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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谋(出书版)-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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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是真的,奴婢不欺瞒皇上,奴婢真的是……已经两个多月了……”秋荣哭得像个泪人。
  “那你哭什么?”康熙拉着她坐在榻上,“是觉得哪儿不妥了。你快别哭了,等着,朕马上叫人传太医。”
  “皇上。”秋荣更是吓得浑身发抖,“不能传太医,千万不能传太医,奴婢……奴婢想要活命。”
  “这叫什么话?”秋荣的反应让康熙大为困惑,“你先别哭了,好好跟朕说清楚。”
  “皇上。”秋荣哆哆嗦嗦,“奴婢的身份是不能给皇上怀龙嗣的,而且,每一次侍候完皇上,敬事房都是配了药茶的。可是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怀上了……如今,苏嬷嬷知道了,刚刚来查问过,明天……”
  “怀上了就怀上了!你不必害怕!”康熙这才想起,负责司寝的长宫女是不能为皇家诞育子嗣的,所以每次侍寝后都会喝专门的药茶以避免受孕,想来药石无常也有万一,所以秋荣才怀了身孕。
  “可是,苏嬷嬷,奴婢怕……”秋荣越发胆怯。
  “怕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好歹也算在乾清宫侍候过皇上,可是,奴婢是可怜肚里的孩子,这是皇上您的头胎啊。”秋荣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浸满衣衫。
  看她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康熙突然觉得很心酸,仿佛想起了皇额娘,当初在病中也是这样,她说,要不是怀了孩子,在这深宫之中,她早就活不下去了了。
  可是,在宫中有命怀上孩子的妃子,并不是个个都有命能保住孩子并且把孩子顺利生下来。
  想不到,如今那个给了额娘希望与生趣的三阿哥,已可以让别的女人孕育孩子。
  头胎。
  真的要当阿玛了吗?
  “刚刚你说?几个月了?”康熙一手搂着秋荣,一手轻轻托起她的脸,细声细气地问道。
  “两个多月。”秋荣面色通红。
  “两个多月?”康熙想了想,“就是说今年重阳,朕就可以当阿玛了?”
  欣喜,真的没有想到,在这个糟糕的让他万分沮丧的夜晚,居然是他从未正眼瞧过的秋荣,带给他这样的欣喜。
  孩子,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力量。
  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这个孩子的到来。


第三十七章 唯愿君心似我心
  懒懒地趴在床上,不想睁开眼睛,因为她怕一睁眼,所有的一切都离她而去,不过又是幻梦一场。
  然而露在空气中的背部,在那双微有薄茧的双手的摆弄下痒得如此难受,于是,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身体。
  “别动。”耳畔传来那个在梦里寻了几百个日夜的温润的声音。
  她突然翻过身,如水的明眸径直对上他的眼,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无所遁形。果然,他的脸一下子就变红了。
  她不管不顾地扑到他的怀里,而他两手摊开,低声呵斥:“当心伤口。”他的手上还拿着上了一半的药膏。
  “不关我的事。”在他面前,她永远像个孩子。他越羞涩,越拒绝,她就越是撒娇地缠紧他的脖子,“那不是我该管的,那是你的事。”
  他很无奈,两只手依旧僵硬地摊开着,她的背还露着,光洁白皙像一块美得不能再美的上等羊脂玉,又像是一块如丝般柔滑的雪缎,虽然那上面有些被树枝和碎石划过的带着血色的痕迹,但丝毫不影响那分让人惊心的美丽。
  刚上了药,他也不能随便拿被子来给她盖上。但是君子须非礼勿视,所以他既不能轻易触碰她的身体又不能直视,所以他很无奈。
  而东珠则认准了他的无奈,更加肆意地窝在他的怀里享受着这分难得的温存。
  “你得对我好一点儿,这一刻可是我拿命换来的。”她越发娇嗔。
  心中有气,刚想用训诫的口气教训几句,只听房门外面有人轻轻叩了两下。“爷,奴才送粥来了。”
  是贴身侍从乌达。
  “进来。”费扬古一边回话,一面将东珠按到床上,又迅速放好帐子。
  乌达端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面把各式小菜和粥放在床边的几凳上,一面轻声说道:“东珠格格还没醒?”
  费扬古轻咳了一下,看了一眼帐子,只得点了点头。
  “先放在这儿,叫成平留心府门内外,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这降萼轩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了。”
  “是。”乌达笑嘻嘻地应了,“奴才再去厨房盯着,让他们再做几种格格最爱吃的江南点心,特别是那个酒酿双色元子和芙蓉糕。”
  “乌达。”费扬古的声音一如往昔的平静,但是却透着一丝力度,“不要张扬。府内安置及吃穿用度、对外采买,一切要如平常一般无二。”
  “是。”乌达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便立即退下。
  才听到他的步子渐息,东珠便一把掀开帘子,嘟着嘴不满地抗议:“为什么?我还等着吃酒酿元子和芙蓉糕呢!”
  看着她一副小女孩的娇啧神情,费扬古心中暗苦:“你还不知自己的处境?”
  东珠把头一偏:“不就是有人想要害死我吗?反正这世上最疼我的人都不在了!我心里最惦记的那个人也不稀罕我,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死就死了。不过死之前吃点好的,这要求也不过分呢!”
  “你!”费扬古看她苍白憔悴的面色便不忍再说,然而那双晶莹的眸子散发着不同往日的光芒,万千青丝零乱地披散在身后衬着一张娇俏可人的小脸,哪里还能训斥她半句。只得从几案上端起一碗素粥递给她。
  “我想吃你做的银雪鱼煮萝卜苗。”她并不伸手去接。
  “现在你只能喝这个。”费扬古看着她,“折腾了一夜,你还不累?赶紧把粥喝了。”
  “我的手动不了,你喂我。”她鼓着腮,像个任性的小娃娃。
  “你的手没事,我昨天仔细检查过了。”费扬古把粥碗塞到她手里。可是没想到她竟真的把手一翻,一碗热粥便撒在了她的手上,“要是有事,这还不简单!”
  “你!”费扬古气结,黑着脸顾不得避嫌,立即拿手巾帮她清理,擦净了她手上和身上的粥渍,又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白皙的一双柔荑果然烫红了一大片。
  看他又是忙着找药,又是小心地帮她清理,东珠无比舒心地笑了。
  然而,笑过之后,四目相对,是无比的悲凉。
  她再一次紧紧抱着他,声音中已然有了哭腔:“费扬古,我想你!”
  他没说话,这一次,他情不自禁地接住了她。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无限委屈地诉说着。
  他一个字都不能回应。
  “你太坏了。”东珠委屈地哭了起来,“天天跟在那个人的身后,让我远远看见你却又不能亲近。我进宫两年,你都没有来找我说句体己话。我知道宫墙、禁卫都拦不住你,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来承乾宫看我。为了让你来找我的时候方便,寒冬腊月,我寝殿的窗子都是不关的。你知道我最怕黑的,可是我从来都让守夜的人睡在外殿。还有,每当你当值下差的时候,我都会在你必经的路上等你……这些,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我知道。”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微微有异,竟也失去了往昔惯有的镇定。
  “那你还不理我!”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浸湿在他的胸口,“我玛嬷过世,我回府……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是,在那些她最思念他,最需要他的日子,他都没能出现。
  “我讨厌你。”她使劲捶打着他的胸口。
  他并不阻止,只是微微紧蹙的眉暴露了他的情绪。对于这份情,他也是无比难舍。她不知道,那些日子,他虽然人未现身,但是他始终没有真正远离她,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最后关头救下了她。
  东珠不是不知道,可是她还是觉得委屈,还是觉得有怨无处发泄。
  于是,她突然张开嘴,隔着衣服咬住他的心口。
  “疼吗?”仰起脸,她问。
  他微点了一下头。
  “没有我心疼。”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费扬古心中自苦,小丫头并不知道,从她四岁起,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从来都没有真正逃离他的视线。他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儿,她顺势抓住他的手,让他的手覆在她的脸上,温度在他的手心和她的脸颊间传递。那一刻,她发了狠,她要这个男人,从四岁起就存在的信念在此时无比的坚定,如果没有他,如果不是他,她宁愿死。
  而他,在她的眼中读出了这一切,他纠结了。
  她的小手轻轻抚过他的英挺的眉宇,就像在他的心上烙下火热的烙印。“昨日,我上了马车,就觉得有古怪,我的头晕晕的意识越来越不清醒,可是我心里是明白的,有人给我下了药,有人要对我不利,也许就像玛嬷一样,我也会突然横死。可是,我突然便想到了你,真的,那一刻,我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有些期待,让危险早点儿到来吧。在生死关头,你一定会出现的。果然……”
  费扬古轻轻握紧她的手,她身上穿了一件粉嫩粉嫩的寝衣,清新美丽的如同雨后的初荷,在他眼中她是那样的完美。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心中虽然他从未把她当成是可以爱的人。但是他很清楚,她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究竟是哪一部分,他不知道,但一定是顶顶重要的物件。因为一旦分离,那份血淋淋的痛楚是如此的真切;而一旦遇见,那份暖暖的依存又让他感觉到无比的舒心与安慰。
  说不清道不明那种感觉。
  也许前世,他和她原本就是在一起的。
  所以今生,只要遇见,哪怕只是人群中的匆匆一眼之缘,两人从此便不可能再忘记。
  “傻瓜。”他终于妥协了,此时,他也才真正体会到姐姐当初临终前那句无限怅然的话,“情之何物?最是让人身不由己。情到深处,本无怨尤,只教人生死相许。”
  “我问你。”东珠忽地想起了什么,“昨儿的衣裳是你给我换的?”
  费扬古的脸再一次通红:“你知道的,我府里原没有几个女仆,总不能让乌达、成平给你换。所以……”
  “好了,我知道了。反正是你给我换了衣裳,我的身子都被你看去了。你得对我负责。用汉人的话来说,奴家从此就是你的人了,你若是不要我,我就只有以死殉节了。”
  费扬古眉头紧皱,正想着如何答言,只听东珠又说:“咦,你府里没有女人,那这衣裳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姐姐的。”费扬古只说了半句便哽住了,他突然想起,姐姐离府入宫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所以家里的衣裳与东珠正好合适,而姐姐一生情路崎岖命运多劫又过早夭折。
  她,会不会介意呢?
  “不会。”东珠仿佛读出了他的心事,“怎么会呢?姐姐是我最敬慕的女子,我穿她的衣裳,只恐她会介意,怕是我的浊身玷污了姐姐的清明,我是断不会有半分不敬、半分轻待之意的。”
  未施粉黛的素面无比柔美、无比真挚,满头青丝如瀑般自然垂下,费扬古以手为梳为她理了理发丝。“你好好歇着,千万不要出去乱跑,我有要紧事得出府一趟。”
  “你出去做什么?”听说他要走,她立即拉住他的衣袍。
  费扬古微微一笑,像在安抚一个孩子:“自然是要去宫里。今儿原本该我当值,已经误了时辰。况且你昨日失踪,宫里府中不知如何?总要去探探。”
  东珠面上十分紧张:“你千万别告诉皇帝我在这里。我不想回去!”
  “现在自然不会,这次的情形我会细查,总要知道谁在暗处害你,消除了危险再送你……”费扬古眼见东珠神色要变,这才话锋一转,只说道,“你信我吗?”
  东珠盯着他看了半晌,面上十分委屈、十分无助最终化作一脸坚定:“反正你要是把我送回去,我就一头撞死,让你后悔一辈子。”
  费扬古站起身向外走去,临到门口留下一句话:“不管去哪儿,我陪着你便是了。”
  看着他出了房门,东珠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之中,她喃喃低语:“他说的,可是真的?不管去哪儿?他都陪着我?”
  她呆呆地望着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疼,那么,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心里,立时被幸福塞得满满的。


第三十八章 沾衣欲湿杏花雨
  一场春雨悄然来袭,让人毫无准备又无从躲避,好在春雨如油细润似雾,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派烟云蒙蒙的氛围中。
  遏必隆府西苑的灿美堂前种着大片的梨花、桃花,虽然此时还未到花期,但是那几株早开的杏花已然竞相开放。对面临水的小山岗上是一处雅致的亭阁,坐在那里正好可以将杏花春雨的景致尽收眼底。
  “老爷,这‘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是什么意思?”庶妻舒舒觉罗氏看遏必隆一直不语,所以一面给他布菜,一面找着话题。
  “哦?你倒有心思钻研起汉人的诗文来了。”遏必隆看了她一眼。几位夫人当中,就数舒舒觉罗身家最低,但是却最是温柔体贴,特别是今日竟把午膳安排在此处,实在是雅趣极了。只是她虽是一番好意,然而此时遏必隆还未从额娘过世的悲伤中走出,所以任环境再好,酒菜再精致,他也总是提不起兴致来。
  “哪里是妾在钻研什么汉人的诗文?是前晌儿在纳敏那里听到的。这丫头现如今可是成天都埋在书里呢!”舒舒觉罗氏抿着嘴微微一笑,“以前咱们昭妃娘娘在的时候,还有人能教教她,如今自己闷着头看,不懂的就干着急。”
  “哦?”遏必隆心中微微一动,是啊,曾经东珠在府里的时候,这府里是多热闹,现如今冷清的吓人,又想起许久未见过小女儿,便命人将她唤了过来。
  “这诗是南宋诗僧志南所写的,志南是他的法号,生平不详。这前边还有两句,‘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说的就像今日的景致一样,在杏花盛开时节又逢细雨蒙蒙,僧人执杖出行,衣衫渐湿。然而杂着杏花的芬芳,伴着杨柳的清香。在剪剪轻风细雨的一片春色之中,该是何等惬意?雨,是杏花浸湿过的雨,何等纯净;风,是杨柳筛滤过的风,何等清爽?”遏必隆对着女儿,缓缓讲道。
  “阿玛说得真好,阿玛说的仿佛人间仙境,又跟咱们眼前所看到的景致相似。”小女儿纳敏才八岁,比之当年的东珠倒是身量高了不少也更丰盈。也是,东珠好动,成天往外跑,饭也是从不正经吃的,故身子总是纤纤细细的。不像纳敏从来都是在闺房之中安安静静地看书、习字、做女红,吃饭起居定是定量极合规矩,这身子倒也更壮实。
  眼前的纳敏模样初开,也生得美丽如玉,特别是那性子像极了她的额娘,正应了她的名字。纳敏在满语中原本就是淑婉、温顺的意思。看着仿佛一夕间长大的小女儿,遏必隆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慢待了这个女儿,也忽视了她,不经意间,她就这样长大了。比之东珠,她得到的关爱确实少了许多。
  “明儿跟福晋说,该给纳敏请两位师父了。”遏必隆温和地交代着,心中仍是不免内疚。
  舒舒觉罗氏有些喜出望外,立即拉着纳敏谢了又谢,还让纳敏给遏必隆斟了一杯酒。
  端着手中的杯子,放在鼻子下面只是闻了闻,便略微诧异地看着舒舒觉罗氏:“酒?”
  “哪里是酒?”舒舒觉罗氏笑了,“咱们府中这一年都不能饮酒摆宴,这个道理妾怎么能不知晓呢?这是纳敏用新鲜的杏花蕊和江米汤兑了酸奶子煮出来的,最是清火养胃的,老爷快尝尝。”
  一品而下,果然味道不俗,酸中蕴甜,甜中浸香,别样的滋味徜徉在唇齿间,更在心底涌起一丝感动。遏必隆认真地看着女儿意味深长地说:“你果然长大了。阿玛还记得这几株杏花好像还是当年你亲自种下的?”
  “是,是当年儿时看到大嫂院中满是杏花,白的像冬天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粉的像天边的烟霞,虽没有梅花娇艳、梨花纯洁,但是这种柔柔的美更让人心动。当时纳敏不懂事心里喜欢便叫人折了大嫂院里的花枝拿来插瓶,大嫂为此还哭闹了一场。后来还是姐姐告诉纳敏,爱花只要静静地看着就好,千万不要动手去折。原本只是一桩小事后来连纳敏自己都忘记了,偏姐姐还记得,过了好几个月以后那树上结了杏子,姐姐便把吃剩完的杏核给了我,我们俩一起在屋前种下的。”
  遏必隆点了点头,这便是东珠。
  旁人上心的,她从不上心,而旁人不上心的,偏她都惦着。
  殊不知,此时听了这番话,有人与他的想法一般无二,心底更生出许多的酸涩来。
  遏必隆微微侧首,突然看着亭阁对面的来人,一下子愣了起来。
  顺着他的目光,舒舒觉罗氏以及纳敏抬眼望去,也愣住了。
  “四哥!”还是纳敏低唤了一声,立即给兄长行礼。
  “奴才遏必隆恭请皇上圣安。”遏必隆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下跪行礼,舒舒觉罗氏及纳敏又惊又喜,原来站在四爷尹德跟前的那位气宇轩昂的少年,正是当今皇上。
  于是她们当即下跪,这才发现亭子外面早已跪满了人。
  “都起来吧,是朕来得突然,又没叫他们通传。”康熙态度极是和蔼,亲自将遏必隆扶起。
  “奴才惶恐!”遏必隆狠狠瞪了一眼四子尹德,“不知规矩的逆子,回头再找你算账。”
  “阿布哈何须如此,要罚便要连朕一起罚了?”康熙笑着,看着一桌的菜品以及杯碟都极是精致,便想起东珠说过的话。她说她的阿玛在大事上从不计较,却极关注吃穿用度这些寻常的事项,家中起居饮食所用材料以及器皿都是极考究的。她阿玛虽不好物贪财但却“好吃”,想着,便觉得眼前这个憨态可掬的岳父有趣得很。
  听到皇上用满语叫自己岳父,遏必隆更是连连说了好几个“惶恐”。
  “皇上有事情要同阿玛讲。”御前三等侍卫四子尹德小声提醒。
  “奴才真是糊涂了,快请皇上到书房稍歇?”遏必隆试探着问,“按礼说这接驾应当是在正房大堂……”
  “就在这里吧。此处景致极好。”说着,康熙便坐了下来。
  遏必隆一看,立即摒退众人,又命人撤下席面,重新唤了上等的茶点。
  纳敏与额娘舒舒觉罗氏回到房中,好生奇怪:“刚刚应当问问四哥,皇上怎么会突然来咱们府上?姐姐怎么没同皇上一起回来?”
  舒舒觉罗氏拿起绣了一半的活计坐在炕边,淡淡地说道:“格格不必操心这个,还是去把琴好生练练吧。”
  看到纳敏一脸茫然,又说道:“就弹前些日子柳师父教的那首曲子。”
  纳敏不解,但是她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额娘,虽然是自己的亲娘,但是很多时候极为严格,亲热程度甚至比大娘和嫂嫂们还不如。所以,虽然不解却不敢违命,只得赶紧命人打水洗手洁面,又更衣焚香,最后才坐在琴桌前准备抚琴。
  坐在亭阁之中,看着满园浸润在花香春雨之中的景致,康熙突然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他此时才正真正理解了东珠,为什么她那么不愿意待在宫里,仅这小园一隅康熙就明白了,那便是“生趣”。高大的宫墙中也有繁华如锦的御花园,可是那里的花海池塘那里的山石楼阁,是那样的规整端肃,与眼前这样信手而就的生动的美相比,是那样的呆板无趣。
  他甚至在想,拿皇城中的金亭子与这儿相比,恐怕他也乐得留在此处。
  坐在下首的遏必隆则一如往昔的平静与谦卑,自从额娘去世,又从鳌拜那里得知此事并非偶然,他便比过去更加谨慎,虽然不知皇上所为何来,但是皇上不开口,他便不敢多问。
  “阿布哈。”康熙对上遏必隆的眼睛,“能告诉朕,在众多的儿女中,你是否最为偏疼昭妃?”
  遏必隆一惊,心道不会是东珠在宫里又闯了什么祸吧,只好斟酌着小心回道:“儿子们是用来倚靠的,对女儿自是偏疼些。”
  “听说昭妃在府里的时候,能得到哥哥们都没有的待遇,有好几个师父教她射箭骑马诗词六艺。不仅跟龚鼎孳的夫人学绘画,跟周嫩予学棋,还跟藏书大家黄虞稷学过算学?”康熙看到遏必隆面上又露紧张之色,神色越发和缓地说道,“想来阿布哈对昭妃不仅是偏疼些,更是全心全意地宠爱与全力地栽培。所以,当初送昭妃入宫,一定是舍不得吧?”
  “奴才不敢。”遏必隆不知皇上为何突然说起这些,只能小心回答。
  “是不敢啊。如果可以,你也许会多留她几年,或者由她的性子寻一门更舒心的亲事。再怎么也好过一入宫门相见两难。”康熙叹了口气,“捧在手心的宝贝入了宫,定是万分不舍,万分不放心。朕确实应当好好待她才是。”
  “皇上。”遏必隆再一次跪在康熙面前,“是昭妃娘娘又做错了什么事情?皇上要打要罚,尽管行事,奴才绝不敢护短更无半句怨言。”
  康熙再一次将遏必隆扶起:“若是寻常百姓家,应当是朕来给阿布哈赔礼。也许那样,您早就来找朕兴师问罪了!”
  “皇上,奴才罪该万死。”康熙越是和缓,说话越是谦逊,遏必隆越是心惊。
  看他的样子,康熙断定他还不知道东珠失踪的事情,但是他仍然要最后确认。“朕不是不想待她好。朕只是不知道如何待她好。宫里的女人,宫里的是非,很多时候也由不得朕。这一次,朕也不知道是谁让她受了委屈,就这样跑出宫来……还请阿布哈帮忙通融,让朕见见她,当面问个明白。”
  这一次,完全超出了遏必隆的想象,他毫无掩饰地怔愣在那里,张着嘴但是半天没有吐出半个字。
  “还请阿布哈体谅,这件事情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里朕还瞒着,只想赶紧将昭妃接回去。否则,阿布哈是知道的,后宫有后宫的规矩,执掌后宫的是皇后,朕虽一味想维护昭妃,奈何有时也是身不由己的。”康熙的话软中带硬,听起来中情中理,没有半点可以相驳的。
  饶是细雨微风无比清爽的天气,遏必隆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两层袍子都紧紧贴在身上,像一块又硬又厚的铠甲将他整个包了起来,让他动惮不得又难受得要死。“奴才万死。奴才实在不知道昭妃娘娘出宫的事情!敢问皇上,这是何时的事儿?奴才和奴才家里真是一点儿都不清楚!”
  “哦?”康熙见他惊愕间已然没了往日的谨慎与温和,知道这份惊惶绝不是装出来的,略为思索着才缓缓答道,“昨儿一早昭妃特意跟朕讨了个恩旨许她回府探望的。原本这是不合规矩的,可是朕念在长公主过世昭妃神伤悲痛,而你也告假在家,所以想着她若能回来,你们府上或许可以减些伤感故才准的。哪承想,入了夜宫门上了锁,她还未回来。所以今儿听政一歇,朕就赶来了。”
  遏必隆仿如被雷劈了一般,完全惊呆了。他将皇上所说的话细细理了一遍,发现这里面有很多疑点。“皇上,娘娘出宫,想必身边一定有跟着的人……皇上没叫他们来问问?”
  玛嬷说得不错,四辅臣没有一个是白给的,在这样的情形下遏必隆的脑子倒是极清醒的。康熙回道:“你是知道的,这阵子昭妃回来得勤,原是已经让六宫侧目了,就连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内务府那边都有人说三道四了,所以这次是微服,只是阿敦衙门的人跟着,谁承想,连同跟着的人竟也一并消失了。”
  “皇上。”遏必隆此时心乱如麻,他马上联想到额娘之死,接着又想到那枚钢针,难道……东珠现在是生是死?就算是生恐怕也是在极大的危险当中。
  突然,耳畔忽地传来一阵有如泉水叮咚的妙音。
  婉转清丽的琴声仿佛从天际边袅袅地飘来,就像那浸润在花朵与柳枝间的细雨一般,柔柔的,密密的,空灵而又悠扬。这突如其来的曲子将眼前的万物化为虚幻,包括缠绕在心头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惊恐思绪也一点一点化开了。
  这曲音来得太及时了,再次对上天子的龙目,遏必隆慌乱的内心已然定了下来。“娘娘没有回府,奴才对此一无所知。娘娘自从入宫那天起,就是皇家的人,对于奴才来说,娘娘就是主子。娘娘不见了,奴才自是心焦如焚,但是接下来如何追查,如何处置,全听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旨意。奴才及奴才的家人没有半分意见!”
  “很好。如果她没有回来,那么不管她在哪里?朕都要找到她!”半晌,康熙从嘴里吐出这这句话,天子的目光从遏必隆的脸上转向眼前的花朵,“朕刚刚来的时候,听到庶福晋和二格格在说,这杏花是昭妃昔日亲手所种?”
  “是娘娘和小女儿纳敏所种。”不知皇上为何突然转移话题,遏必隆只得如实回答。
  “朕想叫人移走一株,旁的你们要好好好好侍侯,万不要有什么闪失。”康熙吩咐着。
  “是。”
  “朕还想去昭妃以前的住处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遏必隆小心端详着康熙的神情突然有些异样,少年天子眉宇间笼着的淡淡的愁绪让他有些心惊,那神情仿佛多年以前,在先帝的面上曾经看到过。
  “是,娘娘住的地方一直有人打扫,是极干净的。”
  “好,就叫尹德跟着,旁人不必侍候了。”康熙起身而去,遏必隆又是行礼跪安,又是吩咐管家仆从小心侍候。
  “老爷,福晋厥过去了。”听到消息,遏必隆急匆匆赶到嫡夫人的房里。
  只见长子法喀、次子颜珠、三子福保、五子阿灵阿和几个儿媳都在跟前,庶福晋巴雅拉氏和舒舒觉罗氏也在边上围着。
  “怎么都聚在这里,都下去,让她透透气儿就好了。”遏必隆说着,坐在夫人床前轻轻呼唤,“夫人,夫人!”
  “阿玛,额娘是听到消息所以一下子晕了过去,已经请过大夫抓了药了。”法喀说。
  “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退下,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遏必隆轻轻握着夫人的手:“和卓,和卓,快醒醒。”
  听到丈夫呼唤自己的闺名,遏夫人一下子醒过来,她大哭着:“老爷,老爷,我的东珠,我的东珠,他们说我的东珠不见了。这叫我怎么活?怎么活啊!她们说也是坐着马车……马车……跟额娘一样,一定是出事了!”
  “和卓,和卓,你别急,千万别着急,咱们的东珠好好的,你别哭着咒她。”遏必隆抚着妻子的肩头,“孩子们都没走远,你这样,让他们笑话。”
  “我不管,我不怕人笑话。要是我的东珠出了事,我也不活了。我不像你,没了东珠,还有一个纳敏!”遏夫人原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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