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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极绝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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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大约一小时,就实在走不动了。他太虚弱了,饥饿让他头昏眼花。他抬腕看了看表,痛苦地咧了咧嘴,还要再走五个小时。
他从上午一直走到中午,然后一座积雪消融、露出许多褐色岩石的山横在他面前。风停了,世界寂静得让人失去真实感。富春拿出保暖壶,倒出一条鱼吃了。眼前这座山布满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石头,没有一点绿色。死寂沉沉的天地间,富春独自往上爬着。山上白色的积雪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他戴上胸罩墨镜,吃了一口雪,艰难地继续向上爬去。
“富春!你得咬咬牙!她就靠你了!”他提醒道。
“明白!”他咬牙道。
他爬上这座山,眺望着远方,远方一无所有。
他垂头丧气稀里哗啦地下了山,迤逦向南而去。
他一直走到下午,终于累得跪倒在地,不能再动一下。
他抬起头,又一座高山横在他的眼前。
他抬起手腕看表,发现已经过了六个小时。
“富春,时间到了,今天是没希望了,回去吧。”他妥协了。
他叹了口气,起身往回走去,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地回头望那座山。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脸被紫外线晒得黝黑油亮。
油尽灯枯之际,他的浑不吝被山的傲慢弄醒了。他慢慢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这座山。
“了不起啊?”他冲山吼。
“了不起啊……”山回答。
富春伸出手,指着山。
山风呼啸,仿佛在威严而轻蔑地嘲笑着他。
他盯着山,慢慢盘腿坐下。他抬头继续盯着这座山,打开保暖壶,拿出另一条鱼,一口口吃了起来。
他成了一头野兽,边吃肉补充体力,边盯着这个雷神般的巨人。
“富春,这么高的一座山,能看得很远,今天你必须爬上去看看。”他怂恿道。
他点点头,如即将出征的死士般盯着前方。
他站起身,如无畏金刚般向山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啊!啊!!啊!!!啊!!!!”
天地间回荡着他的粗野嚎叫。
继续前进。
他开始攀登时觉得自己还有体力,爬到半山腰就彻底歇菜了。极度的体力透支,长期的饥寒交迫,终于让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富春醒过来时看到那个金色的女人又来到了他身边,用金色的光芒裹住了他。
他揉揉眼睛,伸手想去摸这个女人。
“真暖和……”
金色的女人向他伸出双手。
“带我走?”
女人点点头,继续向他伸出双手。
富春心里浮上一种解脱,“你是死神吗?”
女人用深邃的声音唱起一首悦耳的冥歌。
“唉……原来死神这么美。”富春爬起身望着她道。
女人带着温暖的金色光芒飘回富春身边,抬起模糊的脸看他,向他做出如舞者邀请般的曼妙身姿。
天地瞬间灵动起来,金色的女人竟分身为上百个幻影,跳起如痴如醉的死亡之舞,唱起震动人心的美妙冥歌。
富春不再感到寒冷、饥饿,一种安宁温暖慢慢盈满了身躯。
“富春!”有人叫他,是如意。
他回过头,看到如意倚在门口,拄着拐杖,望着他。
“我等你回来。”她道。
上百个金色的女人纵声歌唱起来,那歌声竟是如此壮美,壮美到人世间所有的情感在它面前都是渺小的。
天空中洒满了紫色的极光,女人在极光中化作一捧金色的光芒。
“富春,我等你回来。”如意倚门道。
轰一声,这一捧金色的光,炸开成千百万道。
上百个金色的女人一齐飞舞起来,那舞姿竟是那么壮丽,壮丽到人世间所有的容颜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
“如意。”他叫她。
死神的歌舞顿时停止了,上百个金色的舞者重新汇聚成那个金色的女人。她抬起面容模糊的脸,静静望着富春,发出一声宽厚深情的叹息。
“如意!”一股热血在富春的心尖炸开,如炽热岩浆瞬间燃遍四肢百骸,带着不顾一切的悲伤,带着决绝和明了,将生的情怀重新注入他的肉体。
富春再次醒过来,刚才的温暖安宁消失了,刺骨的寒冷、剧烈的饥饿感刺激着他。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自己昏迷了三个小时。
他艰难地站起来,抬头望着遥远的山顶,腿肚子在抖。
“富春!怎么样?”他屌自己。
“操!”他屌南极。
然后他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去。
他爬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登上了山顶。
放眼望去,他面前是一片巨大的冰原,除了石头和冰雪,什么都没有。一只雪燕凄婉鸣叫着飞过他身边,飞向茫茫未知的远方。
他愣愣地站了很久,直到腿麻了。
“回吧。”
乱石嶙峋的山头上,他点点头。
他想挑一条方便些的路下山,于是绕过山头的一块巨岩,想看看后面的路是不是更平坦一些。
绕过巨岩时,一面国旗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正前方。
山下大约一公里处。
一面国旗在飘。
富春在两分钟的时间里凝固了大约一万年,然后瘫倒在地。
他靠在那块巨岩上,微微颤抖着,静静望着风中那面飘舞的国旗。
剧烈的南极风已经吹破了国旗的边缘,残破的国旗在风中猎猎鼓荡。他凝望着那面国旗,世间崩塌,宇宙不再,只有那面国旗在风中飘舞。
他又在五分钟的时间里坐了大约两万年。他哆哆嗦嗦摸出最后一根雪茄,用防风打火机点燃了。
经历了两个多月的极地探险后,吴富春终于找到了极光站。
他头靠着巨岩,半躺在地上,默默抽着最后一根雪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抹鲜红。
他从兜里摸出了手机,打开,看着最后一格电闪烁。他打开音乐菜单,点开一首信乐团的歌——
路是无尽延长 天是无尽蓝
浪是无尽反复的推翻
泪是无尽的温暖 梦是无尽想
生命是无尽的隐瞒 似有答案
当我感受到绝望 以为我走到终站
上苍对着我看 一如以往无尽的冷淡
你是我唯一的力量
鸟在无尽的穹苍 鱼在无尽的汪洋
我在你心上 能够地久天长 ……
歌声飘荡在寂静的山头。
绝望,希望,汗津津的生命。
饥饿,寒冷,静悄悄的小站。
生死,命运,疯癫癫的奔走。
不离,不弃,傻乎乎的希望。
他在两个半月的时间里仿佛经历了一世,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最后一格电用完了,歌声戛然而止。
富春抽完这根雪茄,把手机放进兜里。
他摇摇晃晃,朝着国旗站起身。
富春走近极光站时,站在国旗下仰望了很久。
边缘已经被风扯碎的红色国旗悲壮地飘扬在南极苍穹下。
“富春,这就是如意说的那种伟大的情怀吗?”他仰视着国旗问。
“是的,这就是她说的那种伟大的情怀。”他仰视着国旗答。
雪地里传来嘎嘎嘎的脚步声,富春转头,看到一群穿着橘色连体服、胸口印有国旗的中国南极科考队员向他跑来。
富春再也说不出话,呆立在一群围向他的科考队员中间。
这群科考队员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世界尽头,忽然从雪地里冒出一个南极流浪汉。他戴着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绒线帽子,一件黑色的蕾丝胸罩耸拉在脸上,胡子拉碴,脸被紫外线晒伤,脖子上系着一条粉红色的女人丝巾,脚上穿着一红一灰两只不同的鞋子,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登山包,包上系着一把伤痕累累的冰镐。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沙哑的嘶吼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爆发出人类的语言。他挥着手,手腕上系着一块昂贵金表。
富春被围在中间,声嘶力竭地边说边比划。围着他的一群橘色科考队员不时发出“哦”的一声,互相议论着什么。接着两名科考队员跑进站里,不一会儿,一辆小型全地形车开了出来,富春先跳了上去,跟着是五个科考队员。
全地形车咆哮着向东方冲去,留下雪地上的两排履带印子。富春紧紧抓着栏杆,风吹着他结满冰碴的胡子。
那天下午,全地形车开到了小站所处的那座山下,富春紧紧握着栏杆,望着前方。
“在哪?”一名科考队员问富春。
富春梦游似的站起身,缓缓举起手,指着前方。
全地形车刹车停下。
“在哪?”另一名科考队员问富春。
富春从车上跳下,没站稳,摔在雪地上。
他颤抖着抬起头,怔怔看着前方。
“哪?”又一名科考队员跳下车扶起他。
富春哆哆嗦嗦站起身,面对着前方。
除了一片新诞生的巨大雪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一场雪崩埋没了一切。富春站在那里,喉咙里发出一种沙哑奇怪的抽搐声。
跟着来的五名科考队员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对着那片巨大的雪堆,缓缓脱下了帽子。
这座依山而建的小站被废弃是有原因的——因为雪崩的隐患。
富春这才想起小站背后山头上的厚厚积雪,他这才明白,为何每当仰望那座白皑皑的山头时心中总会飘过一丝不安。
富春转身冲向全地形车,车兜里装着一箱水果罐头。他拿了几听,跌跌撞撞地向小站方向走去。
“别去!危险!”一名科考队员上去拉住他。富春甩开他,继续往前走,猛地摔了一跤,罐头洒了一地。
他往前爬了十几米,开始刨地。
他刨了几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野兽般的嚎叫,吐出来一口血。
他很久没有流过泪了,他已经忘了该怎么流泪。
几名科考队员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扶好坐在雪地上,其中一个不停用力按摩他的胸口。
富春任由他们折腾了一会儿,突然整个人蹿了起来,爆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跳出五个人的包围圈,向小站方向跑去。他边跑边吼:“我回来了!”
他摔了一跤,就像是最初来到南极时那样,脸朝下埋在雪里。他浑身哆嗦着想爬起来,被五名赶上来的科考队员围住了。
他喘着气,跪在雪地上,头耷拉着,像是会从脖子上断下来。
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望着前面,一张嘴,呕出一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富春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他一时惘然,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拍了拍床板道:“如意,我刚刚做了个特别伤心的梦。”
下面没有反应。
富春睁开眼,坐起身,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整洁的小房间里。
窗外是一场新的暴风雪,吹得整栋房子嘎嘎作响。
他神思恍惚地坐了一会儿,发现原来不是梦。
富春望着窗外,这场暴风雪竟是那么大,白色的混沌充盈在天地之间,隔窗望去,只觉得此地已被世界抛弃了。
富春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拖开椅子,坐在窗前的写字桌边。
“如果你不去挖那个坑,不浪费那三天,她就不会死了。”他道。
他内疚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可她死了……”他道。
他怔怔地坐在写字桌前,望着窗外的暴风雪。
“她说过等你。”他道。
小房间里,只有一盏白炽灯亮着。他坐在苍白的灯光下。
“嗯,她说过会等我。”
然后他的手伸入左边的衣兜里,摸出了那把瑞士军刀。“叮”一声,有东西掉在地上。富春没有在意。他缓缓打开锋利的刀刃,右手持刀,左腕从袖子里伸出,对准了刀刃。
他笑了笑,高高举起了锋利的刀。他低下头,正准备闭上眼狠狠一刀割下去时,如意的顶针箍出现在他眼前。
金色的顶针箍静静躺在地板上,在淡淡灯光下,反射着温情的光芒。
一道闪电劈开富春的脑壳。
瑞士军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掉在顶针箍旁边。他弯下腰,捡起顶针箍。
死被放下,生被拿起。
他拿着顶针箍,想起昨夜如意为他缝衣服的情景。他似乎看到如意悄悄褪下顶针箍,放进了他的衣兜里——“这是咱的信物,也许有一天,当你看到这枚顶针箍时,我已经在这睡着了。也许有一天我不说再见,咱俩就这么永别了。”
“我等你回来。”他蓦然回首,见到如意拄着拐杖,倚门和他告别。
富春疯狂地敲开每一扇门,语无伦次地告诉那些科考队员如意在另外一个地方。有人告诉他外面的暴风雪很大,就算如意没有被雪崩埋掉,到现在也已经被冻死了。
他凶狠地告诉他们她一定活着,他是如此坚决,以至于打动了极光站的站长。那天站长亲自驾驶着一辆卡特车,带着富春和另外几名科考队员再次冲入了暴风雪。
卡特车咆哮着,沿着海岸线向富春挖的坟墓冲去。
终于,那个他亲手立起的鲸鱼骨墓碑映入眼帘。卡特车戛然而止,富春跳下车,向着那个坟墓跑去。
富春跑到坟墓边,如意正安详地躺在坑里。
雪已经在她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她的脸上结着一层冰霜。
他跳入坟墓,轻轻抱起已经冰冷的如意。
冰冷的她无声无息地躺在他的怀里。
一群科考队员围在坟墓边,默默望着这一幕。
富春伸出颤抖的手,搭在如意的手腕上。
一片雪飘落在如意惨白的脸上。
一丝脉搏的跳动从如意的手腕传到富春的指尖,冲破这娑婆世界的无数悲欢离合,穿越过五浊恶世的无数淋漓血泪,将一丝光芒贯入富春的心底深处。
冥冥中传来一声叹息,那个面容模糊的金色女人此刻已站在了坟墓的角落处,她望着眼前的一幕,想再次唱起冥歌,她知道没有人可以抵御这首冥歌的动人,她知道今天至少可以带走如意。
“开恩啊!”富春抬起头,冲着暴雪肆虐的苍天呼喊。
金色的女人犹豫了,低着头默默飘浮在风雪中。
此刻永恒,天色有情,大地悲悯,死神沉默。
那片雪融化了,变成一滴泪滑落如意脸庞。
如意缓缓睁开眼,和富春近在咫尺地四目凝望着。
他呼出的热气温暖了她已经冰冷的肺,她深情的目光照亮了他已经绝望的心。
“你回来了。”“我回来了。”
如意仰望着坟墓边的那些科考队员,她没有一丝激动的神色,目光缓缓转向富春。
“我……”她道。
“嘘……”富春伸出食指,放在她的唇前。
“你哭了。”如意道。
富春感到脸上一热,伸手摸去,是久违的泪水。
他哭了。
在自以为坚强很多年后,脆弱的吴富春终于泪溃南极。
他搂着如意,默默流着泪。如意为他轻轻擦去,泪水重又流下。泪水像是纯净的小溪,流过他干涸已久的心田,滋润着他板结坚硬的心,带着一路的晶莹和温暖,流过那些心中的不可触摸之处。
富春擦去泪水,横抱起如意,站起身,大吼一声,将她托出坟墓。
从地面看,只见奄奄一息的如意被富春的双手托起,从坟墓回到了人间。富春爬出坟墓,跪在如意面前。他俩都没想到,恰恰是这个准备用来葬身的坟墓,在暴风雪中成了一个避风的坑。死地成为了生地,坟墓庇护了生命。
富春想起那天他从漆黑的海底向着光芒浮上去,那天他赤裸着,颤抖着,北风如刀,让他经受了千刀万剐的凌迟之苦。那天眼前这个女人用自己温暖的身躯把他从死神边上拉了回来,那天她用温暖的胸膛焐化了他这块冰。
富春拉开外套拉链,用带着体温的冲锋衣裹住如意。
他脱去手套,温热的手握住她已经被冻僵的手。他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摸出那枚顶针箍,如意静静地望着它。
富春重新为如意戴上了那枚顶针箍。
“Aurora……有金色的,我看到了。”如意凝视着富春眼中的泪光,用微弱的声音道。
如意把头埋在富春温暖的胸膛里,静静闭上了眼,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富春更紧地搂住如意,他抬头望去,只见这片大陆风歌雪舞,洋洋洒洒间,天地一片洁白。
风卷着雪,无穷无尽。
天混着地,无边无际。
无论这场暴风雪还要刮多久,太阳总会出来的。
太阳出来了,就一定会洒下光和热。
吴有音
2013年10月05日星期六2点16分 初稿完稿 2013年10月13日星期日1点45分 二稿完稿 2013年10月15日星期二0点58分 三稿完稿 2013年11月27日星期三21点27分 四稿完稿 2013年11月30日星期六15点06分 五稿完稿于极夜中的北极 北纬79°Svalbard Ny…Alesund 中国北极黄河站 2014年3月6日星期四3点17分 六稿完稿于中国南极长城站 2014年4月4日星期五14点44分 七稿完稿于禧典佛恩影业 Postscript / 后记 这部小说的创作跨越了四年。这四年我三赴南极,一赴北极。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我加入中国南极第二十七次考察队,乘坐雪龙号穿越西风带,到达了无比壮丽的东南极普立兹湾,在中山站迎来了二〇一一年。
我的目标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基于现实而又充满想象力的南极小说,和由这部小说改编而成的中国第一部南极的大电影。
东南极是苍茫的,无情中带着有情。有时我走在野外,会产生身处外星球的错觉。这里没有植物,天的蓝、山的黑、雪的白构成了全部。中山站附近有帝企鹅和阿德利企鹅,还有一些贼鸥和海豹。我喜欢阿德利企鹅,矮矮胖胖,憨头憨脑。有一天我走在海冰上,学着阿德利企鹅大声耿耿叫两声,有一只落单的小家伙躲在某块冰雪后面回应我。
“耿耿耿……”我叫。
“耿耿耿。”它探出脑袋。
然后我转头走了,它急急忙忙跑过来,摇摇摆摆跟着我走。
那一刻我感受到南极的有情。我走在前面,小家伙跟在后面,当中保持着几米的距离。
可我终究是要回去的,我朝着陆缘方向走,小家伙懵懵地跟着我。我走出海冰区,回头望去,它独自站在海冰边缘,不再跟着我走。一群贼鸥慢慢围聚,停在它的周围。
我凝望着它,知道这可能是诀别。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和孤独。
“来啊!”我朝它挥手叫。
它默默注视我片刻,然后扭头向风雪苍茫处走去。
那群贼鸥扇动翅膀,准备攻击。我望着它的背影,感受到南极的无情。
东南极内陆群山连绵,却没半点绿色。我走在这万古荒凉之处,风一停,就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一次我爬到一处坡度接近垂直的半山腰,体力耗尽,上不去也下不来了。我想这其实和我在上海的很多困境时刻一模一样。我索性转过头去看背后的风景,那一刻眼前的磅礴令我动容。我望着天上下降风构成的壮美云带,感受到南极的雄浑。
我喜欢那些被风吹破的旗帜,丝丝缕缕地破在寒风里,猎猎作响,像是一首绿林好汉的歌。我靠在旗杆上闭着眼,聆听耳畔旗帜的歌唱。我感受到了旗帜的豪情,但更多的却是寂寞。
我赞叹这种寂寞,因为这种寂寞是刻骨的,在此之前我从未遇到过这么纯粹和高级的寂寞,寂寞到所有的情绪都被过滤干净,只剩下情怀了。对我而言,这种寂寞是我所有创作的终极源泉,我找到它,就像诗人得到了眼泪,就像宝刀尝到了鲜血。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南极的寂寞。
有一天我爬上一座山,远远地,看到了一排坟墓。
那里是世界的尽头,那里的坟墓非常坟墓。
我估计是俄罗斯人的坟墓,因为前几年隔壁的进步站发生过火灾,死了几个人。
我没有走近,只是站在远处看。
我曾热衷满世界地参观各种精美坟墓,拍照留念。但那天我伫立远眺,不按快门。
难以形容啊……那几个墓碑,远远竖立在荒凉的山上。我想起泰戈尔说的:“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那天,我感受到了南极的敬畏。
想想真是奇怪,那巨浪连天的西风带、动静惊人的海冰卸货、朝朝暮暮的站里生活,并未给我留下太多印象。
而一只落单的阿德利企鹅、一个上不去也下不来的半山腰、一面残破的旗帜、一排远远的墓碑,化成了我的灵感,震撼了我的灵魂。
二〇一一年岁末,我加入中国南极第二十八次考察队,乘坐C130“大力神”运输机,进入西南极乔治王岛一带,来到了长城站。
有一天我出门为电影勘景,在外面走了一天,然后走进了一片沼泽地。
当时是南半球的夏季,冻土融化,成为沼泽。我用尽全力拔腿,但拔不出来了。泥巴稠得就像胶水,于是我傻杵在那里,一点点往下陷落,手足无措。这个过程很恐怖,内心很受伤,我解下背包扔到岸上,留了标记。
我原本胆小如鼠,这一刻更是惊慌失措,一直陷落到膝盖时,我才想起来为什么还要那两只靴子——厚厚的大靴子?
于是我把小腿从靴子里抽了出来,光着脚俯下身趴在泥上,横过来滚出了沼泽地。我浑身是泥,狼狈不堪,疲劳至极,于是蜷缩在雪地上睡了一觉。
半小时后我醒了,有了力气,想想回程还有几个小时的路要走,便扔了很多石头在沼泽泥地上铺出一条路来。我胆战心惊地爬回陷落点,伸手把大靴子从泥巴里拽了出来。
走回去的途中太累了,我又趴在山下面睡了一觉,回到站里时没有洗澡,脱了衣服倒头就睡着了。
那天,南极告诉我什么是舍得。
那天的大靴子也许是我们尘世中的某些东西,有时候它会害死你,有时候却又少不了它。有人以为南极是出世的,我却以为南极是入世的,所有的红尘法则,在这里不是被缩小了,而是被放大了。
长城站靠海边有八个雪白的大油罐,我分别在上面画了八仙,这下八仙过南极海了。
油罐很大,我搭了两层的脚手架才画完了八仙。画完后成了一道风景,大家踊跃合影,何仙姑最受欢迎。
和东南极不同,长城站所处的西南极此时阴雨连绵,但每一次我给神仙点睛时都会云开日出,一阵金光洒下来,洒在神仙脸上。头三个我没在意,到第四个时又是阴雨骤停,霞光万丈,就觉得了不得。后来四个越来越震惊,除非亲身经历,否则难以置信。
我从记事起就是佛教徒,我家里祖祖辈辈都是。但我那天画的是道教的八仙,为什么呢?因为油罐是八个,如果是十二个我就画十二生肖了。八个油罐画完,我感受到了南极的胸怀。
是的,所有真善美的神明都是真神,至此,我才了悟,那个能够和修女讲《玫瑰经》的老和尚是多么宽广。
二〇一三年岁末,我独行向北,从世界最北小镇朗伊尔进入北极,来到了黄河站。
和前两次南极行不一样,北极此时正处极夜,是最黑最冷的时候。
我来北极的目的是写完这篇历时近四年、跨越地球南北两极的小说,并且将它改编成电影剧本。
当时整个黄河站只有一名队员驻守,是个研究高空物理的博士。
这太巧了,因为小说的女主角也是研究高空物理的,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他都帮我搞明白了。
极夜,寂静,风声,天空中或有极光,黄河站默默伫立,整个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这个世界的尽头,我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纯粹的寂寞,那种刻骨的、闪耀着光芒的、无与伦比的寂寞。
外面漆黑一片,有北极熊,它们都很饿,所以我们都带枪。
我养成了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四顾的好习惯,加上看了网上北极熊攻击人的视频,过得比兔子还小心。
有一天晚上暴风雪大作,极夜的暴风雪,真正的暴风雪,他大爷的暴风雪,无法形容的暴风雪,我决定出去转转。
我穿上最厚的连体服,戴上最厚的手套和帽子出了门。
十分钟后,我就被冻僵了。我的脸上戴着面罩,呵出的气体结成了冰,冻得皮肤如针刺般疼。
我抱着相机艰苦卓绝地往海边走,因为我想用慢门拍一张夜色中暴风雪下的北冰洋。我来到熊出没的危险地带,给枪上了子弹。
然后我发现相机失灵了,锂电池完蛋了。
我大骂一声,凑近相机想看个究竟,呵出的白气瞬间在相机上结了一层冰。
于是我不再从相机的取景框里看世界,而是四顾北极。
我站在无边的夜色中,在巨大的暴风雪里感到了得失。
我失去了相机,才能看清这么美的世界。
现在想来,那一刻的我应是纯爷们的气势。
混沌的雪被卷起到几十米的空中,翻滚着。呜咽的风裹着雪,将整个Svalbard(斯瓦尔巴德)群岛、整片Ny…Alesund(新奥尔松)属地吹得地动山摇。
极夜,好大的情怀!
整片Ny…Alesund属地分布着十一个国家的科考站,加在一起有三十几个人。
那天感恩节,大家决定开一个感恩节派对。
就在感恩节派对前半个小时,我写完了这部历经南北极、历时近四年的小说。
我心想别迟到了,收拾完东西往外走,一抬头,就看到了漫天的极光。
Aurora……
我震惊地凝望极光。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极光。
极光也叫Aurora,是罗马神话中的黎明女神。
绿色极光盛大地绽放在繁星无数的夜空中,我想起他们告诉我极光下许愿会很灵验。
于是在感恩节那天,我独自跪在冰原上,面对着极光,静静许愿。
于是我想起,三年前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也离开了年夜饭的宴席,独自跪在南极的山巅,在风雪中,大声唱响佛号。
于是这四年来的许多事,许多人,许多情,许多景在我心中温暖淌过。
于是中山站、长城站、昆仑站、黄河站就和我心意相通,能量融合了。
我的愿望是在南极的山巅上、北极的极光下许下的。
我的小说是在极昼的风雪、极夜的酷寒下写出的。
我想,那一定会很真挚。
二〇一四年二月,由我自编自导的电影《南极绝恋》进入紧锣密鼓的筹备期。我带着《南极绝恋》电影的勘景小组再次远赴南极技术复景。
我的目的是找到合适电影拍摄的场景,玛瑙滩也好,西海岸也好,风暴湾也好,企鹅岛也好,一路奇景,许多壮丽。我走着,看着,拍着。
每天负重几十斤的摄影器材,一整天行走在八九级大风中,就这样,看多了,也走累了。
有一天我来到科林斯冰盖下,遇到了一副座头鲸的骸骨。
时光久远,这副完整的骨架已经石化了,它默默平躺在寂静的海湾中,风从它头骨的窟窿里穿过,发出呜呜声,像是在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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