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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短篇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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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许个好人家。谁知道贞贞却赌气跑下天主堂去了,就那一忽儿,落在火炕
了哪,您说做娘老子的怎不伤心……”
    “哭的是她的娘么?”
    “就是她娘。”
    “你的侄女儿呢?”
    “侄女儿么,到底是年轻人,昨天回来哭了一场,今天又欢天喜地到会
上去了,才十八岁呢。”
    “听说做过日本人太太,真的么?”
    “这就难说了,咱也摸不清,谣言自然是多得很,病是已经弄上身了,
到那种地方,还保得住干净么?小老板的那头亲事,还不吹了,谁还肯要鬼
子用过的女人!的的确确是有病,昨天晚上她自己也就说了。她这一跑,真
变了,她说起鬼子来就象说到家常便饭似的,才十八岁呢,已经一点也不害
臊了。”
    “夏大宝今天还来过呢,娘!”那媳妇悄声的说着,又用着探问的眼睛
望着二妈。
    “夏大宝是谁呢?”
    “是村底下磨房里的一个小伙计,早先小的时候同咱们贞贞同过一年
学,两个要好得很,可是他家穷,就连咱们家也不如,他正经也不敢怎样的,
偏偏咱们贞贞痴心痴意,总要去缠着他,一来又怪了他;要去做姑姑也还不
是为了他?自从贞贞给日本鬼弄去后,他倒常来看看咱们老大两口子。起先
咱们大爹一见他就气,有时骂了他,他也不说什么,骂走了第二次又来,倒
是一个有良心的孩子,现在自卫队当一个小排长呢。他今天又来了。好象向
咱们大妈求亲来着呢,只听见她哭,后来他也哭着走了。”
     “他知不知道你侄女儿的情形呢?”
     “怎会不知道?这村子里就没有人不清楚,全比咱们自己还清楚呢。”
     “娘,人都说夏大宝是个傻孩子呢。”
     “嗯,这孩子总算有良心,咱是愿意这头亲事的。自从鬼子来后,谁是
有钱的人呢?看老大两口子的口气,也是答应的。唉,要不是这孩子,谁肯
来要呢?莫说有病,名声就实在够受了。”
     “就是那个穿深蓝色短棉袄,戴一顶古铜色翻边毡帽的。”小姑娘闪着
好奇的眼光,似乎也很了解这回事。
     在我记忆里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影:今天清晨我动身出外散步的时候,看
见了这么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着一副很机伶也很忠厚的面孔,他站在我们
院子外边,却又并不抒算走进来的样子;约莫当我回家时,又看他从后边的
松林里走出来。我只以为是这院子里人或邻院的人,我那时并没有很注意他,
现在想起来,倒觉得的确是一个短小精悍、很不坏的年轻人。
     我的休养计划怕不能完成了,为什么我的思绪这样的乱?我并不着急于
要见什么人,但我幻想中的故事是不断的增加着。阿桂现出一副很明白我的
神气,望着我笑了一下便走出去了。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来回在炕上忙碌下一番;觉得我们的铺、灯、
火都明亮了许多。我刚把茶缸子去搁在火上的时候,果然阿桂已经又回到门
口了,我听见她后边还跟得有人。
     “有客人来了,××同志!”阿桂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噗
哧一笑:“嘻……”
     在房门口我握住了这并不熟识的人的手了。她的手滚烫,使我不能不略
微吃惊。她跟着阿桂爬上炕去时,在她的背上,长长的垂着一条发辫。
     这间使我感到非常沉闷的窑洞,在这新来者的眼里,却很新鲜似的,她
拿着满有兴致的眼光环绕的探视着。她身子稍稍向后仰的坐在我的对面,两
手分开撑住她坐的铺盖上,并不打算说什么话似的,最后便把眼光安详的落
在我的脸上了。阴影把她的眼睛画得很长,下巴很尖。虽在很浓厚的阴影之
下的眼睛,那眼珠却被灯光和火光照得很明亮,就象两扇在夏天的野外屋字
里的洞开的窗子,是那么坦白,没有尘垢。
     我也不知道如何来开始我们的谈话,怎么能不碰着她的伤口,不会损害
到她的自尊心。我便先从缸子里倒了一杯已经热了的茶。
     “你是南方人吧?我猜你是的,你不象咱们省里的人。”倒是贞贞先说
了。
     “你见过很多南方人么?”我想最好随她高兴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
     “不,”她摇着头,仍旧盯着我瞧,“我只见过几个,总是有些不同。
我喜欢你们那里人,南方的女人都能念很多很多的书,不象咱们,我愿意跟
你学,你教我好么?”
     我答应她之后忽的她又说了:“日本的女人也都会念很多很多书,那些
鬼子兵都藏得有几封写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们的婆姨来的,有的是相好来
的,也有不认识的姑娘们写信给他们,还夹上一张照片,写了好些肉麻的话,
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心,总哄得那些鬼子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
     “听说你会说日本话,是么?”
     在她脸上轻微的闪露了一下羞赧的颜色,接着又很坦然的说下去:“时
间太久了,跑来跑去一年多,多少就会了一点儿,懂得他们说话有很多好处。”
    “你跟着他们跑了很多地方么?”
    “并不是老跟着一个队伍跑的,人家总以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贵
荣华,实际我跑回来过两次,连现在这回是第三次了。后来我是被派去的,
也是没有办法,我在那里熟,工作重要,一时又找不到别的人。现在他们不
再派我去了,要替我治病。也好,我也挂牵我的爹娘,回来看看他们。可是
娘真没有办法,没有儿女是哭,有了儿女还是哭。”“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
吧。”
    “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又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象要哭似
的,“做了女人真倒霉,贞贞你再说吧。”她更挤拢去,紧靠她身边。
    “苦么,”贞贞象回忆着一件辽远的事一样,“现在也说不清,有些是
当时难受,于今想来也没有什么;有些是当时倒也马马虎虎的过去了,回想
起来却实在伤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过去了。这次一路回来,好些人都奇
怪的望着我。就说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当一个外路人,也有亲热我的,也
有逃避我的。再说家里几个人吧,还不都一样,谁都爱偷偷的瞧我,没有人
把我当原来的贞贞看了。我变了么,想来想去,我一点也没有变,要说,也
就心变硬一点罢了。人在那种地方住过,不硬一点心肠还行么,也还是因为
没有办法,逼得那么做的哪!”
    一点有病的象征也没有,她的脸色红润,声音清晰,不显得拘束,也不
觉得粗野。她并不含一点夸张,也使人感觉不到她有过什么牢骚,或是悲凉
的意味,我忍不住要问到她的病了。
    “人大约总是这样,哪怕到了更坏的地方,还不是只得这样,硬着头皮
挺着腰肢过下去,难道死了不成?后来我同咱们自己人有了联系,就更不怕
了。我看见日本鬼子在我捣鬼以后,吃败仗,游击队四处活动,人心一天天
好起来,我想我吃点苦,也划得来,我总得找活路,还要活得有意思,除非
万不得已。所以他们说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总好些。这几天病倒不
觉得什么了,路过张家驿时,住了两天,他们替我打了两次药针,又给了一
些药我吃。只有今年秋天的时候,那才厉害,人家说我肚子里面烂了,又赶
上有一个消息要立刻送回来,找不到一个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路我一个
人来回走了三十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着不走了。要是别的不关紧要
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认出我来,又怕
误了时间,后来整整睡了一个星期,才又拖着起了身。一条命要死好象也不
大容易,你说是么?”
    她并没有等我的答复,却又继续说下去了。
    有的时候,她也停顿下来,在这时间,她也望望我们,也许是在我们脸
上找点反应,也许她只是思索着别的。看得出阿桂是比贞贞显得更难受,阿
桂大半的时候沉默着,有时也说几句话,她说的话总只为的传达出她的无限
的同情,但她沉默着时,却更显得她为贞贞的话所震慑住了,她的灵魂在被
压抑,她感受了贞贞过去所受的那些苦难。
    我以为那说话的人是丝毫没有想到要博得别人的同情的,纵是别人正为
她分担了那些罪过,她似乎也没有感觉到,同时也正因为如此,就使人觉得
更可同情了。如果她说起她的这段历史的时候,并不是象现在这样,心平气
和,甚至就使你以为她是在说旁人那样,那是宁肯听她哭一场,哪怕你自己
也陪着她哭,都是觉得好受些的。
     后来阿桂倒哭了,贞贞反来劝她。我本有许多话准备同贞贞说的,也说
不出口了,我愿意保持住我的沉默。而且当她走后,我强制住自己在灯下读
了一个钟头的书,连睡得那么邻近的阿桂,也不去看她一眼,或问她一句,
哪怕她老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声一声的叹息着。
     以后贞贞每天都来我这里闲谈,她不只是说她自己,也常常很好奇的问
我许多那些不属于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时我的话说得很远,她便显得很吃力
的听着,却是非常之要听的。我们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轻人都对她很好;
自然都是那些活动分子。但象杂货店老板那一类的人,总是铁青着脸孔,冷
冷的望着我们,他们嫌厌她,卑视她,而且连我也当着不是同类的人的样子
看待了。尤其是那一些妇女们,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
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强奸而骄傲了。
     阿桂走了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更密切了,谁都不能缺少谁似的,一忽儿
不见就会彼此挂念。我喜欢那种有热情的,有血肉的,有快乐、有忧愁、却
又是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这样。我们的闲谈常常占去了很多时间,
我却总以为那些谈天,于我的学习和修养,都是非常有帮助的。可是日子一
天天过去,贞贞对我并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发觉了;但我绝不会对她有
一丝怨恨的,而且我将永远不去触她这秘密,每个人一定有着某些最不愿告
诉人的东西深埋在心中,这是指属于私人感情的事,既与旁人毫无关系,也
不会有关系于她个人的道德的。
     已经到了我快走的那几天了,页贞忽然显得很烦躁,并没有什么事,也
不象打算要同我谈什么的,却很频繁的到我屋子中来,总是心神不宁的,坐
立不是的,一会儿又走了。我知道她这几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东西。
我问过她的病状,我清楚她现在所担受的烦扰,决不只是肉体上的。她来了,
有时还说几句毫无次序的话;有时似乎要求我说一点什么,做出一副要听的
神气。但我也看得出她在想一些别的,那些不愿让人知道的,她是正在掩饰
着这种心情,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有两次,我看见那显得很精悍的年轻小伙子从贞贞母亲的窑中出来,我
曾把他给我的印象和贞贞一道比较,我以为我非常同情他,尤其当现在的贞
贞被很多人糟蹋过,染上了不名誉的、难医的病症的时候,他还能耐心的来
看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弃她,不怕别人笑骂。他一定觉得她这
时更需要他,他明白一个男子在这样的时候对他相好的女人所应有的气概和
责任。而贞贞呢,虽说在短短的时间中,找不出她有很多的伤感和怨恨,她
从没有表示过她希望有一个男子来要她,或者就说是抚慰吧;但我也以为因
为她是受过伤的,正因为她受伤太重,所以才养成她现在的强硬,她就有了
一种无所求于人的样子。可是如果有些爱抚,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怜惜,去温
暖她的灵魂是好的。我喜欢她能哭一次,找到一个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
我是希望着我有机会吃到这家人的喜酒,至少我也愿意听到一个喜讯再离
开。
     “然而贞贞在想着一些什么呢?这是不会拖延好久,也不应成为问题
的。”我这样想着,也就不多去思索了。
     刘二妈,她的小媳妇、小姑娘也来过我房子,估计她们的目的。无非想
来报告些什么,有时也说一两句。但我总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我以为凡是
属于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诉我,我又不直接问她,却在旁人那里去打
听,是有损害于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损害于我们的友谊的。
    就在那天黄昏的时候,院子里又热闹起来了,人都聚集在那里走来走去,
邻舍的人全来了,他们交头接耳的,有的显得悲戚,也有的满感兴趣的样子。
天气很冷,他们好奇的心却很热,他们在严寒底下耸着肩,弓着腰,笼着手,
他们吹着气,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好象在探索着很有趣的事似的。
    开始我听见刘大妈的房子里有些吵闹的声音,接着刘大妈哭了。后来还
有男人哭的声音,我想是贞贞的父亲吧。接着又有摔碗的声音,我忍不住,
分开看热闹的人冲进去了。
    “你来的很好,你劝劝咱们贞贞吧。”刘二妈把我扯到里边去。
    贞贞把脸藏在一头纷乱的长发里,却望得见有两颗狰狰的眼睛从里边望
着众人。我只走到她旁边便站住了。她似乎并没有感觉我的到来,或者也把
我当作一个毫不足以介意的敌人之一罢了。她的样子完全变了,几乎使我不
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点点那些曾属于她的洒脱、明朗、愉快,她象一个被
困的野兽,她象一个复仇的女神,她憎恨着谁呢,为什么要做出那么一副残
酷的样子?
    “你就这样的狠心,你全不为娘老子着想,你全不想想这一年多来我为
你受的罪……”刘大妈在炕上一边捶着一边骂,她的眼泪就象雨点一样,有
的落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还有的就顺着脸往下流。
    有好几个女人围着她,扯着她,她们不准她下炕来。我以为一个人当失
去了自尊心,一任她的性情疯狂下去的时候,真是可怕。我想告诉她,你这
样哭是没有用的,同时我也明白在这时是无论什么话都不会有效果的。老头
子显得很衰老的样子,他垂着两手,叹着气。夏大宝坐在他旁边,用无可奈
何的眼光望着两个老人。
    “你总得说一句呀,你就不可怜可怜你的娘么?……”
    “路走到尽头总要转弯的,水流到尽头也要转弯的,你就没有一点弯转
么?何苦来呢?……”
    一些女人们就这样劝贞贞。
    我看出这事是不会如大家所希望的了。贞贞早已经表示不要任何人可怜
她,她也不可怜任何人。她是早已有决定,没有转弯的,要说赌气,就算赌
气吧。她是咬紧了牙关要和大家坚持下去的神情。
    她们听了我的劝告,请贞贞到我的房里边去休息,一切问题到晚上再谈。
于是我便领着贞贞出来了。可是她并没有到我的房中去,她向后山上跑走了。
    “这娃儿心事大呢!……”
    “哼,瞧不起咱乡下人了……”
    “这种破铜烂铁,还搭臭架子,活该夏大宝倒霉……”
    聚集在院子中的人们纷纷议论着,看看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便也散
去了。
    我在院子中也踌躇了一会,便决计到后山去。山上有些坟堆,坟周围都
是松树,坟前边有些断了的石碑,一个人影子也没有,连落叶的声音都没有。
我从这边穿到那边,我叫着贞贞的名字,似乎有点回声,来安慰一下我的寂
寞,但随即更显得万山的沉静,天边的红霞已经退尽了,四周围浮上一层寂
静的、烟似的轻雾,绵延在远近的山的腰边。我焦急,我颓然坐在一块碑上,
我盘旋着一个问题:再上山去呢,还是在这里等她呢?我希望我能替她分担
些痛苦。
    我看见一个影子从底下上来了。很快我便认识出就是夏大宝。我不做声,
希望他没有看见我,让他直到上面去吧。但是他却在朝我走来。
    “你找了么?我到现在还没有看见她。”我不得不向他打个招呼。
    他却走到我面前,而且就在枯草地上坐下去。他沉默着,眼望着远方。
    我微微有些局促。他的确还很年轻呢,他有两条细细的长眉,他的眼很
大,现在却显得很为呆板,他的小小的嘴紧闭着,也许在从前是很有趣的,
但现在只充满着烦恼,压抑住痛苦的样子,他的鼻是很忠厚的,然而却有什
么用?
    “不要难受,也许明天就好了,今天晚上我定要劝她。”我只好安慰他。
    “明天,明天,……她永远都会恨我的,我知道她恨我……”他的声音
稍稍的有点儿哑,是一个沉郁的低音。
    “不,她从没有向我表示过对人有什么恨。”我搜索着我的记忆,我并
没有撒谎。
    “她不会对你说的,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她到死都不饶恕我的。”
    “为什么她要恨你呢?”
    “当然罗……”忽的他把脸朝着我,注视着我,“你说,我那时不过是
一个穷小子,我能拐着她逃跑么?是不是我的罪?是么?”
    但他并没有等到我的答复就又说下去了,几乎是自语:“是我不好,还
能说是我对么,难道不是我害了她么?假如我能象她那样有胆子,她是不
会……
    “她的性格我懂得,她永远都要恨我的。你说,我应该怎样?她愿意我
怎样?我如何能使她快乐?我这命是不值什么的,我在她面前也还有点用处
么?你能告诉我么?我简直不知我应该怎样才好,唉,这日子真难受呀!还
不如让鬼子抓去……”他不断的喃喃下去。
    当我邀他一道回家去的时候,他站起来同我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他
说他听见山上有声音。我只好鼓励他上山去,我直望到他的影子没入更厚的
松林中去时,才踏上回去的路,然而天色已经快要全黑了。
    这天晚上我虽然睡得很迟,却没有得着什么消息,不知道他们怎样过的。
    等不到吃早饭,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马同志答应今天来替我搬家。我
已准备回政治部去,并且回到××去;因为敌人又要大举“扫荡”了,我的
身体不准许我再留在这里,莫主任说无论如何要先把这些伤病员送走。我的
心却有些空荡荡的,坚持着不回去么?身体又累着别人;回去么?何时再来
呢?我正坐在我的铺上沉思着的时候,我觉得有人悄悄的走进我的窑洞。
    她一耸身跳上炕来坐在我的对面了,我看见贞贞脸上稍稍的有点浮肿,
我去握着那只伸在火上的手,那种特别使我感觉刺激的烫热又使我不安了,
我意识到她有着不轻的病症。
    “贞贞!我要走了,我们不知何时再能相会,我希望,你能听你娘……”
“我就是来告诉你的,”她一下就打断了我的话,“我明天也要动身了。我
恨不得早一天离开这家。”“真的么?”“真的!”在她的脸上那种特有的
明朗又显出来了。“他们叫我回……去治病。”“呵!”我想我们也许要同
道的,“你娘知道了么?”“不,还不知道,只说治病,病好了再回来,她
一定肯放我走的,在家里不是也没有好处么?”我觉得她今天显得稀有的平
静。我想起头天晚上夏大宝说的话了。我冒昧的便问她道:“你的婚姻问题
解决了么?”“解决,不就是那么么?”“是听娘的话么?”我还不敢说出
我对她的希望,我不愿想着那年轻人所给我的印象,我希望那年轻人有快乐
的一天。“听她们的话,我为什么要听她们的话,她们听过我的话么?”“那
末,你果真是和她们赌气么?”“……”“那末,……你真的恨夏大宝么?”
她半天没有回答我,后来她说了,说得更为平静的:“恨他,我也说不上。
我总觉得我已经是一个有病的人了,我的确被很多鬼子糟蹋过,到底是多少,
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一个不干净的人了。既然已经有了缺憾,就不想再
有福气,我觉得活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里,比活在有
亲人的地方好些。这次他们既然答应送我到××去治病,那我就想留在那里
学习,听说那里是大地方,学校多;什么人都可以学习的。大家扯在一堆并
不会怎样好,那就还是分开,各奔各的前程。我这样打算是为了我自己;也
为了旁人,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高兴的地方。
而且我想,到了××,还另有一番新的气象。我还可以再重新作一个人,人
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别人说我年轻,见识短,脾气别扭,我
也不辩,有些事情哪能让人人都知道呢?”
    我觉得非常惊诧,新的东西又在她身上表现出来了。我觉得她的话的确
值得我们研究,我当时只能说出我赞成她的打算的话。
    我走的时候,她的家属在那里送我,只有她到公所里去了,也再没有看
见夏大宝。我心里并没有难受,仿佛看见了她的光明的前途,明天我将又见
着她的,定会见着她的,而且还有好一阵时日我们不会分开了。果然,一走
出她家的门,马同志便告诉了我关于她的决定,证实了她早上告诉我的话很
快便会实现了。
    (原载 1941 年 6 月《中国文化》)


                               散文《不算情书》

    我这两天都心不离开你,都想着你。我以为你今天会来,又以为会接到
你的信,但是到现在五点半钟了。这证明了我的失望。
    我近来的确是换了一个人,这个我应该告诉你,我还是喜欢什么都告诉
你,把你当一个我最靠得住的朋友,你自然高兴我这样,我知道你“永远”
不会离弃我的,因为我们是太好,我们的相互的理解和默契,是超过了我们
的说话,超过了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地位,其实我不告诉你,你也知道,你已
经感觉到,你当然高兴我能变,能够变得好一点,不过也许你觉得我是在对
你冷淡了,你或者会有点不是你愿意承认的些微的难过,就是这个使得你不
敢在我面前任意说话,使你常常想从我这里逃掉。你是希望能同我痛痛快快
谈一次天的,我也希望我们把什么都说出,你当然是更愿意听我的意见的,
所以我无妨在这里多说一点我自己,和你。但是我希望得听你详细的回答。
    好些人都说我,我知道有许多人背地里把我作谈话的资料的时候是这样
批评,他们不会有好的批评的,他们一定总以为丁玲是一个浪漫(这完全是
骂人的意思)的人,是以为好用感情(与热情不同)的人,是一个把男女关
系看做有趣和随便(是撤烂污意思)的人;然而我自己知道,从我的心上,
在过去的历史中,我真真的只追过一个男人,只有这个男人燃烧过我的心,
使我起过一些狂炽的(注意:并不是那末机械的可怕的说法)欲念,我曾把
许多大的生活的幻想放在这里过,我也把极小的极平凡的俗念放在这里过,
我痛苦了好几年,我总是压制我。我用梦幻做过安慰,梦幻也使我的血沸腾,
使我只想跳,只想捶打什么,我不扯谎,我应该告诉你,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了(可怜我在过去几年中,我是多么只想告诉你而不能),这个男人是你,
是叫着“××”的男人。也许你不会十分相信我这些话,觉得说过了火,不
过我可以向你再加解释:易加说我的那句话有一部分理由,别人爱我,我不
会怎样的,蓬子说我冷酷,也是对的。我真的从不尊视别人的感情,所以我
们过去的有许多事我们不必说它,我们只说我和也频的关系,我不否认,我
是爱他的,不过我们开始,那时我们真太小,我们像一切小孩般好像用爱情
做游戏,我们造作出一些苦恼,我们非常高兴的就玩在一起了。我们什么也
不怕,也不想,我们日里牵着手一块玩,夜里抱着一块睡。我们常常在笑里,
我们另外有一个天地。我们不想到一切俗事,我们真像是神话中的孩子们过
了一阵。到后来,大半年过去了,我们才慢慢地落到实际上来,才看出我们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被一般人认为夫妻关系的,当然我们好笑这些,
不过我们却更相爱了,一直到后来看到你,使我不能离开他的,也是因为我
们过去纯洁无疵的天真,一直到后来,使我同你断绝,宁肯让我只有我一个
人知道,我是把苦痛秘密在心头,也是因为我们过去纯洁无疵的天真,和也
频逐渐对于我的热爱——可怕的男性的热爱。总之,后来不必多说他,虽说
我自己也是一天一天对他好起来,总之,我和他相爱得太自然太容易了,我
没有不安过,我没有幻想过,我没有苦痛过。然而对于你,真真是追求,真
有过宁肯失去一切而只要听到你一句话,就是说“我爱你”!你不难想着我
的过去,我曾有过的疯狂,你想,我的眼睛,我不肯失去一个时间不望你,
我的手,我一得机会我就要放在你的掌握中,我的接吻……。我想过,我想
过(我到现在才不愿骗自己说出老实话)同你到上海去,我想过同你到日本
去,我做过那样的幻想。假使不是也频我一定走了。假使你是另外的一付性
格,像也频那样的人,你能够更鼓动我一点,说不定我也许走了。你为什么
在那时不更爱我一点,为什么不想获得我?你走了,我们在上海又遇着,我
知道我的幻想只能成为一种幻想,我感到我不能离开也频,我感到你没有勇
气,不过我对你一点也没有变,一直到你离开杭州,你可以回想,我都是一
种态度,一种愿意属于你的态度,一种把你看得最愿信托的人看,我对你几
多坦白,几多顺从,我从来没有对人那样过,你又走了,我没有因为隔离便
冷淡下我对你的情感,我觉得每天在一早醒来,那些伴着鸟声来到我心中的
你的影子,是使我几多觉得幸福的事,每每当我不得不因为也频而将你的信
烧去时,我心中填满的也还是满足,我只要想着这世界上有那末一个人,我
爱着他,而他爱着我,虽说不见面,我也觉得是快乐,是有生活的勇气,是
有生下去的必要的。而且我也痛苦过,这里面而不缺少矛盾,我常常想你,
我常常感到不够,在和也频的许多接吻中,我常常想着要有一个是你的就好
了。我常常想能再睡在你怀里一次,你的手放在我心上。我尤其当有着月亮
的夜晚,我在那些大树的林中走着,我睡在石栏上从叶子中去望着星星。我
的心跑到很远很远,一种完全空的境界,那里只有你的幻影,“唉。怎么得
再来个会晤呢?我要见他,只要一分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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