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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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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一撂子。翻了翻后边,是查抄清单,看前边奏章,也有洋洋四千余言,一色的端笔钟王小楷,版印的那般齐整。于敏中本来的,立时醒得双目炯炯,一目十行捡看里头关乎于易简的劣迹,待到看完,汗湿得奏稿边都有些潮了。
“于公早!”于敏中正闷着:发呆,纪昀一头笑一头从外头进来,扑风而入还带了一股硝火味儿,说道,“看来不但当官爱财,老百姓迎财神也满起劲儿——五日财源五日求,一年心愿一时酬。提防别处迎神早,隔夜匆匆抢路头——钱真是个好物件儿!现在街上满街都是爆竹花纸,大栅栏那边我去看了看,有的地方积了有一尺厚!想着:你未必睡得好,宫门启钥我就进来了。”见于敏中一脸呆笑,又问“有什么要紧事么”于敏中绷着:嘴唇,用手推推那份奏折,说道:“刘墉的。你看看吧。”
纪昀凝住了神,取过奏折来。他和于敏中看折子方法不同,先看了题目,接着:又看折尾
据此,国泰于易简贪墨婪索、侵吞库银、中饱赈灾款项情事昭然。其伪饰手法魑魅伎俩,与臣等陛辞时皇上庙测若节符合焉。仰思圣聪高远洞鉴万里之明,返观二人营苟狼狈害民坏法之情,蜉之计,臣等不惟深恨其阴微鬼蜮跳踉欺君,且笑其蔽惮智能,悯其穷愁无计也。用是合词奏复,请将国泰于易简即行锁拿进京到部严谳,勘定典型付诸国法,以彰我皇上至公爱民之圣德。
至此,纪昀已知奏章大致趋向,但面前这位同僚就是“贪墨婪索”犯官的哥子,该怎么说话呢纪昀装着:翻看前文,多时才抬头道:“这是不能延误的,得立刻请见皇上。我们一道:进去,看皇上有什么旨意再说。”
“我一夜没睡,精神都有些恍惚。今儿你当值,就由你送进去吧。”于敏中脸色苍白,带着:掩不住的忧郁淡淡说道,“易简这样子,事关他的案子,我也该回避的。”纪昀品不出他的滋味,也觉无话安慰,只好笑道:“我知道。这事放谁身上心里也不好过。但皇上没有为易简的事疏淡了你,你要回避了反而是自己有心障。这就不大好。”正说着,见王八耻进来,便问,“皇上有旨意么”王八耻道:“皇上在养性殿,有旨叫于敏中进去,说纪昀要是已经来了,一道:过去觐见。”
“是!”两个人一同恭肃回道。
但养性殿坐落何处,纪昀和于敏中都不知道。平日召见奏事听政,大抵都在乾清门或养心殿,偶尔后宫接见不在储秀宫钟粹宫这些地方就在太后的慈宁宫。初五还是大年节中,后妃们都在绕着:皇后皇太后色笑承颜天伦乐子,怎么选了这么个冷僻去处见大臣心里诧异着:跟在王八耻身后走,从景运门出去,北边是皇子读书所在的毓庆宫,迎面奉先殿宫墙向南延出,只能向偏南走,像是要去御膳房的模样,到九龙壁西二人才知道,这里直北而去又是一条长巷,比永巷还要深,连紫禁城北墙都一目了然,逶迤沿长巷向前走,过宁寿门皇极殿到宁寿宫后,王八耻见二人傻子进城般呆看,笑着:指点道:“这西边是茶库和绫库,这里向东就是养性殿——二位大人看,这里还有座花园,没有御花园大,比御花园更精致呢!”纪昀偏脸隔墙眺望,果见宫墙里乔木森森树影婆娑,只在墙头露个树尖儿,似乎都是长青树,不禁叹道:“宫里制度不栽大树,我以为只有御花园有树呢,哪知道这里别有一洞天——园名儿呢”
“就叫‘乾隆花园’。”王八耻带二人到宫门口,一边叫人进去奏知,笑道,“制度——皇上的旨意就是制度——这些大树都是去年夏天移来的,大热天儿栽树您道:容易的都活了。这有讲究,和卓主儿是天山人,那都是红松,所以这园子里头都仿着:天山的景儿;主儿爱清静,皇上下旨修缮了这处宫,谁也不挨边儿,主儿爱花,这里头暖房里头养了几千盆;主儿是信木哈木哈的,里间还修了斋宫——除了王廉,高凤梧能进这宫里头,连我也只能在这外头侍候呢!”于敏中满腹心事,只听他一口一个“主儿主儿”无心寻味,纪昀愣着:半日,才想到这奴才把穆罕默德记成了“木哈木哈”,却也暗自惊讶容妃如此优蒙圣眷,不知是何等人物笑问道:“为甚的不许你进去呢”王八耻无奈地一笑,说道:“主儿嫌我的名字太丑,高凤梧有福气,和亲王爷给他改了个名儿叫高芍药儿,是个淫花儿,偏主儿不讨嫌这芍药花儿,就选来专一侍候了。”说着,便见高芍药儿打里头出来传旨“纪昀于敏中晋见”。二人忙答应着:跟进去,沿游廊直趋养性殿。一路两边太监都是小帽长袍,宫女头发都打散了,梳着:一丛丛小辫子,十几二十根不等,装束俨然便是新疆姑娘,锦裙筒靴的,二人也是见所未见。在滴水檐廊下趋至殿口,报了名,觑着:眼瞧时,更吓了一跳,原来乾隆穿着:白蓝两色条子长袍,油皮长统靴子套着:酱色江绸裤——打扮得活似清真寺里的阿訇。一个青年女子也如宫女那般打扮,坐在案前用手虚拟弹琴,乾隆站在她身后,满脸微笑半偎着:把手教授。两个人只看一眼便垂睑低头,心里兀自扑扑直跳。
“你们来了进来吧。”乾隆一笑离开了容妃,招呼二人进殿,命人看座了,说道,“和卓氏是西域人,不同中原礼教,朕也不拘束她,你们也可随便些——和卓,这是朕的两位大臣,和你那边的宰桑的职务类似吧,他叫纪昀,这位叫于敏中,来给朕回报政务——把你煮的奶茶赏他们尝尝鲜儿!”
和卓氏向二人微微一笑,说道:“遵从博格达汗的命令!”站起身来,这是那种让人一见忘俗的女人,大约只可二十上下,上身穿一件敞口紫绒对襟坎肩,直接套着:件藕荷色水泻褶裙,脚下一双软底皮靴只露出脚尖儿来,动一动裙摆飘闪,不舞亦舞;掐金线小帽下一条大辫子都由小辫子总成,婀娜纤垂直至腰际,白得汉玉一样的瓜子脸上,鼻梁似乎比中原女子高了些微,几乎没有任何修饰,生就的润玉笑靥,天然的眉黛翠烟,配着:一双清湛如水的杏眼,不嗔亦嗔不笑亦笑。纪昀不禁暗自嗟讶西域边陲之地,能出这样的绝尘佳丽!于敏中却想红颜是祸水,皇上跟前有这么个人物,未必是什么好事。和卓氏却不理会这两个男人心思,无声一笑翩然而去,旋即用玉盘托着:两小碗好茶出来,一人奉上一碗,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说道:“宰桑、纪、于,真主保佑你们。奶茶,请喝——”
“谢贵妃娘娘赐!”两个人忙都起身一躬,小心翼翼捧起奶茶来,因为离得近,果真嗅到她身上隐隐一阵香味,悠悠的清淡宜人,似兰又似麝,又似上好的细藏香。于敏中是道:学,忙闭住气,纪昀呷一口奶茶,恭谨地说道:“娘娘制的奶茶好!臣在承德喝过蒙古人的,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这真是臣的福气。”于敏中只道:“果然是好!”又道,“这殿里这么大,没见火盆子,怎么这么暖的”
乾隆趁他们喝茶说话,已经更了衣,只散穿一件酱色江绸夹袍,套着:件石青风毛坎肩,脚下也换了青缎凉里皂靴,就案后木榻上盘膝坐了,笑着:说道:“这是依着:容妃西边的地炕仿的,地下过火,当然很暖和——说说差使吧。”见容妃要退,又道,“你就侍候我们喝奶茶,不必退避。后妃只一条,不要干政,不谈国家大事就是——你听听,也知道中原天下是怎么回事,顺便学着:听懂汉话。”就有一个女翻译在旁叽里咕噜说了一遍,容妃一笑躬身从命,手里取过一个扎花竹夹子坐了桌边,反复观玩研究那套绣花家什。
纪昀双手将刘墉的折子捧着:给乾隆,说道:“这是山东刚刚发到的,请皇上御览。于敏中接到,因案情涉及于易简,他要援例回避,恰皇上传旨召见,我们就一齐进来了。”乾隆信手翻开,看了看题目,默然放下了折本,说道:“颙琰在兖州,初一接到他的请安奏事折子,也讲到国泰在山东口碑不好,说‘国泰守山东,齐鲁民不安。易简看藩库,库里老鼠哭。’朕想还不至于的吧于易简写过义仓论,恤民之情溢于言表,国泰从笔帖式升到巡抚才用了几年他们就这样子报朕的恩!他们果然是敢!你们想必是看过折子的了,说说看,怎样办他们”他说着,已经涨红了脸,出气也变得粗重急促,喝了一口茶,拧着:眉头眯缝着:眼不再言语。
“于易简是我的弟弟,诚恳奏告皇上,我原是盼着:钱沣所奏与事实有误。”于敏中压着:声气,嗓子里已带了哽咽,沉痛不能自胜地说道,“各省库廪或多或少都有些亏损空额的,只要他不受贿,我也还能谅解他。皇上,看这份折子我真比受刑还要难过。他和国泰平时不甚相合,有些龃龉,但买卖官缺,婪索属员这罪都一样可恶。看到他贪受赃银两万多两,我真是心胆俱裂痛不欲生。他不但欺君欺祖,也辱我于氏一门清望,真不知我这军机大臣颜面往哪里放”唏嘘着:拭泪,又道,“这没什么说的。我以为不必再交部议,就命刘墉在济南将此二獠绑赴西市就地处决。家产充公,家人发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他顿一下,又道,“家门不幸出此逆弟,我也无颜忝居机枢面对群僚。已经不宜在军机当差。也请皇上下旨罢黜。”
乾隆听着:也喟然叹息,摇头道:“这没有株连的理法。隆科多当年触法,他弟弟照样升官,鳌拜有谋逆的罪,也没有株连家人,圣祖和先帝立的有例规在。你在军机处。如果从中干扰阻挠,刘墉和办差不能这样顺当,朕若不信任,也不会让你留在军机——刘墉查抄他们,已经轰遍了山东省,颙琰在折子里也说了,朕叫进你,就为告诉你不要不安。不要为易简的事自疑,各人是各人的账,该怎么办怎么办。”于敏中一边听一边流泪,说道:“世宗爷时杀张廷璐,张廷玉也在军机。臣一定学张廷玉义而灭亲。感戴皇上圣明隆恩,真是无辞可对,只拼命办差补报万一罢了”
“处分的事臣以为稍缓一缓为好。”纪昀自觉无事身轻,却也要做出难过模样,说道,“亏空的数目已经出来,婪索贪贿到底是多少,还没有弄清楚,不能定谳。既然亏空,就要补足它。这要着:落到山东各府县官身上,还有前任巡抚藩司,已经调离山东或已经罢退告老疲弱病残官员,在任内的事都要查清,分别酌情料理。甘肃王亶望勒尔谨一案和国泰一案类似,通省官员一律锁拿勘定,然后奏明请旨才是正理。”乾隆听着,仰脸想了想,又问于敏中“你以为纪昀意见可行否”
于敏中撕掳开了自己,已觉轻松许多,嘘了一口气说道:“纪昀意见是正理。但臣以为甘肃一案不宜为例。如今吏风又是一变,前头端掉甘肃一省官员,这里又端一省,其余省份官场易起惊疑慌乱。我想,杀掉为首的,其余道:府州县官员,按亏空账目分别摊账,责成限期补足。这样,既能震慑墨吏,杀一儆百,又不至引出别的枝节,似乎好些。”他这一说,纪昀立刻赞同,说道:“于敏中建议好,请皇上裁夺。”
“吏风一变是实,城狐社鼠强盗横行,只能诛杀强盗不问狐狸。”乾隆说话声气有些接不上来,艰难地道,“就是这样办——还有更深的一层,甘肃一省吏治全坏,山东一省又是全坏,老百姓就会想,我这一省要来查也是‘全坏’,奸民宵小之徒许就会造出些异样的事端来。啊这真是不得已的事。论起理来,真该有一个杀一个,该端就一窝端了他的”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颤抖,端起杯来兀自抖个不住,自觉头晕目眩,又放下杯,说道,“湖南布政使叶佩荪原和国泰同在山东,国泰在省如此倒行逆施,他岂有不知之理下明旨给他,让他将在山东任内时所有见闻,国泰等如何贪纵营私之处,逐一据实迅奏。要敢瞻徇隐袒——”他哼了一声,阴沉的声调竟吓得纪昀眼皮一个哆嗦,却听乾隆又道,“就这个章程,纪昀拟旨给刘墉!”
纪昀忙答应起身,高芍药把他引到殿角,铺好纸便橐橐磨墨。纪昀见乾隆似乎还有话要说,就案边一手握笔鹄立,听乾隆说道:“受贿行贿的事不能含糊混淆。买缺卖缺,不但国泰二人守口如瓶,行贿那些下作劣员,明知与他同罪,岂肯和盘托出呢这要委曲开导,说明行贿不是各属员乐为,国泰于易简淫威之下,有不得不从之势。这事情既然出来。只能照规矩办,只要认罪,朕实不忍似甘省那样复兴大狱——就这个意思,文字你自己斟酌。”“是。”纪昀答道,略一思量便即动笔。
乾隆见于敏中仍旧呆呆的,说道:“毕竟是你的弟弟,还是撂不开手啊!王法无亲国法无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世宗爷当年诛杀弘时,那是朕的亲兄长呀尽自他不兄,朕不能不弟,他死了的十几年里朕一想起就不好过,有时睡梦里乍的一醒,想起来就再也睡不着:别想这事了,看罢咧,他们部里议定了再说,但有一线生机,朕还要施恩的——和卓,有什么新鲜果子取给我们用!”
和卓氏听不懂三个男人方才议的什么,学了几句汉话便索然无味,正专心致志理着:一堆彩线,认那空心绣花针,研究学扎花儿,听见叫自己嫣然一笑起身,进内殿去,旋又端着:一大盘水果,什么紫葡萄、绿葡萄、葡萄干、哈密瓜、霜果鲜灵果香袭人艳色杂陈煞是好看,一边摆放,一边笑道:“皇上,宰桑请——吃。宰桑你不(高)兴——乌鲁玛依阿罕柯应”
“乌鲁玛依”于敏中顿时堕入五里雾中。
“啊我猜中了,这很难过的!”和卓向乾隆孩子气地一笑,说道,“宰桑,这样不好”她的字腔咬得很真,但四声几乎都错了,听起来有点怪,她开始说番话,呜里呜噜的十分清脆流利好听,像是在安慰于敏中,又像在描绘着:什么,但于敏中已听得稀里糊涂之至。写完旨稿刚过来的纪昀也是一脸茫然。
乾隆却听得极其注神,偶尔一笑忙又倾听,末了,说道:“蛮好听的,像温泉漱玉——你且不要翻译,朕已听了个大概。她说‘宰桑这样忧伤,一定是哪个帐房的姑娘拒绝了你的求婚。你的财宝和权势和你美——美丽的梦想顿时委地为尘!不要忧伤,冰清玉洁的姑娘在遥远的前方等待着:你。你虽然没了星星,真主会保佑你得到明媚的月亮——朕翻得可对”他问那位站在榻边的翻译女官。那女官惊讶地笑道:“皇上翻译得真好!奴婢下辈子也想不出这么好的词儿——原来皇上学过天山南路番语”乾隆笑道:“只怕有心人耳——敏中,虽然贵妃劝得文不对题,她可是一片好心呢!”
于敏中早已臊得面红过耳。汉人道:学,最怕说“情爱”二字,听见人说“人欲”便要掩耳而逃的,哪堪这位不通中原世事的贵妇人连篇累牍劝自己“情场失意”要想得开——前头还有更美的女人在“等着”辩不可辩,驳无从驳,又羞又闷间经乾隆提醒,讪笑着:忙谢恩,说道:“臣必努力养性,以期不负贵妃娘娘愿望。”纪昀也道:“娘娘真是善性人!”乾隆给和卓氏译了,和卓氏抿口含笑听着,说道:“这里,养性殿的名字,善性好!”见他们接着:要议正经事,又退了回去。
经一阵说笑款语,本来肃重沉闷的场面宽缓了许多。乾隆看着:旨稿,虽没了笑容,却也不再带着:狞恶之容,要过笔提着:勾勒增减几字,沉吟了一会,又遭“刘墉三人实力办差,卓有实绩,要奖升。和你们一样,刘墉和着:补进军机大臣,刘墉仍兼管刑部部务。钱沣”他凝视殿角,又摇摇头,“这是可以大用的人才,他有些长处你们不能及,常人也未必看得出来,升得太快容易招人妒忌,进——右副都御史吧,再给他加礼部侍郎的衔,不实任部务。传旨给刘墉,就在山东勘定国泰一案。叫钱沣进京引见!”
右副都御史,这是正三品品级。钱沣现今是进拔不久的四品官,若按资循例升擢,至少要六年考成“卓异”才能转简到这位置上,乾隆的话语里透出来,似乎还委屈了些钱沣!更怪的是平空加了礼部侍郎的衔,若实任缺就是正二品,且右副都御史是主掌纠劾武员的长官,又文又武的集于一身,也是前所未有。纪昀和于敏中学术不同,都是胸罗万卷识穷天下的人中之英,但都觉得越来越摸不透乾隆的心思,他们真的也是看不出钱沣有什么令人刮目的能耐,直能如此深蒙圣眷!二人对视一眼,于敏中道:“山东一案,首起钱沣弹劾国泰,查办案件钱沣只是参佐,臣还是以为升拔得快了些。太平盛世政治中和,擢级太骤容易启幸进之门。”
“不是幸进。”乾隆淡淡一笑道,“和亲王看准了的人,累亲王派人跟踪儿查考钱沣历任各职情形,没有经过吏部,所以你们不知道。你们说是异数,就算异数吧!”这么着:一说,两个人都噤住了不敢言语。乾隆又道:“敏中是循资格进军机的,纪昀就不是。还有张廷玉,圣祖手里的高士奇一日七迁,那难道:不是太平世你们执掌军机,总揽天下政务,不要让规例拘得成了木头人,心都成了阴沉木就想不好事了——是么”
“是!”
乾隆“嗯”了一声,起身在殿中背手游步,一边皱眉思索,一边说道:“虽然不能一窝端,却不是不想端了它。就事论事料理,朝廷就见小气了。要借这案子整顿一下吏治,振作一下官场。各省道:府、各部藩库,连同兵部武库、被服、粮库、铜政、盐运司道:、内务府各织造司库,统下一道:明诏,清理自乾隆二十五年以来的积欠。凡亏空的如实报上,不记档,不予处分,酌情可以减免赔补,数额大的可以展缓偿还日期。已经查实的,正在查实的要从速结案,着:实严办几个。不然,下头各省又以为是虚应故事,整顿就又成了一纸空文。”他思索着:又道,“像詹平正、马效成、卢见曾、翁用俭几个,这边朝廷查他的亏空,他在外头仍旧买房置地,还有人保举他们升迁。着:实都是些恶浊劣员。传旨给吏部考功司,问接了他们多少钱这般替他们张罗!传谕户部,查清多少算多少,奏上来查抄了,有不明白的也就明白了!”
点了四个人的名字,其中便有卢见曾。纪昀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一眼乾隆,乾隆却在看于敏中。于敏中道:“皇上明鉴,以往虽没有专门下过明旨布置清查亏空,但凡每次涉及钱粮案子,圣谕里都有所垂训,这样一道:诏书剀切激告,确实有振聋发聩的效用。不过,臣以为似乎不宜明说‘减免’二字,以示皇上决心。待亏空数额查清,有些积年呆账,事主已经破落亡故的,皇上可以特加恩典。这样,事前就不至于说那些亏空官员心存怠玩轻忽了。”乾隆笑道:“就依你。还有个消息,颙琰在山东发现了林清爽的踪迹,他就在兖州一带传布邪教!颙琰已经暗中有所布置。于敏中可以写信给山东按察使葛孝化,山东周边道:路都要封锁,让太湖水师携同破案,务必拿住林清爽,防着:他下海逃亡台湾。朕已经有密谕给台湾知府秦凤梧,令他着:意防范。”于敏中忙道:“是!已经接到葛孝化的信,原也预备请示皇上的,我这就布置。葛孝化是阿桂的门人,还是会办事的。怕的是走漏风声,惊走了林清爽,他不敢通知缉捕厅,绿营又不归他管,现在山东巡抚布政使都已经出缺。不如由葛孝化越级任巡抚,以便事权统一。”乾隆便看纪昀。
“兖州曲阜是圣人故居,汉人文明渊源之地。”纪昀忙从卢见曾的事情中抽回自己的思绪,字斟句酌说道:“林清爽为什么选这地方布道:传教一来这里历来主佃不合,年年都有刁佃抗租的事,易于激起事端,二来也许想借倡导汉家文明行谋逆背反之实,事成可以就地啸聚抗拒征剿,事败又能随地下海逃亡。这人奸滑实在易飘高之上!”
乾隆听着:已经凛然动容,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从伪朱三太子杨起隆发端,至三藩之乱,乃及后来的诸多谋反造逆的绿林豪强,都是从满汉有别、驱逐鞑虏为号召扯旗放炮的,朝廷自己就是“夷狄”为主,听见“华夷之辨”四个字,就像虫豸被针刺了一下,立刻就蜷缩成一团。昔日“为明复仇”占了江山,这里头有个于情不合于理不顺的心理,亡明即是亡汉。这片乌云像梦魇中的鬼魅一样追逐着:大清的每一代皇帝,难道:在建国一百多年之后,这个亡灵又来惊吓他的梦寐乾隆此刻心情一阵紧缩,如今情况不比康、雍年间,也不比乾隆初年,确实有点树大中空,要起一阵台风会怎么样仿佛不胜其寒,他打了一个冷颤,勉强笑道:“纪昀确是高屋建瓴,这个林清爽不是寻常绿林匪盗。近几年时时有谣传,说朱三太子在爪哇国起兵造反什么的。居然仍旧有人相信!也不想想,崇祯甲申年到现在已经一百三十年了,什么‘太子’能活到如今朕看还是个华夷分界的心思——与其说是轻信谣诼,还不如说有人心里宁肯愿意有这样的事。这是国家绝大根本政务,万不可掉以轻心!”
“要防着:兖州府出事,出事要能随时扑灭。”纪昀脸色青黯,取出烟荷包,往硕大的烟斗中按压着:烟叶,他的手指都有点抖动,“我嗅着:今年这个年关气味不正。南京年前赛神,听一个叫姚秦的道:士讲法,在玄武湖上有五千多人聚听,讲的不是黄庭、道:藏,是‘万法归一’,这题目就十分可疑。北京、直隶没有那么大声势,但暗地串连得猖獗。山东山东素为绿林渊薮,从国初刘七,到蔡七,直到近年王伦之变扯旗放炮成了风气。现在国泰被拿,通省官员心思都不在民政上头,恐防有人点一把火,事情就大了。我想,十五阿哥不肯公开在地方官跟前出面,或许也是嗅出气味不对。皇上,我和敏中都不懂军政。葛孝化这人我也略知一二,官场油条,应付一下平安局面还成,大事他办不了,能不能派个熟悉军务的去调度一下——比如福康安,我看就成。”乾隆怔了一会儿,笑道:“纪昀有点杯弓蛇影了吧不过,不以危言,何能耸听呢朕已经有旨意,阿桂布置好黑河军务就回京。军务上的事,你们把情形都用书信写给他,以免回来还要再看折子。京师是李侍尧,江南南京让金着:意留心,山东既然刘墉在,由他主持,葛孝化用心巡察。有什么事随时和你们联络就是了。”他手一挥,“从现在到元宵,还有十天,累你们不能休假,也不要再轮值了,都住军机处,防火防贼防闹事。就这样!”
“是!”
两个人忙都起身答应。待要辞出,乾隆又叫住了,笑道:“你们稍停一停。贵妃的厨子正烤全羊,立时就好的。料你们也没进早点,就这里赏你们用了,再出去办事不迟——她那里只有肉孜节、开斋节,还有斋戒月,不过年,和中原习气大不一样,你们也来领略一下西域风味。”纪昀二人便又笑着:坐了。纪昀说道:“怪道:的宫门前没有悬春联,原来容娘娘家乡风俗不过年!不过,这里牛街一带穆斯林也和平常人家一样的,娘娘随乡入俗,也就是中原人了,人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嘛!”
他们说话及容妃,她已在认真谛听,似乎不甚明白,待女官翻译了,问道:“皇上,这位宰桑想听唱歌吗”
“啊”乾隆一怔,接着:哈哈大笑,“对,对!他想听唱歌,朕也想听呢!你们那里的女子人人能歌善舞。这会子政暇,你尽情唱一首朕听,他们就便儿也沾点清惠!”
和卓氏含笑挽首,两手轻拍了一掌,几个番妆侍女各持乐器款款从偏殿出来,向四人弯臂行礼了,主乐的一个点头会意,手鼓撞铃月琴热互普旱雷破寂般拔空而起。和卓氏皓腕轻舒倩步盈移,翩然起舞,女官站在乾隆身后轻声翻译,听她唱道:
萨里尔山口云烟漫漫,
云烟中半隐着:透明的冰山。
蓝天下牧场上挥舞着:长鞭,
把歌声直送到遥远的天边
阳光下广袤的草场碧色连天,
清清的河塘边百花舒展。
我骑着:马儿走遍天下,
梦儿里故乡的影子总在牵念
歌词儿在纪昀于敏中耳中听来不算雅致,但周匝妙音鼓奏声调铿锵清节明快,伴着:令人目眩的舞蹈,听来直令人飘然欲仙,一时乐止歌歇犹自余音袅袅。静了一刻,乾隆三人便笑着:鼓掌喝彩。和卓氏和蔼地笑着,见两个厨子抬着:大木条盘盛着:一架烤羊过来,忙着:洗手了用小刀就条盘中分割,先献一盘给乾隆,又分给于敏中纪昀,说道:“我唱得不好两位宰桑不要、笑话。请主人——用,请——用。”
“这样的歌舞谁敢说不好”于敏中叹道:“我学生还是头一回聆此妙音,真是福气!皇上很可以让畅音阁供奉们按曲谱出来,唱给太后老佛爷听,老人家准是高兴!”乾隆道:“已经给太后听过一回了,太后乐得前仰后合拍手打掌的,说和蒙古歌儿味儿不一样,意思是一样的。太后还诧异‘你那脖子就那么平着:一晃一晃的,别闪着:了罢’说得大家都笑得不得了呢!”纪昀却十分眼馋那只全羊,烤得油亮焦黄,热油兀自泛沫儿咝咝直响,羊肉香伴着:不知什么作料的香味直透心脾,半点膻味儿全无。见乾隆先下了口,喜得道:“臣又要大快朵颐了!”捧起一只羊肘便咬一口。于敏中惜福修边幅,只学乾隆样儿一点点咬着:品嚼。一时乾隆便吃饱了,纪昀也不敢真的放肆无忌。宫女们端水来给他们净手。乾隆笑道:“这剩下的都赏纪昀,往后有的你吃的羊肉——不过你不能白吃,容妃只是口谕晋了贵妃,你打点胸中文章,写篇册文来!”
这在纪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答应着:“是”,已在打腹稿。芍药花儿捧砚拂纸,就桌上写道:
尔和卓氏,秉心克慎,奉职惟勤,懿范端庄,礼容愉婉。深严柘馆,曾参三缫之仪;肃穆兰宫,允称九嫔之列。前仰皇太后慈谕,今册封尔为容贵妃。法四星于碧波,象服攸加;贲五色于丹霄,龙章载锡。尚敬夫恩渥益克懋夫芳薇,尔其钦哉!
“好!”乾隆就站在纪昀身后,看着:他写完了,击节称赏道,“词文并茂,毓华端庄,典故也用得允当。仓猝间能出这样文章,纪昀不愧第一才子!”
这“第一才子”是早就在朝野流传共识的了,乾隆却是头一次面许。纪昀一阵兴奋,瞳仁中放出狂喜的光,连身子都觉得轻了许多,但几乎一刹那间他便意识到了失态乾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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