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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短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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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喂过牲口的!我喂过牲口的!”他固执的、重复的说了又说。
    “呵,你是个喂牲口的,你的牲口和主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却落到
这里!”
         慢慢的两个人便来到一个沟口了。沟里错错落落有几个窑门,还有两个
     土围的院子,他牵着她在一个斜路上走下去,却不敢做声,只张着眼四方搜
     索着。沟里已经黑起来了,有两个窑洞里已露出微明的灯光,一匹驴子还在
     石磨边打圈,却没有人。他们走过两个窑洞前,从门隙处飘出一阵阵的烟,
     小孩子躲在她的身后,在一个窑门前停下了。她开了锁,先把他让了进去。
     窑里黑魆魆的,他不敢动,听着她摸了进去,在找着东西。她把灯点上了,
     是一盏油灯,有一点小小火星从那里发出来。
         “不要怕,娃娃!”她哑着声音,“去烧火,让我们煮点子小米稀饭,
     你也该饿了吧?”两个人坐在灶前,灶里的火光不断的舔在他们脸上,锅里
     有热气喷出来了,她时时抚摩着他。他呢,他暖和了,他感到很饥饿,而且
     他知道在今天晚上,可以有一个暖热的炕,他很满意;因为疲倦,一个将要
     到来的睡眠已很厉害的袭着他了。
         陕北的冬天,在夜里,常起着一阵阵的西北风。孤冷的月亮在薄云中飞
     逝,把黯淡的水似的光辉,涂抹着无际的荒原。但这埋在一片黄土中的一个
     黑洞里,却正有一个甜美的梦在拥抱这流落的孩子:他这时正回到他的队伍
     里,同司号兵或宣传队员在玩着,或 是就让团长扭他的耳朵而且亲昵的骂着:
     “你这捶子,吃了饭为什么不长呢?”也许他又正牵着枣骝色的牡马,用肩
     头去抵那含了嚼口的下唇。而那个龌龊褴褛的孤老太婆,也远离了口外的霜
     风,沉沉地酣睡在他的旁边。
         “我是瓦窑堡人。”村上的人常常有趣的向孩子重述着这句话,谁也明
     白这是假话。尤其是几个年轻的妇女,拈着一块鞋片走到他面前,摸着他冻
     得有裂口的小手,问他:“你到底是哪搭人,你说的话咱解不下①嘛!瓦窑堡
     的?你娃娃哄人咧!”
         孩子跟在后边到远处去割草,大捆的压着,连人也捆在了里边似的走回
     来。四野全无人影,蒙着尘土的沙路上,也寻不到多的杂乱的马蹄和人脚的
     迹印,依着日出日落,他辨得出方向。他热情的望着东南方,那里有着他的
     朋友,他的亲爱的人,那个他生长在里边的四方飘行着的他的家。他们,大
     的队伍到底走得离他多远了呢?他懊恼自己,想着那最后一些时日,他们几
     个马夫和几个特务员跟着几个首长在一个山凹子里躲飞机,他藏在一个小洞
     里,倾听着不断的炸弹的爆炸,他回忆到他所遭遇的许多次危险。后来,安
     静了,他从洞中爬了出来,然而只剩他一人了。他大声的叫过,他向着他以
     为对的路上狂奔,却始终没遇到一个人;孤独的窜走了一个下午,夜晚冷得
     睡不着,第二天,又走到黄昏,才遁着老太婆。他的运气是好的,这村子上
     人人都喜欢他,优待他,大概都在猜他是掉了队的红军,却并没有什么可担
     心的事。但运气又太坏了,为什么他们走了,他会不知道呢?他要回去,他
     在那里过惯了,只有那一种生活才能养活他,他苦苦的想着他们回来了,或
     是他能找到另外几个掉队的人。晚上他又去汲水,也没有一点消息。广漠的
     原野上,他凝视着,似乎有声音传来,是熟悉的那点名的号声吧。隔壁窑里
     那个后生,有两个活泼的黑眼和一张大嘴,几次拍着他的肩膀,要他唱歌。
     他起始就觉得有一种想跟他亲热的欲望,后来才看出他长得很象他们的军
     长。他只看到过军长几次,有一次是在行军的路上,军长休息在那里,他牵
     马走过去吃水。军长笑着问过他:“你这个小马夫是什么地方人?怎样来当


     懂不了的意思。——作者注
红军的?”他记得他的答复是:“你怎样来当红军的,我也就是那样。”军
长更笑了:“我问你,为什么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又听到军长低声的
对他旁边坐的人说:“要好好教育,这些小鬼都不错呢。”那时他几乎跳了
起来,望着军长的诚恳的脸,只想扑过去。从那时他就更爱他。现在这后生
却长得跟军长一个样,这就更使他想着那些走远了去的人群。
    有人送了包谷做的馍来,还有人送来了一碗酸菜。一双羊毛袜子也穿在
脚上了。一顶破毡帽也盖在头上。他的有着红五星的帽子仍揣在怀里,不敢
拿出来。大家都高兴的来盘问着,都显着一个愿望,愿望他能说出一点真情
的话,那些关于红军的情形。“红军好嘛!今年春上咱哥哥到过苏区的,说
那里的日子过得好,红军都帮忙老百姓耕田咧!”
    “你这么一个娃娃,也当红军,你娘你老子知道么?”
    “同志!是不是?大家都管着这么叫的。同志!你放心,尽管说吧,咱
都是一家人!”天真的、热情的笑浮上了孩子的脸。象这样的从老百姓那里
送来的言语和颜色,他是常常受到的,不过没有想到一个人孤独的留在村上
却来得更亲热。他暂时忘去了忧愁,他一连串解释着红军是一个什么军队,
重复着他从小组会上或是演讲里面学得的一些话,熟练的背着许多术语。
    “红军是革命的军队,是为着大多数工人农民谋利益的……我们红军当
前的任务,就是为解放中华民族而奋斗,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因为日本快
要灭亡中国了,一切不愿做亡国奴的人都要参加红军去打日本……”
    他看见那些围着他的脸,都兴奋的望着他,露出无限的羡慕;他就更高
兴。老太婆也扁着嘴笑说道:
    “咱一看就看出了这娃娃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你们看他那张嘴多么灵
呀!”
    他接着就述说一些打仗的经验,他并不夸张,而事实却被他描写得使人
难信,他只好又补充着:
    “那因为我们有教育,别的士兵是为了两块钱一月的饷,而我们是为了
阶级和国家的利益,红军没有一个怕死的;谁肯为了两块钱不要命呢?”
    他又唱了许多歌给他们听,小孩子们都跟着学。妇女们抹着额前的留海,
露出白的牙齿笑。但到了晚上,人都走空了时,他却沉默了。他又想起了队
伍,想起了他喂过的马,而且有一丝恐怖,万一这里的人,有谁走了水,他
将怎样呢?
                                                              “如
    老太婆似乎窥出了他的心事,便把他按在炕上被子里,狡猾的笑道:
果有什么坏人来了,你不好装病就这么躺下么?放一百二十个心,这里全是
好人!”
    村子上的人,也这么安慰他:“红军又会来的,那时你就可以回去,我
们大家都跟你去,好不好呢?”
    “我是瓦窑堡人!”这句话总还是时时流露在一些亲昵的嘲笑中,他也
就只好回以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有一夜跟着狂乱的狗吠声中,院子里响起了庞杂的声音,马夹在里面嘶
叫,人的脚步声和喊声一齐涌了进来,分不清有多少人马,登时沸腾了死似
的这孤零的小村。
    “蹲下去,不要响,让我先去看看。”老婆子按着身旁的孩子,站起身
往窑门走去。
    烧着火的孩子,心在剧烈的跳:“难道真的自己人来了么?”他坐到地
下去,将头靠着壁,屏住气听着外边。
     “碰!”窑门却在枪托的猛推之中打开了,淡淡的一点天光照出一群杂
乱的人影。
     “妈啦巴子……”冲进来的人把老太婆撞到地上。“什么狗入的拦
路……”他一边骂,一边走到灶边来了。“哼,锅里预备着咱老子们的晚饭
吧。”
     孩子从暗处悄悄看了他一下,他认得那帽子的样子,那帽徽是不同的。
他更紧缩了他的心,恨不得这墙壁会陷进去,或是他生了翅膀,飞开了去,
不管是什么地方都好,只要离开了这新来的人群。
     跟着又进来了几个,隔壁窑里边,有孩子们哭到院子里去了。
     发抖的老太婆挣着爬了起来,摇摆着头,走到灶前孩子身旁,痉挛的摸
索着。无光的老眼,巡回着那些陌生的人,一句话也不敢响。
     粮食篓子翻倒了,有人捉了两只鸡进来,院子里仍奔跑着一些脚步。是
妇女的声音吧:“不得好死的……”
     “鬼老婆子,烧火呀!”
     这里的人,又跑到隔壁,那边的又跑来了,刺刀弄得吱吱响,枪托子时
时碰着门板或是别的东西。风时时从开着的门口吹进来,带着恐惧的气息,
空气里充满了惊慌,重重的压住这村庄,月儿完全躲在云后边去了。
     一阵骚乱之后,喂饱了的人和马都比较安静了,四处狼藉着碗筷和吃不
完的草料。好些人已经躺在炕上,吸着搜索来的鸦片;有的围坐在屋子当中,
那里烧了一堆木柴,喝茶,唱着淫靡的小调。
     “妈啦巴子,明天该会不开差吧,这几天走死了,越追越远,那些红鬼
的腿究竟是怎么生的?”
     “还是慢点走的好,提防的就是怕他打后边来,这种亏我们是吃过太多
了。”
     “明天一定会驻下来,后续部队还离三十多里地,我们这里才一连人,
唉,咱老子这半年真被这起赤匪治透了。就是这么跑来跑去,这种鬼地方人
又少,粮又缺乏,冷未冷得来,真是他妈!”
     有眼光扫到老太婆脸上,她这时还瑟缩的坐在地下,掩护她身后的孩子。
“呸”,一口痰吐到她身上。
     “这老死鬼干么老挨在那儿。张大胜,你走去搜她,看那里,准藏有娘
儿们。”老婆子一动,露出了躲在那里的孩子。
     “是的,有人,没错,一个大姑娘。”
     有三个人扑过来了。
     “老爷!饶了咱吧,咱就只这一个孙子,他病咧!”她被拖到一边,头
发披散在脸上。
     孩子被抓到火跟前。那个张大胜打了他一个耳光,为什么他却是个小子
呢!
     “管他,妈啦巴子!”另外一双火似的眼睛逼拢了来,揪着他,在开始
撕他的衣服。
     老太婆骇得叫起来了:“天呀!天杀的呀!”“他妈的!老子有手枪先
崩了你这畜生!”这是孩子大声的嚷叫,他因为愤怒,倒一点也懂不得惧怕
了,镇静的瞪着两颗眼睛,那里燃烧着凶的火焰,踢了一脚出去,不意竟将
那家伙打倒了,抽腿便朝外跑,却一下又被一只大掌擒住了!
    “什么地方来的这野种!”一拳又落在他身上,“招来,你姓什么,干
什么的?你们听他口音,他不是这里人!”
    孩子不响,用力的睁着两个眼睛,咬紧牙齿。
    “天老爷呀!他们要杀咱的孩子呀!可怜咱就这一个孙子,咱要靠他送
终的……”爬了起来的老太婆又被摔倒地上了,她就嚎哭起来。
    这时门突然开了,门口直立着一个人,屋子里顿时安静了,全立了起来,
张大胜在敬礼之后说:
    “报告连长,有一个混帐小奸细。”
    连长走了进来,审视着孩子,默然的坐到矮凳上。
    消息立即传播开了:“呵呀!在审问奸细呀!”窑外边密密层层挤了许
多人。
    “咱的孙子嘛!可怜咱就这一个种,不信问问看,谁都知道的几个老百
姓战战兢兢的在被盘问,壮着胆子答应:“是她的孙子……”
    “一定要搜他,连长!”是谁看到连长有释放那孩子的意思了,这样说。
同时门外也有别的兵士在反对:“一个小孩子,什么奸细!”连长又凝视了
半天那直射过来的眼睛,便下了一道命令:“搜他!”
    一把小洋刀、两张纸票子从口袋里翻了出来。裤带上扎了一顶黑帽子,
这些东西兴奋了屋子里所有的人,几十只眼睛都集中在连长的手上,连长在
翻弄着这些物品。纸票上印得有两个人头,一个是列宁,另一个是马克思,
反面有一排字:“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国家银行”。帽子上闪着一颗光辉
的红色五星。孩子看见了这徽帜,心里更加光亮了,热烈的投过去崇高的感
情,静静的等待判决。
    “妈啦巴子,这么小也做土匪!”站在连长身旁的人这么说了。
    “招来吧!”连长问他。
    “没有什么招的,任你们杀了吧!不过红军不是土匪,我们从来没有骚
扰过老百姓,我们四处受人欢迎,我们对东北兵是好的,我们争取你们和我
们一道打日本,有一天你们终会明白过来的!”“这小土匪真顽强,红军就
是这么凶悍的!”但他的顽强虽说激怒了一些人的心,同时也得了许多尊敬,
这是从那沉默的空气里感染得到的。连长仍是冷冷的看着他,又冷冷的问道:
“你怕死不怕?”这问话似乎羞辱了他,不耐烦的昂了一下头,急促的答道:
“怕死不当红军!”
    围拢来看的人一层一层的在增加,多少人在捏一把汗,多少心在担忧,
多少眼睛变成怯弱的,露出乞怜的光去望着连长。连长却深藏着自己的情感,
只淡淡的说道:
    “那末给你一颗枪弹吧!”老太婆又嚎哭起来了。多半的眼皮沉重的垂
下了。有的便走开去。但没有人,就是那些凶狠的家伙也没有请示,是不是
要立刻执行。
    “不,”孩子却镇静的说了,“连长!还是留着一颗枪弹吧,留着去打
日本!你可以用刀杀掉我!”
    忍不住了的连长,从许多人之中跑出来用力拥抱着这孩子,他大声喊道:
    “还有人要杀他的么?大家的良心在哪里?日本人占了我们的家乡,杀
了我们的父母妻子,我们不去报仇,却老在这里杀中国人。看这个小红军,
我们配拿什么来比他!他是红军,是我们叫他赤匪的。谁还要杀他么,先杀
了我吧……”声音慢慢的由嘶哑而哽住了。人都涌到了一块来,孩子觉得有
热的、水似的东西滴落在他手上,在他衣襟上。他的眼也慢慢模糊了,在雾
似的里面,隔着一层毛玻璃,那红色的五星浮漾着,渐渐的高去,而他也被
举起来了!
    (原载一九三七年四月《解放周刊》)


                         《我在霞村的时候》

    因为政治部太嘈杂,莫俞同志决定要把我送到邻村去暂住,实际我的身
体已经复原了,不过既然有安静的地方暂时休养,趁这机会整理一下近三月
来的笔记,觉得也很好,我便答应他到霞村去住两个星期,离政治部有三十
里路。
    同去的还有一位宣传科的女同志,她大约有些工作,但她不是个好说话
的人,所以一路显得很寂寞。加上她是一个“改组派”的脚,我的精神又不
大好,我们上午就出发,可是太阳快下山了,才到达目的地。
    远远看这村子,也同其他村子差不多。但我知道,这村子里还有一个未
被毁去的建筑得很美丽的天主教堂和一个小小的松林,而我就将住在靠山的
松林里,从这里可以直望到教堂。现在已经看到靠山的几排整齐的窑洞和窑
洞上的绿色的树林,我觉得很满意这村子。
    从我的女伴口里,我认为这村子是很热闹的;但当我们走进村口时,却
连一个小孩子,一只狗也没有碰到,只是几片枯叶轻轻的被风卷起,飞不多
远又坠下来了。
    “这里从先是小学堂,自从去年鬼子来后就打毁了,你看那边台阶,那
是一个很大的教室呢。”阿桂(我的女伴)告诉我,她显得有些激动,不象
白天那样沉默了。她接着又指着一个空空的大院子:“一年半前这里可热闹
呢,同志们天天晚饭后就在这里打球。”
    她又急起来了:“怎么今天这里没有人呢?我们是先到村公所去,还是
到山上去呢?咱们的行李也不知道捎到什么地方去了,总得先闹清才好。”
    村公所大门墙上,贴了很多白纸条,上面写着“××会办事处”、“×
×会霞村分会”、“……”。但我们到了里边,却静悄悄的找不到一个人,
几张横七竖八的桌子空空的摆在那里。我们正奇怪。匆匆的跑来一个人,他
看了一看我,似乎想问什么,接着又把话咽下去,还想不停的往外跑,但被
我们叫住了。
    他只好连连的答应我们:“我们的人嘛,都到村西口去了。行李?嗯,
是有行李,老早就抬到山上了,是刘二妈家里。”他一边说一边也打量着我
们。我们知道了他是农救会的人,便要求他陪同我们一道上山去,并且要他
把我写给这边一个同志的条子送去。他答应了替我们送条子,却不肯陪我们,
而且显得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把我们丢下独自跑走了。街上也是静悄悄的,
有几家在关门,有几家门还开着,里边黑漆漆的,我们也没有找到人。幸好
阿桂对这村子还熟,她引导着我走上山,这时已经黑下来了,冬天的阳光是
下去得快的。
    山不高,沿着山脚上去,错错落落有很多石砌的窑洞,也常有人站在空
坪上眺望着。阿桂明知没有到,但一碰着人便要问:
    “刘二妈的家是这样走的么?”“刘二妈的家还有多远?”“请你告诉
我怎样到刘二妈的家里?”或是问:“你看见有行李送到刘二妈家去过么?
刘二妈在家么?”
    回答总是使我们满意的,这些满意的回答一直把我们送到最远的、最高
的刘家院子里,两只小狗最先走出来欢迎我们。接着便有人出来问了。一听
说是我,便又出来了两个人,他们掌着灯把我们送进一个院子,到了一个靠
东的窑洞里。这窑洞里面很空,靠窗的炕上堆得有我的铺盖卷和一口小皮箱,
还有阿桂的一条被子。
    他们里面有认识阿桂的,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的,后来索性把阿桂拉出
去了。我一个人留在这屋子里,只好整理铺盖。我刚要躺下去,她们又涌进
来了。有一个青年媳妇托着一缸面条,阿桂、刘二妈和另外一个小姑娘拿着
碗、筷和一碟子葱同辣椒,小姑娘又捧来一盆燃得红红的火。
    她们殷勤的督促着我吃面,也摸我的两手、两臂。刘二妈和那媳妇也都
坐上炕来了。她们露出一种神秘的神气,又接着谈讲着她们适才所谈到的一
个问题。我先还以为她们所诧异的是我,慢慢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她们只热
心于一点,那就是她们谈话的内容。我只无头无尾的听见几句,也弄不清,
尤其是刘二妈说话之中,常常要把声音压低,象怕什么人听见似的那么耳语
着。阿桂已经完全变了,她仿佛满能干似的,很爱说话,而且也能听人说话
的样子,她表现出很能把握住别人说话的中心意思。另外两人不大说什么,
不时也补充一两句,却那么聚精会神的听着,深怕遗漏去一个字似的。
    忽然院子里发生一阵嘈杂的声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时说话,也不知道
闯进了多少人来。刘二妈几人慌慌张张的都爬下炕去往外跑,我也莫名其妙
的跟着跑到外边去看。这时院子里实在完全黑了,有两个纸糊的红灯笼在人
丛中摇晃,我挤到人堆里去瞧,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也是无所谓的在挤着而
已,他们都想说什么,都又不说,只听见一些极简单的对话,而这些对话只
有更把人弄糊涂的。
    “玉娃,你也来了么?”
    “看见没有?”
    “看见了,我有些怕。”
    “怕什么,不也是人么,更标致了呢。”
    我开始总以为是谁家要娶新娘子了,他们回答我不是的;我又以为是俘
虏,却还不是的。我跟着人走到中间的窑门口,却见窑里挤得满满的是人,
而且烟雾沉沉的看不清,我只好又退出来。人似乎也在慢慢的退去了,院子
里空旷了许多。
    我不能睡去,便在灯底下又整理着小箱子,翻着那些练习簿、像片,又
削着几支铅笔。我显得有些疲乏,却又感觉着一种新的生活要到来以前的那
种昂奋。我分配着我的时间,我要从明天起遵守规定下来的生活秩序,这时
却有一个男人嗓子在门外响起了:
    “还没有睡么?××同志。”
    还没有等到我的答应,这人便进来了,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还文雅的
乡下人。“莫主任的信我老早就看到了,这地方还比较安静,凡事放心,都
有我,要什么尽管问刘二妈。莫主任说你要在这里住两个星期,行,要是住
得还好,欢迎你多住一阵。我就住在邻院,下边的那几个窑,有事就叫这里
的人找我。”
    他不肯上炕来坐,地下又没有凳子,我便也跳下炕去:
    “呵,你就是马同志,我给你的一个条子收到了么?请坐下来谈谈吧。”
    我知道他正在这村子上负点责,是一个未毕业的初中学生。
    “他们告诉我,你写了很多书,可惜我们这里没有买,我都没有见到。”
他望了望炕上开着口的小箱子。
    我们话题一转到这里的学习情形时,他便又说:“等你休息几天后,我
们一定请你做一个报告;群众的也好,训练班的也好,总之,你一定得帮助
我们,我们这里最难的工作便是‘文化娱乐’。”
    象这样的青年人我在前方看了很多很多,当刚刚接触他们的时候常常感
到惊讶,觉得这些同自己有一点距离的青年们都实在变得很快,我又把话拉
回来。
    “刚才,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么?”
    “刘大妈的女儿贞贞回来了。想不到她才了不起呢。”即刻我感到在他
的眼睛里面多了一样东西,那里面放射着愉快的、热情的光辉。
    我正要问下去时,他却又加上说明了:“她是从日本人那里回来的,她
已经在那里干了一年多了。”
    “呵!”我不禁也惊叫起来了。
    他打算再告诉我一些什么时,外边有人在叫他了,他只好对我说明天他
一定叫贞贞来找我。而且他还提起我注意似的,说贞贞那里“材料”一定很
多的。
    很晚阿桂才回来睡,她躺到床上老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住的唉声叹
气。我虽说已经疲倦到极点了,仍希望她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今晚上的事情。
    “不,××同志!我不能说,我真难受,我明天告诉你吧,呵!我们女
人真作孽呀!”于是她把被蒙着头,动也不动,也再没有叹息,我不知道她
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到屋外去散步,不觉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进了
一家杂货铺,一方面是休息,一方面买了他们很多枣子,是打算送给刘二妈
家里煮稀饭吃的。那杂货铺老板听我说住在刘二妈家里,便挤着那双小眼睛,
有趣的低声问我道:
    “她那侄女儿你看见了么?听说病得连鼻子也没有了,那是给鬼子糟蹋
的呀。”他又转过脸去朝站在里边门口的他的老婆说:“亏她有脸面回家来,
真是她爹刘福生的报应。”
    “那娃儿向来就风风雪雪的,你没有看见她早前就在街上浪来浪去,她
不是同夏大宝打得火热么?要不是夏大宝穷,她不老早就嫁给他了么?”那
老婆子拉着衣角走了出来。
    “谣言可多呢,”他转过脸来抢着又说,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动了,
却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听说起码一百个男人总‘睡’过,哼,还做了日
本官太太,这种缺德的婆娘,是不该让她回来的。”
    我忍住了气,因为不愿同他吵,就走出来了。我并没有再看他,但我感
觉到他又眯着那小眼睛很得意的望着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转角的地方,又听到有两个打水的妇人在谈着,一个说:
    “还找过陆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陆神父问她理由,她不说,只哭,知
道那里边闹的什么把戏,现在呢,弄得比破鞋还不如……”
    另一个便又说:“昨天他们告诉我,说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唉,怎么
好意思见人!”
    “有人告诉我,说她手上还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
    “说是还到大同去过,很远的,见过一些世面,鬼子话也会说哪……”
    这散步于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来了。这时阿桂已不在家,我就独
自坐在窑洞里读一本小册子。
    我把眼睛从书上抬起来,就看见靠墙立着两个粮食篓子,那大约很有历
史的吧,它的颜色同墙壁一般黑,我把一块活动的窗户纸掀开,就看见一片
灰色的天(已经不是昨天来时的天气了)和一片扫得很干净的土地,从那地
的尽头上,伸出几株枯枝的树,疏疏朗朗的划在那死寂的铅色的天上。
    院子里简直没有什么人走动。
    我又把小箱子打开,取出纸笔来写了两封信。怎么阿桂还没回来呢?我
忘记她是有工作的,而且我以为她是将与我住下去似的了。冬天的日子本来
是很短的,但这时我却以为它比夏天的还长呢。
    后为我看见那小姑娘出来了,于是跳下炕到门外去招呼她,她只望着我
笑了一笑,便跑到另外一个窑洞里去了。我在院子里走了两个圈,看见一只
苍鹰飞到教堂的树林子里边去了。那院子里有很多大树。
    我又在院子里走起来,我走到靠右边的尽头处,我听见有哭泣的声音,
是一个女人,而且在压抑住自己,时时都在擤鼻涕。我努力的排遣自己,思
索着这次来的目的和计划,我一定要好好休养,而且按着自己规定的时间去
生活。于是我又回到房子里来了,既然不能睡,而写笔记又是多么无聊呵!
    幸好不久刘二妈来看我了,她一进来,那小姑娘跟着也来了,后来那媳
妇也来了。她们便都坐到我的炕上,围着一个小火盆。那小姑娘便检阅着那
小方炕桌上的我的用具。“那时谁也顾不到谁,”刘二妈述说着一年半前鬼
子打到霞村来的事,“咱们住在山上的还好点,跑得快,村底下的人家有好
些都没有跑走,也是命定下的,早不早迟不迟,这天咱们家的贞贞却跑到天
主堂去了,后来才知道她是找那个外国神父要做姑姑去的,为的也是风声不
好,她爹正在替她讲亲事,是西柳村的一家米铺的小老板,年纪快三十了,
填房,家道厚实,咱们都说好,就只贞贞自己不愿意,她向着她爹哭过。别
的事她爹都能依她,就只这件事老头子不让,咱们老大又没儿,总企望把女
儿许个好人家。谁知道贞贞却赌气跑下天主堂去了,就那一忽儿,落在火炕
了哪,您说做娘老子的怎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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