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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短篇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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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英文事。我看见他一天要两次的往云霖处跑,我发笑,我准断定他以前一
定不会同云霖如此亲密的。我没有一次邀请他来我那儿去玩,虽说他问了几
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装出不懂的样儿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是把所有的心计都
放在这上面用,好象同着什么东西搏斗一样。我要着那样东西,我还不愿去
取得,我务必想方设计的让他自己送来。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过是一个
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是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他,
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我简直癫了,反反复
复的只想着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骤,我简直癫了!
    毓芳云霖看不出我的兴奋来,只说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愿他们知道,
说我病好,我就假装着高兴。
    一月十二
    毓芳已搬来,云霖却又搬走了。宇宙间竟会生出这样一对人来,为怕生
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们是连自己也不敢断定:当两人抱在一床
时是不会另外又干出些别的事来,所以只好预先防范,不给那肉体接触的机
会。至于那单独在一房时的拥抱和亲嘴,是不会发生危险,所以悄悄来表演
几次,便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们了,这禁欲主义者!为什么会不
需要拥抱那爱人的裸露的身体?为什么要压制住这爱的表现?为什么在两人
还没睡在一个被窝里以前,会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担心的事?我不相信恋爱
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学!他俩不生气我的嘲笑,他俩还骄傲着他们的纯
洁,而笑我小孩气呢。我体会得出他们的心情,但我不能解释宇宙间所发生
的许许多多奇怪的事。
    这夜我在云霖处(现在要说毓芳处了)坐到夜晚十点钟才回来,说了许
多关于鬼怪的故事。
    鬼怪这东西,我是在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听惯了,坐在姨妈怀里听姨爹讲
《聊斋》是常事,并且一到夜里就爱听。至于怕,又是另外一件不愿告人的。
因为一说怕,准就听不成,姨爹便会踱过对面书房去,小孩就不准下床了。
到进了学校,又从先生口里得知点科学常识,为了信服我们那位周麻子二先
生,所以连书本也信服,从此鬼怪便不屑于害怕了。近来人是更在长高长大,
说起来,总是否认有鬼怪的,但鸡粟却不肯因为不信便不出来,寒毛一个个
也会竖起的。不过每次同人一说到鬼怪时,别人是不知道我正在想拗开些说
到别的闲活上去,为的怕夜里一个人睡在被窝里时想到死去了的姨爹姨妈就
伤心。
    回来时,我看到那黑魆魆的小胡同,真有点胆悸。我想,假使在哪个角
落里露出一个大黄脸,或伸来一只毛手,又是在这样象冻住了的冷巷里,我
不会以为是意外。但看到身边的这高大汉子(凌吉士)做镖手,大约总可靠,
所以当毓芳问我时,我只答应“不怕,不怕”。
    云霖也同我们出来,他回他的新房子去,他向南,我们向北,所以只走
了三四步,便听不清那橡皮的鞋底在泥板上发出的声音。
    他伸来一只手,拢住了我的腰:“莎菲,你一定怕哟!”
    我想挣,但挣不掉。
    我的头停在他的胁前,我想,如若在亮处,看起来,我会象个什么东西,
被挟在比我高一个头还多的人的腕中。
    我把身一蹲,便窜出来了,他也松了手陪我站在大门边打门。
    小胡同里黑极了,但他的眼睛望到何处,我却能很清楚的看见。心微微
有点跳,等着开门。
    “莎菲,你怕哟!”
    门闩已在响,是伙计在问谁,我朝他说:
    “再——”
    他猛的却握住我的手,我也无力再说下去。
    伙计看到我身后的大人,露着诧异。
    到单独只剩两人在一房时,我的大胆,已经是变得毫无用处了。想故意
说几句客套话,也不会,只说:“请坐吧!”自己便去洗脸。
    鬼怪的事,已不知忘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莎菲!你还高兴读英文吗?”他忽然问。这是他来找我,提头到英文,
自然他未必欢喜白白牺牲时间去替人补课,这意思,在一个二十岁的女人面
前,怎能瞒过,我笑了(这是只在心里笑)。我说:
    “蠢得很,怕读不好,丢人。”
    他不说话,把我桌上摆的照片拿来玩弄着,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个刚满
一岁的女儿的。
    我洗完脸,坐在桌子那头。
    他望望我,便又去望那小女孩,然后又望我。是的,这小女孩长的真象
我。于是我问他:
    “好玩吗?你说象我不象?”
    “她,谁呀!”显然,这声音就表示着非常之认真。
    “你说可爱不可爱?”
    他只追问着是谁。忽的,我明白了他意思,我又想扯谎了。
    “我的,”于是我把像片抢过来吻着。
    他信了。我竟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诚实。
    这得意,似乎便能减少他的妩媚,他的英爽。要是不,为什么当他显出
那天真的诧愕时,我会忽略了他那眼睛,我会忘掉了他那嘴唇?否则,这得
意一定将冷淡下我的热情来。
    然而当他走后,我却懊悔了。那不是明明安放着许多机会吗?我只要在
他按住我手的当儿,另做出一种眼色,让他懂得他是不会遭拒绝,那他一定
可以还做出一些比较大胆的事。这种两性间的大胆,我想只要不厌烦那人,
是也会象把肉体来融化了的感到快乐,是无疑。但我为什么要给人一些严厉,
一些端庄呢?唉,我搬到这破房子里来,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一月十五
    近来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便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个新鲜的朋友陪我
谈话。但我的病却越深了。这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么呢,什么也于我
无益。难道我有所眷恋吗?一切又是多么的可笑,但死却不期然的会让我一
想到便伤心。每次看见那克利大夫的脸色,我便想:是的,我懂得,你尽管
说吧,是不是我已没希望了?但我却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谁能知道我在夜深
流出的眼泪的分量!
    几夜,凌吉士都接着接着来,他告人说是在替我补英文,云霖问我,我
只好不答应。晚上我拿一本“poorPeople”放在他面前,他真个便教起我来,
我只好又把书丢开,我说:“以后你不要再向人说在替我补英文吧,我病,
谁也不会相信这事的。”他赶忙便说:“莎菲,我不可以等你病好些就教你
吗?莎菲,只要你喜欢。”
    这新朋友似乎是来得如此够人爱,但我却不知怎的,反而懒于注意到这
些事。我每夜看到他丝毫得不着高兴的出去,心里总觉得有点歉仄,我只好
在他穿大氅的当儿向他说:“原谅我吧,我是有病!”他会错了我的意思,
以为我同他客气。“病有什么要紧呢,我是不怕传染的。”后来我仔细一想,
也许这话是另含得有别的意思,我真不敢断定人的所作所为是象可以想象出
来的那样单纯。
    一月十六
    今天接到蕴姊从上海来的信,更把我引到百无可望的境地。我哪里还能
找得几句话去安慰她呢?她信里说:    “我的生命,    我的爱,都于我无益了……”
那她是更不必需要我的安慰,我为她而流的眼泪了。唉!但从她信中,我可
以揣想得出她婚后的生活,虽说她未肯明明的表白出来。神为什么要去捉弄
这些在爱中的人儿?蕴姊是最神经质,最热情的人,自然她是更受不住那渐
渐的冷淡,那已遮饰不住的虚情……我想要蕴姊来北京,不过这是做得到的
吗?这还是疑问。
    苇弟来的时候,我把蕴姊的信给他看:他真难过,因为那使我蕴姊感到
生之无趣的人,不幸便是苇弟的哥哥。于是我又向他说了我许多新得的“人
生哲学”的意义;他又尽他唯一的本能在哭。我只是很冷静的去看他怎样使
眼睛变红,怎样拿手去擦干,并且我在他那些举动中,加上许多残酷的解释。
我未曾想到在人世中,他是一个例外的老实人,不久,我一个人悄悄的跑出
去了。
    为要躲避一切的熟人,深夜我才独自从冷寂寂的公园里转来,我不知怎
样的度过那些时间,我只想:“多无意义啊!倒不如早死了干净……”
    一月十七
    我想:也许我是发狂了!假使是真发狂,我倒愿意。我想,能够得到那
地步,我总可以不会再感到这人生的麻烦了吧……
    足足有半年为病而禁绝了的酒,今天又开始痛饮了。明明看到那吐出来
的是比酒还红的血。但我心却象有什么别的东西主宰一样,似乎这酒便可在
今晚致死我一样,我是不愿再去细想那些纠纠葛葛的事……
    一月十八
    现在我还睡在这床上,但不久就将与这屋分别了,也许是永别,我断得
定我还有那样能再亲我这枕头,这棉被……的幸福吗?毓芳、云霖,苇弟,
金夏都保守着一种沉默围绕着我坐着,焦急的等着天明了好送我进医院去。
我是在他们忧愁的低语中醒来的,我不愿说话,我细想昨天上午的事,我闻
到屋子中所遗留下来的酒气和腥气,才觉得心是正在剧烈的痛,于是眼泪便
汹涌了。因了他们的沉默,因了他们脸上所显现出来的凄惨和暗淡,我似乎
感到这便是我死的预兆。假设我便如此长睡不醒了呢,是不是他们也将是如
此的沉默的围绕着我僵硬的尸体?他们看见我醒了,便都走拢来问我。这时
我真感到了那可怕的死别!我握着他们,仔细望着他们每个的脸,似乎要将
这记忆永远保存着。他们便都把眼泪滴到我手上,好象觉得我就要长远的离
开他们而走向死之国一样。尤其是苇弟,哭得现出丑的脸。唉,我想:朋友
呵,请给我一点快乐吧……于是我反而笑了。我请他们替我清理一下东西,
他们便在床铺底下拖出那口大藤箱来,在箱子里有几捆花手绢的小包,我说:
“这我要的,随着我进协和吧。”他们便递给我,我又给他们看,原来都满
满是信札,我又向他们笑:“这,你们的也在内!”他们才似乎也快乐些了。
苇弟又忙着从抽屉里递给我一本照片,是要我也带去的样子,我更笑了。这
里面有七八张是苇弟的单像,我又特容许了苇弟接吻在我手上,并握着我的
手在他脸上摩擦,于是这屋子才不至于象真的有个僵尸停着的一样,天光这
时也慢慢显出了鱼肚白。他们又忙乱了,慌着在各处找洋车。于是我病院的
生活便开始了。
    三月四号
    接蕴姊死电是二十天以前的事,而我的病却又一天有希望一天了。所以
在一号又由送我进院的几人把我送转公寓来,房子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因
为怕我冷,特生了一个小小的洋炉,我真不知应怎样才能表示我的感谢,尤
其是苇弟和毓芳。金和周又在我这儿住了两夜才走,都充当我的看护,我是
每日都躺着,简直舒服得不象住公寓,同在家里也差不了什么了!毓芳还决
定再陪我住几天,等天气暖和点便替我上西山去找房子,我便好专去养病,
我也真想能离开北京,可恨阳历三月了,还如是之冷!毓芳硬要住在这儿,
我也不好十分拒绝,所以前两天为金和周搭的一个小铺又不能撤了。
    近来在病院却把我自己的心又医转了,这实实在在却是这些朋友们的温
情把它又重暖了起来,又觉得这宇宙还充满着爱呢。尤其是凌吉士,当他走
到医院去看我时,我便觉得很骄傲,我想他那种丰仪才够去看一个在病院女
友的病,并且我也懂得,那些看护妇都在羡慕着我呢。有一天,那个很漂亮
的密司杨问我:
    “那高个儿,是你的什么人呢?”
    “朋友!”我是忽略了她问的无礼。
    “同乡吗?”
    “不,他是南洋的华侨。”
    “那末是同学?”
    “也不是。”
    于是她狡滑的笑了。“就仅是朋友吗?”
    自然,我可以不必脸红,并且还可以警诫她几句,但我却惭愧了。她看
到我闭着眼装要睡的狼狈样儿,便很得意的笑着走去。后来我一直都恼着她。
并且为了躲避麻烦,有人问起苇弟时,我便扯谎说是我的哥哥。有一个同周
很好的小伙子,我便说是同乡,或是亲戚的乱扯。
    当毓芳上课去后,我一个人留在房里时,我就去翻在一月多中所收到的
信,我又很快活,很满足,还有许多人在纪念我呢。我是需要别人纪念的,
总觉得能多得点好意就好。父亲是更不必说,又寄了一张像来,只有白头发
似乎又多了几根。姊姊们都好,可惜就为小孩们忙得很,不能多替我写信。
    信还没有看完,凌吉士又来了。我想站起来,但他却把我按住。他握着
我的手时,我快活得真想哭了。我说:
    “你想没想到我又会回转这屋子呢?”
    他只瞅着那侧面的小铺,表示一种不高兴的样子,于是我告诉他从前的
那两位客已走了,这是特为毓芳预备的。
    他听了便向我说他今晚不愿再来,怕毓芳会厌烦他。于是我的心里更充
满乐意了,便说:
    “难道你就不怕我厌烦吗?”
    他坐在床头更长篇的述说他这一多月中的生活,还怎样和云霖冲突,闹
意见,因为他赞成我早些出院,而云霖执着说不能出来。毓芳也附着云霖,
他懂得他认识我的时间太少,说话自然不会起影响,所以以后他都不管这事
了,并且在院中一和云霖碰见,自己便先回来了。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我却装着说:
    “你还说云霖,不是云霖我还不会出院呢,住在里面真舒服多了。”
    于是我又看见他默默的把头掉到一边去,不答应我的话。他算着毓芳快
来时,便走了,还悄悄告诉我说等明天再来。果然,不久毓芳便回来了。毓
芳不会问,我也不告她,并且她为我的病,不愿同我多说话,怕我费神,我
更乐得藉此可以多去想些另外的小闲事。
    三月六号
    当毓芳上课去后,把我一人撂在房里时,我便会想起这所谓男女间的怪
事;其实,在这上面,不是我爱自夸,我所受的训练,至少也有我几个朋友
们的相加或相乘,但近来我却非常之不能了解了。当独自同着那高个儿时,
我的心便会跳起来,又是羞惭,又是害怕,而他呢,他只是那样随便的坐着,
类乎天真的讲他过去的历史,有时是握着我的手;但这也不过是非常之自然,
然而我的手便不会很安静的被握在那大手中,慢慢的会发烧。并且一当他站
起身预备走时,不由的我心便慌张了,好象我将跌入那可怕的不安中,于是
我钉着他看,真说不清那眼光是求怜,还是怨恨;但他却忽略了我这眼光,
偶尔懂得了,也只说:“毓芳要来了哟!”我应当怎样说呢?他是在怕毓芳!
自然,我也会不愿有人知道我暗地一人所想的一些不近情理的事,不过近来
我又感到我有别人了解我感情的必要;几次我向毓芳含糊的说起我的心境,
她还是只那样忠实的替我盖被子,留心我的药,我真不能不有点烦闷了。
    三月八号
    毓芳已搬回去,苇弟却又想代替那看护的差事。我知道,如若苇弟来,
一定比毓芳还好,夜晚若想茶吃时,总不至于因听到那浓睡中的鼾声而不愿
搅扰人而把头缩进被窝点算了;但我自然拒绝他这好意,他又固执着,我只
好说:“你在这里,我有许多不方便,并且病呢,也好了。”他还要证明间
壁的屋子是空着,他可以住间壁,我正在无法时,凌吉士却来了,我以为他
们还不认识,而凌吉士已握着苇弟的手,说是在医院已见过两次。苇弟只冷
冷的不理他,我笑着向凌吉士说:“这是我的弟弟,小孩子,不懂交际,你
常来同他玩吧。”苇弟真的变成了小孩子,丧着脸站起身就走了。我因为有
人在面前,便感得不快,也只好掩藏住,并且觉得有点对凌吉士不住,但他
却毫没介意,反问我:“不是他姓白吗,怎会变成你的弟弟?”于是我笑了:
“那末你是只准姓凌的人叫你做哥哥弟弟的!”于是他也笑了。
    近来青年人在一处时,便老喜欢研究到这一个“爱”字,虽说有时我也
似乎懂得点,不过终究还是不很说得清。至于男女间的一些小动作,似乎我
又太看得明白了。也许便是因为我懂得了这些小动作,而于“爱”才反迷糊,
才没有勇气鼓吹恋爱,才不敢相信自己还是一个纯粹的够人爱的小女子,并
且才会怀疑到世人所谓的“爱”,以及我所接受的“爱”……
    在我刚稍微有点懂事的时候,便给爱我的人把我苦够了,给许多无事的
人以诬蔑我,凌辱我的机会,以致我顶亲密的小伴侣们也疏远了。后来又为
了爱的胁迫,使我害怕得离开了我的学校。以后,人虽说一天天大了,但总
常常感到那些无味的纠缠,因此有时不特怀疑到所谓“爱”,竟会不屑于这
种亲密。苇弟他说他爱我,为什么他只会常常给我一些难过呢?譬如今晚,
他又来了,来了便哭,并且似乎带了很浓的兴味来哭一样,无论我说:“你
怎么了,说呀!”“我求你,说话呀,苇弟!……”他都不理会。这是从未
有的事,我尽我的脑力也猜想不出他所骤遭的这灾祸。我应当把不幸朝那一
方去揣测呢?后来,大约他是哭够了,于是才大声说:“我不喜欢他!”“这
                                  “我不喜欢那高个子!
又是谁欺侮了你呢,这样大嚷大闹的?”                  那同你好的!  ”
哦,我这才知道原来还是怄我的气。我不觉得会笑了。这种无味的嫉妒:这
种自私的占有,便是所谓爱吗?我发笑,而这笑,自然不会安慰到那有野心
的男人的。并且因了我不屑的态度,更激起他那不可抑制的怒气。我看着他
那放亮的眼光,我以为他要噬人了,我想:“来吧!”但他却又低下头去哭
了,还揩着眼泪,踉跄的又走出去。
    这种表示,也许是称为狂热的,真率的爱的表现吧,但苇弟却毫不加思
索的来使用在我面前,自然是只会失败;并不是我愿意别人虚伪点,做作点
在爱上,我只觉得想靠这种小孩般举动来打动我的心,是全无用。或者这因
为我的心是生来便如此硬;那我之种种不惬于人意而得来烦恼和伤心,也是
应该的。
    苇弟一走,自自然然我把我自己的心意去揣摩,去仔细回忆到那一种温
柔的,大方的,坦白而又多情的态度上去,光这态度已够人欣赏得象吃醉一
般的感到那融融的蜜意,于是我拿了一张画片,写了几个字,命伙计即刻送
到第四寄宿舍去。
    三月九号
    我看见安安闲闲坐在我房里的凌吉士,不禁又可怜到苇弟,我祝祷世人
不要象我一样,忽略了蔑视了那可贵的真诚而把自己陷到那不可拔的渺茫的
悲境里;我更愿有那末一个真诚纯洁的女郎去饱领苇弟的爱,并填实苇弟所
感得的空虚啊!
    三月十三
    好几天又不提笔,不知还是因为我心情不好,或是找不出所谓的情绪。
我只知道,从昨天来我是更只想哭了。别人看到我哭,便以为我在想家,想
到病,看见我笑呢,又以为我快乐了,还欣庆着这健康的光芒……但所谓朋
友皆如是,我能告谁以我的不屑流泪,而又无力笑出的痴呆心境?并且因我
看清了自己在人间的种种不愿舍弃的热望以及每次追求而得来的懊丧,所以
连自己也不愿再同情这未能悟彻所引起的伤心。更哪能捉住一管笔去详细写
出自怨和自恨呢!
    是的,我好象又在发牢骚了。但这只是隐忍着在心头而反复向自己说,
似乎还无碍。因为我并未曾有过那种胆量,给人看我的蹙紧眉头,和听我的
叹气,虽说人们早已无条件的赠送过我以“狷傲”“怪僻”等等好字眼。其
实,我并不是要发牢骚,我只想哭,想有那末一个人来让我倒在他怀里哭,
并告诉他:“我又糟蹋我自己了!”不过谁能了解我,抱我,抚慰我呢?是
以我只能在笑声中咽住“我又糟蹋我自己了”的哭声。
    我到底又为了什么呢,这真好难说!自然我是未曾有过一刻私自承认我
是爱恋上那高个儿了的,但他之在我的心心念念中怎地又蕴蓄着一种分析不
清的意义。虽说他那顾长的身躯,嫩玫瑰般的脸庞,柔软的嘴唇,惹人的眼
角,是可以诱惑许多爱美的女子,并以他那娇贵的态度倾倒那些还有情爱的。
但我岂肯为了这些无意识的引诱而迷恋到一个十足的南洋人!真的,在他最
近的谈话中,我懂得了他的可怜的思想;他需要的是什么?是金钱,是在客
厅中能应酬他买卖中朋友们的年轻太太,是几个穿得很标致的白胖儿子。他
的爱情是什么?是拿金钱在妓院中,去挥霍而得来的一时肉感的享受,和坐
在软软的沙发上,拥着香喷喷的肉体,嘴抽着烟卷,同朋友们任意谈笑,还
把左腿叠压在右膝上;不高兴时,便拉倒,回到家里老婆那里去。热心于演
讲辩论会,网球比赛,留学哈佛,做外交官,公使大臣,或继承父亲的职业,
做橡树生意,成资本家……这便是他的志趣!他除了不满于他父亲未曾给他
过多的钱以外,便什么都是可使他在一夜不会做梦的睡觉;如有,便也只是
嫌北京好看的女人太少,让他有时也会厌腻起游戏园,戏场,电影院,公园
来……唉,我能说什么呢?当我明白了那使我爱慕的一个高贵的美型里,是
安置着如此的一个卑劣灵魂,并且无缘无故还接受过他的许多亲密。这亲密,
自然是还值不了在他从妓院中挥霍里剩余下的一半多!想起那落在我发际的
吻来,真又使我悔恨到想哭了!我岂不是把我献给他任他来玩弄我来比拟到
卖笑的姊妹中去!然而这又都只能把责备来加上我自己使我更难受的,因为
假设只要我自己肯,肯把严厉的拒绝放到我眸子中去,我敢相信,他不会那
样大胆,并且我也敢相信,他之所以不会那样大胆,是由于他还未曾有过那
恋爱的火焰燃炽……唉!我应该怎样来诅咒我自己了!
    三月十四
    这是爱吗,也许要爱才具有如此的魔力,不是,为什么一个人的思想会
变幻得如此不可测!当我睡去的时候,我看不起美人,但刚从梦里醒来,一
揉开睡眼,便又思念那市侩了。我想:他今天会来吗?什么时候呢,早晨,
过午,晚上?于是我跳下床来,急忙忙的洗脸,铺床,还把昨夜丢在地下的
一本大书捡起,不住的在边缘处摩挲着,这是凌吉士昨夜遗忘在这儿的一本
《威尔逊演讲录》。
    三月十四晚上
    我是有如此一个美的梦想,这梦想是凌吉士所给我的。然而同时又为他
而破灭。所以我因了他才能满饮着青春的醇酒,在爱情的微笑中度过了清晨;
但因了他,我认识了“人生”这玩艺,而灰心而又想到死;至于痛恨到自己
甘于堕落,所招来的,简直只是最轻的刑罚!真的,有时我为愿保存我所爱
的,我竟想到“我有没有力去杀死一个人呢?”
    我想遍了,我觉得为了保存我的美梦,为了免除使我生活的力一天天减
少,顶好是即刻上西山好,但毓芳告诉我,说她所托找房子的那位住在西山
的朋友还没有回信来,我又怎好再去询问或催促呢?不过我决心了,我决心
让那高小子来尝一尝我的不柔顺,不近情理的倨傲和侮弄。三月十七
    那天晚上苇弟赌着气回去,今天又小小心心的自己来和解,我不觉笑了。
并感到他的可爱。如若一个女人只要能找得一个忠实的男伴,做一身的归宿,
我想谁也没有我苇弟可靠。我笑问:“苇弟,还恨姊姊不呢?”于是他羞惭
的说:“不敢。姊姊,你了解我吧!我是除了希冀你不会摈弃我以外不敢有
别的念头的。一切只要你好,你快乐就够了!”这还不真挚吗?这还不动人
吗?比起那白脸庞红嘴唇的如何?但是后来我说:“苇弟,你好,你将来一
定是一切都会很满你意的。”他却露出凄然的一笑。“永世也不会——但愿
如你所说……”这又是什么呢?又是给我难受一下!我恨不得跪在他面前求
他只赐我以弟弟或朋友的爱吧!单单为了我的自私,我愿我少些纠葛,多快
乐点。苇弟爱我,并会说那样好听的话,但他忽略了:第一他应当真的减少
他的热望,第二他也应该藏起他的爱来。我为了这一个老实的男人,所感到
无能的抱歉,真也够受了。
     三月十八
     我又托夏在替我往西山找房了。
     三月十九
     凌吉士居然已几日不来我这里了。自然,我不会打扮,不会应酬,不会
治事理家事,我有肺病,无钱,他来我这里做什么!我本无须乎要他来,但
他真的不来了却又更令我伤心,更证实他以前的轻薄。难道他也是如苇弟一
样老实,当他看到我写给他的字条:“我有病,请不要再来拢我,”就信为
是真话,竟不可违背,而果真不来吗?这又使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到底审看
一下这高大的怪物是怎样的在觑看我。
     三月二十
     今天我在云霖处跑了三次,都未曾遇见我想见的人,似乎云霖也有点疑
惑,所以他问我这几天见着凌吉士没有。我只好又怅怅的跑回来。我实在焦
烦得很,我敢自己欺自己说我这几日没有思念到他吗?
     晚上七点钟的时候,毓芳和云霖来邀我到京都大学第三院去听英语辩论
会,并且乙组的组长便是凌吉士。我一听到这消息,心就立刻砰砰的跳起来。
我只得拿病来推辞了这善意的邀请。我这无用的弱者。我没有胆量去承受那
激动,我还是希望我能不见着他。不过在他俩走时,我却又请他俩致意到凌
吉士,说我问候他。唉,这又是多无意识啊!
     三月二十一
     在我刚吃过鸡子牛奶,一种熟习的叩门声便响着,在纸格上还印上一个
颀长的黑影。我只想跳过去开门,但不知为一种什么情感所支使,我咽着气,
低下头去了。
     “莎菲,起来没有?”这声音是如此柔嫩,令我一听到会想哭。
     为了知道我已坐在椅子上吗?为了知道我无能发气和拒绝吗?他轻轻的
托开门便走进来了。我不敢仰起我滋润的眼皮来。
     “病好些没有,刚起来吗?”我答不出一句话。
     “你真在生我的气啊。莎菲,你厌烦我,我只好走了。莎菲!”
     他走,于我自然很合适,但我又猛然抬起头拿眼光止住了他开门的手。
     谁说他不是一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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