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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情书集-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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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yakbarr】整理
附:【】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李敖系列之3《李敖情书集》
  
  序
  寄会云
  给阿贞
  给谷莺
  给咪咪
  给LW
  给 Bonnie
  给尚勤的两封信
  给汝清的五封信
  给H的十三封信
  给Y的四十八封信
  给Y的四十八封信(一)
  给G的九十四封信
  给G的九十四封信(一)
  给G的九十四封信(二)
  
  李敖情书集:原序
  三情之书是《李敖的情诗》、《李敖的情书》、《李敖的情话》。这诗、书、话三本书,大多都是我没发表过的有关爱情的文字。一般人都以为李敖是一个喜欢仗义执言的“侠骨”型人物,却很少清楚李敖还是一个喜欢花言巧语的“柔情”型人物。这三本书收集的,就是李敖“柔情”一面的文字,愿天下有情人,都人手三册。
  三册书装贯串的主题是:我们要有现代化的爱情。
  在现代化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我们看到现代化的电子情歌、现代化的性病医院、现代化的人参补肾固精丸,却很少看到现代化的爱情。
  现代化的爱情是什么?现代的中国人知道的似乎并不多,他们虽然也风问什么自由恋爱,也爱得自称死去活来,但是,他们的想法大陈旧了,做法太粗鲁了,手法太拙劣了,在现代化的里程碑上,他们的爱情碑记,可说是最残缺的一块。有多少次,我看了古往今来的许多所谓爱情故事,忍不住好笑说:“中国人中的这种人呀!他们不懂得爱情!”
  在上下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我们简直找不到多少可以歌颂的爱情故事、不病态的爱情故事。尽管二十五史堂堂皇皇,圣贤豪杰、皇亲国舅一大堆,可是见到的,很少正常的你依我依,而是大量反常的你杀我砍他下毒药。
  一个号称中华五千年史的伟大民族,居然制造不出来多少像样的爱情故事,这可真是中国人的大耻辱!中国过去的爱情传统,是不平等的、缺少相对主体的、人格分裂的、胆怯的、娼妓本位的。男色的、没有人权的、缺少罗曼蒂克的、病态的。我读古书,少说也有三十年,我实在无法不做出这样令人不快的结论。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五日报上说,台北西门闹区的情杀案,是“在某单位服役的中尉军官庄水昆,因情感纠葛愤而行凶,他先在部队内杀死了一名卫兵,并将这名卫兵的尸体藏放在车辆底下,然后拿了一支枪从新竹赶至台北,到了自己一见钟情的部属妹妹许美月家中,将许美月击毙、击伤她的哥哥,并纵火焚屋,然后畏罪饮弹自杀。”看吧,随便一个例子,就显露给我们多少病态、多少粗鲁!但你别忘了,这种行为,并不是“某单位服役的中尉军官”个人的行为,这种行为是陈旧、拙劣爱情传统的反映,只有根本不懂爱情为何物的人,才如此焚琴煮鹤,如此赶尽杀绝,如此霸王硬上弓。真正的爱情绝不这样,这样不漂亮的、不洒脱的,绝不是真的爱情!
  现代的中国人,必须练习学会如何走向现代化,用现代化的水准与情调,开展现代化的爱情。迷恋秋雨梧桐,何如春江水暖?感叹难乎为继,何如独起楼台?在罗曼蒂克的爱情上,中国文化和乡士,都无根可寻、无同可认,虽然本是同根生,无奈土壤不对,对现代的我们,实没好处。
  多少年来,我在传统下摸索正确的爱情路子,最后我终于摸索完成,我终于得到了解脱的快乐,几个完成的重点,我愿意特别揭示一下:
  爱情是不盲目的——张飞的眼睛
  神话里说那长着小翅膀的爱神邱比特跟情人赌钱,最后什么都输光了,就把眼睛做赌注,最后又输了,就变成了瞎子,“爱情是盲目的”(Love is blind.)的话,就是这样出来的。但我认为,“爱情是盲目的”是错的,我认为爱情该像《三国演义》中张飞的眼睛,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眨眼,连睡觉都是睁着的。
  睁着眼睛的恋爱才是真的恋爱,西施不该只出在情人眼里,爱情应该知道对方的优点与缺点,这样就没有不适当的希望和失望。比如说你爱一位所谓“新女性”,但她整天搞星象、搞算命、搞紫微斗数、搞怪力乱神,你就知道她一点也不新,她的大脑其实是中国农村、希腊农村的旧女性,但你也不妨爱她,但你绝对不要盲目。
  爱情是不痛苦的——它是纯快乐
  我认为男欢女爱是人类最大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纯快乐,不该掺进别的,尤其不该掺进痛苦。过去胡适之先生给朋友写扇面,他写——
  爱情的代价是痛苦,
  爱情的方法是忍受痛苦。
  我认为他全错了,在爱情上痛苦是一种眼光狭小的表示、一种心胸狭小的表示,一种发生了技术错误的表示。真正的第一流的人,是不为爱情痛苦的,像一位外国诗人所说的——
  啊!“爱情”!他们大大的误解了你!
  他们说你的甜蜜是痛苦,
  当你丰富的果实
  比任何果实都甜蜜。
  Oh Love!they wrong thee much
  That say thy sweet is bitter,
  when thvrich fruit is such
  As nothing can be sweeter.
  这才是健康的爱情观。
  爱情是灵肉一致的——灵肉一样重要
  自古以来,有一种毫无根据的怪论,就是“唯灵论”,或说“灵魂至上论”,或说“崇灵贬肉论”。这种怪论,不论怎么叠床架屋,怎么演绎,它的基本调门,不外乎灵是高的、圣的、好的;肉是低的、邪的、坏的。这种灵上肉下的思想,是错误的。
  一位外国诗人,曾用美丽的诗句,巧妙指出:
  ……灵之对肉,并不多于肉之对灵。
  “……Nor soul helps flesh more,now than flesh helpssoul.
  这是何等灵肉平等的伟大揭示!这诗人又指出:肉乃是“愉快”(pleasant)的象征,是可以给灵来做漂亮的“玫瑰纲眼”(rose=mesh)的,这种卓见,实在值得满脑袋“灵魂纯洁”“肉体不纯洁”的卫道者反省。懂得爱情的人,绝不忽略灵肉任何一方面。
  爱情是会变的——接吻来分离
  在爱情里的人,没有人愿意看到感情在变,但是感情明明在变,不承认感情在变的人,是不了解爱情的。很多人不了解这一点,拼命用各种保证与手段去巩固感情,用海誓山盟、礼教、金钱。道德、法律、戒指、结婚证书、儿女,乃至于刀枪和盐酸来想使感情不变,我认为这些都不是第一流人的态度。第一流人的态度是潇洒的、洒脱的、来去自如的,像一位外国诗人所说的——
  既然没有办法,
  让我们接吻来分离!
  Since theers's no help,
  e let us kiss and part.
  这才是第一流人的态度。
  爱情是要技巧的——不一起下山
  承认感情在变,然后就要技巧的处理这种变。《水浒传》里王婆说男女关系有五条件,第四条件是“小”,小就是技巧,就是细心体贴,不发生技术错误。就是结婚要送玫瑰花,离婚也要送玫瑰花。公鸡对母鸡是不讲究技巧的,公鸭对母鸭是不讲究技巧的,霸王硬上弓是不讲究技巧的,但第一流的人不是公鸡、不是公鸭、也不是霸王,他自然会很技巧的处理爱情。
  男女关系好像一起上一座山,我认为上山时候,可以在一起,到了山顶,就该离开,不要一起下山,不要一起走下坡路。男女之间最高的技巧是不一起走下坡路,应该在感情有余味的时候,先把关系结束。不要搞到恶形恶状,赶尽杀绝。
  爱情是唯美的——不涉真和善
  有的女人要在爱情上追求真善美,我认为这种人太贪心了。我们习惯上讲真善美,“真”是科学哲学的问题,“善”是伦理学经济学社会学的问题,“美”是美学艺术的问题。凡是涉及“真”、“善”、“美”的问题,我认为女人都不适合追求。你只要做一次选择法就够了。如果“真”、“善”、“美”三者不可得兼,一定要女人选三分之一,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会宁愿不做真女人,不做善女人,而要做一个美的女人。女人宁愿是个假女人、坏女人,也要是个美的女人。这就是说,女人的本质是唯美的,女人实在不适合求真,不适合责善。女人把感觉当做证据,这种人,怎么求真?女人把坏人当成好人,这种人,怎么责善?所以女人追求真相,真相越迫越远;女人择善固执,善恶越择越近。女人只能追求美,一女人若在追求美以外,还要追求真和善,还要替天行道,还要大义灭亲,会发生可怕的错误。
  我相信男女之间的一切关系,都是唯美的关系,恋爱应该如此,结婚应该如此,离婚更应该如此,男女之间除了美以外,没有别的,也不该有别的。
  上面的几个重点,可说是这三情之书所特别环绕的信念,读这三本书的人,请特别注意这些信念在我心路历程中的变化。注意了这些变化,再回看我这些“少年哀艳杂雄奇”的作品,自然将有会心的领悟。
  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七日
  
  寄会云
  会云:
  二十日机场见你含泪而去,在归途上,我想的却是《北非谍影》(Casablanca)。《北非谍影》中三个人对话说:
  Laszlo:Er;Signor Ferrari thinks It might just be possible to get an exit visa for You.
  Ilsa:You mean for me to go on alone?
  Ferrari: And only alone.
  Laszlo:I will stay here and keep on trying.
  Laszlo:I’m sure that in a little while……
  Ferrari:We might as well be frank, monsieur. It’ll take a miracle to get you out of Casablanca。
  Ferrari:And the Germans have outlawed miracles.
  《北非谋影》毕竟是电影,所以最后出现了奇迹。至于台北,是一个没有奇迹的地方,所以 so far so‘bad’——我仍跟“德国人”在一起。“德国人”当天下午就到市面查扣“千秋”三十八,这期显然拆穿了“德国人”建党九十年的谎话,而被他们痛恨。这几天他们整天庆祝建党九十年,报纸、电视上一片马屁,我真觉得我是这一片马屁中唯…一个真人,我敢于并能够独立苍茫独立一人挺身与“德国人”斗,我在这里,也准备凶多吉少,死在这里。宋朝梅尧臣写《东溪》诗,说“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我在这里,却“情虽已厌住下去,薄暮下笔不知疲”。我在这里,至少表示了三点意义:
  第一、我树立了一个大丈夫、男子汉的伟大榜样。
  第二、我拆穿了国民党,并使国民党在言论上对我全无还手之力。
  第三、我为人类与中国前途,提供睿智的导向。
  我完全不知道我能这样做多少、做多久,但我随时准备被暗杀、被下狱,丝毫不以为异,“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虽然凶多吉少,但是临凶若吉,吉也不少),此心之光明、达观、从容,可谓“汉唐以来所未有”。唯一“若有憾焉”的倒是自己的努力,最后“没世而名不称焉”,我九月六日对罗小如说:
  在这种局面下,我们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因国民党在世界上无立足之地而连累得也无立足之地,台湾变小了,你也跟着变小了。我们牢也没少坐、刑也没少受、罪也没少遭,可是声名成绩却不如苏联的人权斗士,也不如韩国的,也不如菲律宾的,这都是因为同国民党“与子偕小”的缘故。但是,“与子偕小”还是走运的呢,搞不好还要“与子偕亡”呢!古代的受难者,他们虽然“流泪撒种”,但是可以“欢呼收割”;现代的受难者,最大的痛苦是撒种固须流泪,收割也须流泪,因为你所得的往往是镜花水月。虽然如此,志士仁人却绝不怀忧丧志,仍旧以朝行道夕可死的精神,走一步算一步、打一局算一局。十七年前,我翻译劳伦斯(D.H.Lawrence)的文字,我真的喜欢这一段:
  苦难当前,我们正置身废墟之中。在废墟中,我们开始盖一些小建筑、寄一些小希望。这当然是一件困难的工作,但已没有更好的路通向未来了。我们要迂回前进,要爬过层层障碍,不管天翻也好地覆也罢,我们还是要活。( The cataclysm has happend,we are among the ruins, we start to build up new little habitats, to have new little hopes. It is rather hard work:there is no smooth road into the future:but we go round,or scramble over the obstacles. We’ve got to live, no matter how many skies have fallen)
  在国民党的“废墟”中,我年复一年,不断的要盖“小建筑”、寄“小希望”,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坐牢必于是、出狱必于是,我已学会收割时决不流泪,因为我未尝不知道镜花水月总成空,但空又何妨,我们是男子汉啊!
  虽然这里与我的关系,到头来不过如此,但我在万里长空、且做“希腊”左巴舞的时候,总也想到人间毕竟该有“行者”与“死者”的布局,羊角哀与左伯桃、公孙杵臼与程婴……以至《北非谍影》中的乱世男女,无一不是“古仁人之心”所该留意的。“古仁人之心’的特色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并不忘了带给别人“物喜”、成全别人的安全和快乐。我小时候看隋唐故事,看到隋唐好汉一身力托城门门洞的千斤闸,让人逃出,自己却被压死,我至今难忘。人间毕竟该有它的“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复杂意义,不但有这种复杂意义,并且在表达这种意义时,所用方式是“我自横刀向天笑”式的,是一种既勇者又达者的从容(甚至不妨伴同一点喜剧性的玩笑)。到了这一段数,才是人生的“极高明”的境界。 写到这里,回顾一看,发现全信都太大道理了,你读来一定不够轻松,决定再写一点轻松的。 你走后第二天,贵本家刘永偷渡到了香港,“乾隆爷”毕竟有办法,他可以“如‘出’无人之境”,使国民党颜面丢光。他到香港后,招待记者,发表三段名言如下:
  一、“留在台湾,我已经没有前途,要是进了监狱的话,更是死定了。”
  二、(在被问“你在台湾承受很大的压力吗?”之后)
  “不止是我,其实每个有关的人都受到压力,就是法院也有他们的压力。”
  三、“除非这世界上再没有其他容身之地,我或许会考虑去台湾的。
  刘永在香港招待记者是二十三日,同一天在台北,贵本家刘家昌也招待记者,报上说他: 在台北市福华饭店四楼举行记者会,郑重说明他最近赴港,确实与治安单位实施的扫黑行动无关,他强调自己与不良帮派分子毫无关系,成立欧帝威公司的目的,是为了灌制歌曲“大中华”唱片,至于公司其他成员过去的素行,他并不清楚。
  刘家昌同时指出:二十多年来,他先后写了二十多首歌曲,教过一千多学生,作为一个艺人、作曲家、导演的他,却一再因为舆论界不实的报道,受到社会大众及亲朋好友的误解,使他由伤心、痛心、而转为恶心,因此,他已决定不再留在台湾从事艺人生涯,准备结束在台湾的演艺事业,“心碎地走了”!其实,刘家昌既未“心碎”也没“走了”,不但没这样,反倒为国民党党营机构中影公司立刻拍起“洪队长”(这次因扫黑而被黑道打死的警察)来,以致群情愤激,纷纷打电话到中影去骂。可见国民党借扫黑以欺天下属实,事实上,扫黑只是“治安秀”而已。我在前天(三日)的《发扬周刊)上发表“从杀人灭口到抓人脱罪”,就指出国民党指使黑社会去干掉江南,本来以为做得干净利落的,但是想不到美国联邦调查局和警察局并非饭桶。他们居然能够得到旧金山地区华人社区的协助与合作,抽丝剥筋,使凶手呼之欲出。这时国民党慌了,唯恐在美方宣布凶手姓名时候,这些凶手还在台湾纳福、还在台湾逍遥,那时必将无以自解于天下,于是突然发动“一清专案”,借扫黑为烟幕,先使陈启礼他们落网。(这也就是抓来抓去,所抓的对象都以竹联帮为主的缘故;也就是陈启礼被抓第二天即移送调查局秘密侦办的缘故。)这样先把人抓起来,有许多好处:第一、不会在美方宣布时过窘(上帝作证,我老K并非无能之辈,我们也能抓到坏人,也不掩护坏W);第二、人扣在手里,可防泄密、可防凶手在心有未甘时掀出真相;第三、对凶手、对美方,都有讨价和谈判余地……正因为真正原因在此,所以,扫黑行动在一夜之间脱黑而出。我并非说国民党绝无扫黑的其他理由,我是说在许多方面,黑道其实是国民党的同路人和猫脚爪,对国民党来说,并非大害,国民党并无雷厉扫之的必要。如今一反常态而扫之,除了在为自己脱罪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其他意义。黑道被国民党纵容了几十年了,这样的扫法,只是促成黑道的新陈代谢而已,绝无斩革除根的可能,国民党当然深知这一点,所以,扫黑扫黑,一言以蔽之,“治安秀”而已。历来黑暗的统治者都会“杀人灭口”;如今国民党杀人无名,只好“抓人脱罪”以欺天下。今天(五日)报上有竹联帮新任堂主出现,这就是我所说的只是促成黑道的新陈代谢而已,扫黑云乎哉?(到今天为止,竹联帮查获到案的手枪,只有四把,主力军火,全没破获,破案云乎哉?) 这些消息以外,昨天(四日)(中央日报}有消息如下:
  萧孟能王剑芬
  涉嫌违反总动员法起诉
  (本报讯)近年官司缠身的萧孟能,因在处理债权时,曾收受王剑芬给他的美金支票,两人昨天被台北地检处依违反总动员法提起公诉。
  萧孟能六十四岁、王剑芬四十六岁,七十二年间王剑芬为清偿与萧孟能间的一笔债务,签发美金一万元(纽约林肯银行)支票共两张,交萧孟能收下,有违反总动员法禁止美金买卖的规定,案经刘会云提出告诉。
  下午《大华晚报》、《民族晚报》也有同样的新闻,屠申虹口中(台北市民刘会云),毕竟神通广大,我决定把你的告发状,给发表出来,看看萧孟能、王剑芬他们在干些什么也!(写了半天,原来这才是最轻松的!) 敖之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五日午
  
  给阿贞
  亲爱的阿贞:
  谢谢你昨天晚上做我的小“国宾”,虽然我们的看法,并不“统一”。但我永不忘记你给了我一个说“莫名其妙”的话的机会,当然这些话的效果,可能全是“徒劳无功”。
  在回家的路上,你说你刚才在“国宾”“冷得发抖”,因为那种冷气“不正常”。我引伸你的意思,说:“不正常从五年以前就开始了!”想想看,亲爱的,还有什么生活方式、什么遭遇,会比你这五年来的一切更“不正常”呢?
  也许你愿意知道,对这种“不正常”的感受,“局外人”如我,比起“当事人”如你,也许并不轻了许多。当我想到社会对你的不公平——太早太早就开始的不公平,我的痛苦,不会比你更少。恰像那神话中被关在古塔里的小女神,想拯救她的人,在某些方面,可能比她还着急。
  当然昨天晚上,你有十足的理由说我未免操之过急,这是因为你选择一般的尺度来衡量我的缘故。对一个主张“活在今天”、“活在今天晚上”的人,你用“过去”和“未来”来纪律他,将显得没有意义。五年前憧憬的“未来”,对一个小女神来说,已经被五年后冰冷的“过去”所打破,这种残酷的现实,我觉得该带给你一种新的奋斗与觉醒,而不是一种新的沮丧。 请想想我的话,亲爱的阿贞,打起精神,努力去过一种新生活,选一种新生活方式,剪断过去的幽光腔影,不要对人生失望。
  其实,想开点说,人生又是什么?人生就像你昨天晚上送我的那支Salem香烟,它一定要经过不断的燃烧,才能有意义,正如那古诗中的蜡烛和春蚕,它们一定在成灰和丝尽以后,才算“徒劳’院毕。从死亡的终点站来回溯人生,一切似乎都是“徒劳无功”的;但是你若换一种角度,也许你会发现,正因为~切都要成灰丝尽,所以把握眼前,争取现在,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寒冷的过去所已做的和渺茫的未来所将做的,都不因我们的肯定或否认而有所改变,对变化无常的生命,我们能够控制的,实在还太少太少。正因为人生如此飘零不定,“活在今天”对于我们,才显得比其他生活方式更值得选择。我们不该忽略这种选择。
  昨天你上楼后,我一夜没睡好,我预感到你不只是我梦里面的人,你从这个梦里走出来,变得更真实、更美、更楚楚动人,使我在成灰丝尽以前,永远难忘。早上“七点钟”快到了,我认为我的信到你那儿比我的人到你那儿更好。也许下一次——如果你允许我有下一次的话——我不会送一封信到你那儿了,我会送一些“火柴盒”,使你“燃烧”。
  李敖(或“阿敖”)
  在一九六玉年九月四日的清早给阿贞之外火柴盒十四个,送给阿贞,亲爱的。
  李敖
  一九六五年九月六日
  
  给谷莺
  亲爱的谷莺:
  你记得希腊神话里(夜莺)的故事么?“夜莺”本是一个公主(名叫philomela),被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占有,最后,她逃掉了,那个男人在后面捉她,她便受天上神仙的保护,变成了“夜莺”。
  当我想到你的身世,看到你的名字,你知道我做何感想?我仿佛看到一只最可爱的空谷中的夜莺,在找不到保护她的神仙。
  我不是夜莺眼中的神仙,我是魔鬼。
  当你用眼泪使我走开,我觉得我不该再加深你的难题,虽然在难题下面,我会加上一个问号。
  我痛苦的觉得人间对你太残忍,在你刚对人生睁开了眼睛,你已被环境捆住了手脚,别人强迫你背上十字架,你无法再挣扎,你不肯再挣扎——你背上了它。
  别人只会从你身上取去食物或给你食物,但是他们不能取去或给你“生命的意义”。在你一生中,也许只有我的出现和隐没,才会有这种意义。
  也许你会笑我自大,这是因为你还太小。当你不“红颜薄命”的时候,当你走向灰门修道院的时候,你会明白我所说的和所做的一切。
  答应我不要再哭,我也答应你。当你我发现人生的苦痛是那么当然,我们该知道眼泪不是应付它们的最好标记。
  如果此后你有什么快乐要人与你共赏,有什么烦恼要人同你分担,如果你愿意,请你记得我。
  你永远别忘记:有一个肉体暂时离开你的人,他的心灵却在你身边,他随时等你叫他为你做点事。
  在多年以后,你会看到我的一部小说,在那里面,你会真正找到你自己。
  一九六四年三月三十一日在台湾
  
  给咪咪
  亲爱的咪咪:
  一连五天没有写信给你了,我知道你一定感到很奇怪,奇怪我为什么“懒”起来了。其实真是见你的鬼,我才不懒呢,五天来我每天都勤于反省——反省我在女孩子面前是否吃了败仗?是否被那诡计多端的小丫头洗了脑?
  反省的结果,我,李敖,悲哀地失望了,我想不到我竟有些动摇,于是我大叫一声,往后便倒,倒在床上,活像那只满面病容的猫儿,但疼的并不是右“腿”,而是那征服咪咪的雄“心”。
  神话里的Mermad时常在海上诱惑水手去触礁,她会甜言蜜语地说:
  “……给我一个奇迹好吗?让别人忽略你的存在而你却比以往更健全更有力的生存吧!”
  于是,水手听了她的,放弃了骄傲、嚣张与忧愁,在这几天中埋葬了他原有的许多习惯,他偃卧在远海天边的孤岛,那是一个与尘世隔绝的地方。
  这几天来我出奇地沉默,不愿跟别人交往,我感到很疲倦,在世俗场中我周旋得太久了,我渴望休息,于是我也“唯心”起来,神游着六合以外的幻境,在那里没有庸碌之往来碍我耳目,也没有俗场中人来扰我心灵,在孤岛上只有你——那最能了解我的小东西!
  我们同看日出,看月华,看闪烁的繁星,看苍茫的云海;我们同听鸟语,听虫鸣,听晚风的呼啸,听Avel的歌声,我们在生死线外如醉如醒,在万花丛里长眠不醒。大千世界里再也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你我眼中再也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你,当里程碑如荒家一般的林立,死亡的驿站终于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远远的尘土扬起,跑来了喘息的灰色马,带我们驰向那广漠的无何有之乡。宇宙从此消失了你我的足迹,消失了咪咪的美丽,和她那如海一般的目光。
  敖
  一九五八年三月十八日西洋近古史课上
  
  给LW
  LW:
  你是一个奇怪的小女人。三四年来,我偶尔看到你,偶尔想起你,偶尔喜欢你,我用“偶尔”这个字眼,最能表示我的坦白,因为我从不“永远”爱我所爱的女人 ——如同她们也一直采用这种态度来回敬我。
  如果我详细描写你如何可爱,那么这封信一定变成一封春潮派的情书;如果我不描写你如何可爱,那么它又太不像情书,因此我不得不多少歌颂一下你的可爱的部分——那些混球男人们直到进了棺材也感受不到的部分。
  你最惹我喜欢的部分不单是漂亮的肉体,漂亮的动作,漂亮的签名或是漂亮的一切,因为这些漂亮的条件会衰老、会凋谢、会被意外的事件所摧毁,会被另一代的女孩子所代替,会在《李敖自传)里占不到大多的篇幅。
  我喜欢很多女人,可是我从来不追她们,因为她们的美丽太多,性灵太少,而这“太少”两个字,在我的语意里又接近“没有”,因此我懒得想她们,她们骂我李敖“情书满天飞”,可是飞来飞去,也飞不到她们头顶上。
  我喜欢你,为了你有一种少有的气质,这种气质我无法表达,我只能感受。
  三四年来,与其说我每一次看到你,不如说我每一次都感受到你。你像一个蒙着面纱的小女巫,轻轻地,静静地,不用声音也不用暗示,更不用你那“从不看我的眼睛”,你只是像雾一般地沉默,雾一般地冷落,雾一般地移过我身边,没人知道雾里带走了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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