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杨度-第92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降拿汉峥闯闪氩喑煞澹督叩透鞑煌2皇堵秸婷婺浚辉瞪碓诖松街小H啡肥凳档氐莱隽寺椒辶氲钠嫣亍H欢耸钡难疃热此亢粮芯醪怀龆率械囊饩忱矗宰永锸笔备∠值氖嵌昵暗哪亲隆
二十年前,也是仲夏天气,他应静竹之邀赴西山潭柘寺之会。那时的他,青春热血为美好的爱情所激荡,可瞻的前途因崇高的憧憬而辉煌。“嘚嘚”的马蹄声如鼓点在欢快地跳跃,葱绿的西山如仙境般出现在眼前。青春、爱情、理想,人生最可宝贵最为闪光的东西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天地间最美妙的图画,最动听的乐章。
而眼下呢,同样是仲夏,同样是名山如画,同样是因为静竹而来,但今日与昨日相比,真可谓恍若隔世!
杨度就这样心事重重,脚步沉沉,目光呆滞,神情颓靡地走了一整天,四百旋山路只走了三分之一,便早早地借一个猎户人家歇息了。
次日一早再上山。临行时向老猎人打听彻悟庵,老猎人想了半天后摇了摇头。杨度也知道彻悟庵是没有的,但又对它怀着一线希望。常言说心灵相通魂魄入梦,说不定静竹的魂魄真的来过庐山,知道庐山有一座彻悟庵。果真寻到了彻悟庵的话,一定要在庵中住下来,夜夜与静竹的芳魂相会!
又是一天的攀登,杨度来到了牯岭。牯岭俨然一个集镇,店铺房屋不少。杨度落下脚后即向人打听彻悟庵,何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旁一边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汉子说:“庐山没有彻悟庵,倒是有个小寺院叫做泽惠寺。居士是不是听白了音?”
泽惠,彻悟,音的确有点相近,莫非是梦中听白了?杨度大喜道:“是的,是的,就是泽惠寺!请问在哪里,离此地多远?”
中年汉子说:“泽惠寺在香炉峰半腰上。香炉峰就是当年李谪仙看瀑布的那个山峰。”
汉子说到这里,竟摇头晃脑地吟起李白那首《望庐山瀑布》的诗来: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就在香炉峰上,那太好了!”杨度情不自禁地说。
“香炉峰离此不远,半日工夫就到了。不过,从山脚走到山腰,也要走半日。”中年汉子热情地介绍,“泽惠寺,是明朝中期建的。据说是一个商人来庐山参拜东林寺,在菩萨面前许下愿,说是若发了大财,则在香炉峰上建一座寺院。后来此人果然发了大财,便还愿建了一座寺院,取名泽惠寺,感谢菩萨恩惠了他。先前规模不小,年久失修,现在破败了。寺里住着一老一小两个和尚。老和尚早年也闯过江湖,中年后削的发。居士若去,他们会高兴接待的。”
杨度很感激这个博闻的汉子。在牯岭睡了一夜,次日早上带了些干粮,踏着茅草丛生的羊肠小路,朝香炉峰走去。
这一带更加冷寂。在到达山脚的整个途中,杨度没有遇到一个人,连远远的一个樵夫的背影也望不见。一路上走着,他时常有一种遗世独立之感。经过一番艰难的攀援,傍晚时分,来到一座小小的古旧的寺院面前。抬头一看,长满苔鲜的青黑砖壁上有着三个墨迹暗淡剥蚀的字:泽惠寺。杨度又惊又喜,果然有这样一座寺院,若是今夜在这里遇见静竹就好了。
寺门虚掩着。刚要推门,一个十三四岁的光头小男孩走了出来,见到他,仿佛见到天外来客似的欢喜雀跃,很热情地请他进门,又对着里面高喊:“师父,有施主来了!”
喊声刚落,从里屋走出一个清清瘦瘦的老和尚来,满面笑容地对杨度说:“施主光临,请坐,请坐!”
“谢谢!”杨度说话间将四周略微打量了一眼。
这是一间小小的佛殿。正前方有一尊被香烟熏得黑黑的泥塑阿弥陀佛像,像座上有一横排大字:南无阿弥陀佛。杨度想:到底是净土宗的祖庭之地,现在还继续着净土宗的香火。除开这尊泥塑菩萨和几个香炉烛台蒲垫外,佛殿里几乎再无别的东西了。
空落干净一尘不染的佛殿,面带微笑慈眉善目的和尚。与尘世相比,这里的确有另外一番境界。
“施主是来庐山游玩的?”老和尚轻轻细细地何。
“不是。”杨度答。
“那么是来烧香的?”老和尚微觉奇怪,又问了一句。其实,从杨度进门的那一刻,他就看出来人不是香客。
“也不是。”
“哦!”醉老和尚大为不解地吃了一惊。
说话之间,小和尚端来一个粗泥碗,碗里盛着刚烧开的茶水上漂浮的茶叶又大又粗。杨度接过喝了一口,味道醇厚清香。
“法师,我借宝刹住几天,行吗?”
“行!”老和尚一口答应。“只是我这里没有东西可招待,吃的是红薯,咽的是酸菜。施主是富贵场里来的,怕住不惯。”
“我不是富贵人,住得惯,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
小和尚用瓦盆端来几只刚煨好的红薯,又从盐水缸里挟出几块醃泡的萝卜片来。老和尚说:“我与徒儿已经吃过了,你走了一天的路,想必很饿了,将就吃点吧。”
的确是饿了。杨度也不讲客气,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好久没有吃过这种煨红薯了,他吃得很香甜。
吃完饭后天色全黑,老和尚燃起一支松枝,佛殿被扑闪扑闪的火光照耀着,增加了几分虚幻缥缈的色彩。闲聊了一会儿话后,杨度在小和尚的床铺上睡下。小和尚则在隔壁与师父挤一张床上睡。
也许是昨天太劳累了,天明时杨度醒来,发现昨夜睡得又沉又死,什么梦也没做。他有点遗憾。
杨度穿衣起床,走出寺门外,只见香炉峰被乳白色的晓岚环绕,显得既美丽又神秘。茅草绿叶,都像是刚从山泉里捞出来一样,青翠鲜亮,水珠欲滴。空气清新得使人心旷神怡。杨度在心里叹息:这么好的地方,除开两个和尚外再无人来居住享受,造化空将这一番情意赠送给人类了。又想:一个人若在这种地方住久了,世俗间的欲望自然会摒除得干干净净的。寺院多建在山上,看来原因就在这里。
吃早饭时,小和尚居然端出一瓦罐米饭来,又有竹笋、野菌等几个菜。杨度知道,准备这样一顿饭菜,于这对师徒来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深山方外人的淳朴好客,使尘世竞技场上的失意客格外感动:应该以诚对诚!
吃完饭,老和尚并不再问起他来此地的目的,杨度却主动地告诉和尚。他没有说出静竹的名字来,只用“亡妻”一词代替,因为如此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表叙。静竹在生时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名分,死后,杨度倒时时刻刻觉得自己这一生真正的妻子应该是她。
“施主,你是人世间少有的丈夫!”
只因死去的妻子的一个梦,这个汉子便从北京千里迢迢来到庐山,不怕劳累,不怕冷清,寻到这座一年到头几乎无人过问的破寺败院里来,都说这世界已经没有“情义”二字了,看来并不尽然。老和尚从心底里生发出对面前施主的敬重。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头,说:“施主这番诚心虽可感,不过,这都是空的。”
“我也知道这是空的。”杨度不好意思地傻笑了一下,说,“我想我的亡妻大概是要我来庐山寻求某种启示。”
老和尚听了这句话后,凝神望了一眼杨度,点点头说:“庐山是座灵山,历代名士如陶渊明、李白、钱起、苏东坡都来此寻求灵气,但他们寻求的是世俗间的灵气。庐山又是一座佛山,历代高僧及居士们都来此寻求佛性。不知施主来此,是寻求世间的灵气,还是祖庭的佛性?”
“我来求佛性。”杨度立即回答。
“哦!”老和尚面露喜色,又问,“居士在家也读过佛经吗?”
“不瞒法师说,多年来我便在沩山密印寺、北京法源寺里接触过内典;这大半年来,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书都不读,专门读佛经,各宗各派的经典读过几十部。当然,在法师面前,这是班门弄斧了。”
“哪里,哪里!”老和尚很是高兴地说,“居士原来是位佛学广博的高士,善哉,善哉!老僧说来惭愧,佛经其实读得少。居士多年来与我佛门多有联系,想必认识八指头陀寄禅大法师?”
“认识,认识,他是我的同乡挚友。”
杨度将他与寄禅的交往简单说了一下。
“居士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听说杨度已为寄禅编好了诗集,和尚合十致礼敛容说,“居士既是寄禅大法师的挚友,又为我佛门立此大功德,老僧理应敬如上宾,只是泽惠寺寒伦得很,有辱居士光临。”
“法师客气了。”
杨度想,这个老和尚过去也是个闯荡江湖的人,世间的富贵繁华辛酸苦辣一定都经历过,现在能守着这个大山中的荒寺,心如死灰,真是非同寻常,想必他能给我以启示。
“法师、我来庐山是诚心诚意想得到佛性的启示。能在泽惠寺见到您,也是缘分,法师能给我以指点吗?”
“阿弥陀佛。”老和尚郑重其事地何,“居士有何见教?”
“法师,弟子少年时起便攻读孔孟之书,长大后习王霸之业,欲图一番大事,但屡屡遭挫,无尺寸之功可言。退后反思,深叹今世社会不自由不平等,一切罪恶无非我见,反身自问,也无一事不出于我见。弟子想,世间大事,最大的莫过于救人,而救人则须先救己,救己又首在无我。从此来考查孔学。孔子主张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人我二相,显然对立。孔学不是无我之学。以此来考查老庄。庄子齐是非,一生死,仅能等视外物,无择无争,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保全一身小我,仍非无我之义。老子则以无为作有为,立用而不立体,纯是术家者言,与身心无关。早就听人说,佛学是主张无我的,弟子遂由孔转庄,由庄入佛,然学佛良久,亦未得无我之法门。请问法师,无我法门应该如何进?”’
老和尚谛视杨度,静静地听完他这番长论,沉吟良久,说:“居士苦衷,老僧能够知道。老僧年轻时也有用世之心,皈依佛门之后,方知世事皆空,用心全无必要,于是下定狠心,一刀斩断命根。从此万缘皆尽,万念皆息。”
杨度心一动,说:“法师刚才说得好,一刀斩断命根。如能这样,的确断绝了一切俗缘,连同自我也会同时断绝,但这一刀如何下呢?”
“明空。”老和尚说,“即明白世间一切皆空的道理。”
见杨度尚未醒悟过来,老和尚说:“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你去好好琢磨一切皆空、斩断命根的话。夜半子时,我们再接着谈。”
杨度心想,为什么要等到夜半子时才谈呢?他想起了《西游记》中孙猴子的师父半夜传道的故事,颇觉有趣,遂点头答应。
下午,老和尚小和尚或打坐参佛,或挑水劈柴,各做各的事。杨度一人独坐在寺外石头上,呆呆地望着莽莽苍苍的匡庐群峰,心里反复默叨着“一切皆空”“斩断命根”的话。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到夜晚临上床时,他仿佛有种领悟之感。
“居士,请醒醒!”
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杨度被老和尚推醒,他赶紧穿衣起床。
老和尚说:“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杨度随着老和尚走出了泽惠寺。
啊!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杨度被眼前的景象弄错了。近处,古树老藤青草杂花,都在若隐若显似有似无之中;远处,白天可以看得见的牯岭天池,都被一层青灰色的绸纱所罩住。抬头看,一轮圆月正从云层里缓缓移出,满天星斗仿佛伸手便可以摘到。明月的清辉洒在庐山的各个角落。再定睛一看,又似乎觉得牯岭、天池依稀可见。四野无声,万籁俱寂,杨度仿佛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与天地星月山石树木紧紧地贴在一起,又觉得它们也都有一颗心,与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动。慢慢地,他好像感到明月的光辉笼罩了自己,星斗的亮闪围绕了自己,香沪峰乃至整个庐山都在伸出千万双手臂来拥抱自己。天和地在渐渐靠拢,自身也渐渐地与它们—星月山石树木天地融为一体。杨度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起跃,在升华,在腾飞,如罪人之出狱,如游子之还乡,如久病之痊愈,如大梦之初觉……
“居士,你要仔细领略,这就是世界,这就是宇宙,这就是时间,这就是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它是色,又是空;它不是色,又不是空;它是心能把握的,又不是心能把握的;它是所有,又不是所有……”
“法师!”杨度四十余年的心智蓦然大开,心扉猛地透亮,胸臆间如同点燃起万道明烛,照耀着千道霞光。瞬时,他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贯通了。“我懂了,佛已经启示了我。法师你听我说吧!”
灵颖、灵慧、灵性、灵光一齐汇集在他的脑中。他对着朗朗夜空、茫茫庐山,高声诵道:“无心于事,无事于心,以无心之心了无事之事。行无所行,止无所止,作无所作,息无所息,来无所来,去无所去,生无所生,灭无所灭,心无所为,无所不为。一刀直下,斩断命根,前缘已了,后患不生。无心之境,境中无物,皓月当空,大彻大悟。”
老和尚拊掌大笑:“居士,从此刻起,命根已被你一刀斩断。你已经脱去凡胎,立地成佛了!”
“是的,是的,我已经成佛了,成佛了!”杨度也拊掌大笑,对着夜空喊道,“静竹,你安息吧,我已经在庐山成佛了,我为你吟一首歌吧!”
一会儿工夫,香炉峰四周回荡起杨度幽冷的歌吟:
随缘游兮!
世何途而不坦,身何往而不宜?放予怀于宇宙,视万物而无之。
本无心于去住,实无择乎东西。或策杖于山巅,或泛舟于水湄。
临清流以濯足,凌高冈而振衣。听春泉之逸响,挹夏木之清晖。
枕溪边之白石,仰树杪之苍崖。柳因风而暂舞,猿遇雨而长啼。
随白云以朝出,乘明月而夕归。藉苍苔以憩卧,采松实以疗饥。
随所取而已足,何物境之可疑。仰天地之闲暇,觉人世之无为。
吟长歌以寄意,欲援笔而忘词。
老和尚听了这段歌吟后十分高兴,说:“居士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许多礼佛的高僧一辈子尚不能参透此中奥妙,居士能见月明心,因空悟性,实在是前生有慧根。老僧也送居士一渴:六根六尘,清静圆明。即心即境,无境无心。所谓成佛,即见本心。汝心既见,汝佛斯成。”
杨度喜道:“法师,我真的成佛了?”
“真的成佛了。”老和尚正色道:“佛即智慧,佛即顿悟。居士慧心灵性,早已立地成佛。”
二人遂并肩在月光空濛的香炉峰山腰上漫步。老和尚给杨度讲以空破有、有即是空的佛学大道理。杨度四十多年的酣梦仿佛彻底苏醒了。
为了穷究这门世界上最大最高的学问,杨度决定在庐山住一段时期。从次日起,老和尚便陪着他在东林寺住了下来。他一次也没有梦见过静竹,但万物既空,那么静竹及与静竹的情爱也是空的,梦不梦见,对于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天天和老和尚及东林寺的高僧们探讨古今佛学精义,没有多久,便觉得自己己一通百通,不但完全从世俗中超脱出来,而且对传统佛学的研究有了新的突破。他认为自己已具备创立一门超越前人的新佛学的条件了。如同二十年前刚步入政界,便立志要做王佐之才一样,刚跨进佛学殿堂的杨度,便决心横扫历代佛祖,做中土佛学界的第一人。
秋风吹动庐山迎客松的时候,杨度告别了泽惠寺和东林寺,启程回京。临别时,他为众僧口占一偈:我即是佛,我外无佛。身外无心,心外无物。声色香味,和成世界。时无先后,地无内外。三世当时,十方当地。时间空间,一念之际。差别相起,名曰心囚。一切扫却,平等自由。此心无为,而无不为。天然一佛,无可言思。
杨度又对自己二十年来的经历做了一番清理,深为自己当年的执迷不悟而可笑,于是提笔写了两首诗分赠给泽惠寺的老和尚和东林寺的住持。
世事不由人计算,吾心休与物攀缘。
穷通治乱无关系,任我逍遥自在天。
成是侯王败匹夫,到头归宿总丘墟。
帝师王佐都抛却,换得清闲钓五湖。
两位法师对他的偈语甚是满意,看了这两首诗后却在心里摇头:还在惦念着穷通治乱、帝师王佐,看来他的内心深处仍没有脱胎换骨!
正当庐山的杨度自以为已证大道的时候,京师槐安胡同里,他的两位志同道合者却陷在情感的煎熬中。
五 叔姬把五彩鸳鸯荷包送给了心中永远的情人
当帝王之学的传人步着其师的后尘接二连三惨败的时候,出嫁二十年重返娘家的杨氏才女,却在寂寞之中得到了意外的收获。已届不惑之年的叔姬,这一两年来心中常常有一股微微的暖意在滚动,仿佛逝去多年的青春朝气又重新萌发了。她时时觉得生活中有一束阳光在照耀,抑郁多年的心胸又显禧开朗起来。她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夏郎在身边的缘故。
从总统府内史沦为帝制余孽的夏寿田,一直保持着心态的平静。他本是一个没有多大事功欲望权力欲望的人,他的最大兴致不是做官,而是吟咏于诗书之中,寄情于山水之间。先前做内史,他无意利用这个重要的职务为自己谋取什么,现在丢掉了这个职务,他也丧有觉得损失更多。将近五十岁的前榜眼公,历尽国乱民危、父丧妾死的人世沧桑后,更为自觉地服膺道家清静无为的学说,并自号天畸道人。皙子由庄入佛后,邀请他和叔姬陪伴,他也欣然依从。儒、道、释三门学问,历来是三峰并峙。前面两座峰都已入山探过宝,岂可置第三座于不顾?何况与他一起游这座西天灵峰的,还有一位世间难觅的才女。
夏寿田很是佩服叔姬的才华。当年东洲岛上,叔姬一曲《玉漏迟》压倒须眉的往事,一直深深留在他的记忆中。后来彼此南北睽违,联系不多,然心里总记得。三年前,夏寿田从西安回到北京,与叔姬久别重逢,二人都很快乐。以后夏寿田常去槐安胡同,与皙子谈国事的时候少,与叔姬谈诗文的时候多,越谈越觉得叔姬并非等闲。有时,他们也谈起婚姻,谈起家庭。夏寿田对叔姬心中巨大的悲苦甚是同情,他甚至为此感到内疚,因为叔姬和代懿的结合,是他第一个提出的,他后悔那时对他们两人都了解不够。
是敬佩叔姬的才华,是怜悯叔姬的处境,是救赎当初的过失,抑或是别的什么微妙的心思?夏寿田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出于何种原因,他一直没有把陈氏夫人接到北京来,而槐安胡同却有股强大的力量在吸引着他。
洪宪帝制失败后,他居然神差鬼使似的,没有在杨宅墙壁上再挂岳霜的《灞桥柳絮图》,也没有在案头上再摆上爱妾的玉一照。这个细一微的变化;杨家所有人都没有觉察出来,却给叔姬以极大的抚慰和满足。就冲着这,叔姬仿佛觉得照顾体贴这个落难的男子,是自己应尽的责任。
叔姬心里清楚,跟代懿结樆二十年来,不要说这些年了,就是刚结婚的那几年,她也没像一般多情的少妇那样,对自己的丈夫爱得疯狂,爱得深沉。她的脑海里总抹不去夏郎的丰采,心灵里总割不断对夏郎的绵绵思念。从日本回国后,夫妻关系中有了一道深刻的裂缝,叔姬更是常常捧起夏寿田送给她的那朵大红宫花,痴痴地望着它,晶莹的泪水悄悄滴在花瓣上。有时她也会从陪嫁的红木箱里翻出少女时代绣的五彩鸳鸯戏水荷包来,轻轻地抚摸着那两只游戏于莲荷中的鸳鸯。在万千愁结越结越紧时,她只有以抚枕痛哭来做一番暂时的解脱。
也真是老天不负有情人,十多年一后,哥哥竟然与夏郎同官京师,而母亲又决定与嫂嫂同行北上,叔姬不顾丈夫的请求、公公的劝阻,毅然随母嫂来到北京,她要努力寻觅当年的温馨。然而,她失望了,因为夏寿田那时并不在北京,为一座孤坟而滞留西安。
好了,夏郎终于返回北京,能常常和自己叙旧聊天、谈诗论文了。尤其是这次的逃避通缉,从槐安胡同到海河洋楼,又从海河洋楼回到槐安胡同,叔姬感觉到夏郎是完全回到了自已的身边,因为那道由岳霜的遗物而筑起的樊篱已经拆除了。
代懿离开北京回湘潭前夕,一再请求叔姬和他一道回家。叔姬尽管很想念儿了,但还是硬着心拒绝了。儿子快二十岁了,不太需要她的照顾了,而夏郎却令她缝蜷缠绵,难舍难分。
多少个旭日东升的清晨,叔姬对着窗外,凝视小庭院里的夏郎在屏息静气地练太极拳;多少个人静更深的月夜,叔姬披衣走进隔壁的房间,为灯下的夏郎添水续茶,叮嘱他早点安歇;多少个神清气爽的上午,叔姬和夏郎相向而坐,读佛经,参禅理;多少个蓦色苍茫的黄昏,叔姬伴着夏郎,散步柳枝下,议汉文,说唐诗。在这种时候,叔姬心里充溢着甜蜜和幸福。她感激上天终于酬答了她二十多年的苦苦相思。她有时朦朦胧胧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是梦幻,而跟下才是真实的。她应该是从未嫁给王家做媳妇,夏郎也从未有过别的女人,才高气傲的叔姬和风神俊逸的夏郎,天地同时诞育他们的目的,便是为了让他们能比目遨游,比翼齐飞。有了这,今生还求什么!
秋风起了,葡萄架上的青叶渐渐变黄,叔姬惦念着远去庐山的哥哥,盼望他一路平安早日归来。这时,她忽然发现葡萄架边正一前一后飞着两只蝴蝶。前面的那只是黑褐色的,翅膀较大,上上下下的,飞得潇洒自如。后面的那只是粉白色的,翅膀较小,左左右右的,飞得飘逸优美。小庭院里很难有蝴碟飞进来,何况时序已是初秋!
叔姬饶有兴趣地观看,看着看着,她的双眼模糊了,迷濛了,面前出现了另一番景象:阳春三月,百花竞开,归德城外,山青青,水粼粼,一个少女在嬉笑着,奔跑着,追逐一只少见的蓝黑相间的大蝴蝶。一会儿,一个英俊青年帮着少女扑捉。他逮住了这只蝴蝶,但他跌倒了,满手掌都是血。少女从他手里接过蝴蝶,发现他的辫子异于常人的黑亮。就在那一刻,少女的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春情,仿佛造化所孕育的迷人春意,瞬时间全部贯注了她的胸臆。
啊,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时光一眨眼便已过去,二十多年前的此情此景却永远不会忘记。为了留住青春年代的美好回忆,为了纪念那段铭心刻骨的情怀,叔姬决定精心精意地填一闺词。她选择了姜夔自制的音律最美的《疏影》作为词谱,标题定为《秋蝶》。
叔姬因身体多病,多年来已不做诗词了。她今天兴冲冲地铺纸磨墨,将词名写好后便托腮凝思起来。夏寿田一早便到琉璃厂寻书去了,母亲在厨房里帮黄氏嫂子洗菜做饭,何三爷早在去天津前就辞退了,故而大门一天到晚都关着。小小的四合院,静静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慢慢地,云层越来越厚,天色变得灰暗了。一阵北风吹来,夹杂着飘飘雨丝,洒落在地上,将几片枯萎的葡萄叶一起带下。沟边砖缝里的小草在寒风中抖索着,犹如乞儿似的可怜。定睛看时,那两只蝴蝶却不知何时不见了,庭院里顿觉冷落。叔姬觉得有点凉意、她赶紧将那件镶着孔雀毛的披肩披上,却依然不敌寒气的侵袭。她明白了,这寒气原来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再厚的衣服也抵御不了。她想起易安居士晚年的作品来。那诗词中的意境与早年的迥然不同,尽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渗惨戚戚”的味道,即便是“元宵佳节,融和天气”,她也会想到“次第岂无风雨”。唉,宇宙间的春天已经过去,人生的春天也早已逝去,再美好的回忆亦只是回忆而已,它哪里能够代替活生生的现实!现实是徐娘半老,血气已衰,再也不会是采花酿蜜的春蝶,而是躲风避寒的秋蝶了!
想到这里,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哀感再也排遣不掉,笔底下流淌的竟是满纸淡淡的怨愁:
看朱又碧,叹四时荏苒,佳景非昔。纤影徘徊,似喜还愁,无言也自堪惜。
妖娆意态宜妍暖,争忍听寒风萧瑟。暗销魂,粉退金残,恨入修眉谁识?
凄寂青陵旧见,丝丝嫩柔柳,时又飞雪。本是无情,自解翩翾,忘却去来踪迹。
当年幸入庄生梦,自不管露红霜白,且漫夸冷菊夭桃,一任春华秋色。
写完后,叔姬再吟诵一遍,竟然完全不是动笔前的初衷了。她叹了一口气,倒在床上昏昏睡了过去。
午后,夏寿田回来了。他今天在琉璃厂访到了一幅北魏碑的拓片,进门便径直向叔姬的房间里走来,要与她共同欣赏。
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只见叔姬睡在床上,正要退出,一眼瞥见书案上摆着一张诗笺。夏寿田拿起一看,正是叔姬上午所填的《疏影·秋蝶》。看完后心想:叔姬多年不做诗词,今日所吟,分明比过去更深一层意境,尤其这番“一任春华秋色”的道家真意更是难得。不要冷淡了她的秋兴,我来和她一首。
回到自己的房间,当年的词臣踱步沉吟半个时辰后,也以《疏影》为谱填了一阅《秋蝶》,分别在前后写上“庄大士吟正”、“天畸道人奉和”等字样,将它送到叔姬房间的书案上,与前阅《秋蝶》并排放着。
叔姬起床后,想把上午填的词再修改修改,走到书案边,立即被夏寿田的和词所吸引。她又惊又喜,拿起来念道:
疏阑一角,正晚烟欲起,凉梦初觉。幺凤独归,似识空阶,多情还近珠箔。
海棠春半初游冶,直数到销魂红药。料越罗褪尽,金泥不分,秋来重著。
夜夜杜陵双宿,年时待追忆,风景非昨。只有丛芦,舞遍荒汀,乱点无人池阁。
玉奴解领繁霜意,定不怨粉寒香薄。纵画屏误了牵牛,犹有桂林前约。
不愧为二十年前的蟾宫折桂者,一闺《疏影》珠圆玉润,音协律美,读起来满颊芬芳,叔姬爱不释手,连诵了两遍,最后将目光紧紧盯在结尾的那两句上。
“纵画屏误了牵牛,犹有桂林前约”,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夏郎当年也有那个心思,因为错过了时机,造成了终生的失误?而今天仍愿赴丹桂之秋约?想到这里,叔姬下意识地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