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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牡丹真国色-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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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腰间垂挂的不是玉佩,也不是丝绦,只是一只造型精巧的铜铃。
他一走动,铜铃便清脆地颤鸣。
庆忌挣扎着推开迎面打来的一名信徒,想要退走已经来不及了。他逐渐感到自己的双手、双腿、以致整个身体,都不再属于自己操纵。汹涌而来的困意几乎将他所有意志吞没,他很熟悉这个感受——就在山巅上,他在幻境中杀了周唐皇帝后,袭来的就是这样不可抵挡的困意。
“嘶——”
有两名信徒同时手持棍棒打在他后背,剧痛反倒使他清醒了片刻,疾速拔剑刺向韦公子。
韦公子皱眉看了一眼那二人,道:“你们不要出手,我一个人就够了。”
庆忌在如此状态下,速度仍然快得不可思议。韦公子话音刚落,他的剑已经到了这人眉心。只要再给他一息时间,甚至只要一个眨眼,他就能彻底穿透这颗头颅。
但是韦公子神秘深邃的双眼微微一笑,十指如乱花纷纭一般舞动。
这种感觉——
当初他刺杀宫素时,也是这样僵硬地停滞,不能再动一分一毫。他和宫素,究竟有什么秘密?
庆忌紧盯韦公子的双瞳逐渐失去神采。
“哟,看来这是个好地方,适合出手。你们瞧,下面已经有人开战了。”雨幕上空突然传来男子的说话声。
众信徒抬头,还见不到人影,又听一个女音笑道:“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各不相干才好。不然,妨碍到了我们,这么点儿人,可不够锦女姐姐杀的,是不是?”
一道惊雷划过,正映亮先一步从半空翩然落下的崔锦女。她撑一把绘虞美人的油纸伞,娉娉袅袅,长发及腰,姿态柔美而梦幻。
“不敢当宫渺妹妹此言,我又不是杀人狂魔。”
雨雾笼罩中,看不透落下的宫渺与另一男子是何面容。
韦公子知道那两三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不过如此正好,他便目不斜视,专心控制庆忌。
突然,宫渺“咦”了一声,对身旁的男子惊讶道:“初秀,你看那人,好像也是韦氏子弟。”
韦初秀应声一瞥,发现控制庆忌的长袍男子的确使用的是天狐秘术,一时疑惑。韦氏此次只有他一人前来参与追杀,如何此地又冒出来一个?
“等一等,我去看看他是哪一脉的。”韦初秀抬手按了按,转身朝庆忌方向走。
皱着眉偏头仔细辨认了须臾,他骤停步伐,突然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韦勿笑,你竟还敢使用天狐秘术,看来根本没把韦氏的规矩放在眼里?”
原来这位控制庆忌的长袍男子名叫韦勿笑。
“呵呵,韦氏的规矩。死守韦氏的规矩,不知变通,还打压一心求变的族人,只有死路一条。没落的现状还不足以令你们清醒吗?韦初秀,想当初你我不分伯仲,现在你不如再来跟我试试,看看差距到底有多大!”韦勿笑猛地双手一推,全力迎战。
脱离控制后庆忌神智清醒,立刻飞身退回洞口,静观其变。
此时应余姚也已到了他身旁,道:“这三人是冲我来的,你也不用管。”
庆忌全身戒备,看了看来的三人,问道:“你以一敌三,有胜算?”
应余姚道:“有两成机会逃走。”
“那你还不走?”
“义父说,做一个剑客,要有信仰,不能不战而逃。我今日,虽死犹荣。”应余姚呆板的双目此刻露出神圣的眸光,手中握了长剑在手,带着腾腾杀气的身姿一如秋风中孤独盛开的黄金雏菊。
庆忌身形一震,肃然地注视她,点头道:“你义父说得对。我心如剑,宁折不弯,才能在剑道上走得更远。”
韦初秀与韦勿笑正在雨中大战,二人幻化出的九尾天狐亦在半空打得难解难分。落叶一地,大雨如瀑,但因真气护体,他们竟衣上未湿。
韦初秀道:“你不妨去冰川之下问问青溪神女,韦氏是否真的走到了尽头。天狐秘术的特性谁人不知?几百年来,韦氏从来都是如此:有天骄出世,则风头冠压九州,天骄不出,韦氏自然蛰伏,而并非没落。等到清溪出世,你看韦氏是何等荣光,再操心没落不迟。”
韦勿笑冷笑道:“韦清溪幼时就已于冰川之下闭关,如今几近二十载,她若成功,岂能不出世?可笑你们还把她当做救世主——醒醒吧!韦氏已到了不变则死的境地了。”
空中两道强横的天狐身影互相对撞,利爪与尖齿在对方脖颈间肆虐,发狂的嘶吼声震动低云。
韦初秀闻言,神色也隐隐担忧,但很快一扫而光,坚定道:“即使要变,也不能如你一般,杀同族子弟,饮其祖血,取其秘术核心练天狐铃。早在将你逐出韦氏时,就有言在先,你不可再使用秘术,否则,韦氏必定让你成为废人。看你如今的嚣张姿态,我只好履行诺言了!”
“哈哈哈哈……大言不惭!”韦勿笑双手一翻,腰间铜铃嗡嗡直颤,瞬间挣脱束缚,悬在半空。
浅白的光晕在铃上流转,猛地一束白光划破夜空,他身后的九尾天狐冲上去,一口吞噬。倏尔,这只天狐又缓缓长出另一条尾巴。
十尾!
韦勿笑隔空对韦初秀出手,微笑道:“你以为,你是第一个遇到我用秘术的韦氏子弟吗?”
十尾天狐的攻击力九尾完全不足以抵抗,咬牙硬抗也只有节节败退,眼角嘴边都已流下血迹。韦初秀死死撑着一片真气圆弧,不能思考,只下意识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以前那些遇见我的韦氏子弟,都已化作天狐铃了。你——也不会例外。”
眼见韦初秀吐血跌落在地,崔锦女、宫渺同时出手化去韦勿笑追加的一击,上前将他扶起。
韦勿笑脸色严肃道:“崔姑娘,宫姑娘,你们二位是要插手他族内务么?这似乎并不被允许。”
崔锦女撑伞立在韦初秀身前,道:“我们自然知道不能插手他族内务。只是阁下似乎已被逐出韦氏,不算八族之人,我们若要出手,也说得过去。”见韦勿笑脸色微微一沉,她又继续道,“但是阁下放心,我们并不想多管闲事,今日我们的任务是把这个姑娘带走。而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如果是阁下的目标,也大可以动手。我们今日井水不犯河水,有事改日再算,如何?”
韦勿笑注视他们一阵,点头道:“也好,崔姑娘真是通情达理。”
崔锦女温柔一笑,回身就对应余姚出手。
宫渺身后鲲鹏虚影双翅一遮,连雨也停了一停。
韦勿笑继续对庆忌发难。庆忌深知此人秘术的厉害,自己的心智很难坚持清醒,只能不停地进攻,且一直保持最快的速度,使韦勿笑根本没有时间结印。
然而这样不可思议的速度无法保持太久。只过了一盏茶功夫,庆忌已渐渐慢下来了,一不留神,便被十尾天狐一爪挖进胸口,带出一片血肉。
熟悉的困意又见缝插针地袭来。庆忌站起身,牢牢握住长剑,正要做最后一搏。如果一击不成,他会在完全被控制前自尽。
身后有人跌落在泥水中,他回头一看,只见应余姚也已败阵,浑身是伤。
庆忌朝她伸手,一把将她拉起来。
应余姚抓住他的手,犹豫片刻,道:“义父曾教我一种剑法,威力无匹,可以反攻。但需要一男一女双剑合璧,如果我现在教你,你能不能学会?”
☆、第42章 夜雪初霁
“我尽力一试。”庆忌出剑,望着她道,“这剑法叫什么名字?”
应余姚起势,整个人化作一柄出鞘的宝剑,微有异色道:“惊鸿雪。”
崔锦女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这剑法我知道。原是应四爷痴迷大一统时代秘术惊鸿一剑,后来追求极致的快,将之脱胎为需要男女配合的惊鸿雪。听说是要教给冰夫人,也不知他怎么教的,反正不到一个时辰,冰夫人就冷着脸扔剑走人了。”
宫渺“噗嗤”一声笑出来,掩唇道:“为武成痴的应四爷竟还有这种往事?真是让人唏嘘。”
“出手吧,将人拿下再谈不迟。”
韦初秀双手结印,再次幻化九尾天狐攻击。
庞大的古兽压下来,两人剑影相交,忽然消失不见,只有朦胧如雾气一般的剑光神出鬼没,跨度极大地刺在天狐身上。
鲲鹏与九婴一同落下,然而依然寻找不到攻击目标。
越来越快的雪白剑光无处不在,令人眼花缭乱,竟真如天下有雪一般。
茫茫白光一闪而逝,韦勿笑刚刚结印,胸口便溢出了血。他不知是两人围攻,还是只有一人。他只感到全身都已被笼罩在剑光中,一晃神,身上又多了数道伤口。其中一道最深的甚至已经到了喉咙之下。
倘若再停下去,很可能会被一剑封喉。
“这事儿没完,除非你们永远不回松隆县。”韦勿笑咬牙收手,对韦初秀冷笑一声,眨眼飞出数丈之外,领着一众信徒离开。
这一套剑法在风雨夜的掩护中,当真有如神助,身形完全隐没。
原本任人宰割的猎物刹那成了招式诡异的对手,变化太快,有点让人反应不过来。
“怎么办?捕捉不到他们的身影,我们根本无法出手,只能被动防御。”宫渺皱眉。
崔锦女手上的伞已被拦腰切断,跌在了泥水里。
三人围成一团,她警惕地注视四周,镇定道:“不要自乱阵脚。方才那人进攻韦勿笑时,速度也是出奇地快。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就坚持不住了,想必现在也是一样。雨夜里的惊鸿雪虽然可怕,又有两人相互配合,但如此速度能维持多久?撑过这段时间,他们只有束手就擒。”
韦初秀只有点头赞同,说不出话。
因为他先前与韦勿笑大战,受伤不轻,成了三人中最薄弱的地方。庆忌与应余姚正好由此切入,面对密集的攻势,他早已险象环生。
到了黎明前最深的暗夜,雨势渐渐小了。
韦初秀急道:“看来锦女说得没错,他们的攻势变得越来越凌厉了,看来是想尽快结束战斗。尤其现在雨快停了,天也快亮了,他们的优势正在减弱。”
“一定别让他们突破。”宫渺挡开一道剑光,道,“想结束战斗,还早着呢,现在才刚刚开始。”
谁知话音刚落,韦初秀身前长虹贯日,剑光绚丽夺目至极。他下意识闭了闭眼,腹部陡然一阵剧痛,血如泉涌。他急忙收势落地,双手连点三穴,紧紧捂住巨大的伤口,脸色已苍白如纸。
崔锦女与宫渺几乎同时问道:“初秀!你怎么样?”
“我……没有力气了……那一剑伤的是丹田中枢,再不治……我只怕不好。”韦初秀双眉拧在一起,神情痛苦。
不好是什么意思,谁都明白。不是死,而是成为废人。
“锦女姐姐,你快想想办法。”宫渺紧盯地上的韦初秀,满面忧色,冷不防挨了一剑。
崔锦女道:“我没有办法,只能试试联系衣姐,她曾在这附近出现过。”
说着,她将九婴一掌推向高空,异样阴柔的叫声似响非响,穿透重重乌云。
须臾之后,地上忽然有一条条长蛇一般的游魂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逐渐变为一道人影。这人眉目美得令人见之不忘,如刹那跌入江南烟雨,一川秋水,万簇栀子之中,柔情万种,清香袭人。
崔采衣慢慢走来,抬袖从呆呆的韦初秀腹上拂过,血已止住。
而她身后有九条游魂贴在地面,一直如影随形。
庆忌与应余姚也收剑落地,微微喘气。这就是崔氏第一人的手段,的确可怕。不必交手,仅从她方才九婴化形的气势已能感觉到,他们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
好在这个层次的八族子弟,都已不必听从命令,也不出手理会俗务。除了危及氏族的大难,他们几乎不被家主驱使。
崔锦女也落地,欣喜道:“衣姐,还好你在附近,不然,初秀公子一身功力都要尽废。”
“下回多注意。”
“是,衣姐现在要去哪里?”崔锦女想要她出手,拿下这二人,只是她无动于衷地走过,大约并不打算帮忙。
崔采衣双眸玲珑剔透,已知道崔锦女的意图,只微微一笑,也不说破,平静道:“我去太阿山访王诗境,听闻宁寂公子也在,正好向他讨教突破之法。”
崔锦女惊愕道:“衣姐又要突破了吗?”
“约莫快了。没突破之前,我不能妄言。”
崔采衣拂袖远去,九条长长的游魂虚影贴在地面,有时还会浮上一截,围着她的裙裾飘荡嬉戏。
宫渺已看不见崔采衣的身影了,只是仍然心神震动:“她本身实力已很可怕,再突破,不知又要到什么地步。”
崔锦女点头,崇敬道:“王诗境、宁寂公子、衣姐、青溪神女……这些站在江山之巅、遥不可及的人物,我辈很难企及了。不出世则已,一出世,九州将是他们争锋的时代。”
韦初秀没听见她们的议论,还目光呆滞道:“怎么会有人美到这样的地步……”
宫渺哼了一声,上前掐一把他的胳膊,不悦道:“醒醒,口水都要掉下来了。再说,怎么没人这么美?若我族宫梨姐姐未死,岂不比她更美、实力也足以匹敌么?”
“宫梨昔年一枝独秀,压得八族同辈之人喘不过气,的确惊世骇俗。只是可惜,毕竟人死道消……”崔锦女不无遗憾地道。
宫渺撇嘴,不知该怎么说。若当初宫梨不死,与谢衍成亲,他们也用不着为了打压谢氏,转而支持无极公主了。
提及谢衍,她又幸灾乐祸道:“我听说,东门谢三权力虽大,但实力也并不厉害到哪里去。此番遭三家主联手追杀,恐怕不立死当场,也活不了多久。”
崔锦女道:“不错,他实力不算顶尖水准。只是传闻,昔年丹氏族灭,龙鼎消失前,曾与凤鼎存放在一起,他从双鼎中领悟到了第二种绝世秘术。如若修炼,可达到前所未有的无敌境界,似乎这也是宫梨有意与他联姻的目的。但谢衍一直不肯学,不知为何……”
“锦女姐姐,事实并非如此。宫梨姐姐并不愿与谢三成婚,不然她为什么要死。我们宫氏子弟都知道,当年宫梨姐姐教一个叫阿默的少年功夫,就是现在的宁寂公子。他们两情相悦,只是因为家主坚持要宫梨姐姐嫁给谢三,她才会死的。”宫渺皱眉替宫梨辩解。
“是么。”
崔锦女并不与她争辩,毕竟也只是道听途说,真相究竟如何,除了当事人,谁又知道呢。
而且显而易见的,宫家主早已不是宫梨的对手。宫梨如果真不想嫁,根本不必用死来拒绝——因为宫氏,没有人可以逼迫她。
韦初秀顿了顿,奇怪道:“后梁皇族灭丹氏,龙鼎怎么会与谢氏凤鼎放在一起?”
崔锦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可得去问谢家主了……”
“诶!等等,他们人不见了!”宫渺突然懊恼地惊叫一声,引得崔锦女、韦初秀二人一同回头去看。果真微亮的迷蒙山谷里,没有了庆忌与应余姚的踪迹,只有茫茫水雾。
宫渺瞬间蹲在韦初秀面前,气急败坏地对他一通乱打,十分不满道:“都怪你,韦初秀,都怪你!要不是你见色起意,我能跟你说这么多吗?我和锦女姐姐要不是和你说这么多,他们能逃得了吗?”
韦初秀仓促地挡了挡,不解道:“谁见色起意了?我是那种人么?自己分心还怪我……”
“你还说!还说!”宫渺大怒,直接改为用脚踢他。崔锦女见了,但笑不语。
此时,雨停了。
庆忌与应余姚跑了许久,也不知到了哪里,只见两座大石峰相连,中间一条狭窄的一线天小道。从中走过,两旁干燥的山洞比比皆是,进入洞中,方知这些山洞都是相互连通的。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休息之处,既隐蔽,又容易逃走。
衣服只是微湿,他们没有再生火。庆忌胸口被十尾天狐挖了一爪,整块血肉都被抓掉了。他脱掉上衣,意图给自己处理一下伤口,然而他只有一只左手,并不能成功。
应余姚看了他一会,上前一把撕烂他脱下的衣服。庆忌惊异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应余姚面无表情地跪在他身后,用自己的一块手帕按在伤口上,将布条从胸前绕到背后。
庆忌顿了顿,不答反问道:“对了,你叫什么?上次问过,我忘了。”
“应余姚。”她头也不抬地道。
“哦,应姑娘,你……你撕了我的衣服,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你让我等下穿什么……出去呢?”庆忌忍住了“这可是冬天”五字。
应余姚“嗯?”了一声,抬头呆呆地看着他的后脑勺,一时没有动作。
她……没往这方面想。
过了片刻,应余姚回神,闭口不言,又继续缠布条。直到第四次缠到他胸口,仿佛整个人从身后拥抱他一样之时,庆忌突然将她的手按在起伏不定的胸膛上,沉默须臾,低声道:“我自己来吧,多谢应姑娘。”
应余姚五指一松,布条团落在地上。她一言不发地起身,行至洞口,抱剑而立。
庆忌捡起布条团,偏头看她,那道挺直的背影映着初晨第一道阳光。
“应姑娘?”
“嗯。”
“怎么从不见你用应氏毕方秘术?跟我动手也是,方才对敌也是。”
应余姚道:“我是应四爷收养的义女,没有应氏血脉,学不了毕方秘术。”
“哦。”
气氛尴尬,庆忌不再多言,草草给自己打了个结。
黎明之前,距离山谷的不远处小道边有棵高大的柳树。这时节,柳叶落尽,细长的枝条光秃秃地垂下。
有道人影立在树梢,冷风拂过她湛蓝的长裙,一身如烟肌骨映亮了冬日沉闷的色彩。
她在吹箫。
眉目无情,神情却很认真。
如泣如诉的箫声里满含哀伤与彷徨,飘渺在这个雾蒙蒙的山水丹青画卷里,引人不禁回想起故乡的春天。
王唯安站在树下仰望她。
本来他去的县城并不应当走这边,可是见到她被人围攻,见到她一身伤痕却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没法放心她一个人走。尽管她根本不在意,甚至没有回头给他一个眼神,或是一句话。
吹完一曲,宁哀哀从树上飘落,目不斜视,静静地朝前走。
王唯安又跟上去,保持一段不远的距离,憋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关心道:“宁姑娘,为什么你的箫声那么悲伤?当然,你的箫声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只是,只是它太悲伤了。”
宁哀哀原本没有看他,听到这句话却忽然停下,抬头凝望灰白的东方,语气微凉:“因为,我觉得,我忘记了一段过往。那是一段……很重要的过往,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
可是她再也记不得了。
无论如何努力,她始终想不起来,却又不肯相信,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王唯安愣了一瞬。
她第一次回答他,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话。
☆、第43章 峰回路转
“很重要的人吗……”王唯安双手微微紧握,神情复杂,低声问,“那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宁哀哀眺望远方的迷离双瞳泛起水雾,开口吐出的二字如在唇齿间缠绵,辗转难分:“重瞳。”
“什么!”
王唯安身形一僵,紧盯她的侧脸,那个几近完美的柔和轮廓美得颤动人心。
历来拥有重瞳的人,如虞舜,是三皇五帝之一;如晋文公重耳,是春秋霸主;如项羽,是旷古绝今的“西楚霸王”;如吕光,是十六国时横扫西域的后凉国主……重瞳,是帝王的象征。
然而当世,天下闻名的重瞳者只有一人。
那是他的哥哥,王诗境。
宁哀哀没有再说,只是望着天边的轻云回风,下意识念道:“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这首诗……
恍惚中,王唯安记得,哥哥三年前回金陵,也念过这首诗,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当他内心的骄傲苏醒之后,他们二人的谈话次数就少得可怜。所以每一次对话,他都印象深刻。
彼时王诗境长发随风,袖袍翻飞,静立于高轩,不见喜愠。
从后看去,只觉那道傲然的背影身渡云海,手握星辰与日月,他只能仰望。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他奇怪哥哥一向傲慢超然,不为红尘羁绊,为何那一日会念这样带了怅然清悲的诗句。
“兄长,你好像不太开心,是因为昨日谢倾城的纠缠么?”
王诗境摇了摇头,走下高轩,看着他道:“唯安,曾经有人劝我不要救一个女子,因为这个女子每一次都会杀死她的主人。但是我不信,不信的后果是她真的对我出手。我难得付出的信任,她辜负了,我不免有些感慨。”
“哦?那兄长此次回金陵,就是为了她吗?”
“不,我给别人的信任,从来只有一次。过后,我不会再提起这个人。”
哥哥说的那个人,就是宁姑娘吗?她为什么要对哥哥出手?她又为什么会杀死她的那些主人?她明明心灵单纯美好如幽兰,他感觉得到。
而且宁姑娘也说,那是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对她,很重要!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不敢言。”
宁哀哀闭目呢喃,几不可闻的声音却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他听见这句诗,才突然明白为何她的箫声那么悲伤,因为她吹的是《湘妃怨》。
他们之间的世界,他好像根本挤不进去,甚至他连竞争的资格也没有。如果哥哥说的那个人真的是宁姑娘,那他拿什么和哥哥竞争?
实力?家世?才华?还是权力?或者因为他是弟弟,哥哥就应该让着他吗?
不,他不要别人让他,尤其是这个他一直想要追上的哥哥。
王唯安咬牙,如果是靠让就能得到一切,他宁可什么也没有。他必须要证明,他并不是只活在哥哥光环下的弱者,而是同样优秀的人。
只有那个时候,他才有资格竞争,也才能更好地守护她。
那么,这时候,他应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宁姑娘,公务在身,只能送你到此了。你一路小心,唯安告辞。”
王唯安狠了狠心,转身往回走,拼命不让自己回头。
宁哀哀睁眼,眸光轻轻地斜落在他的背影上。
俄而,她静静收回目光,依旧眉目无情地继续前行,并不为这短暂的相逢而起伏波动。
一条雨后未干的小道,两人背道而驰,朝阳为他们越拉越大的距离铺上了晨曦。
偌大的山谷水雾朦胧,不一会儿完全看不见人影了。
这样浓重的雾气一直蔓延,氤氲过红叶落尽的枫树,氤氲过一夜经风雨的山石,也氤氲过层峦叠嶂的丘陵,在四面环山的汤汤水面烟波浩渺。
一碧万顷的湖水并不平静,因山林茂密,时常有翠鸟掠过水面。但今天不只如此,还有一只竹筏慢悠悠地驶向对岸。对岸有条羊肠小道,听这个划船的樵夫讲,那就是出谷的路。
樵夫很不幸,大清早就被丹薄媚和谢衍遇见,一番威逼利诱后,勉强充当了船夫的角色。
丹薄媚蹲在竹筏上,苍白的手指浸在冰冷的水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縠纹荡漾开去,仿佛湖底密集的水草也在隐隐摇摆。她忽然想起,在太学宫后山的一个夏夜,她在溪边也做过这样的动作。
彼时月下萤火沉浮,他雪白的袍角若有若无拂在她脸上。
那真是足够静谧悠然的时光。不知如今宁寂又在何处,每次相见总是匆匆聚散,如果他不主动出现,她根本见不到他。
丹薄媚不禁叹气。
冷不丁樵夫回头道:“姑娘,你、呃……他好像手臂在流血啊!”
她偏头看看樵夫,又看看冷脸的谢衍,的确有一股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背淌在竹排上。其实不只是这里,他全身都是伤——拜她所赐,方才她说想吃狼肉,硬生生将他一掌推进狼群中。小憩醒来,他居然还活着,并真将一头狼扔在她面前。
这是状况百出的一路上,最容易置他于死地的一次,然而依然没有成功。
当然丹薄媚并不想吃狼肉,也就细心替小狼包扎完伤口放了。至于谢衍全身更惨烈的伤口——
“放心,他死不了。死了也不会连累你,别怕。”
丹薄媚可不管,她巴不得他失血过多而死。
樵夫目光诧异地来回打量若无其事的两人,半晌不见更多的言语,只好转身继续划船。
谢衍抬头观察四方地形,对自己“人不如狼”的遭遇没有异议。
真让她给他止血,他也没法放心。这已经有前车之鉴了——她曾在他痛得神情恍惚时,去找了一种草给他敷在伤口上,并告诉他这是止血的。于是他没有拒绝。
然而很快剧痛使他生不如死,他在雨中将那些揉烂的碎草洗掉后才发现,那是断肠草。
她已心狠手辣至此。
突然竹筏一个趔趄,丹薄媚蹲在边缘,摇摇欲坠,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没松手。她回头一看,先见到因用力而血肉崩开的手臂,渐渐往上,才是谢衍冷峻的眉目。
“你们没事吧?刚才……”樵夫急忙转身要解释,不过见状愣了愣,又闭嘴掉过头去。
丹薄媚笑了一下,起身道:“谢公子,我大概忘了告诉你,我会水,也没有重伤,真气还是可以护体的。”
谢衍猛地收手,冷眼盯了盯她嘴角的笑,偏头不想再看,淡淡道:“下次不会多此一举。”
“那就最好,以免你救我太多次,我日后不好意思杀你。”
“没必要,从昨夜到现在,你下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似乎早已洞悉一切。
丹薄媚轻哼一声,慢慢靠近,似笑非笑道:“你这样说破,对你可没好处。”
谢衍瞥她一眼,偏不后退,神情却很严肃冷酷。
她拂了拂被风吹乱的耳发,也眺望水岸的山川,道:“雪北香南,不知何处是故乡。”
“你想说什么?”谢衍忽然觉得不对劲。
丹薄媚道:“我听说,不在故乡的人,只要死于水中,魂魄就能飘回去。所以——”
她蓦地一掌将他打入水中,微笑着接下去:“我送你一程,不用谢了。”
樵夫停摆,震惊地死死盯着咕噜咕噜涌上来的血水,急忙提醒道:“姑娘,那一片有水草,缠上很难脱身。你那位朋友本来就受伤了,再不捞起来,真的会死!有什么误会上岸再好好解释,命不能拿来开玩笑啊……”
樵夫说着就要拿船桨去拉人,丹薄媚抬手拦住他,意味深长道:“我就是知道那里有水草才动手的。”
咫尺之间,她偏头淡淡地对樵夫笑。苍白的脸庞,远山春黛之眉,潋滟的丹凤眼,不施口脂而明艳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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