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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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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里,司马迁度过了充实幸福的时光。(当时的人所考虑的幸福和现代人在内容上虽然大不相同,但在追求幸福这一点上完全一样。)在司马迁身上找不到妥协之处,从头到脚都充满阳刚,率性议论、大怒大笑,而尤以将论敌驳得体无完肤最为快事。

   这样过了几年之后,突然天降此祸。

   昏暗的蚕室里——由于刚受腐刑后不能见风,所以盖起这种密闭的暗室,室内生火保持一定温度,令受刑者在这里待上几天,休养身体。因为在温暖昏暗这一点上很象养蚕的房间,所以称为蚕室。——被极度混乱夺去了所有言语的他茫然靠在墙上。

   在感到激愤之前,他甚至先感到了某种惊奇。如果是斩刑或者赐死,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他可以想象出被斩首的自己的样子;在逆武帝之意替李陵辩护时,也想过弄不好有可能会被赐死。然而在这么多刑罚中,偏偏遭受了这个最丑陋的宫刑!说是迂阔也罢(既然能预见到死刑,当然也应该预见到其他任何刑罚),他虽然想过在自己的命运中,或许潜伏着不测之死,但从来没想过会突然出现这样丑恶的东西。

   他常常抱有一种确信,那就是每个人身上只会发生和他本人相符的事件。这是在长期接触史实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一种想法。同样是逆境,慷慨之士承受激烈悲壮的痛苦,软弱之徒则忍受阴湿丑陋的痛苦。即使一开始看上去不相称,但是从后来应对命运的方式中,也可以看出该命运与该人是相一致的。司马迁自信是大丈夫,虽然身为文笔之吏,却比当今任何一员武将都更是大丈夫。不只他自己这么想,这一点似乎连再不喜欢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因自己的主张被判车裂之刑,他也能想像出自己的样子。

   然而以年近五十之身,遭此奇耻大辱!他似乎觉得自己置身蚕室这一事实是在做梦。真希望是在做梦。然而靠在墙上,睁开紧闭的双眼,看到一片昏暗中,三四个毫无生气、似乎魂魄都已出窍的男子如同烂泥一般或躺或坐,想到这也就是自己现在的样子时,分不清是呜咽还是怒号的喊声冲破了他的喉咙。

   痛恨与烦闷交织不断的几天里,有时,作为学者已成为习惯的思索——反省——会涌上心来。在这次的事情中,到底是什么、是谁、是谁的哪一点错了呢?虽然在他的国家里君臣之道和日本大相径庭,但自然,他首先怨恨的是武帝。事实上,有一段时间里由于满腔的怨恨,他几乎失去了顾及其它一切的余地。

   但是,经过短暂的狂乱之后,作为历史学家的他醒了过来。和儒者不同,对所谓先王之道他懂得进行历史学家的衡量,同样,在对后王武帝的评价上,他也不会因为私怨混淆标准。无论如何,武帝都是位大帝。即便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只要这位帝王还在,汉朝的天下就会稳如泰山。高祖暂且不论,就连仁君文帝和名君景帝,与这位帝王比起来也还有些相形见绌。只是作为大器,相应地缺点也大,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司马迁即使在极度的愤懑中,也没有忘记这一点。看来,这次的事只能当作是被上天的疾风暴雨雷霆霹雳给作弄了。这想法既把他推向更深的绝望与愤怒,可同时也令他转向达观的方向。

   怨恨在无法长期集中于君主身上之后,又一气转向了君侧的奸臣。他们是恶的,的确不假。然而他们的恶,是非常次要的恶。并且对高度自矜的他来说,那些小人连作为怨恨的对象都不够。

   他至今为止,从没有象这次对所谓的老好人感到愤怒。这些人比奸臣酷吏更糟糕,至少从旁看来令人恼火。廉价地安于自己的良心,并只求令周围人放心,因此愈发显得奇怪。既不辩护也不反驳,在内心既无反省也无自责。丞相公孙贺那样的,是其中的典型。同是阿谀迎合,杜周(最近此人靠陷害前任王卿遂了当御史大夫的愿)之流无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这位老好人的丞相,恐怕连这点自觉都没有。即使被自己称作“全躯保妻子之臣”,这种人大概连生气都不会吧。这种人连作为仇恨的对象也都不值得。

   司马迁最后试图在自己身上寻找愤懑的归宿。事实上,无论对什么东西感到愤怒,最终都不过是对自己的愤怒而已。但是自己究竟哪一点错了呢?为李陵辩护,这无论怎么想、怎么看都是不错的。使用的方法也不能说特别笨拙。只要不甘心沦为阿谀,那件事也只能按那样做了。那么如果自问心中无愧,这种无愧的行为无论招致怎样的后果,作为士不都应该甘心承受吗?的确,是这样,所以自己早就打算好无论肢解还是腰斩,全都挺身甘受。

   但是,唯独宫刑——还有作为其结果变成了这副样子的自己——又另当别论。同是残疾,这与砍脚劚墙厝徊煌U獠皇怯Ω眉痈康男谭!Nǘ勒飧觯ǘ郎硖宓恼庵肿刺尤魏谓嵌瓤炊际嵌竦模挥兴亢潦窝缘挠嗟亍2⑶夷谛牡纳丝谒孀攀奔淞魇呕蛐砘鼓苡希约荷硖宓恼庖怀蠖裣质狄恢钡剿蓝冀中N蘼鄱绾危兄抡庋慕峁仓荒芩凳恰按砹恕薄5牵烤鼓睦锎砹四兀课业哪睦铮磕睦锒济挥写怼N抑蛔隽苏返氖隆C闱恳档幕埃挥小拔以凇闭庖皇率当旧泶砹恕

   茫然在虚脱状态中坐了许久后,司马迁突然跳起,好像受伤的野兽一样一边呻叹一边在阴暗温暖的室内四处徘徊。在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一举动的同时,他的思考也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团团打转找不到出口。

   除了有几次神志不清时,曾经把头在墙上撞得鲜血直流以外,他没有尝试自杀。真想死去。如果能死去的话该有多好。在比死还要可怕几倍的耻辱的追逼之下,他对死没有任何恐惧。为什么没有死呢?也许是因为牢舍中没有用于自杀的工具。但除此以外,似乎还有什么发自内心的东西阻止了他。最初他没有觉察出那是什么。只是在狂乱与愤懑中,在间歇性发作似的感到死的诱惑的同时,朦胧中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阻止自己的心情滑向自杀的方向。正好像虽然想不起忘了什么,可就是觉得忘了东西时的情形。

   获释回到家中,开始闭门思过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在这一个月的狂乱中竟然把修史这一毕生事业忘了个干干净净。可同时,他又感到,虽然表面上像是忘了,但事实上正是对这项工作的下意识的关心在冥冥中起到了阻止自己自杀的作用。

   父亲十年前在临终的病榻上,拉着自己的手哭着留下遗命时凄恻的话语至今还回响在耳边。但是使他在伤痛惨淡至极的心情中还对修史念念不忘的,却不光是父亲的遗言。比起其他一切,理由首先在于这项工作本身。不是工作的魅力或者对工作的热情那些令人舒畅的东西。不错,是对修史的使命感,但却并非是昂然的自矜。一向自信得出奇的这个男人,通过这次的事,从心底里知道了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再怎么高谈理想,高谈抱负,自己也不过是路旁被牛踏扁的虫豸罢了。但是,“我”虽然被可怜地踏扁了,修史这项事业本身的意义却无可怀疑。沦落成现在这副惨状,丧失掉所有自信和自恃之后,再苟延残喘在世上从事这项工作,无论如何不可能是舒畅的。他感到,那几乎已经成了两个生物之间再怎么厌恶也无法互相摆脱的宿命般的因缘。不管怎样,有一点是清楚的。为了这项工作,他无法放弃自己的生命。不是出于责任感,而是由于与这项工作之间更多肉体性的关联。

   最初那种盲目的野兽般的痛苦消失后,更为清醒的人的痛苦开始了。困难的是,随着不能自杀这一点逐渐清晰,除了自杀之外没有另一条路可以逃离苦恼和耻辱这一点也逐渐清晰起来。伟丈夫太史令司马迁于天汉三年春死去了,在他身后,继续写着他未完的史书的是一个既无知觉也无意识的书写机器——他唯有强迫自己这样想。修史的工作必须继续下去,这是绝对的。为了修史的工作能够继续,不管多么不堪都必须活下去。而为了活下去,他必须一心相信自己的肉体已经消亡了。

   五月之后,司马迁再度执笔。没有喜悦或兴奋,只有完成工作的意志在鞭打。如同拖着受伤的脚走向目的地的旅人一样,他一点点写着稿子。太史令的官职早已被罢免,有些后悔的武帝在稍后任命他作了中书令。但官职的升迁与否,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从前的论客司马迁,如今变得绝不开口。如同有什么恶鬼附身一样,人们从他缄默的风貌中甚至感到了一种凄厉。他废寝忘食地工作着。在家人眼里,那似乎是为了尽快完成工作,以便早一天获得自杀的自由似的。

   凄惨的努力持续了大约一年之后,他终于发现,生的快乐彻底失去之后,唯有表现的快乐还可以残留下来。即便如此,他那彻底的沉默并没有打破,风貌中的凄厉也没有丝毫缓和。在写稿的时候,每当不得不写下宦者或者阉奴之类字眼时,他就会不由得发出呻吟。独自在居室中,或者夜晚躺在床上时,屈辱的感情时而在无意中萌发。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炙烤一样,一种炙热的疼痛片刻间传遍全身。这时他会大叫一声跳起,一面呻吟,一面快步徘徊,然后再咬紧牙关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三

   在乱军中失去意识的李陵,当在单于以兽油作灯、焚兽粪取暖的大帐中醒来后,当即在内心做了决定。或者自刎以免受辱,或者暂时降敌再见机逃走——带着足以抵偿败军之责的功劳作献礼——除两者外没有第三条路;李陵在心里决定选择后者。

   单于亲自为李陵松开了绑绳,随后的各项待遇也极尽郑重。且鞮侯单于是上一代呴犁湖单于的弟弟,是位骨骼魁梧、巨眼赭髯的中年伟丈夫。他坦率地说自己跟随几代单于与汉交战,还从未遇到过李陵这样的强敌,并提到了陵的祖父李广,以称赞陵的善战。空手格杀猛虎、飞箭射入岩石的飞将军李广的骁名至今还在胡地广为流传。李陵之所以受到厚遇,是因为他既是强者的子孙,自己也是强者。按匈奴的风气,就连分配食物时也是强壮者取走美味,老弱者得到剩余。在这里强者决不会受到凌辱。降将李陵得到了一顶穹庐和数十名侍者,并被待以宾客之礼。

   对于李陵,奇异的生活开始了。住的是绒帐穹庐,吃的是牛羊腥羶,喝的是酪浆、兽乳和乳醋酒,服装则是用狼、羊、熊等兽皮合缀而成的裘衣。畜牧、狩猎、寇掠,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生活。在这一望无涯的高原上,也有依河湖山岭划定的边界。除单于直辖领地之外的土地被分成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等诸位王侯的领地,牧民们的移动只限于各自的边界之中。这是既无城郭也无田壤的国家。虽然有村落,但那也随着季节变化逐水草而变换土地。

   李陵没有分到土地,而是和单于麾下诸将一起跟随着单于。他一直想伺机拿下单于首级,但机会迟迟不来。即使刺杀单于成功,但要想带着其首级逃出胡地,除非有天赐良机,否则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是在胡地与单于火拼,匈奴一定会看成己方的耻辱而百般遮掩,消息也许压根传不到汉朝。李陵耐心地等待着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机会的到来。

   在单于帐下,除李陵外还有几名投降的汉人。其中有个叫卫律的,虽然不是武将,但位封丁灵王,最受单于重用。卫律的父亲是胡人,他本人在汉都出生长大。原先曾效力于武帝,几年前协律都尉李延年事发时因害怕受株连,逃亡到了胡地。毕竟血浓于水,他很快就融入胡风,并显示出相当的才练,经常出入且鞮侯单于的帷幄之中,参与各项谋划。李陵对卫律以及其他投降匈奴的汉人几乎从不开口。他认为其中没有可以和他共商胸中大计的人。这么说来,其他的汉人似乎也都彼此感到一种莫名的困窘,看不出什么亲密来往的迹象。

   某次,单于找来李陵,请教军略上的问题。因为是对东胡作战,李陵痛快地陈述了己见。第二次单于又拿类似问题请教时,是针对汉军的作战计划。李陵明显露出不快的表情,连口都不愿张开。单于也没有强要他作答。又过了很久之后,单于请李陵为将率领劫掠代郡、上郡的部队南行,这次李陵明确表示自己决不会与汉朝作战,一口回绝掉了。自那以后,单于再未向李陵提出过类似要求。待遇则依然未变。没有为我所用的目的,只是单纯地礼贤下士。李陵感到这位单于称得上是个大丈夫。

   单于的长子左贤王不知为何开始对李陵表示好感,或者不如说是尊敬。这是个二十刚刚出头,粗野中洋溢着勇气的认真的青年,对强者的赞美纯粹而强烈。他找到李陵,要求传授自己骑射。但说是骑射,事实上他骑马的技巧毫不逊于李陵,特别是骑裸马的技术甚至还高出一筹。李陵决定只教他箭法。左贤王成了热心的弟子。当陵谈起祖父李广出神入化的箭法时,蕃族的青年睁大眼睛听得入了神。两人经常一同出去狩猎,只带几名随从,在旷野上纵横驰驱,射杀着狐狸、豺狼、羚羊、鹰鹫和雉鸡。

   一天黄昏,箭已射完的两人被狼群包围了起来——随从都远远地落在后面。在鞭打着坐骑全速冲出狼群包围时,一匹狼跳上了李陵的马臀,被紧跟其后的左贤王用弯刀利落地砍成了两段。事后看时,两人坐骑的马腿都被狼群咬得血肉模糊了。这天晚上,坐在帐篷里把猎物丢进热汤呼呼地边吹边吃时,李陵从被火苗映红面庞的蕃王的年青儿子身上,竟不由感到了一股友情。

   天汉三年秋,匈奴再犯雁门。为了还以颜色,翌年,汉朝授以贰师将军李广利六万骑兵和七万步兵的大军出朔方,派强弩都尉路博德率领一万步卒支援。与此同时,因杅将军公孙敖率一万骑兵三万步兵出雁门,游击将军韩说率三万步兵出五原,各自分头进发。这是近年来所未有的大北伐。

   单于接报后,立刻将妇女老幼、畜群资财等全部转移到余吾水以北,自己亲率十万精兵,在余吾水以南的大草原迎击李广利、路博德的大军。连战十余日后,汉军终于被迫撤退。李陵的年轻弟子左贤王另率一队,在东面迎击因杅将军,并将其击溃。担任汉军左翼的韩说的部队也一无所获地收了兵。北征以彻底失败告终。

   李陵像以往一样,在对汉交战时不愿现身阵前,退到了水北。但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暗中挂念左贤王的战绩。当然在整体上,他盼望着汉军的成功和匈奴的战败,但似乎唯独有些不希望左贤王战败似的。发现这一点后,李陵激烈地谴责了自己。

   为左贤王所败的公孙敖回到京城后,由于损兵折将、寸功未立而被下狱时,做了奇怪的辩解。他声称,根据敌军俘虏的供词,匈奴军之所以强大是由于汉朝降将李将军经常练兵布阵、传授军略以备汉军的结果。当然这也不能成为败兵的理由,所以因杅将军的罪名并未豁免,但武帝听了这些话后对李陵大为震怒。一度被赦免的李陵一族再次下狱,这一次从李陵的老母到妻子、孩子、兄弟统统被杀掉了。冷暖炎凉是世人常态,据记载,当时陇西(李陵家原籍在陇西)士大夫都深以出了李家为耻。

   这消息传到李陵耳朵里,是在大约半年之后,得自一名边境上被绑架过来的汉卒。当听说这些时,李陵跳起来一把抓住那人胸口,一面猛烈地摇晃着他,一面确认事情的真伪。当知道确实无疑时,他不由得咬紧牙关,攥紧了双手。那人拼命挣扎着,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原来李陵的双手在无意识中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李陵松开手,那人啪嗒一下倒在了地上。看也没看上一眼,李陵就冲出了营帐。

   他在野外不顾一切地走着,激烈的愤怒在脑海中卷起狂涛。想起老母和幼儿,他内心如同被灼烧一般,可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过于强烈的愤怒把眼泪都烤干了。

   不只是这一次了。至今为止我们一家都从汉朝受到了哪些对待?他想起了祖父李广的死。李陵是遗腹子,父亲当户在他出生前几个月就去世了。一直到少年时代,都是这位有名的祖父在培养教育他。名将李广虽然数次在北伐中立下大功,但由于君侧的奸佞作梗,始终没有受到任何封赏。手下的将领们封侯封爵,可唯独廉洁的老将军不要说封侯,甚至始终不得不甘于清贫。最后他和大将军卫青发生了冲突。卫青本人倒是有体恤这员老将的心意,可其帐下一员军吏狐假虎威地羞辱了李广。愤慨的老将军当场就在阵营中自刎了。李陵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听到祖父死讯放声痛哭的少年时的自己……

   李陵的叔父(李广的次子)李敢的结局又怎样呢?他为报父亲惨死之仇,跑到大将军府羞辱了卫青一番。大将军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代抱不平,在甘泉宫狩猎时故意将李敢射杀。武帝明知实情,但为了庇护骠骑将军,对外只说李敢是被鹿角顶死的……

   与司马迁不同,事情对李陵更简单一些——愤怒就是全部了。(除了对未能早一点实行自己的计划——带着单于首级逃离胡地——的悔恨之外。)问题只在于如何把这愤怒表达出来。他想起了刚才那人“听说李将军在胡地练兵以备汉军,陛下大怒”的话。好容易他才想起是怎么回事。虽然他自己从没有做过那种事,但同是汉军降将中,有一个名叫李绪的,当初作为塞外都尉镇守奚侯城,投降匈奴后经常向胡军传授军略、协助练兵。就在半年前的战事中,他还跟随单于和汉军(但并非公孙敖的军队)交过战。是了,李陵心想,两人都叫李将军,一定是把李绪当作自己了。

   当晚他单身来到李绪的帐营。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话也不让说,手起剑落将李绪刺死了。

   第二天,李陵来到单于面前讲明了一切。单于告诉他不用担心,只是母亲大閼氏那里也许会有些麻烦——单于的母亲虽然已届老龄,但和李绪之间似乎有些丑闻。对此单于也有所听说。按照匈奴风俗,父亲死后长子可以把亡父的妻妾全部收为己有,但唯独生母不在此列。即使是极度男尊女卑的他们,对亲生母亲也还是有着尊敬——因此请到北方暂避一时,等事情平息后自会派人迎接。听了单于的话,李陵带着随从,暂时避到了西北兜銜山(额林达班领)的山麓一带。

   不久大閼氏病死,李陵重新被召回单于帐下时,看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从前他坚决不肯参与针对汉朝的军略,可如今却主动提出愿出谋划策。单于看到这一变化大喜,封李陵为右校王,并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他。许配女儿这件事以前就曾提过,但李陵一直没有同意,而这次毫不犹豫就迎娶了回来。

   刚好这时有一支部队要南下酒泉、张掖边境劫掠,李陵主动请命加入了这支队伍。但是,当朝着西南方向的行军偶然经过浚稽山麓时,李陵心头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想到当年在这里跟随自己死战的部下,走在埋有他们的白骨、染有他们的鲜血的沙地上,再想到如今的自己,他早已失去了南下与汉兵作战的勇气。佯称有病,他单骑回到了北方。

   太始元年,且鞮侯单于去世,和李陵交好的左贤王继位,这就是狐鹿姑单于。

   匈奴右校王李陵的内心至今还是无法释然。母亲妻儿全族被戮的怨仇虽然痛彻骨髓,但上次的经验告诉他,自己还是无法领军与汉朝作战。他已经发誓再不踏上汉土半步,但究竟能否归化匈奴,终生在此安居,即使有新单于的友情也还是没有自信。

   生性不喜思考的他每当焦躁起来时,总是独自跨上骏马,到旷野驰骋。秋空一碧之下,蹄声嘎嘎,不分草原、丘陵,只管象发狂似的纵马狂奔。一口气骑了几十里地,人和马都疲倦起来时,找到一条高原中的小河,下到河畔饮马。然后自己向草地上一躺,在舒适的疲劳感中出神地眺望洁净、高远和广阔的碧落。“啊,我原不过天地间一颗微粒,又何必管什么胡汉呢?”休息一会儿后,他重新跨上马背,又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这样骑马一整天,筋疲力尽之后,待到云彩被余晖曛黄时才回转帐营。只有疲劳是他唯一的救星。

   司马迁为李陵辩护而获罪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李陵并没有觉得特别感谢或惋惜。和司马迁之间虽说有点头之交,并没有结下什么特别的交谊。甚至不如说,只记得那是一个整天尽知道辩论的聒噪家伙而已。另外,对现在的李陵来说,光是和自己的痛苦搏斗就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再没有余力去体会他人的痛苦了。即使没感到司马迁多此一举,至少没怎么内疚是真的。

   当初只觉得野蛮滑稽的胡地风俗,如果放在这片土地实际的风土气候下考虑的话,则既非野蛮也非不合理,这一点李陵渐渐地明白了。不是粗厚皮革做成的胡服就无法抵御朔北的严冬,不是肉食就无法积累足以抵抗寒冷的体力。不盖固定房屋也是由他们的生活方式产生的必然结果,不能上来就贬斥为野蛮。如果一定要保持汉人风俗的话,在胡地的大自然中连一天也活不下去。

   李陵记得上一代的且鞮侯单于说过这样的话。“汉人一开口就说自己国家是礼仪之邦,把匈奴的行事看得如同禽兽。可汉人所谓的礼仪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虚饰的代名词吗?把丑陋的东西只在表面上装饰得漂漂亮亮的。见利忘义,嫉妒中伤,这方面到底汉人与胡人哪个更甚?贪财好色,又是哪个更甚?剥去表面后其实都一样。只不过汉人知道伪装掩饰,我们不知道罢了。”单于列举汉初以来各种骨肉相残、诛杀功臣的事例说出的这番话,令李陵当时几乎无言以对。

   事实上,身为武人的他,以前也不止一次对为礼而礼的繁琐礼教感到过疑问。的确,粗野正直的胡地风俗在很多时候比起藏在美名之下的汉人的阴险要好得多。李陵渐渐觉得,上来就断定华夏的风俗高尚,批评胡地的风俗卑下,其实不过是汉人独有的偏见。比如说自己以前相信人除了名还必须有字,可仔细想想的话,从哪里也找不出必须有字的理由。

   他的妻子是个非常老实的女子,直到现在,在丈夫面前还是畏畏缩缩,很少说话。可是他们之间生下的儿子却一点也不害怕父亲,动不动就爬到李陵膝盖上来。注视着这孩子的脸庞,李陵眼前会忽然浮现出几年前留在长安——结果和母亲、祖母一同被杀——的孩子的面容,而黯然神伤。

   在李陵投降匈奴大约一年之前,汉朝中郎将苏武被扣留在了胡地。

   苏武原本是作为和平时期的使节出使匈奴、互换俘虏的,但由于某个副使卷入了匈奴的内乱,致使使节团全员遭到囚禁。单于无意杀害他们,就以死胁迫他们投降。唯独苏武一人,不但不肯投降,还为避免受辱用剑刺透了胸膛。

   对昏迷中的苏武,胡医采取了颇为古怪的疗法。据《汉书》记载,他们在地上挖了个坑,里面埋进炭火,然后把伤者平放在上面,通过踩他的后背让淤血流出。靠着这种野蛮疗法,苏武不幸在昏迷半天后又醒了过来。且鞮侯单于对他着了迷,几周后苏武的身体刚一恢复,就派那位近臣卫律前去热心地劝降。卫律遭到苏武铁和火一般的痛骂,含羞忍辱地作罢了。

   在那之后,苏武被幽闭在地窖里,只能用毛皮合雪充饥;然后又被迁到北海无人之地,被告知等到公羊出奶才可归还的故事,和持节十九年的佳话一起,早已经家喻户晓,在此就不重复了。总之,在李陵逐渐决心把闷闷余生埋葬在胡地时,苏武已经独自在北海(贝加尔湖)边上牧羊许久了。

   苏武是李陵相交二十余年的好友,以前还曾经一同担任过侍中。在李陵眼里,苏武虽然有些顽固和不开通,但却是条难得一见的硬汉。天汉元年苏武北上不久后,他的老母病死,当时李陵一直送葬到阳陵。在李陵北征出发前,苏武的妻子看到良人回归无望改嫁了他人,当时李陵还为了朋友在心里痛责过他妻子的轻薄。

   但是,万没料到自己竟会投降匈奴,这时他已经不再想同苏武见面了。他甚至感到苏武被迁徙到遥远的北方,使两人不必碰面是一种幸运。特别是当全族被戮,自己已经彻底失去再回汉朝的想法后,就更想避开这位“手执汉节的牧羊人”了。

   狐鹿姑单于继承父位几年后,忽然传出了苏武生死不明的流言。狐鹿姑单于想起父亲最终也未能使之降服的这位汉使,便命李陵前往确认苏武的生死,如果人还健在的话,就再一次劝其投降。对李陵是苏武友人这一点,单于似乎也有所耳闻。李陵无奈,只得北行。

   一路沿姑且水北上,来到和郅居水合流的地方后,再向西北穿越森林地带。在留有残雪的河岸上行走数日,当终于从森林和原野的尽头望见北海碧绿的水波时,当地居民丁零族的向导把李陵一行带到了一间可怜巴巴的小木屋前面。

   小屋里的人被久违的人声惊动,手拿弓弩走了出来。从这个全身披着毛皮、须发丛生、象熊一样的山男(1)脸上,李陵好容易才找到当年的栘中廐监苏子卿的面影,而在那之后,对方还花了些时间,才认出眼前这位胡服大员就是从前的骑都尉李少卿。苏武完全没有听说李陵投降匈奴的事。

   感动在霎那间压倒了李陵心中一直令他躲避和苏武见面的东西。两人最初都几乎说不出话来。

   李陵的随从在附近搭起几顶帐篷,无人之境顿时热闹起来。事先备好的酒食马上被运进小屋,到了夜里,罕见的欢笑声惊动了森林里的鸟兽。滞留达几天之久。

   讲述自己穿上胡服的经过是痛苦的。李陵用不带任何辩解的语调,只把事实叙述了一遍。苏武若无其事叙说的他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则听起来惨淡至极。几年前匈奴的於靬王狩猎时偶然经过此地,由于同情苏武,曾连续三年供给他衣服食物。但於靬王死后,他就不得不从冻硬的大地里挖出野鼠充饥了。有关他生死不明的谣言,大概是对他牧养的畜群被群盗一匹不剩全部抢走一事的讹传。李陵告诉了苏武他的老母去世的消息,但他的妻子抛下孩子改嫁的事终于没能说出口。

   李陵不禁奇怪,这个人到底是靠什么指望在活着。难道现在还指望能回到汉朝吗?从苏武的话里来看,事到如今,他对此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那么到底为什么还忍受如此惨淡的日子呢?当然,只要投降单于就会受到重用,但李陵从一开始就知道,苏武不是那样的人。李陵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他还没有早早自杀呢?

   李陵自己做不到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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