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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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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到赵荞上场,她随意将一支水连珠扛在右肩,边走边扭脸看向站在场边的茶梅小国舅。
  那厮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嘶痛着也要观战,旁人劝都劝不走。
  他才挨了贺渊一顿揍,又输得很没面子,这会儿整个人的气势都蔫巴了不少,回视赵荞的目光倒也不像早前那样仿佛要将人衣服剥光似的龌蹉,倒有几分轻蔑与挑衅,大约是不觉这水连珠有多了不起,更不觉得赵荞真能将水连珠使出什么花来。
  许是心有成见,火气没痛快撒出去,赵荞总觉他眼里除了轻蔑与挑衅外,还是有点贼眼溜溜的。
  她颇江湖地以舌尖抵腮,将水连珠从肩上拿下来端好,冲那小国舅露出一个冷凶冷凶的笑。
  继而懒懒散散旋身面向远处的木人桩。
  齐嗣源也勾搭着贺渊的肩膀站在场边,一瞬不瞬地瞪大眼睛关注着赵荞的举动,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她……真能行么?”
  不怪齐嗣源没信心。在场大概除了赵家人之外,没谁对赵荞有信心。
  毕竟她在京中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文不成武不就,却是吃喝玩了一把罩,给人印象总归不大靠谱。
  国与国之间的所谓友好盟约,说穿了不过是审时度势的见风使舵、衡量双方实力对比后的看菜下碟。
  茶梅小国寡民,畏威而不怀德,今日这场火器比试若赵荞失手,或许就会让茶梅国使团看清大周在火器这件事上的弱点命门,生出什么狼子野心都有可能。
  “不知道。”贺渊喉头滚了滚,目光片刻不离赵荞。
  就在许多人紧张得心都快忘了跳时,赵荞瞄准木人桩,娴熟从容地扣动了水连珠的机括。
  下一瞬,木人桩左眼处多了个黑洞洞的弹孔。
  紧接着,她没有半点迟疑耽搁。拉栓、退铜弹壳,再瞄准、二扣机括。
  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到还趁空甩了茶梅小国舅一记冰冷眼刀。
  连发十一响,次次不落空,弹孔全在木人桩两只眼睛附近的位置。
  收势站好后,赵荞倒拎着水连珠,遗憾地望着茶梅小国舅叹了口气,扬声对赵渭喊:“真是可惜,今日居然一发都没打偏。”
  可以说是极其嚣张了。
  听了九议令的转译,茶梅小国舅面色刷白,也不捂肚子了,改捂住眼睛——
  你想往哪边打偏?!看着是个细皮嫩肉、明丽娇矜的美貌贵女,怎么端起火器就一身匪气!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知道自己用目光骚扰了半天的这位美姑娘,卯起来是很有可能爆瞎他双眼的坏脾气硬茬。
  眼睛真疼,真的。
  另一边,贺渊的目光全程没有离开过赵荞,包括此时。
  开始他有些担心赵荞会因对茶梅小国舅的怒气而莽撞乱来。
  若她忽然调头对着那小国舅扣扳机,就算没真打中人,两国都会结盟不成反开战。
  可她居然克制住了平日里的任性妄为,只是恶作剧般专打木人桩的眼睛,点到即止地释出威慑之意。
  龇牙亮爪的小豹子。凶得闪闪发光。
  贺渊抿笑,喃声自语:“真是小看你了。”
  那样个混不吝的暴脾气,关键时刻却知行止有度,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贺渊虽没见过水连珠,但北军中配有几名使火器的“神机手”,他听他们说过,火器在使用时后坐力极大,便是皮糙肉厚如他们,每次训练完肩上都会有些许红肿。
  此刻赵荞仍旧站姿随意,明艳的面上也只见“勉强出了口气”的恣意张扬,可贺渊猜,她的右肩一定很疼。明日或许还会淤青。
  想到旁人给她上药时她或许会含着泪哼哼唧唧,贺渊心中一疼。
  却又莫名其妙地脸红到了脖子根。
  他再一次怀疑,自己脑子可能真的被敲坏了。
  *****
  莫说旁人,连昭宁帝都对自家这位以纨绔泼皮闻名京中的堂妹刮目相看了。
  “赵渭,你教的?”
  站在帝君身侧的赵渭闷声偷笑:“回陛下,她天赋异禀。平常都打兔子、野鸡、野鸟这样的活物都甚少失手,打站着不会动的木人桩对她来说就是闹着玩儿。”
  当众人从瞠目结舌中回过神来,那欢呼喝彩与雷动掌声不亚于先时贺渊那一战。
  目瞪口呆好半晌的齐嗣源拍了拍贺渊的肩:“天,她这一招鲜就能吃遍天啊!我看就连北军那几个神机手都干不过她。以往我还纳闷,你这一惯吹毛求疵的性子,怎会与‘不求上进、胡天海地’的赵二姑娘搞到一处。看来她确有过人之处。”
  贺渊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忍住,冷着严肃中透着隐隐赭红的脸道:“齐大人,国事场合请注意措辞庄重。”
  什么叫“搞”到一处?!这说法实在辣耳朵。


第25章 
  夜宴是亥时散的。
  帝君命人留了赵渭到配殿说话,赵荞强忍着呵欠与众人一道鱼贯行出玉堂殿。
  她昨夜本就没睡好; 下午全是为着要与那茶梅小国舅置一口气; 才宛如回光返照般生龙活虎。
  夜宴上饮了几盏酒; 此刻后劲上来便觉困倦。
  想想帝君有日子不得空见赵渭这徒弟,此刻留他定有许多教诲,估摸着最少也要说上半个时辰; 她索性就不等了; 直接坐上步辇往下榻的小院回。
  赵荞实在也是累极; 慵懒倦怠地拢紧披风,坐姿歪斜散漫,没走出多远就在晃晃悠悠的步辇上睡了过去。
  等她睁开惺忪睡眼时,发现步辇停在下榻小院的门口,阮结香正愁眉不展地待在一旁看着自己,抬辇侍者们则低头垂袖并排站在阮结香身后等着。
  “二姑娘; 您可醒了。”阮结香松了口气,似乎已等了许久。
  “你怎不叫醒我?”残困无力的赵荞抬手搭上阮结香伸过来的手臂,咕哝着抱怨一句后; 又对后头的抬辇侍者们歉意道,“家侍不懂事,给诸位添麻烦了。”
  侍者们自是恭敬地连称不敢当。
  阮结香也没急着申辩,将赵荞扶下步辇站好后,从荷囊中抓了一小把金瓜子,客客气气分给几位抬辇侍者。
  赵荞打着呵欠一抬头,当即愣得忘了闭嘴——
  高大颀硕的背影正举步迈过门槛; 往隔壁右侧那院进,银红武袍衣摆上的金泥流云纹在映着院门口灯笼的光,在夜色里扬起一抹亮眼金晖。
  阮结香对几名抬辇侍者执了辞礼,目送他们抬空辇离去后,转头见赵荞目瞪口呆状,忍不住笑了。
  “他、他怎么住到我们隔壁了?!”赵荞使劲摇头,疑心自己是喝醉了,“昨日他不是住前头哪院的么?!”
  *****
  赵荞屈膝靠坐在床头,拥被裹紧自己,只露出右肩方便上药。
  阮结香先将冰凉的化瘀药膏合在掌心里捂热,才小心地贴上她右肩那团红肿。
  “早上您与三公子离去后,我闲着无事到院门外敞会儿风,就瞧见贺大人府上的中庆从隔壁那院出来,吓了好大一跳。听中庆说,昨夜贺大人过咱们左边这院儿与齐大人、岁大人喝酒……”
  “嘶!轻点儿轻点儿,”赵荞疼得五官都皱到了一处,缓了缓才道,“你接着说。”
  “昨日贺大人来时,原被安排在前头与礼部张敏直大人同住。张老上了年岁好养生,歇得早,贺大人担心回去晚了吵到他,下午就让中庆过来与咱们右隔壁院儿的王大学士换了住处。”
  听起来合情合理。赵荞再“嘶”了一声,闭着眼咬牙又问:“对了,你方才怎不叫醒我?就任我在门口睡步辇上?”
  “贺大人不让啊!”阮结香无辜抿笑,“我想背您进来他也不许,说您下午与使团的人比了水连珠,肩上肯定肿了,若用背的,压着伤处会很疼,只能打横抱进来。我想也对,就打算抱您进来,可贺大人又说,从院门口进到寝房那么长一截路,怕我半道手上没力将您给摔了。”
  这话对阮结香来说简直轻蔑至极。
  她好歹是信王府家生一等侍,打小习武,成年起就在赵荞身边担近身武侍之职。
  虽不敢说功夫多么了不得,但抱个纤纤软软的赵荞还是十拿九稳的吧。
  “……我就说那我找旁人来帮忙吧,他还是不同意。我请他帮忙吧,他说逾矩冒犯不合适。最后就成了他同我们几个一道杵在那儿等您醒了。”
  “嗤,就他事多。”赵荞嘀咕一声,唇角稍稍扬起。
  阮结香小心觑着她的脸色,低声道:“二姑娘,贺大人是不是想起来了?”
  “怎么可能?”赵荞扬睫看向她,百感交集地翻了个小白眼。
  若贺渊已经想起她来了,哪还会同谁废话?
  他自己就动手将她抱进来了。
  *****
  翌日没什么重大仪程,主要是昭宁帝与帝君会同群臣与茶梅使团协商盟约中的条件细则。
  这就不需赵荞凑人头了,于是她一觉睡到巳时初刻,才懒搭搭起身梳洗妆扮去赶赴午宴。
  午宴座次仍与昨日相同,那茶梅小国舅仍在她斜对座。
  小国舅昨日被贺渊黑手一顿闷揍,接着又被赵荞十一发水连珠专打木人眼睛恐吓,真格算是身心俱创,白面透着淡淡惨青,整个人颓得灰扑扑,再没胆贼眼溜溜瞎看了。
  少了恶心人的目光滋扰,这顿午宴赵荞吃得有滋有味,偶尔眼角余光瞥见左手座的贺渊,却见他始终目不斜视,便也不打算自讨没趣与他交谈。
  午宴过后,协商国事的人继续去协商,无所事事的人便自行安排。
  原本沐霁晴等人约赵荞去赛马,可她右肩疼得厉害,实在没精神玩乐,便让赵渭和大家去玩,自己乘了步辇回去继续睡。
  就这么稀里糊涂混过了在行宫的第二日。
  *****
  昭宁二年元月初九,午宴过后,茶梅使团在鸿胪寺官员的安排下启程返回京中的鸿胪寺官驿。
  这几日,使团与昭宁帝就盟约中的条件已捋出大致眉目,但他们需在鸿胪寺官驿内再候数日,待元月十六各部开府复印、昭宁帝行大朝会与百官进一步推敲共商后,结友盟之事才能真正一锤定音。
  使团返城,随驾前来参与接待使团的宗亲臣属也陆续往京城回,圣驾自也摆开仪仗回銮。
  奉圣谕上了八马金龙舆的赵荞有些忐忑,不明白昭宁帝为何单独唤她来同乘,连帝君都被打发去登了别的车驾。
  在辚辚车轮声中,赵荞终于按捺不住,硬着头皮发问:“陛下这是,有吩咐?”
  正经场面上打机锋绕弯子这种事她不擅长的,索性开门见山。
  “对,”昭宁帝转头看向她,眸底噙笑,“有个紧要差事,朕反复斟酌了好几个信得过的人选,最终还是觉得用你才最为稳妥。或许有危险,也或许会让你为难。看你愿不愿,不勉强。”
  赵荞垂眸,稍稍转念后就点了头:“陛下请讲。”
  “你都还不知是何事,应这么痛快,不怕朕推你下火坑?”昭宁帝半真半假地笑瞪她。
  “大哥说过,您登基以来看似一切顺利,其实难处很多。外人不知,在某些事上您真正能信能用的人其实有限。若还有旁的人选比我更适合,您不会找我过来的。”
  昭宁帝早年为储君就坚持革新,大刀阔斧清除旧时积弊,导致不少守旧势力对她心怀不满。
  她登基至今,背后大大小小的暗流涌动从未真正平息过,这帝位坐得半点不轻松。
  赵荞认真地回视她:“再深的道理我就不懂了。反正大哥教过,我们这些与您血脉同源的宗亲,既享了赵姓尊荣,就得担负赵姓的使命,没什么愿不愿的。”
  昭宁帝微微颔首,笑意更深:“阿澈他,当真将你们几个教得很好。”
  *****
  “阿荞,邻水刺客案的事,你知道多少了?”
  昭宁帝语气很温和地发问,却将赵荞惊得绷紧了皮:“我没违背圣谕主动打听!都是从各地坊间闲言里零零碎碎琢磨出来的,就知道一点点而已……”
  “知道你没主动打听,”昭宁帝笑睨她一眼,“否则你那归音堂早被查封了。”
  赵荞松了口气,照实回禀:“猜到刺客是怎么携带兵器进了戒备森严的邻水城。还感觉,事情似乎与利州那头的……嘉阳公主,有点关联。”
  “以往小瞧你了,你那归音堂竟不是胡闹着玩的,”昭宁帝望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小堂妹,满面欣慰,“那你又为何觉得,事情与嘉阳有关?”
  “从邻水摆驾回京后,您立刻派我大哥与贺大将军去了利州,”赵荞有些沮丧地垂下眼睫,“我不确定我想得对不对,我很希望是我想错了。”
  她真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永远见不到赵家人同室操戈的惨事。
  昭宁帝轻笑出声:“猜对一半。邻水刺客案是有人做局,故意留下线索将矛头引向嘉阳。若朕真的上当,对嘉阳起了疑心先下手为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应当就是你成王兄。然后是你大哥。”
  可惜,那些人并不懂他们这代赵家儿女抱团开创盛世的决心。
  *****
  话说到这里,赵荞终于有机会问出困扰了自己两个多月的疑问。
  “陛下,邻水刺客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贺渊为什么会伤成那样?金云内卫又为何遭了重创?”她眼中浮起水雾,抿了抿唇忍住颤颤哭腔,“我可以知道吗?”
  “自然是要让你知道,你要去办的那件差事,与邻水刺客案多多少少有点关联。”
  昭宁帝叹气:“对方裹着混乱奔逃的观礼百姓,将皇城司卫戍‘放了风筝’。”
  当时五十名刺客突然出现,频繁切换“化整为零’与“零合而一”的攻击队形,在人群中快速迂回变位。
  又裹了手无寸铁又惊恐四散的百姓为肉盾,皇城司卫戍既无法摆开阵型,弓箭队也因投鼠忌器而不敢轻举妄动。
  这种时候,贺渊带领擅长近身搏杀的金云内卫接手,区区五十名刺客,原本应当很好解决。可是——
  “那些刺客,服了‘斩魂草’。”
  赵荞揉着迷蒙泪眼,眉心深蹙:“那是什么东西?”
  “用长在雪山深处的几种草提炼,服用后至少六七个时辰无痛觉,只要没缺胳膊少腿没死透,任刀斧加身也面不改色再战,”昭宁帝郁郁稍顿,“利州的金凤雪山就有能炼‘斩魂草’的东西。恭远侯沐家暗部府兵世代镇守金凤雪山边境,他们的敢死前锋迎敌时,就有服食斩魂草的惯例。”
  嘉阳公主赵萦从沐家手中接过利州军政大权时,自也同时接过了“斩魂草”的秘密。
  这就是对方给昭宁帝下的套。
  “当时在场的人都不知世上有这种东西,见他们如此,只当鬼神阴兵,百姓乱成一锅粥。毫无防备之下遭遇这样诡谲的刺客,又要力保百姓不失,”昭宁帝缓缓闭上眼,沉重叹息,“金云内卫只能‘以命换命’。”
  金云内卫常规为九人一队,贺渊共带了五队人随驾前往邻水,刺客也在五十人上下,按说人数上是旗鼓相当的。况且内卫最精于近身搏杀,一人拿下三五个刺客都该游刃有余。
  就因为斩魂草的缘故,内卫最终战损近乎一比一。
  三十五人捐躯,两人致残,五人重伤。
  这是内卫建制以来最惨烈的一次伤亡。以身许国,不负君,不负民,英魂昭昭。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武德五年春正式进入内卫,是贺渊一手带出来的,那年冬天在溯回的冬神祭典,也是贺渊带着他们完成了第一次历练。都很年轻,十六七岁,就是你这般年纪。”
  从今往后,他们也将永远这么年轻。再也不会长大了。
  昭宁帝自己是带过兵的人,非常能理解这件事对贺渊来说是如何挖心掏肺的痛楚。
  她似乎感同身受般按住心口,甚至连自称都变了:“我不让人打探此事,就是怕有人在他面前漏了口风;故意让林秋霞放他尽可能长的休沐,也是为了不让他过早接触内卫卷宗。”
  赵荞莹莹双目已起了淡淡红雾,她死死咬住手背,泪珠连绵不绝无声滚落。
  “阿荞,让着他些,别怨他不记得。若不是忘掉了那些人、那些事,他从昏迷中醒来时,或许就已经活不下去了,”昭宁帝满眼痛意地望着泪流满面的赵荞,伸手轻抚她的发顶,“他不懦弱。任何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的人,都能理解他为什么遗忘……”
  因为那道“以命换命”的命令,是贺渊亲口对那些年轻人下达的。
  虽然他也和他们一样毫不犹豫地冲向那些诡谲可怕的刺客;
  虽然他也和他们一样以身为盾、血迹斑斑将慌乱失控的百姓护在身后;
  虽然他那道当机立断的死令,在那个时刻是唯一且正确的选择。
  可那些年轻人,那些他一手带起来的下属同僚,都死了。
  而他,还活着。


第26章 
  若赵荞当真只是个混迹街头的寻常痞姑娘,以她一惯的性子大可硬气顶嘴:理解归理解; 尊敬归尊敬; 同情归同情。可公私两论; 凭什么就该是我让着他?
  但她不是寻常姑娘。她姓赵。
  在世人眼中,像她这样的皇亲国戚,出身尊贵又得宽纵; 不必担负寻常人会经历的辛劳、困顿、烦恼、沉重; 再加上她平常又是个不受委屈不吃亏的暴脾气; 自当比天底下大多数人都活得痛快恣意。
  可世间大多事,都是一体两面的。
  她虽没有寻常人那些负担,却生而注定会面对许多寻常人不必面对的责任与束缚。
  她大哥说的那句“既享了赵姓尊荣,就得承担赵姓的使命”,从来不是冠冕堂皇的大话。
  皇帝陛下这句“让着他些”,就是信王府二姑娘必须的担当之一。
  一个于国于民有功的幸存英雄; 姓赵的都该让。
  良久,赵荞缓缓抬起手背,重重抹去满面泪痕。
  “本来也没怨他什么。之前韩太医说不要逼着他去想; 我在他面前就没提从前事了。太医官们还说了些什么?”
  “太医院推测,因为当初他带着那群年轻人到溯回城完成首次历练,也在那时与你结下不解之缘,他脑中关于你的记忆与那群年轻人很难不相关。所以他的脑子在选择了封起这段记忆保护他时,就连你也一并‘封起来’了,”昭宁帝缓缓道,“据说这种失忆通常不是永久的; 若能容他些时间循序渐进一点点记起,对他来说最为稳妥。”
  昭宁帝对这个说法还是比较认可的。
  她经历过复国战场上的铁血烽烟,自己就是个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擦干眼泪继续活下去的人。
  所以她知道,时间是个能治愈许多伤的好东西。
  “好,我不与他为难,让他自己慢慢缓过劲,”赵荞吸了吸鼻子,“可是得先说好,若要我憋憋屈屈与他就地成亲,那我不肯的,他也不会肯;若是要我离他远远的……”
  “想什么呢?真以为皇帝陛下就能为所欲为?”昭宁帝捏捏她的脸颊,“《戚姻律》中可讲得清清楚楚,‘婚姻之约全凭双方自愿,任何人不得以胁迫威压促成他人婚事’。若朕按头强令你与贺渊就地成亲,贵府那位‘捧起法条律令就六亲不认’的王妃殿下,怕是得头一个跳起来将朕弹劾到满头包!”
  信王妃徐静书可是都御史府的金字招牌,捧起法条律令就心如磐石,管你皇帝陛下还是太上皇老子,就没她不敢弹劾的人。
  可她有个毛病:谁也搞不懂她究竟算胆大还是胆小。
  什么人都敢据理力争地弹劾,可每次当众庭辩都忍不住要发抖。
  赵荞“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以浓重的鼻音咕囔道:“我嫂子才不会‘跳起来’弹劾。全京城都知道,徐御史总是颤着腿庭辩的。还有,她不爱听人称她‘信王妃殿下’,请您称她徐御史。”
  “是是是,就你们信王府这一脉专出古怪苗子,”昭宁帝食指抵住额角,无奈笑叹,“总之,也没要你非得如何委屈自己去迁就贺渊,就是想说,别怨他,也别闹太僵。这事,你俩都不容易。”
  “好。若他许久都想不起,那我也不怪他,”赵荞轻轻咬了下唇,“但,要是他始终没能再喜欢上我,我不会一直等他。这样,算让着吗?”
  昭宁帝斩钉截铁:“算!若他一直像现在这样别扭地对待与你的事,那你大可换个人喜欢。”
  有心逗她开怀些,昭宁帝做沉吟状,开始胡说八道:“若你气不过,到时给你封郡主,哦不,公主好了,按皇律可以有一个驸马两个侧郎呢。办个大宴,叫知根知底信得过的各家送他十几二十个英俊美貌、品行上佳的小公子来。你脾气大,咱们挑善解人意、性情温驯的那种……”
  “十几二十个英俊美貌、品行上佳的小公子,我挑走一个驸马两个侧郎,那剩下的就归皇帝陛下?”赵荞红着泪眼斜睨她,“内城要添‘丁’是好事,待会儿我就告诉帝君陛下这个喜讯。”
  “方才讲那些话的人可不是皇帝陛下,”昭宁帝霎时正色,严肃地目视前方,“是你堂姐赵絮随口吹牛呢,咳,切勿信谣传谣啊。”
  *****
  哭也哭了,笑也笑了,正事还没说完。
  赵荞使劲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鼻音浓重:“对了,您究竟派给我什么差事?”
  “哦对,方才没说完。虽目前很多线索都指向利州,但朕相信嘉阳没有问题。”
  可正如她方才那句戏言,即便身位皇帝陛下,也不是当真就能为所欲为、独断专行的。
  她自己可以仍坚持相信那个当初曾有机会与她并列储君候选人的异母妹妹,可面对众多证据面,朝臣们就未必了。
  武德朝时,她与嘉阳公主赵萦、成王赵昂曾一度是同列储君候选。三人各出一母,在世人看来必有手足相残的血战才会分出胜负。
  可外人并不清楚,他们三人对大位权柄从来都是“君子之争,揖让而升,下而饮”。
  他们十几岁时就同在尸山血海前发过誓,要各尽其能,永不内斗,携手让破碎山河重回锦绣,要再造一个许多人为之慷慨捐躯却不能亲眼见证的繁华盛世。
  “世人眼中帝王不该如此天真。但他们不会懂,正因为赵家始终有人不肯丢掉这点赤子之心,大周才会是如今的大周,”昭宁帝仰面向着碧空苍穹,笑容骄傲又干净,“阿荞,我信嘉阳。但我得拿出实证,让忠耿朝臣们放心。”
  赵荞哦了一声:“所以,您派我大哥与贺大将军去利州,是为了在朝臣们面前不显对嘉阳堂姐盲目偏袒,又能让暗中布局的那些人以为您上当了?”
  谁都知信王赵澈与鹰扬大将军贺征一文一武,是昭宁帝最信任倚重的左膀右臂。惟有派这两人,才足够分量麻痹暗中做局的人。
  “聪明,”昭宁帝以食指点点她鼻尖,“禁‘希夷巫术’的事听说了吧?他们卖的那种号称能使人‘刀斧加身、血流如注都不觉疼痛’的诡药,就是斩魂草的方子。可你大哥与贺征到利州后这两个月,已在嘉阳的暗中协助下将全境彻查干净,根本没有这帮人曾经出现过的蛛丝马迹。”
  赵荞拧着眉头稍作思考:“提炼‘斩魂草’的药材,不只是利州的金凤雪山才长?”
  “据沐家人判断,只要是类似金凤雪山那样的环境,都有可能长得出那几种药材,”昭宁帝意有所指地抬了抬下巴,“北境,松原郡五十里外的崔巍山与金凤雪山的环境近似。”
  赵荞大惊失色:“崔巍山,不是北境守军前哨营与吐谷契人对峙的地方吗?是北境守军有人通敌,还是,另一个圈套?像在邻水做局挑拨您与嘉阳堂姐那样?”
  军务上排兵布阵她本一概不知,但她的朋友岁行云就在崔巍山前哨营,这地方她听过。
  “不好说,所以需你涉险去实地探个究竟,”昭宁帝道,“去年秋初那会儿,松原郡守黄维界会同北境守军发回大捷战报请功时,你大哥就说气味不对。这半年京中陆续派了几拨人过去都没探到什么,还有人在回京途中‘意外身亡’。”
  松原黄家在当地树大根深,又在北境边关要地,昭宁帝不能在无凭无据时冲动发难撕破脸。
  赵荞恍然大悟:“地方上见过我的人很少,我去不易被盯上;且我擅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到了当地能接触到官身之人探不到的消息门道。您想让我顺着‘希夷神巫门’的藤,去摸松原郡的瓜?”
  “与你说话真是不费劲,难怪阿澈格外放心你,”昭宁帝满意极了,直话直说了,“此行风险大,对手不是寻常街头混混,也不是普通江湖人,你府中武侍只怕做不到万无一失。最大限度护你周全,朕得派人贴身保护你。贺渊与敬慧仪,就这俩可信可用了,你挑一个。”
  鹰扬大将军贺征、皇城司指挥使周筱晗、副指挥使齐嗣源、都御史纪君正、兵部侍中敬慧仪,这五人是利州赫山讲武堂同窗,在复国之战末期是声名赫赫的“五将星”。
  虽昭宁帝不敢说对这些昔日同袍信任到毫无保留的地步,但他们绝对是她除帝君苏放与赵家血亲之外,最敢托付大事的人选。
  “前年敬慧仪产子后便暂交官印,赋闲在家调养身体,稍享天伦之乐,两年多没太公开露面。若她随你出京,不会引人注目。而贺渊自入金云内卫起就低调敛行,各地势力对他大都只闻其名。”
  昭宁帝就事论事道:“若你选贺渊,朕心中会更踏实点。毕竟敬慧仪更擅统帅大兵团对垒,近身保护某个人这种事,她肯定强于大多数人,但比贺渊是稍弱些。选谁同去看你意思,当然,无论你选谁,他们都只会知道此行是为查‘希夷神巫门’。”
  事关“嘉阳公主是否通敌谋逆”这种敏感大事,在有铁证为嘉阳公主洗脱嫌疑前,某些最核心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稳妥。
  “这趟差事最快也得三个多月,朝夕相处、寸步不离的。朕顾虑到你的心情,才绞尽脑汁再挑出个敬慧仪,让你能多一个选择。抱歉,大局为先,只能为你考虑这一点点。”
  她先是一国之君昭宁陛下,再是赵荞的堂姐。
  “我明白的。多谢陛下体恤。”
  在这两个人选间做抉择并不容易,赵荞随后就陷入沉思。
  昭宁帝也没再说话,只是目视前方,心里酸酸的,有点古怪而扭曲的小嫉妒——
  坐在八马金龙舆上大剌剌咬着指甲想事的,这位赵二姑娘算是开国以来独一份。她这皇帝陛下都不敢有这目中无人的洒脱劲!
  遥想当年,她赵絮在十几岁还是郡主时,那也是个……算了,不提了。
  长大真没意思。


第27章 
  昭宁帝给了赵荞三日时间,容她在敬慧仪与贺渊这两个人选之间再行斟酌。
  初九下午回城后; 赵荞便将自己关在寝房里蒙头滚到天黑; 翻来覆去想了许多事。
  不过她知轻重的; 定下人选后还得做相应安排,元月十五之前就要出京,这事容不得她磨叽太久。
  于是到初十下午她就进了内城面圣; 定下由贺渊随自己前往松原。
  “我考虑过了; 这趟差于公于私; 贺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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