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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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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第一才子”是早就在朝野流传共识的了,乾隆却是头一次面许。纪昀一阵兴奋,瞳仁中放出狂喜的光,连身子都觉得轻了许多,但几乎一刹那间他便意识到了失态乾隆自己就是诗、书、文兼长,以文武全才十全无憾自雄天下的“圣”天子,随口夸这么一句,自己就“轻狂”起来,皇上会怎么想想着,心已经沉下来,赔笑说道:“纪昀怎敢谬承皇上金奖小有薄材,也是跟着:皇上修纂四库全书,听皇上朝夕训诲,耳濡目染得来的。昨个儿还和敏中闲话,说起皇上的诗登宝月楼。嗯——淑气渐和凝,高楼拾级登——这是多么从容、多么凝重——北折已东转,西宇向南凭——真真的海阔天空包容字宙,大气贯于六合,又着:落在浑然圆融之中!比起来,臣的那点词章雕虫小技真如江中尾鱼拨水而已!”于敏中在旁听着:心下暗自佩服,他们确曾议到过登宝月楼,两个人口是心非也“夸过”,总不及纪昀此刻临场机变现买现卖,赞得此诗只应天上有,遍观人间无处觅——马屁拍得云天雾地却又不着:半点肉麻“我怎么就没这份机灵气儿”于敏中暗想。
“尽知你是谀美,朕还是高兴。”乾隆被他捧得浑身舒坦,笑道,“所以天下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过你的主旨还是实话,朕的诗用‘圆融’二字评议还是中肯的——你们跪安吧,纪昀到上书房去,查一查国初睿亲王多尔衮的处分诏书存在哪里,让他们呈进御览。”
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多尔衮来于敏中二人都用询问的目光看乾隆。
“当年多尔衮是受了冤屈的,经了这百年之久,愈看愈是明白。要昭雪。”乾隆说道,“这里头的奸佞小人是济尔哈朗,世祖章皇帝还在幼冲没有亲政,小人擅权蛊惑诛杀忠良,以致百年覆盆冤狱!当时八旗劲旅兵权都在多尔衮手中,吴三桂、前明胜朝旧臣举易奉迎,他要造反谋逆那是举手之劳,他想当皇帝,谁能挡住他了他有毛病,摄政王当久了,有些个威福专擅是真的。但谋逆是什么罪,可以轻加于忠良臣子”见二人仍旧大睁着:眼看自己,乾隆叹道,“一头要肃贪倡廉杀伐整顿,一头要褒节奖忠公道:理事。这有什么难解的像世宗爷时八叔九叔的案子——这些事朕不说话,后世子孙就更不敢讲了。这不是急务,先说几句你们知道,日后再议。”
这其实是说“以宽为政”的治国宗旨不变,二人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但纪昀还是觉得这件公案出来得突兀了些,当下不能细思,见乾隆无话,便和于敏中联袂辞出。
“这两位宰桑都很好。”和卓氏见乾隆望他们背影,在旁一字一顿说道,“他们的眼睛告诉我,他们都是忠诚博格达汗的人。纪——好!他吃肉的样子让我想起家乡的人;于——像是个有学问的长老纪背诵您的诗,宝、月、楼,还有他写的文章肯定也很好!”
乾隆含笑听她说话,转身爱怜地抚着:她的发辫说道:“宰桑只是比喻,他们职务的名称是军——机——大——臣。三万万人民中精选出来的人上之人,当然‘很好’。但是,你这位真主的娇女儿听我说一句,汉人聪明博学处世练达阅历深广,文明典型历代昌盛,别的哪个族也无法和他们比,这是其长。若论阴柔怀险,机械倾轧尔虞我诈——啊,这样说你不能懂,就是——骗人吧!也是谁也难比他们——所以从顺治到我,四代——博格达汗,又要防他们又要用他们,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生怕一步不小心就落了圈套陷阱里头——我是夷狄,你也是夷狄,所以能说说,在外人跟前这话是不能说的。”
“他们——骗子”和卓氏睁大了一双美丽的眼睛,“还有如履——”
“就是像在结了薄冰的河面上行走,站在万丈深涧的边缘,你敢不小心吗”乾隆笑道,“我没说他们是骗子,是说汉人,汉人的心就像深得探不到底的井——这下子明白了吧”
和卓氏还在发傻,乾隆越看她越是可人,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小声道:“晚上我再来,可不许扭扭捏捏的了我到太后那儿请安,她们过年,这会儿一定热闹得不堪。你不去也好,午歇后单独去请安就是了”和卓氏顿时羞得飞红了脸,乾隆笑着:去了。
第549章 御花园游园惊忆往事 福康安居丧慷慨请缨()
接连两天乾隆都宿在养性殿容妃的寝宫里,他想趁着:元宵节前政暇公余好生松散一下绷得太紧的心,紫禁城西半边无论翻哪个宫的牌子,一大早就有太监聒噪,又是叫“撤灯火,撤千两(锁)”,又是扫地,年节期间各宫妃嫔串门闲话,见面互道:年喜问安。声气儿虽都不大,又远隔重垣,但他自懂事就早起惯了,醒得早,再隐隐听见这些动静,想再入梦睡个回笼觉比登天还难。容妃这女子比别个“主儿”另有一桩好处房事上头不甚兜搭,得宠不恃宠,处得淡淡的各自随意。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只要他醒着:就千方百计扭捏揉搓,“请皇上龙马精神,再”弄得人神昏身软,因此,倒得两夜好睡。
初七早晨,乾隆直睡到卯正时牌才起身,和卓氏早已醒得双眸炯炯,躺在他身边看着:蒙蒙清亮的窗纸出神,见他着:衣,也忙起来侍候洗漱,用过早点,就大座镜前请乾隆坐了,在旁边给他梳理发辫。乾隆见她觑着:眼用纤指在头发里拨弄什么,笑问道:“看见白头发了么”
“是,一根大(粗)的。”和卓氏孩子气地一笑,“我到北京,最可笑的就是看到男人们都留辫子,额头上的头发又剃掉了。这不好看,不过看惯了也没什么,想起来又可笑——大皇帝,您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什么不下令不要这根辫子——我把它拔掉——好、吗”
乾隆微笑着:一摆手止住了她,叹道:“这是祖宗家法,没法子的事。二十年前我就想革了这身满装。太后,还有那些王公亲贵没一个不反对的,硬要革,没准儿就把我这皇帝给革了!满洲风俗女人剪发是大忌,剪掉头发就是说不爱她的丈夫了。男人要留辫子剃头,不剃头就是要死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就像你头顶上的真主一样真。”乾隆缓缓说道,“日后我带你出宫,在街上能看到理发匠剃头的担子,一头担着:火炉子热水盆,另一头是个小抽屉桌子。”他拍了拍和卓氏的妆台,“样子和这一边有点像——上边插着:一根铁条,那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你知道是干什么用的用来挂割掉了的人头!”
“啊!”和卓氏轻轻惊呼一声,手一颤,几乎掉落了木梳,“这么残忍的”
“不是残忍,是残酷。”乾隆怅然说道,“要汉人剃头,不剃就割头挂在铁条上。这叫‘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不梳辫子就是不服从新的王朝统治,就要宰羊一样杀掉他!这是政治,要让汉人从心里到全身都明白,他们已经换了新的主人。单是扬州一个城攻下来,十天里头就杀掉了三十万汉人所以我要以宽为政,时间能洗掉耻辱和仇恨,百年过去,不能回首也就回首了。”见镜中和卓氏玉容失色,拿着:木梳忡怔,乾隆喷地一笑,说道,“这都一百三十年过去的事了,你这是怎的了,吓得这样我们一道:去太后那请安,好么”
和卓氏勉强笑笑,用明黄丝绦在乾隆辫梢挽了个花结,又松松地把汉玉络子系在乾隆的卧龙袋边,退到一边说道:“我跟从主人去。”芍药花儿在旁道:“奴才这就吩咐他们备辇。”
“不必了。”乾隆站起身道,“朕同贵妃散步过去,你跟着:侍候就是。”
“喳”
三人出养性殿看时,太阳已经出来,只是宫墙殿房栉比鳞次挡着,下头阴寒冰冷,宫墙上黄琉璃瓦罘铜马兽头都映在初升的日阳中,金灿灿明晃晃辉煌耀目。乾隆到南北巷口,仿佛犹豫了一下,见秦媚媚从南一路小跑过来,便问“有什么事么”秦媚媚跑得有点接不上气来,微喘说道:“太后老佛爷叫奴才传话,她老人家要到御花园里头悠悠步儿,请皇上不必过去请安。叫和卓氏预备着,呆会儿慈驾到养性殿来坐坐,早膳就在这儿用,不要那么多礼数,随分就好。”
“是。”乾隆听了略一躬身答应,又对和卓氏笑道,“看来你厨子做的手抓羊肉对了老佛爷脾胃了,芍药儿去传旨叫厨子们用心巴结,侍候老佛爷受用了有赏——完了还到御花园侍候。”“喳!奴才领旨!”高芍药儿扎地一跪,飞也似去了,秦媚媚便知乾隆要到御花园,哈腰侧身带着:乾隆和卓氏趋北而行,由北五所夹道:近路而西,踅一个弯儿便是御花园东门了。
乾隆一进园子便知太后还没到。偌大的园子里空落落的,只有钦安殿丹墀上几个老太监抱着:扫帚闷头认真地扫地,甚是寥落冷清。和卓氏随乾隆漫步朝坤宁门走着,不禁问道:“博格达汗,为什么他们不向您行礼”
“他们啊”乾隆微笑着:说道,“这都是侍候过康熙爷的老人儿,最小的也六十多岁了,一多半还是又聋又哑,眼神精神气儿都不中用了。再说我从来不这时候来逛园子,也不走这个偏门,他们也想不到是我。”
“他们都是聋子、哑巴”
“是啊,”乾隆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圣祖爷晚年宫里闹家务,有些事不能传出去,所以刺得他们聋哑了,就在这里照料一下花园子养老。”一回头见芍药儿也跟上来,便吩咐“朕和贵妃散步,你们这瞧着,老佛爷过来知会一声。”因见和卓氏站着:不动,手指西北说道,“我们到千秋亭那边,太阳晒着:暖和,那边花房也好看——你怎了,有点神思不定”和卓氏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一边跟着:乾隆缓缓移步,说道:“今天早晨听到了太多的事,都很可怕。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见到更多的事比如说刺聋人的耳朵刺哑人的喉咙的”乾隆也是一怔,随即笑了,说道:“你是个美丽善良的公主。又生长在域外,有这想头不奇怪,女人离开政治和战争远一点有好处,所以我一见你就说,不许你干预政务。慢慢你就惯了,就明白华夏,嗯这个文明和我们是大不一样的”他沉吟着,回身指着:东边说道,“我们刚才路过那五座低矮的宫房,曾经囚禁过一位皇太后,人们拥护她的儿子作了皇帝,却不承认母亲的地位,把她在那里幽禁二十年,待到她的儿子见到她,她已经病入膏肓双目失明,牵着:儿子的衣服说了一句话‘儿子长大了,我死有什么遗恨’就此一恸而绝”乾隆说着:声音也颤抖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住脚,站在钦安殿丹墀下不言语。
“那边,”乾隆又指西北角,“那一处叫重华宫,那里边曾经有个太子,在里边躲藏了七年,连老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个儿子!因为,他的母亲不能保护他,别的嫔妃为了自己的地位,宁可皇帝没有儿子,会随时害死太子直到他长成人,才有人告诉老皇帝,父子天性,那孩子一见父亲就扑进他的怀中”乾隆说着,眼中已溢满了泪,又指南边,“我那里叫养性殿,二百年前吧,明代第十一代皇帝叫朱厚照,是个不务正业荒淫无度的昏君。一个夜里,七个宫女用绳子要合力勒死他”
“天哪!皇上”
“她们没有成功。”乾隆口角带一丝狞笑,“黑地里绳子打了死结——你想想看,皇帝是什么样子,宫女又是什么样子。”和卓氏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颤栗着:说道:“皇上,您别说别说了我害怕”“听听这些有好处。”乾隆镇静地拍拍她的肩头,缓重地说道,“我说的那都是昏君当朝出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大清建极之后只出过一件案子,就是雍正初年一个叫隆科多的军机大臣,带兵闯进畅春园紫禁城搜查宫掖,雍正爷一道:旨就圈禁了他。这也已经过去五十年了。说给你听是要你心里有数,这里是天下四海万物的机枢,不同于民间,更不同你家乡那般山清水秀清浅明朗,警惕戒备些子有好处。”乾隆一笑,“你是个一眼能看到心里的人,不会有人伤害你,何况有我在!”
正说着:闲话,忽然隐隐听见千秋亭北澄瑞亭一带有嬉闹人声。二人寻声望去,一带竹林挡得严严实实,隔林似乎是有一群小孩子捉迷藏的样子,有笑的,有拍手的,有叽叽呱呱说话的,影影绰绰的都不甚清晰。乾隆侧耳听了一阵,一边拾级上着:石阶,笑道:“这是才进宫的小太监了。在重华宫里听大太监调教。大概年节管得不严,都溜到花园子来玩了。”和卓氏道:“小孩子,爱玩的。”说话间踅过竹林,果然见是十几个小孩在空场上玩,却不是捉迷藏,大的约可十一二岁,小的只在七八岁上下,有的盘起一只脚蹦来蹦去撞着:“斗鸡”,有的打陀螺,有的扯风葫芦,还有七八个人围成一堆儿在看什么稀罕。乾隆看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爬跪在地上,在画着:什么。孩子们谁也不认得乾隆,没有理会他们,饶有兴致地围着:老太监指指画画,七嘴八舌议论。
“这是乾清门!”
“这是慈宁宫!”
“这是个女人,怎么没穿裤子,精条条的两条腿,像个妖精!这人有辫子是男人——也没穿裤子。嘻嘻”
有人立刻反驳“外头大闺女也有留辫子的,你怎么知道是男人”那孩子指着:画儿道:“你看,他腿当中没蛋!”就有人接腔“你有蛋么亮出来我看!”一阵哄笑中一个孩子问那老太监“嘿,高疯子,你成日画的什么玩艺儿,是男是女说!”
乾隆这才留意,澄瑞亭前这片砖地上到处都是画,有宫阙楼门,也有男女人物,歪斜扭曲甚无章法,有的画痕新旧重叠,有的已被脚踩得漶漫不清。留心看那老太监,约莫六十岁左右,发辫散乱,后脑勺儿黏得毡似的,前额的头发足有三寸多长,垂落下来遮了半边脸,手里捏一片裁缝画线用的滑石,直勾勾的眼睛看着:地,抖着:手歪歪斜斜地画。刹那间,乾隆觉得他面熟,寻思了一下,又摇摇头。
“老不死的,不说话!尿他!”一个孩子大声叫道。这话立刻逗起一群人兴头,连散在一边的小太监也凑过来,大家撩袍解裤子掏出小鸡鸡,站得远远的努着:劲儿齐向老太监身上撒尿,老太监顿时头脸身上淋淋漓漓都是尿汁子。大冷天儿这般恶作剧,乾隆本来微笑着,一下沉了脸,正要喝止,小太监里不知谁喊了一句“秦公公来了!”轰然之间一齐如鸟兽散,撒丫子跑得一个不剩。乾隆转身,果然见秦媚媚大步过来,知道是太后到了,不等他说话,扯了和卓氏回身,一边走一边吩咐“这是哪宫的太监有病照常份儿医治,这样子是什么观瞻叫人给他剃头换衣裳——还有这群小混蛋,谁管的这么作践人,没调教的,跟慎刑司说,连管带太监,每人赏五篾条!”又问,“这老太监原来在哪宫侍候朕瞧着:见过他似的——”
乾隆一边说,秦媚媚连声答“是”,小心搀着:和卓氏下石阶,又道:“这高疯子是老人儿了,先头在雍和宫跟主子书房侍候笔墨。主子登极他进来。那时候还是高大庸主事儿,他满得意儿的,跟了先头主子娘娘,又跟了现在主子娘娘,又跟钮贵主儿,不知怎的,跟高云从犯了生分,说他偷宫里头字画儿卖,打了一顿撵到北五所扫院子。那年皇上南巡回来,本来他还能回储秀宫当差,不知怎么的就疯了。任谁见了不说一句话,就趴地上画画儿,多少年都这样儿别的奴才就不晓的了”乾隆一边听他说,心里忆着,一时却想不起来。眼见太后从坤宁门那边过来,陈氏和二十四福晋一边一个搀架着:她颤巍巍向钦安殿走,后头跟着:一群太监,忙抢步迎上去,代乌雅氏搀了太后,笑道:“不劳生受二十四婶,这么早的就进来给老佛爷请安了——老佛爷今儿好兴致!儿子就说带和卓氏过去请安的。刚刚儿接见过纪昀和于敏中,说得头昏,就说也到园子里来的,听您说老人家也来了。这可不是母子天性”
“我还成。”太后笑道,“今儿起得早了点,你二十四婶送进来的高丽打糕,虽说好用,怕克化不动停了食,就出来走动走动。走到这里竟还不觉得腿疼!还叫你二十四婶搀吧,你也六十多的人了,这里阳地里暖和,又没风,叫他们搬春凳子来坐着:晒暖儿说话,再去扰和卓家的去!”她说着,和卓氏已经行过了礼,乾隆一迭连声命“芍药花儿,去传懿旨——和卓氏,这是二十四婶,你蹲个万福礼吧!”
于是众人忙碌,有的传旨,有的布置关防,撵去闲太监开殿门搬春凳的来回乱窜,凄静的园子立时喧闹起来。乌雅氏方才和乾隆交接之间,已被乾隆暗中在腕上了一把,见“芍药花儿”是个太监,不禁格地一笑,说道:“芍药花儿——真好名字。”又忙向和卓氏还礼道:“容主儿,您是主子我是奴才,没的折了我的皇粮——老佛爷您瞧瞧,容主儿娘娘这衣裳,这模样——比波斯国进的那个美女牧羊图上头画的还标致漂亮呢!呀啧啧啧这么着:扮出去,那可不是个波斯观音”太后笑着:点头由乌雅氏来搀,乾隆的手又不老成一次,乌雅氏只赔着:笑,陈氏也笑。太后却是毫无知觉,见抬来了紫藤春凳,由她们扶着:坐下了,说道:“方才内务府的那个叫赵什么来着:回我,说和在山东又送进来三百两金子造发塔使。这事我本来无所谓的,既快造成了也就罢了。宫里连两三钱重的金调羹子都化进去了,下头底座儿用金银掺和两搅儿浇出来。皇帝,咱们是天家,自家屋里这些不急之需马虎一点儿无碍的。你就下旨,别那么旮旯缝隙地收罗了——好么”
“儿子听着:了。”乾隆赔笑说道,“母亲太俭省了,这发塔并没有动用国库金子,纯是儿子自己的一点孝心。母亲说的是,下头底座儿可以用金银合铸。既这么着,芍药花儿传旨给王廉,和送来的三百两金子,用三十两打一百把金匙送慈宁宫,余下的化进底座里,不再征用金子了。”因见乌雅氏手帕子捂着:口笑,问道,“婶子笑什么”乌雅氏笑得涨红了脸,说道:“回皇上,奴婢还是笑芍药花儿这名字,这么个麻脸太监黑不溜秋的,喊个‘芍药花儿’跑得狗颠尾巴似的,还‘芍药花儿’呢!”陈氏道:“婶子王府的太监是先帝爷留下的,名儿都不怪,你见得多了也就不怪了——五叔府里几个太监,有的叫‘狗屎’,‘混账行子’‘王八蛋’什么的。有一回五叔嫌菜做得不好,发脾气拍桌子骂‘这菜怎么做成这样,混账行子王八蛋!’两个太监吓得一齐跪下,苦巴着:脸说‘这不干奴才们的事,是狗屎去厨房交待的!’”
话音一落,立时众人笑成一片,十几个宫女叽叽格格笑得东倒西歪,太监们躬背转身咳嗽打跌,只有和卓氏没有听懂,睁着:一双大眼睛微笑看众人。乾隆见母亲一手端着:茶碗笑得浑身乱颤,忙掏出手巾上去照料着:揩拭。陈氏一边给太后捶背,浅笑着:道:“是我不好,看老佛爷呛着:了”
笑了一气,园中气氛已不似安座时那般肃穆,因说起元宵观灯的事,有头脸的女官宫女也来凑趣儿,有说在御花园扎个大龙灯的,有说在慈宁宫设架灯棚的,有说叫宫里太监踩高跷扮百戏耍子的,旱船花轿舞灯再放出象麋鹿那景致在外头也是万万没这眼福。乾隆笑道:“紫禁城赶进来一群野兽那成什么光景这御花园要设筵款待百官,欠庄重了也不好。倒不如索性圆明园里去,宝月楼西海子边那片空场,叫内务府弄热闹起来,又宽敞又展样大方。这么着:可成”太后听着:都笑着:摇头“宫苑里不论怎么摆布,都得不了真趣。他们跳啊舞呀,一想都是些太监出来花梢样子,想笑也笑不出来了。这里出去到正阳门,是北京城最热闹的,先帝爷年轻时候带我去看过花灯,那焰火爆竹、那银山火树、那戏那人宫里头怎么也装扮不出来——先帝爷给我们都是用轿车,玻璃窗户上看了半夜呢!”她眼睛向前方盯着,有些昏瞀了的瞳仁放出喜悦的光,像是憧憬当年风华,又像慨叹时光一逝似川,“唉,五十五年没再见那景致了”
“老佛爷既有这心情,儿子当得巴结孝顺。”乾隆也被她的情绪感染,笑着:说道,“先帝爷能让您看灯,儿子为什么不能索性就大热闹一回,通告京师百姓,我陪您上正阳门观灯!皇后、贵妃、妃、嫔还有——”他瞟一眼二十四福晋,“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福晋都上垛楼上,百官筵宴就设在正阳门内——这么着,百姓们谁不要来瞻仰观光,越发的热闹了!”太后喜道:“敢情是好!这叫与民同乐金吾不禁,是盛世景象——只怕人太多了挤坏了人,鼓儿词里说的拍花贼也最爱趁乱热闹拐人家孩子的。”“这个不碍。”乾隆笑说道,“李侍尧是做什么吃的叫他着:意防护保驾就是了。”说着,见太后微笑着:哈腰起身,便道:“还是陈氏和二十四婶扶着,咱们看花房里的花儿去。”
一众人等又纷纷起身,由乾隆陪着,簇拥着:太后向西行,却不由石阶原路走,沿西门内漫坡石卵甬道:上北,绕澄瑞亭、顺贞门到浮碧亭,一路沿花房隔玻璃天窗看花儿。堪堪到万春亭北,乾隆一眼见高芍药儿回来,身后还跟着:王八耻,匆匆往这边走,便知前殿有事,果然见高芍药对王八耻说了句什么,王八耻站住了脚。乾隆见高芍药一脸讪笑过来,趁太后、和卓氏、二十四福晋和陈氏正觑着:眼看里头的“平地一声雷”花儿,趁步过来问道:“有什么事”高芍药小声道:“傅恒公爷——薨了!”
“”
“福康安进天街报丧,现在军机处候旨。”
乾隆脸上的笑容像被骤然袭来的冷风激了一下,立刻僵住了凝固了,尽知必有的噩耗,尽知“就这几天的事”,乍听之下,心里还是轰然一声,仿佛坍陷了似的沉落下去。惊怔移时,方才回过神,匆匆吩咐道:“着:王八耻叫当值军机大臣带福康安到养心殿,朕这就去——传旨叫李侍尧也进来见朕!”他又站着:略定定心,转身回去,见花工太监正捧一碗蜂王蜜汁献给太后,便命“你先喝一口再献太后!”打叠起精神笑脸又道:“老佛爷,前头又叫儿子有事儿,不能陪您进早膳了。你们只管过去乐子,和卓氏还有拿手的西域舞给您逗闷子呢!儿子这就去,要有空儿呢,再进去陪您,要不得闲,晚上再过去请安。和卓氏小心侍候着:点——二十四婶轻易不进来,多陪陪老佛爷,也要去见见皇后,晚了就不必回去了,陈氏照料着:点”太后笑着:摆手道:“你忙你的去,还有人敢委屈我了”
乾隆拿捏着:步子出御花园,一乘明黄软轿已等在坤宁门北,匆匆几步上去坐了,轿子一滑已疾速前行,迎头到储秀宫门口,笔直的永巷南头养心殿垂花门口看得清爽,纪昀已经到了,和一身白孝的福康安都跪伏在门前阶下迎驾。乾隆下轿,只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福康安,叹息一声,说了句“进来吧”便径自进殿。王八耻王廉忙着:替乾隆除下皮袍,茶未及上,纪昀在前默默引路,福康安踉跄趋步已进了暖阁。
“皇上”福康安仿佛四肢都瘫软了,几乎是贴在地上,从肩到臂都在剧烈地颤抖,平时梳理得极精致的发辫也有些松散,额前的头发足有寸半长,灰蒙蒙的毫无光泽,随着:不计其数的碰头丝丝颤动,哽着:嗓子只连连叫,“皇上皇上皇皇”纪昀和他并排而跪,他虽略撑得住,也是面色灰白目光呆滞,嘴角也有点扭曲,抽动着:似乎想哭,但这个方寸之地是天下中枢之纽,历来规矩最严,别说正月年节间,就是平日说话高声过限,也是君前失礼,只强忍着:哽咽拭泪,说道:“傅恒撒手去了”
乾隆一时没有言语,四边没有着:落似的看看窗外,又仰脸看殿顶的藻井,恍然间泪水一下子溢满眼眶,忍了忍,还是扑簌簌走珠般淌落下来,颤着:手接过王八耻递来的毛巾拭着:泪,声音已变得喑哑“是么这太伤朕的心了才五十多岁呀他跟了朕四十多年就这么去了”他泪眼模糊又看看福康安,仍是连连叩头,喉头似乎什么哽着,全身透不过气来,细白的手指死命地抓捏滑不留手的金砖地面乾隆说道:“孩子朕知道你难过,别这样,别你放声儿哭一场,哭吧别怕”
福康安“呜”的一声放开了嗓子,身子转侧着,抽动着,扭曲着:号啕大哭,几乎要软瘫在地上。长声一恸中乾隆泪落如雨,满殿宫人想到傅恒平日待人,无论贵贱从不气势凌人,简易平和恩宽施下,此时此刻无不动情动心,都陪着:唏嘘流泪。纪昀随福康安哭了一会儿,心里略觉舒畅,思量还有许多大事安排,抽泣着:拭泪收摄,说道:“傅恒虽去了,他一生轰轰烈烈,上领皇上异数恩隆,下昭百姓明明之德,煌煌功业建树青史,由散秩大臣累累超迁居一等公,诚为我辈臣子模范。生荣而死哀复有何憾!现逢新丧,有许多恤典节仪还要安排,皇上不宜为此过于伤怀,福康安更要引荣节哀,诚谨思孝,妥当送归傅恒,移孝为忠,才能使傅公惬怀于地下”说罢,忍泪连连叩首。
“辍朝三日为傅恒发丧。”乾隆雪涕拭面,待福康安止泪,这才说道,他的声音变得又浊又重,仿佛斟酌字句似的说道,“纪昀代朕拟一篇祭文,由皇子永到傅府致祭陀罗经被是早预备了的,朕原是还有一线希冀,所以没有赐,就由纪昀和于敏中到府颁旨赐与。其余礼仪照一等公丧葬由礼部议定报朕知道。”他沉吟着:又道,“至于恤典,傅恒要入贤良祠这不消说得,大丧完毕送傅恒丹青绘像入紫光阁悬供。福隆安着:加一等伯爵,福灵安加二等伯爵,都进散秩大臣听用。福康安系傅恒正配嫡子——你这就承袭你父亲爵位,进一等公。”
伏跪在地的福康安身上颤了一下。纪昀的腰也向上挺了一下,前头的赏赉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傅恒在百官军民中的威望信义,他一生的功业,当得皇帝这些恩赏。但“一等公”是人臣的极峰功名,前代当今多少勋戚贵介沙场上头滚打一辈子也未必挣得这么高的爵位。轻与轻取不但招忌,连后头进步的余地也一点没留出来,这于福康安有什么好处乾隆一直想提拔福康安这谁都知道,几次议加三等公军机处都顶了,这刻突然又超擢为“一等”!纪昀思量着:不妥,但要他单独“顶”,他没这胆量,且是此刻情势,万不能在傅恒恤典上反复驳难,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只作沉思状,暗中用腿“有意无意”碰了一下福康安。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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