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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鬼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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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上的事最痛苦的莫过于此,做恶之人赤·裸裸地嘲弄你的不自量力,而你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那种感觉就像两把刀,反反复复在你的心头切割交错。

    是如此让人难以忍受。

    整整三天三夜,她不吃不喝跪到膝盖肿痛形神憔悴,可依然没有悔到什么,也没有悟到什么,最后终于力不能支地晕倒在地。

    醒来后,只有画中君在她身旁。

    平日里风仪无双的君子,此时竟显得如斯憔悴,他温柔地望着她,忧伤的双目是刻骨的心痛。

    他说:“以后不准再这样倔强,你没有做错,也已经尽了力,可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不是每一件事你有好的初衷就能得到好的结果。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希望你平稳安乐地活着,首先保护好自己,你明白吗?”

    她怔怔地听着,神情杳渺,忽然低声问道:“你说,我母亲她是个才女,是真的吗?”

    画中君一愣,微微点头:“是的,她书画双绝,博览群书,当年未出闺阁之时,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夏芩低下头,过了好久才道:“可她从来没有表露过这些。在她的眼中,只有那些实实在在的善,其他的,都是虚妄。我……终究让她失望了,是么?”

    画中君眼神微动,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道:“你们是不同的人,她并没有对你失望,真的。”

    她笑了一下,一滴湿润落了下来,在她面前晕染开一团印迹。她点点头,缓缓地挪下床来。

    夏芩来到那间偏僻的接待室。

    房屋古旧,四面翘起的檐角上吊着四个特殊的瓶子。风一吹,瓶子便会发出轻柔的嗡鸣声吸引着四方流落的游魂。

    她在接待室的桌上放下一朵纸折的莲花,就像一个小小的邀约。

    如果你愿意超度,那么我会帮助你。

    如果你仍然心有不甘,那么我只能告诉你……我会尽力。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间房屋。

    庞天石许久没有现身,不知道是对她这个不靠谱的中间人心灰意冷了,还是他突然自己想通了自行超度了。

    山门又恢复了宁静,门可罗雀萧条死寂的宁静。

    连那些常来寺中帮忙的善男信女也不见了踪影。

    只有夏芩慧静慧心三个家养弟子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清理着被毁坏了一半的寺庙。

    直到某一天一声凄厉的哭喊打破这种宁静。

    柳絮漫天,如一场柔曼的飞雪,林间的鸟儿在其中穿梭嬉戏。

    开门的慧心被来人花了一脸的浓妆下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哆哆嗦嗦地问道:“这位、这位女施主,您、您有什么事么,鄙寺、鄙寺已经没有东西给您和您身后的这几位施主砸了。”

    闻言赶来的慧静表情高冷地挑了一下眉,似乎挺意外这个性情绵软的小师妹还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言辞。

    紧跟而来的夏芩一眼便认出这位妆容可以吓鬼的妇人便是吴夫人,而她身后横在门板上直抽抽的男子自然便是他的宝贝儿子吴少爷,或者说是庞少爷。

    吴夫人听到慧心的话后哭得更厉害了,猛一眼看到夏芩,不管不顾地便扑了过来,悲泣道:“……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家昌儿,让他、他走,你要什么,我、我都答应……”

    她面容悲戚口齿含混,抽抽噎噎地说了什么夏芩也没有听清,就看到一脸眼泪鼻涕向自己糊了过来,她情不自禁地便往慧静身后躲了躲。

    慧静错开身,愈发高冷地挑起眉,似乎更加意外这个平时总端着的小师姐还能有这番举动。

    夏芩硬生生地止住脚步,脸色发青,强自镇定道:“吴夫人,无论你信不信,我都只是按照逝者的遗愿向你传话。我不图你什么,更无害你之心,请你理解。”

    吴夫人一把拽住她,那日里高高在上慵懒华贵的美人形象全然不见,涕泪纵横的一张脸上,竟显出皮肤松弛鱼尾纹丛生的迹象来,生生无情地打碎了一个美人不老的童话。

    夏芩僵直着身子向后保持着距离,面无表情地想,原来书上说的美人啼哭仿若梨花带雨都是骗人的,骗人的啊。

    最后赶来的定逸师傅,一眼便看明白了事情的由来,她连忙上前为门板上的青年把脉,凝神片刻说道:“脉弦伏而滑。是受惊气乱,挟痰逆升之症。开两剂安神祛痰的药服下去即可,施主不必忧心。”

    吴夫人渐渐平静下来,既悲伤又感愧,抹着眼泪说道:“多谢师太,昌儿做的事我已经听说了,都是我这当娘的没有教好,我愿意为贵寺捐助善款重修佛身重建寺庙,只求那个人、那个人不要再来纠缠我的昌儿。”

    当她说到“那个人”时竟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夏芩明白了,她说:“其实,那个人是不会伤害吴少爷的,或许,他只是想让你们明白他说的话是真的。”

    吴夫人的目中蓦地暴发出一道雪亮的光芒,但不过一瞬,她便垂下眼皮,掩饰地试了试眼睛,说道:“我只希望逝者安息,只希望能够让我和昌儿平静地生活,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都不求。”她低下头,声音谦柔而坚决,“请师傅们成全。”

    真相就在眼前,不是她不相信,而是她执意置若罔闻。

    夏芩的心沉下去,还想说些什么,定逸师傅已经平和道:“贫尼会让小徒转达施主的心愿,并为亡者诵读金刚经,助他早入轮回。”

    吴夫人低下头,眼泪落下来:“多些师太。”

第8章 水中鬼(8)() 
在夏芩的想象里,吴昌珉少爷之所以受惊病倒,无外乎是庞天石借用他的身体小惩了他一下,或者通过他的身体亲自向吴夫人对话。

    然而事实却是,当吴昌珉少爷心烦气躁地踹向路边一个挡在他面前的乞丐时,庞天石立刻附上身,硬生生地收回那条踹出去的腿,使那具身体呈现出前后极度不一致的和蔼微笑,僵硬地扶起地上的乞丐,并奉献出全身的财产。

    以至于那乞丐受宠若惊至战战兢兢,接过财产时呈现出某种半身不遂的状态。

    当吴昌珉少爷趾高气昂用鼻孔睥睨那些前来求他的穷亲戚时,不耐烦的声音就会突然卡壳,下一刻,换上某种让人汗毛直竖的柔和嗓音,温文尔雅地给出对方想要的帮助。

    当吴昌珉少爷哈欠连天地要把手中的书抛出去时,正在扩张嘴巴就会突然定格,然后慢慢收拢,收拢至大家闺秀笑不露齿的程度,正襟危坐在书桌旁,机械地苦读通宵。

    简而言之,在缺席了十几年之后,庞天石先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竟然萌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教子”热情。

    当然也会和吴夫人对话,不过对话时断没有以往那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无赖油滑的样子,而是极其谦谨、极其优雅地吴夫人聊了一会儿家常后,文质彬彬地告诉她:“那个人说的是真的,我们结果了吴大富,一起离开吧。”

    吴夫人震惊了,瞪他的样子犹如见鬼。

    周身伺候的小厮对少爷这种分裂的状态既惊异又迷茫又无所适从,在知道了他松山寺中邪事件后,就只剩下纯粹的敬畏了。

    而吴昌珉少爷却是真正的苦逼,一个壳子里面装一个瓤正好,忽然之间多了一个瓤,还悍然地和他抢夺身体的控制权,那种感觉,就像被一个超级大胖子坐在屁股底下,头晕目眩,胸闷窒息,偏偏还非常清醒。清楚知道“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当真是除了恐怖还是恐怖,除了惊惧还是惊惧,无怪乎会受惊病倒。

    可这样的“附体”对庞天石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除了会增加自身罪孽,还对灵体是一种无言的损耗。

    若说他对当年自己的枉死无法释怀,却又不见他找正主报仇;若说他留恋妻子,可这么多年过去,隔着生死天堑,妻子成了别人的内人,儿子忘了他的存在,再多的留恋也该磨没了。如果他只是想让吴夫人了解当年的真相,现在真相已经说明,他也该心无挂碍去轮回了,可他还做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事不肯走,夏芩觉得,她突然不明白这个水鬼君是怎么想的了。

    施过针,开过药,吴昌珉少爷已由横着抽抽变成了竖着行走,吴夫人满心感激之余拉着定逸师傅好一顿倾诉,定逸师傅耐心地听着,慈祥和蔼,时而低声开解两句,引得吴夫人又是一阵鼻涕泪乱流。

    夏芩视线抽搐,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该夫人所展现的年龄特征,所谓美人不老云云,真是让人无法想象。

    竖起来的吴少爷迫不及待地调出最风流最潇洒的姿态转向慧心,意图勾搭,可还未等他靠近,慧心已经微微皱着眉低下头,小声说自己还在烧水,匆匆离开了。

    吴少爷失神片刻,目光瞟向夏芩,瞟了一眼,又瞟一眼,脸上自动堆起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移过去,刚要开口,夏芩却连一个眼神也未施舍给他,径自朝慧静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吴昌珉:“……”

    备受冷落的吴少爷把目光迟疑地调向在场剩下的唯一的雌性,慧静抱臂冷笑,森冷如刀,吴少爷心肝儿一颤,连忙招来小厮扶着,弱柳扶风地挪走了。

    夏芩刚来到前院,便遇到去而复回的慧心,慧心告诉她:“门外有个人说要拜会师傅,他说他叫吴大富。”

    夏芩眼皮一跳,匆忙嘱咐了慧心两句,转身便往师傅的住处跑。

    吴大富!庞天石口中的杀人凶手吴大富!

    夏芩的心急得几乎要跳出来,匆匆赶到师傅处,在她耳旁低语两句,定逸师傅平静地微笑着,面上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从容地对面前的吴夫人道:“令夫吴大官人来了,想是不放心你们,亲自来接的。”

    吴夫人脸上显出一丝奇怪的紧张,神情僵硬,佯嗔道:“刚回家也不知道歇歇,跑来跑去做什么?”

    定逸师傅只是微笑。

    三人来到前院,夏芩登时觉得两只眼珠子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面前的男人身量不高,但被肥厚的脂肪撑得长宽高几乎等同,往院子里那么一堆,立刻显出规模巨大的一坨,让原本还算宽阔的院子,顷刻间袖珍逼仄起来。

    她不禁为寺里的山门忧虑了一把。

    规模庞大的男人先和定逸师傅见了礼,然后询问了吴昌珉少爷的情况,接着对吴夫人道:“如果不是昌儿出了事,你是不是还要继续瞒下去?”

    吴夫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眼圈先红了。

    吴大富对定逸师傅道:“我想和您的弟子慧清说两句话,可以吗?”

    定逸师傅双手合十:“当然。”然后转向夏芩,“慧清。”

    山门外春光明媚鸟语啾啾,清亮的溪水蜿蜒流过,如山腰环绕的一条薄薄的春绸。

    吴大富拥塞在她的视野内,对她说:“你的事我听钱妈说起一点,说你能看得见鬼魂,那你能把庞天石招过来吗?”

    夏芩:“哦,他已经来了,就在你面前。”

    吴大富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抖动起来,有一瞬间,夏芩怀疑他会不顾一切地拔脚逃走,但他硬生生地忍了下来,脸色如便秘。

    庞天石嫌弃地打量着他,说道:“能把自己吃成这副德行,说他是猪,猪都跳脚。你问他,身上还有腰这种东西吗?”

    夏芩:“……”

    她面无表情地把这句话翻译过去,吴大富一愣,随即拍了拍自己中间的部分,自嘲道:“这么粗的一截,都顶别人好几个了,怎会没有?”

    夏芩:“……”

    吴大富缓缓松弛下来,说道:“这个时候还关心别人的相貌,看来真是庞兄没错。”他微微肃起面孔,正色,“我知道我对不起庞兄,他落水后没有把他的尸体捞出来入土为安,甚至还因为怨恨,因为想让莲莲死心,另找了一具尸体代替他下葬。但这么多年,我替他还清外债,替他赡养老人,替他养大儿子,再大的过失也应该抵消了。即使他仍然心有不满,那找我就是,为什么去惊扰莲莲,惊吓昌儿呢?昌儿也是他的儿子啊!”

    夏芩蹙起眉头,庞天石像是受到某种震动,脸上现出刻骨的迷茫,喃喃道:“外债?”

    夏芩如实传话过去,吴大富道:“当年他染上赌瘾,把家中的财产都赌光了,还四处借债,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做生意小有起色,他向我借五百两银子,五百两啊,几乎是我当时全部的身家。可他曾经不嫌我家贫,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还和我做朋友,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得。所以我还是借了。后来,他一直不提还银子的事,我催了几次,他推却不过,便说要谢我,请我上洛阳共赏牡丹。我们游览了很多地方,有好几次,我差点失足跌下山落下水,但当时我并没有多想,直到后来,我们上了一条画舫,他趁我酒醉,想把我推下河,我才蓦然醒悟,原来,他竟然对我存了杀心。”

    夏芩巨震。

    吴大富道:“结果,在纠缠挣扎中,落下水的反而是他。当时,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但没有拉住。渐渐地,我清醒过来,联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硬下心肠,什么也没再做。

    事后,回到家中,我又是不安,又是不甘,便去了一趟庞兄的家。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迷上了赌博,家中已经被他输得家徒四壁了。我看着莲莲母子那落魄凄惨的样子,想要回五百两银子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以前他们是多么体面呀,可那时简直连普通的村妇村童都不如。

    后来,我时不时地接济他们,也照顾两位老人,再后,在老人的默许下,我们走到了一起。”

    细细的啜泣声传来,是吴夫人,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

    吴夫人眼含着热泪,问他:“这些事,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吴大富苦笑一声,低低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徒惹你伤心。”

    吴夫人埋入她的怀中,哭得肝肠寸断:“可是……我心疼你。”

    吴大富唇角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抬手地抚着她的背。

    庞天石怔怔地看着两人,目中是某种彻悟后的平静和伤怀,夏芩看着他,心中是难以言喻的震惊和复杂。

    “原来如此,”他梦呓一般地喃喃道,“原来那些鬼魂说的是真的,经过生死剧变后,人的灵魂会变得残缺不全,忘记以前一些事情。”

    他的身影愈发清晰,五官清朗,身材秀颀,如同得到某种净化。

    “我现在终于明白我滞留这里的原因了。”

    我踏入歧途,伤害妻儿。我背叛朋友,妄动杀机。

    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知道,即使往事不在,即使记忆扭曲,但在某个角落,我一直知道,是我的错。

    所以我没有变成厉鬼,也不曾真正怨恨。

    我滞留世间,只因为心怀愧疚,只想对你们说一句,对不起。

    尽管我已经死去。

    尽管你们并不在意。

    夏芩眼中浮起泪花,她缓缓地向夫妻二人转述了庞天石的话。

    吴夫人肝肠寸断,吴大富眼眶微湿:“我们都有错,可是你都已经去了,这些事还算什么事呢?”

    庞天石微微点头,眼中露出释然的笑意。

    夏芩伸出手,掌心是一朵纸符折成的小小的莲花:“现在你愿意超度了吗?”

    庞天石点点头,柔声对她说:"谢谢你",而后含笑消失于那朵莲花中。

    寺钟清凉,檀香静心,定逸师傅接过那朵莲花托在掌心,而后闭目念起了往生咒。

    奇异的光亮从莲花中缓缓升起,渐渐地笼罩了整个寺庙。在那个黄昏,滞留松山寺的人们都目睹了这样一幕让他们终生难忘的奇景:美丽的晚霞边,浮起一团柔和的光亮,光亮中,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微笑着向他们抱拳致谢。

第9章 杀人伞(1)() 
第9章

    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浸润着淡淡的清凉,夏芩走进城中,一路垂杨槐花,满耳人声鼎沸,似乎到处充斥着“新来的县令如何如何,不久前破获的那桩牵连甚广的拐卖案如何如何,如今关帝庙尸首案又如何如何”之类的言论。

    不同寻常地勃发着一种八卦气息甚浓的盎盎生机。

    夏芩心思重重依着路人的指点来到城中的关帝庙。

    平日里香火鼎盛的庙宇而今反常地显出人迹萧条的迹象,偌大的地方,只看到一名男子孤零零坐在台阶上,绣花似的,细致地擦拭着衣服上的泥点。

    “怎么就擦不干净呢?”男子喃喃自语,他身着青衫,身姿如柳,忧虑郑重的样子像对着一件天大的事。

    她在旁边默默地看了许久,男子都没有注意到她。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她突然开口问道。

    男子猝不及防,蓦然抬起头来,待一看到她,脸“刷”地红了,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结结巴巴道:“小生、小生柳俊青,山东聊城人氏,家中排行第五……”他的脸红得仿佛要滴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姑娘、姑娘你……”

    “我叫夏芩,”夏芩简单道,“不知道柳公子来松山做什么,又为什么会滞留关帝庙?”

    柳俊青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呐呐:“小生、小生前来探亲,看望表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更红了,“……路上遇到大雨,一个好心的大嫂借我一把雨伞,路过关帝庙,就进来避一避……”目光触到自己的衣襟,微微蹙眉,“可衣服还是湿了,该怎么探亲呢?”

    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又开始低头一丝不苟地擦拭衣服上的泥污。

    夏芩:“……”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泥污就像长在了那里,无论他怎么擦,都纹丝不动。

    夏芩心下微动,问:“那公子可还记得借伞的住在哪里么?”

    男子垂眉敛目,偶尔抬睫看她一眼,目光羞怯,越发像一只小白兔:“小生……对这里不熟,说不好,就知道在关帝庙东北,不过,小生看到伞上刻着一个‘冯’字……”

    夏芩眉峰一跳:“那公子可看到杀你的人是什么样子?”

    青年倏然抬头:“杀我?”

    他像坠入一团迷雾,茫然地倒腾着两只脚,悬浮姿态却倒腾着两只脚,喃喃重复:“杀我?”

    接着受惊一般,霍然从她的眼前消失,在另一处出现:“杀我?”

    而后失控了似的,不断地从这一处消失从那一处出现,从那一处消失,从另一处出现,惊惶声连成一片:“杀我?杀我?杀我?”

    明明刚才还静若处子的人,此时却像魔怔了也似,流星似的在她的视野内划出一道道青影,伴随着凄厉的背景音,只一个人,就主演了一场群魔乱舞。

    夏芩渺小的眼眶几乎无法承载眼前这种剧烈的变化。

    然后,毫无预兆地,青衫君突然逼近她的眼前,惨白着脸叫了声:“杀我!”

    就地消弭无踪。

    夏芩:“……”

    聒噪声没有了,她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保持着被动观赏的姿势,半晌,无法回神。

    男子却再也没有出现。

    夏芩不禁微微苦笑。

    因吴大富夫妇的捐助,松山寺重新翻修,古旧的寺庙悄然焕发新颜,沉寂已久的山门无声地笼罩着一种欢欣的气氛。

    可这样的气氛还未持续多久,山寺却再一次被不速之客打破了宁静。

    两个衙役要带走慧心。

    “因为啥?”慧静第一个发作,对两位衙役质问道,“我小师妹平时连山门都不出,胆小又善良,见了蚂蚁都要绕道走,为啥要抓她?”

    慧心被突然发生的事惊呆了,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

    定逸师傅温和地止住慧静,对两位衙役合十行礼:“小徒久在山门,不知世事,不知何故会牵涉到官府,还望两位官差告知一二?”

    两位衙役对看一眼,其中一个道:“咱们也是奉命传话,慧心师傅有事无事,大老爷自然会给她个交代。”

    他这么一说,慧静更加急了。定逸道:“既然不便告知,那老尼就随着小徒一起去,小徒胆小,到时话都说不清楚,反而会耽误县老爷的正事。”

    说完,不顾病歪歪的身体状况,就要跟了去。

    扶着她的夏芩急急地叫了一声:“师傅!”

    两位官差无奈了,另一个道:“就是过去问个话,干吗搞得像去送死一样?事实是,前两日关帝庙发生命案,住在庙中的乞丐说,他见到死者的时候,死者身边有把雨伞。可大老爷赶到现场时,死者身边什么也没有。后来,有人举报说看到了那把雨伞,它就在一个叫陈惠娘的女人手里,但陈慧娘说,雨伞是贵寺的慧心送给她的,县老爷这才招慧心过去问话。”

    慧心懵了,好久,才颤着声音道:“雨伞、雨伞是我和惠娘一起在河边洗衣服时发现的,我见它完好,就把它捞了上来,可……它颜色太艳,不适合出家人……我就把它送给了惠娘,其他的,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呀。”

    她急切地望着众人,张皇地想要寻取一点信任。

    衙役不耐烦了,说:“这些话该说给县老爷听,尽给我们啰嗦有什么用,走了,到时候迟了挨板子可不管咱们的事。”

    慧心腿软得几乎都站不住,不由自主地望向定逸,目光哀怜乞求。

    定逸师傅情不自禁地跟过去,抚住她,缓声安慰:“不用怕,师傅陪你。”

    两位衙役还未答话,一旁沉默的夏芩突然道:“不,我去,我陪慧心师妹去。”

    而进了城,她念头突转,半道拐进了关帝庙。

    想起慧心当时的目光,心中的滋味当真难以言喻。

    而今,受害者是看到了,可他别说见到杀人凶手了,就连自己是否死了都不知道,这样货真价实的糊涂鬼提供的那些鸡零狗碎的信息,能帮助慧心早日脱身?

    想想就愁人。

    夏芩像个满腹心思的老太太似的一步一挪捱到官衙,看到面前那坨代表威严与黑幕的存在,不自觉心生戒惧,迟疑地在原地兜起圈子。

    她一门心思地沉浸于自己的忧郁,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不远处两位观者的话题。

    “嘿!你别说,转得还真圆,平时拉磨练出来的吧?”

    “她都转了十多圈了,还要转几圈,才过来呀?”

    “唔,难说,就你的个头,扔倭瓜堆里都看不见,还指望她发现你?可怜见的,看那要哭出来的样子,恨不能马上跑了,她真的跟你俩说过会来陪她师妹?”

    “不信你敢打赌吗?”被人比作倭瓜的年轻衙役恼怒了,涨红了脸道。

    “嘿嘿,敢跟老哥打赌,你赢得过吗?”

    重重的咳嗽声传来,两名差役闻声回头,立刻正经了:“班头!”

    “头儿!”

    吴班头铁着脸压低声音训斥:“老爷的眼皮子低下还敢这么闲扯打屁,皮痒了是不是?”

    两个差役嘿嘿笑。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庭中不疾不徐地走出一个人来,金色的阳光轻扬起落,为他素色的衣襟染上明丽里色泽,他身姿修长,脸容俊美,湖蓝的发带垂在肩上,随风翩然。

    明明刚刚还景致平平的庭院,因为他的出现陡然间变成了一幅流动写意的画卷,清雅芬芳,华彩四溢。

    待走近了,便看到两只优美得过分的凤眼斜斜飞起,无言地卷起一片桃花色,如果不是那通身的书卷气质,如果不是那两道漆黑如墨的剑眉,那两只眼,近乎于魅,近乎于妖了。

    男子和煦地微笑着,一脸的亲切随和:“兄弟们辛苦,有人来过吗?”

    如果没有见识过他处理那件拐卖案的手段,单看这副模样,当真是君子如玉,温润端方,可见识过了,在场的人便没有一个敢真的去应和这种随和,均不知觉地抽直了,恭谨地答:“还没有,老爷。”

    松山县令江含征依旧温雅满脸:“告诉铁英,看好那把伞,如果有人报告在五月二十那天看到伞的,尽快报告。”

    众衙役:“是。”

    刚要离开,倭瓜役迟疑道:“门外有个小尼姑,我和大刘去抓慧心时和我们一道来的,中途去了趟关帝庙,现在在门外不敢进来,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嘲笑役凝神沉思片刻,忽然说:“我想起来了,那个小尼姑,好像就是给铁英状纸的人。”

    “哦?”一道奇异的光亮自江含征目中闪过,他朝门外望了望,看到一个忧郁徘徊的灰色身影,不禁微笑,“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大概是吓坏了,好了,不要传她了,本县去问问怎么回事?”

    直到一条修长的身影挡她的面前,夏芩才迷迷瞪瞪地抬起头,迟疑:“画中君?”随即明亮的眼眸中绽起惊喜的光彩,“您来了,又换新壳子啦?”

第10章 杀人伞(2)() 
第10章

    以前偶尔也会发生这样的事,画中君不满意本尊的相貌了,便会借助其他画像来个变脸游戏,就像普通人换服装那样。其中最长的一次,他住在一张月老图里长达半年,以至于每次见到他时都是一副白须飘飘红线环绕的老爷爷模样。

    但大多数情况下他选择美人图,修眉凤目,风姿翩然,含蓄地体现出他君子表相下挑剔的审美口味。

    眼前的这款正是他最喜欢的类型。

    而且,此人还强烈地散发出一种属于“画中君”的气韵。

    夏芩笑意盈盈,两颊现出深深的酒窝,她眼尾略长,不笑的时候眼眸深湛,如倒影着一片浩渺星空,笑起来的时候,眼儿弯弯,如两眉毛茸茸的弯月,韵味十足。

    江含征微微一怔,心仿佛被什么轻轻触动了一下,如一枚花瓣落入湖心,漾起细微的涟漪。

    他原地思索片刻,问道:“姑娘,你是……认错了人?”

    夏芩登时如遭到雷击,遐思绮念瞬间灰飞烟灭,从头到脚醒了个通透。刚刚还笑意融融的面孔如被霜冻,连带着全身都凝出僵硬的状态。

    她垂下面孔,后退一步,冷淡地拉出疏远的距离,声音平板地合十行礼:“抱歉,是小女子鲁莽,认错人了。”

    眨眼之间便由娇憨明媚的少女变成了雪域高岭之花。

    江含征有些微的不适,说不清是因为眼前这变脸迅速的不适,还是因为感觉到自己被提防被排斥的不适,他迅速地调出自己最和煦最圆融的微笑,道:“我见姑娘在此地徘徊良久,可是有事要报告官衙?在下和衙内的人颇熟,姑娘若不愿进去,不妨把事告诉在下,看在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极富感染力的笑容缓缓安抚了她紧绷的思绪,夏芩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溢出丝丝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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