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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哗与骚动-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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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美国康涅狄格州滨海一小城,哈佛大学与别的大学的学生的划船比赛在该处举行。
①她径直从镜子里跑了出来,从被围堵在一个角落里的香气中跑了出来。玫瑰包玫瑰。杰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为小女举行婚礼。②玫瑰。不是象山茱萸和马利茇那种贞洁的花木。我说,我犯了乱伦罪了③,父亲,我说。玫瑰。狡猾而又安详。如果你在哈佛念了一年,却没有见到过划船比赛,那就应该要求退还学费。让杰生去念大学。让杰生上哈佛去念一年书吧。
①昆丁在这里联想起妹妹凯蒂结婚那天(1910年4月25日)的情景。〃那声音响彻在〃是英国诗人约翰,开波尔(John Keble,1792-1866)的诗歌《神圣的婚礼》中的半行,全句为:〃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人世间最早的一次婚礼。〃
②昆丁想起了他父亲寄来的宣布即将为凯蒂举行婚礼的请柬。
③昆丁想起在妹妹与推销员达尔顿·艾密司有了苟且关系后,他自己去向父亲〃承认〃犯了乱伦罪(其实没有)的情形。
施里夫站在门口,在穿硬领,他的眼镜上泛出了玫瑰色的光泽,好象是在洗脸时把他那红红的脸色染到眼镜上去了。〃你今天早上打算旷课吗?〃
〃这么晚了吗?〃
他瞧瞧自己的表:〃还有两分钟就要打铃了。〃
〃我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他还在瞧他的表,他的嘴在嗫动。〃我得快些了。再旷一次课我可不行了。上星期系主任对我说——〃他把表放回到口袋里。我也就不再开口了。
〃你最好还是赶快穿上裤子,跑着去,〃他说完,便走出去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透过墙壁听他的声音。他走进起坐室,朝门口走去。
〃你还没有穿好?〃
〃还没有。你先走吧。我会赶来的。〃
他走出去了。门关上了。走廊里传来他那越来越微弱的脚步声。这时我又能听到表的滴嗒声了。我不再走来走去,而是来到窗前,拉开窗帘,看人们急勿匆地朝小教堂①奔去,总是那些人,挣扎着把手穿进逐渐胀大的外套袖管,总是那些同样的书和飘飞的翻领向前涌去,仿佛是洪水泛滥中漂浮的破瓦碎砖,这里面还有斯波特②。他把施里夫叫作我的丈夫。啊,别理他,施里夫说,要是他光会追逐那些骚娘们,那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在南方,人们认为自己是童男子是桩丢脸的事。小青年也好,大男人也好。他们抓瞎吹。童贞不童贞,这对女人来说关系倒不大,这是父亲说的。③他说,童贞这个观念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设想出来的。父亲说,这就跟死亡一样,仅仅是一种别人都有份的事儿,我就说了,光是相信它也是没什么意思的,他就说,世界上一切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于此,还不仅是童贞的问题,于是我就说,失去贞燥的为什么不能是我,而只能是她呢,于是他说,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于此;所有的事情,连改变它们一下都是不值得的,而施里夫说④。他不就是光会追逐那些小骚娘们吗;我就说,你自己有妹妹没有?你有没有?你有没有?
①哈佛大学原来是为培养牧师而设立的学府,宜至二十世纪初,宗教气氛仍然十分浓厚,学生每天上课前均需去小教堂作一简短的礼拜仪式。
②昆丁的同学。昆丁看见了他,想起了有一次与他吵架的事。
③昆丁想起他向父亲〃承认〃自己有罪那次,父亲跟他说的话。
④又回想到与斯波特吵架那一幕,现在是施里夫在劝昆丁不要为斯波特的自我夸耀生气。
斯波特在人群中间,就象是满街飞舞的枯叶中的一只鸟龟。他的领子竖起在耳朵旁。他和往常一样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他是南卡罗来纳州人,是个四年级生。他爱在俱乐部里吹牛,说他第一从不跑着去小教堂,第二上教堂没有一次是准时的,第三四年来他没少去一次教堂,第四是不论上教堂还是上第一节课,他身上都是不穿衬衫,脚上不穿袜子的。到十点钟光景,他一定会上汤普生咖啡馆去要两杯咖啡,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袜子,脱掉皮鞋,一面等咖啡凉一面穿袜子。到中午,你就可以看到他和大伙儿一样,是穿着衬衫和袜子的了。别人都小跑着经过他的身边,他却一点也不加快步子。过了片刻,四方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一只麻雀斜掠过阳光,停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我。它的眼睛圆圆的,很亮。它起先用一只眼睛瞧我,接着头一扭,又用另一只眼睛来看。它的脖子一抽一抽,比人的脉搏跳动得还快。大钟开始打点了。麻雀不再转动脑袋换眼睛来看,而是一直用同一只眼睛盯着我,直到钟声不再鸣响,仿佛它也在听似的。接着它倏地离开窗台,飞走了。
过了一会儿,那最后一声的颤音才停息下来。袅袅余音在空中回荡了很久,与其说是你听到的还不如说是感觉出来的。就象在落日斜斜的光线中耶稣和圣法兰西斯谈论他的妹妹时曾经响过而现在还在响的所有钟声一样。因为如果仅仅是下地狱?如果事情仅仅如此。事情就到此为止。如果事情到这里就自行结束。地狱里,除了她和我,再也没有别人。如果我们真的干出件非常可怕的事就能让人们逃之夭夭,光剩下我们俩在地狱里。我犯了乱伦罪我说父亲啊是我干的不是达尔顿·艾密司当他把枪放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当他把枪放在我手里时我并没有。我之所以没有是因为他会下地狱的她也会去我也会去的。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艾密司。如果我们能干出件非常可怕的事于是父亲说那也是很可悲的,人们是做不出这样可怕的事来的他们根本做不出什么极端可怕的事来的今天认为是可怕的事到明天他们甚至都记不起来了于是我说,你可以逃避一切于是他说,啊你能吗。于是我就会低下头去看到我那副淙淙作响的骨骼,深深的河水象风儿一样吹拂着、象是一层用风构成的屋顶,很久以后人们甚至都无法在荒凉、无暇的沙地上把骨头分辨出来了。一直到那一天他说起来吧①但是只有铁熨斗才会浮起来。问题还不在你明白了没有什么能够帮助你——宗教啦、自尊心啦,别的等等——问题是你明白你并不需要任何帮助。达尔顿·艾密司。达尔顿·文密司。达尔顿·艾密司。但愿我是他的母亲摊手摊脚地躺着一面笑着一面抬起身子,用我的手拉住他的父亲,我观察着,看着他还未变成生命便死去。她一时站在门口②
①据《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一章第四十二节,耶稣曾使死人复活。昆丁在这里先想到妹妹凯蒂与达尔顿·艾密司发生不正常的关系,又想到他去与艾密司打架,艾密司把枪交给他让他开枪,他不敢开。接着又想起自己去向父亲〃承认〃犯了乱伦罪。最后又想到自杀,并想到自杀后自己的骨头沉在河底的情形。
②昆丁脑子里浮现出凯蒂失身那天站在厨房门口的形象。
我来到梳妆台前拿起那只表面朝下的表。我把玻璃蒙子往台角上一磕,用手把碎玻璃渣接住,把它们放在烟灰缸里,把表针拧下来也扔进了烟灰缸③。表还在滴嗒滴嗒地走。我把表翻过来,空白表面后面那些小齿轮还在卡嚓卡嚓地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耶稣在加利利海海面上行走④,华盛顿从来不说谎⑤。父亲从圣路易博览会给杰生买回来过一只表链上挂的小玩意儿,那是一副小观剧镜,你眯起一只眼睛往里瞧,可以看见一座摩天楼,一架细如蛛丝的游戏转轮,还有针尖大的尼亚加拉瀑布。表面上有一滩红迹。我一看到它,我的大拇指才开始觉得刺痛。我放下表,走进施里夫的房间,在伤口上抹了点碘酒。我用毛巾把表壳内缘的玻璃碎屑清了出来。
③昆丁对时间特别敏感,但不想感觉到时间的存在,所以把表砸了。
④见《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五节。
⑤美国民间流传关于乔治·华盛顿小时候的故事,说他从不说谎,宁愿受父亲责罚也要向父亲承认是自己砍了家里的樱桃树。
我取出两套换洗的内衣裤,又拿了袜子、衬衫、硬领和领带,放进皮箱。除了一套新西服、一套旧西服、两双皮鞋、两顶帽子还有我那些书以外,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箱子。我把书报到起坐室,把它们掇在桌子上,这里面有我从家里带来的书也有父亲说从前人们根据一个人的藏书来判断他是不是上等人;今天,人们根据他借了哪些书不还来判断接着我锁上箱子,在上面写上地址①。这时响起了报刻的钟声。我停下手里的活儿侧耳倾听,直到钟声消失。
①昆丁准备自杀。他把东西装进箱子,以便让别人以后带给他的家人。
我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水使我的手指又有些刺痛,因此我重新涂了些碘酒,我穿上那套新西服,把表放进衣袋,把另外那套西服、袖钮等杂物以及剃刀、牙刷等等放进我的手提包。我用一张纸把皮箱钥匙包上,放进一只信封,外面写上父亲的地址。我写了两张简短的字条,把它们分别封进信封。
阴影还没有完全从门前的台阶上消失。我在门里边停住脚步,观察着阴影的移动。它以几乎察觉不出的速度移动着,一点点爬进门口,把阴影逼口到门里边来。只不过等我听到时她已经在奔跑了①。在镜子里只见她一溜烟地跑了过去,我简直莫名其妙。跑得真快,她的裙裾卷住在手臂上,她象一朵花似地飞出镜子,她那长长的百纱打着旋曳在后百泛山了白光她的鞋跟咯嗒嗒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只手紧紧地把新娘礼服攥在胸前,一溜烟地跑出了镜子玫瑰玫瑰的香味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接着她跑下门廊我就再也听不见她的鞋跟响然后在月光底下她象是一朵云彩,那团面纱泛出的白光在草地上飘过,一直朝吼叫声跑去。她狂奔,衣服都拖在后面,她擦紧她的新婚礼服,一直朝吼叫声跑去、在那儿,T.P.在露水里大声说沙示水真好喝班吉却在木箱下大声吼叫。父亲在他流汗的胸前穿了一副V字形的银护胸②。
①②昆丁脑子里浮现出凯蒂结婚那天的情景。班吉本能地感觉到凯蒂即将离开他,便在门外木箱下大声吼叫起来。挚爱班吉的凯蒂听到后不顾一切地朝班吉奔去安慰他。
②意思是:穿着大礼眼与白硬衬衣的父亲也气喘吁吁地跟着跑到了班吉眼前。
施里夫说①,〃怎么,你还没有……你这是去参加婚礼呢还是去守灵?〃
①回到〃现在〃,施里夫从小教堂回来了。
〃我刚才起不来,〃我说。
〃你穿得这么整齐当然来不及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以为今天是星期天吗?〃
〃我想,不见得因为我穿了一次新衣服,警察就会把我逮起来吧。〃我说。
〃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指的是老在学校广场上溜达的那些学生①。你是不是也变得自高自大,都不愿去上课了?〃
①指波士顿,哈佛大学在离波上顿三英里的坎布里奇。
〃我先得去吃点东西。〃门口台阶上的阴影已经不见了。我走到阳光下,又找到自己的影子了,我赶在我影子的紧前头,走下一级级台阶。报半小时的钟声打响了。接着钟声不再响了,在空中消失了。
〃执事〃①也不在邮局小我在两个信封上都贴了邮票,把给我父亲的那封扔进邮箱,给施里夫的那封揣进衣服里面的口袋,这时候我想起我上一次是在哪儿见到执事的了。那是在阵亡将士纪念日②,他穿了一套C·A·R③的制眼,走在游行队伍里。如果你有耐心在任何一个街角多等些时候,你总会见到他出现在这个或那个游行队伍里。再前一次是在哥伦布或是加里波蒂或是某某人诞辰的那一天。他走在〃清道夫〃的行列里,戴着一顶烟囱似的大礼帽,拿着一面两英寸长的意大利国旗,抽着一支雪茄。在他周围都是一把把竖起的扫帚和铲子。不过,最后的一次游行肯定是穿着C·A·R·制服的那次,因为施里夫当时说。
①一个老黑人,他经常替哈佛学生办些杂事。昆丁在宿舍里留下的衣物是打算送给他的。
②每年的5月30日,为美国的法定节日。
③C·A·R·——〃共和国大军〃,内战时期对北军的称呼。
〃嘿,瞧那老黑鬼,瞧你爷爷当初是怎样虐待黑奴的。〃
〃是啊,〃我说,〃因此他现在才可以一天接连一天地游行啦。要不是我爷爷,他还得象白人那样苦苦干活呢。〃
我在哪儿都没有见到他。不过,即使是一个正正经经干活的黑人,也从来不会在你想找他的时候找到他的,更不要说是一个揩国家油吃闲饭的黑人了。一辆电车开了过来。我乘车进城。来到〃派克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饭。就在我吃饭时我听到钟敲响了。不过我想一个人至少得过一个钟点才会搞不清楚现在是几点钟,人类进入机械计时的进程比历史本身还要长呢。吃完早饭,我买了一支雪茄。柜台上的姑娘说五角钱一支的那种最好,我就买了支五角的,我点着了烟来到街上。我停住脚步,一连吸了几口烟,接着我把烟拿在手里,继续向街角走去。我经过一家珠宝钟表店,可是我及时地把脸转了开去,到了街角,两个擦皮鞋的跟我纠缠不清,一边一个,叽叽喳喳,象乌鸦一样,我把雪茄给了其中的一个,给了另一个一只五分的镍币。他们就放过了我。拿到雪茄的那个要把它卖给另外的那个,想要那个镍市。
天上有一只时钟,高高的在太阳那儿。我想到了不知怎么的当你不愿意做某件事时,你的身体却会乘你不备,哄骗你去做。我能觉出我后脖颈上肌肉在牵动,接着我又听到那只表在我口袋里发出的嘀嗒声了,片刻之后,我把所有的声音都排除掉,只剩下我口袋里那只表的嘀嗒声。我转过身来往回走,来到那个橱窗前。钟表店老板伏在橱窗里一张桌子上修表。他的头有些秃了。他一只眼睛上戴着一个放大镜——那是嵌在他眼眶里的一只金属筒。我走进店堂。
店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啼踏声,就象九月草地里的一片蛐蛐儿的鸣叫声,我能分辨出他脑袋后面墙上挂着的一只大钟的声音。他抬起头来,他那只眼睛显得又大又模糊,简直要从镜片里冲出来。我把我的表拿出来递给他。
〃我把我的表弄坏了。〃
他把表在手里翻了个个儿。〃敢情。你准是把它踩了一脚。〃
〃是的,老板。我把它从梳妆台上碰落在地上,在黑暗里又一脚踩了上去。不过它倒还在走。〃
他撬开表背后的盖子,眯起眼睛朝里面看。〃象是没什么大毛病。不过不彻底检查不敢说到底怎么样,我下午好好给你看看。〃
〃我待会儿再拿来修吧;〃我说。角叁不能请你告诉我橱窗里那些表中有没有走得准的?〃
他把我的表放在手掌上,抬起头来用他那只模糊的、简直要冲出来的眼睛瞅着我。
〃我和一位老兄打了个赌,〃我说,〃可是我今天早上忘了带眼镜。〃
〃那好吧,〃他说。他放下表,从凳子上欠起半个身子越过栏杆朝橱窗里看去。接着又抬起头来看看墙上。〃现在是二十分——〃
〃别告诉我,〃我说,〃对不起,老板。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准的就行了。〃
他又抬起头来瞅瞅我。他坐回到凳子上,把放大镜推到脑门上。放大镜在他眼睛四周印上了一个红圈,推上去后,他的脸显得光秃秃的。〃你们今天搞什么庆祝活动?〃他说,〃划船比赛不是要到下星期才举行吗?〃
〃不是为划船的亭。只不过是一个私人的庆祝活动。生日。有准的没有?〃
〃没有。它们都还没有校正过,没有对过时间呢。如果你想买一块的话——〃
〃不,老板。我不需要表。我们起坐室里有一只钟。等我需要时我再把这只表修一修吧。〃我把手伸了出去。
〃现在放在这儿得了。〃
〃我以后再来吧。〃他把表递给了我。我把它放进口袋。现在,我没法透过一片纷乱的嘀嗒声听见它的声音了。〃太麻烦你了。我希望没有糟蹋你大多的时间。〃
〃没有关系。你什么时候想拿来就什么时候拿来好了。我说,筹咱们哈佛赢了划船比赛以后再庆祝不是更好吗。〃
〃是的,老板。恐怕还是等一等的好。〃
我走出去,带上门,把嘀嗒声关在屋里。我回过头朝橱窗里看看。他正越过栏杆在观察我。橱窗里有十几只表,没有一只时间是相同的,每一只都和我那只没有指针的表一样,以为只有自己准,别的都靠不住。每一只表都和别的不一样。我可以听到我那只表在口袋里发出嘀嗒声,虽然谁也看不到它,虽然它已经不能再说明时间了,不过谁又能说明时间呢?
因此我对自己说就按那一只钟的时间吧。园为父亲说过,钟表杀死时间。他说,只要那些小齿轮在卡嚓卡嚓地转,时间便是死的;只有钟表停下来时,时间才会活过来。两只指针水平向地张开着,微微形成一个角度①,就象一只迎风侧飞的海鸥。我一肚子都是几年来郁积的苦水,就象黑鬼们所说的月牙儿里盛满了水一样。钟表店老板又在于活了,他怄身在工作台上,放大镜的圆筒深深地嵌在他的脸上。他的头发打中间分开梳一中间那条纹路直通光秃的头顶,那地方象一片十二月排干了水的沼泽地。
①昆丁大概是在选择他自杀的时间。他选中的那只钟〃两只指针水平向地张开着〃,也就是说,是指在2:49或9:17上。
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五金店。我以前还不知道熨斗是论磅买的呢。
那伙什说:〃这些是十磅重的。〃不过它们比我想要的显得大了些。因此我买了两只六磅的小熨斗,因为用纸一包可以冒充是一双皮鞋。把它们一起拿是够沉的,不过我又想起了父亲所说的人类经验的redueto absurdum了,想起了我当初差一点进不了哈佛。也许要到明年才行,我想也许要在学校里果上两年才能学会恰当地干成这种事①。
①指自杀。
不过,把它们托在空中反正是够重的。一辆有轨电车开过来。我跳了上去。我没看见车头上的牌子。电车里人坐满了,大抵是些看上去有点钱的人,他们在看报,只有一个空座位,那是在一个黑鬼的旁边。他戴了顶圆顶礼帽,皮鞋银亮,手里夹着半截灭了火的雪茄。我过去总认为一个南方人是应该时时刻刻意识到黑鬼的存在的。我以为北方人是希望他能这样的。我刚到东部那会儿总不断提醒自己:你可别忘了他们是〃有色人种〃而不是黑鬼,要不是我碰巧和那么多黑孩子打过交道,我就得花好多时间与精力才能体会到,对所有的人,不管他们是黑人还是白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按他们对自己的看法来看待他们,完了就别管他们。我早就知道,黑鬼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一种行为方式,是他周围的自人的一种对应面。可是最初我以为没有了这么多黑人围在我身边我是会感到若有所失的,因为我揣摩北方人该认为我会这样的,可是直到那天早上在弗吉尼亚州,我才明白我的确是想念罗斯库司、迪尔西和别的人的。那天我醒来时火车是停着的,我撩起窗帘朝外张望。我在的那节车厢恰好挡在一个道口上。两行白木栅栏从小山上伸展下来,抵达道口,然后象牛角一样叉开,向山下伸去。在硬硬的车辙印当中,有个黑人骑在骡子背上,等火车开走。我不知道他在那儿等了有多久,但他劈开腿儿骑在骡背上,头上裹着一片毯子,仿佛他和骡子,跟栅栏和公路一样,都是生就在这儿的,也和小山一样,仿佛就是从这小山上给雕刻出来的,象是人家在山腰上设置的一块欢迎牌:〃你又回到老家了〃。老黑人没有鞍,两只脚几乎垂到了地上,那只骡子简直象只兔子。我把窗子推了上去。
〃喂,大叔,〃我说,〃懂不应规矩?〃
〃啥呀,先生?〃他瞅了瞅我,接着把毯子松开,从耳边拉开去。
〃圣诞礼物呀!〃我说。
〃噢,真格的,老板。您算是抢在我头里了。是不?〃
〃我饶了你这一回。〃我把狭窄的吊床上的裤子拖过来,摸出一只两角五分的硬币。〃下回给我当心点。新年后两天我回来时要经过这里,你可要注意了。〃我把硬币扔出窗子。〃给你自己买点圣诞老公公的礼物吧。〃①
①美国南方有这样的习俗:圣诞节期间,谁先向对方喊〃圣诞礼物〃,对方就算输了,应该给他礼物——当然不一定真给。昆丁回家过圣诞节,经过弗吉尼亚州,觉得回到了南方,心里一高兴,便和老黑人开这样的玩笑。这也是前面所说的他〃想念〃黑人的一种表现。
〃是的,先生,〃他说。他爬下骡子,拣起硬币,在自己裤腿上蹭了蹭。〃谢谢啦,少爷,谢谢您啦。〃这时火车开始移动了。我把身子探出窗子,伸到寒冷的空气中,扭过头去看看。他站在那头瘦小得象兔子一样的骡子旁,人和畜生都那么可怜巴巴、一动不动、很有耐心。列车拐弯了,机车喷发出几下短促的、重重的爆裂声,他和骡子就那样平稳地离开了视域,还是那么可怜巴巴,那么有永恒的耐心,那么死一般的肃穆:他们身上既有幼稚的随时可见的笨拙的成分也有与之矛盾的稳妥可靠的成分这两种成分照顾着他们保护着他们不可理喻地爱着他们却又不断地掠夺他们并规避了责任与义务用的手法太露骨简直不能称之为狡诡他们被掠夺被欺骗却对胜利者怀着坦率而自发的钦佩一个绅士对于任何一个在一场公正的竞赛中赢了他的人都会有这种感情,此外他们对自人的怪僻行为又以一种溺爱而耐心到极点的态度加以容忍祖父母对于不定什么时候发作的淘气的小孙孙都是这样慈爱的,这种感情我已经淡忘了。整整一天,火车弯弯曲曲地穿过迎面而来的山口,沿着山岩行驶,这时候,你已经不觉得车子在前进,只听得排气管和车轮在发出吃力的呻吟声,永无穷尽的耸立着的山峦逐渐与阴迢的天空融为一体,此时此刻,我不由得想起家里,想起那荒凉的小车站和泥泞的路还有那些在广场上不慌不忙地挤过来挤过去的黑人和乡下人,他们背着一袋袋玩具猴子、玩具车子和糖果,还有一支支从口袋里杵出来的焰火筒,这时候,我肚子里就会有一种异样的蠕动,就象在学校里听到打钟时那样。
我要等钟敲了三下之后再开始数数①。到了那时候,我方开始数数,数到六十便弯起一只手指,一面数一面想还有十四只手指要弯,然后是十三只、十二只,再就是八只、七只,直到突然之间我领悟到周围是一片寂静,所有人的思想全不敢走神,我在说:〃什么,老师?〃〃你的名字是昆丁,是不是?〃洛拉小姐②说。接下去是更厉害的屏气止息,所有人的思想都不敢开小差,叫人怪难受的,在寂静中手都要痉挛起来。〃亨利,你告诉昆丁是谁发现密西西比河的,伯索托③。〃接着大家的思想松弛下来了,过了一会,我担心自己数得太慢,便加快速度,又弯下一只手指,接着又怕速度太快,便把速度放慢,然后又担心慢了,再次加快。这样,我总设法做到刚好在钟声报刻时数完,那儿十只获得自由的脚已经在移动,已经急不可耐地在磨损的地板上擦来擦去,那一天就象一块窗玻璃受到了轻轻的、清脆的一击,我肚子里在蠕动。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坐着一动不动,扭来扭去。④她一时站在门口。班吉。大声吼叫着。⑤班吉明我晚年所生的小儿子⑥在吼叫。凯蒂、凯蒂!
①昆丁想起自己小时候等下课时用弯手指来计算时间的事。
②昆丁在杰弗生上小学时的教师。
③埃尔南多·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1500?-1542),西班牙探险家。
④昆丁想起几年前他在老家和一个名叫娜塔丽的少女一起玩耍的情景。
⑤又想起他妹妹凯蒂失身那天的情景。
⑥这是康普生太太给小儿子换名字时所说的话。
我打算拔腿跑开。⑦他哭了起来于是她走过去摸了摸他。别哭了。我不走。别哭了。他真的不哭了。迪尔西。
⑦昆丁想起1898年祖母去世那晚的事。在回大房子时,班吉哭了,凯蒂安慰他。
只要他高兴你跟他说什么他就能用具子闻出来。他不用听也不用讲。⑧
⑧昆丁又想起100年给班吉改名那一天的事。
他能闻出人家给他起的新名字吗?他能闻出坏运气吗?
他何必去操心运气好还是坏呢?运气再也不能让他命运更坏了。
如果对他的命运没有好处,他们又何必给他改名呢?
电车停下了,启动了,又停了下来。⑨我看到车窗外许多人头在攒动,人们戴的草帽还很新,尚未泛黄。电车里现在也有几个女人了,带着上街买东西用的篮子。穿工作服的男人员开始多于皮鞋捏亮戴着硬领的人了。
⑨回到〃当前〃。
那黑人逝碰我的膝盖。〃借光,〃他说,我把腿向外移了移让他过去。我们正沿着一堵空墙行驶,电车的铿铿声弹回到车厢里,声波打在那些膝上放着篮子的女人和那个油污的帽子的帽带上插着一只烟斗的男人身上。我闻到了水腥味,接着穿过墙的缺口我瞥见了水光①和两根桅杆,还有一只海鸥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仿佛是停栖在桅杆之间的一根看不见的线上。我举起手伸进上装去摸摸我写好的那两封信。这时,电车停了,我跳下电车。
①这里指的是查尔斯河。该河在入海处隔开了波士顿与哈佛大学所在地坎布里奇。河东南是波士顿,河西北是坎布里奇。
吊桥正打开了让一只纵帆船过去。它由拖船拖着,那条冒着烟的拖船紧挨在它的舷后侧行驶。纵帆船本身也在移动,但一点也看不出它靠的是什么动力,一个光着上身的汉子在前甲板上绕绳圈,身上给晒成了烟草色。另一个人,戴了顶没有帽顶的草帽,在把着舵轮。纵帆船没有张帆就穿过了桥,给人以一种白日见鬼的感觉,三只海鸥在船厩股上空尾随,象是被看不见的线牵着的玩具。
吊桥合拢后,我过桥来到河对岸,倚在船库上面的栏杆上。浮码头边一条船也没有,几扇闸门都关着。运动员现在光是傍晚来划船,这以前都在休息。②桥的影子、一条条栏杆的影子以及我的影子都平躺在河面上,我那么容易地欺骗了它,使它和我形影不离,这影子至少有五十英尺长,但愿我能用什么东西把它按到水里去,按住它直到它给淹死,那包象是一双皮鞋的东西的影子也躺在水面上。黑人们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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