击,因此多备一艘大船迷惑对手。
巨大的白帆在寄虹身后缓缓升起,面前青坪的山峦城郭越来越小,渐渐成为窄窄一行青灰色的缩影,只有山间一道道烟柱袅袅接天,愈远愈分明。
即使望不见山河,但有窑火陶烟之处,便是家乡。
严冰揽着她的肩膀,“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温顺地靠在他的肩头,遥望北方,问:“白岭是个怎样的地方?”
他的目光越过无数峰峦烟火,望着极远极远的地平线处,幽幽道:“难以言说。”
白岭位于京城与青坪之间,京城以北大部分州府已沦陷乾军之手,白岭以南金胡子的起义军十分猖獗,而白岭虽偶有散军作乱,却是稀有的仍由官府控制的港口。因此严冰与沙坤商量后,决定依然选择由白岭入运河再转北上至军营的路线。
船行入海,景象陡然一变。万顷碧波,大就大得豁然,蓝就蓝得彻底,万千气象,晴便晴得热烈,雨也酣畅淋漓。
一对小情侣一洗之前的离愁别绪,有美景佳人作伴,管它前方风浪几何。除了每日三次检查货舱,两人的日常便是看海看鸟看星星,吟诗作画开小灶。寄虹本来打算大显身手,好好操练一番厨艺,但船员们没撑过三天就“造反”了。
小和尚说:“以前觉得要饭时吃得最差劲了,现在一比,好像也不算太差……”故意做出神往的表情。
寄虹很不服气,“哪有这么糟糕?”明明爹和严冰都很爱吃的。
严冰看看一大盆没怎么动过的炖改“干锅”腊肉,又盛了满满一碗,“他们赏鉴不了,我喜欢。”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沙坤受不了了,“哟,就你有女人怎么的?我才是正儿八经娶过媳妇的人!”
想起伍薇,心里跟灌了口糖醋汁似的。过了几十年抬脚就走倒头就睡的潇洒日子,刚刚搂着媳妇没睡几天,现在一分开就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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