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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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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期间,徐州的张勋幕府常有信来,与杨度商讨君宪问题,并请他撰写有关君宪的文章。杨度认为张勋既有实力又主君宪,或许今后可以成为刷新中国政治的领袖人物,本已平静下来的心潮又开始躁动了。他给张勋幕府去过不少信,谈宪政,谈对国事的看法,有时也叫筹安会时的好友方表去徐州代他参加一些会议。

  早在袁世凯死后不久,张勋就利用各种条件和机会,在徐州召开了有十三个省军政头领参加的结盟会议,张被推为盟主。这个徐州联盟俨然成了中央政府与西南军务院之外的第三个政治势力。张勋的辫子形象早就引起了康有为的兴趣。康有为这几年在上海主编《不忍》杂志,继续鼓吹他的保皇理论,又自任孔教会会长。康梦寐以求溥仪复位,这时便把期望寄托在辫帅身上。康与张一拍即合。张称康为文圣,康称张为武圣,相约以复辟清王朝为他们共同的圣人之业。经过长时期的酝酿准备,一个好机会终于让他们等来了。

  黎元洪与段祺瑞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在国会的支持下,黎终于免去了段的国务总理之职。段不买账,通电各方,宣称免职令未经他副署,不能生效,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概不能由他负责。

  几天后,安徽督军倪嗣冲首先通电宣告脱离中央。紧接着奉督张作霖、鲁督张怀芝、闽督李厚基、豫督赵调、浙督杨善德、陕督陈树藩、直督曹锟相继宣布独立。张勋趁此机会以十三省联合会的名义电请黎元洪退职。

  黎元洪陷于困境,请徐世昌进京调和。徐提出得先解散国会,否则不可着手。黎又请梁启超帮忙,梁以“退处海滨,与世暂绝”答复。众议院议长汤化龙辞职,许多议员不出席会议,国会已成瘫痪。新任命的国务总理李经羲因此也不敢就任。黎元洪一筹莫展。这时,张勋托人传话给黎,说只要请他进京,一切问题都可解决。黎遂邀张进京。

  张勋的目的不在调停而在复辟。在勒令黎解散国会后,张带领五千辫子军开进北京。过几天,文圣康有为带着一大叠早已为溥仪代拟的古文诏旨进了京师,住在张勋的私宅里。

  张勋进了北京后电邀杨度进京。杨度风闻康有为是这次行动的主谋者之一。康是一心要为爱新觉罗家族效忠的死硬派,与杨度的君宪主张并不完全一致。杨度和夏寿田商量后,决定暂不进京,在天津静观北京政局的变化。

  康有为进京的第三天,北京城里一夜之间忽然挂满了龙旗。老百姓们都惊疑不安:已经五六年不见的大清国旗怎么又挂出来了,莫非皇上又要坐龙庭了?

  正是这样。七月一日凌晨,在张勋、康有为等一班文臣武将的簇拥下,十二岁的溥仪再次登基做皇帝,宣布正式复辟。同时,一道道的复辟诏令接连颁布:改国体为君宪制,改国号为大清帝国。废止西历,奉夏历为正朔,改民国六年七月一日为宣统九年五月十三日。废除新刑律,恢复宣统元年颁布的旧刑律。

  新内阁也公布了。张勋为政务总长兼议政大臣,洪宪帝制骨干张镇芳为度支大臣,雷震春为陆军大臣。接着便是委派各省巡抚、提督,授徐世昌、康有为为弼德院正副院长,授瞿鸿机、升允为大学士,封张勋为忠勇亲王,封黎元洪、冯国璋、陆荣廷为一等公。所有大清王朝一切礼仪概予恢复。

  黎元洪原以为张勋是帮他调和政局的,却不料辫帅来这么一手,他写了一道起用段祺瑞为国务总理的命令,并责成段举兵讨逆,派秘书火速送到天津段的手里。在总统府里召开了一个应急会议后,黎化装躲进了日本公使馆。段祺瑞偕同梁启超连夜来到天津南郊马厂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决定成立讨逆军总司令部,段自任总司令,梁等任总部参赞。

  北京的这场变局不仅得不到杨度的支持,反倒使这个研究宪政十余年、一再声称忠于君宪信仰的旷代逸才猛然间清醒过来。张勋玩弄的这场君宪把戏,无非是借一个皇帝的名号来为自己取得宰割天下的合法权利。他以遍地皆是的大大小小的官职满足那些利禄之徒的欲望。至于废止公历,一切采用旧仪,起用一大批行尸走肉般的旧人,则完全暴露了张勋等人逆时代潮流而动的愚昧无知。这哪里是在行君宪,这简直是一场丑剧闹剧,是一次历史的大倒退,是野心家们挂羊头卖狗肉的大暴露。失败是毫无疑义的。

  前清的君宪由于满人的极端狭隘自私而付之流水,洪宪的君宪由于袁世凯的用人错误而毁于一旦,这是第三次了。君宪制在英国、德国、荷兰取得了卓越成就,在日本更赢得了无比的辉煌,但在中国却是三次失败的记录。

  回忆三次失败的历史,杨度对中国的君宪彻底失望了。因为张勋这段时期来与自己的特殊交往,他担心随着政变的失败,人们又会将矛头指向他,怀疑他在背后策划,应该在他们闹得最凶的时候公开表示自己的态度。

  杨度给黎元洪、李经羲、冯国璋、陆荣廷及各省督军、省长以及张勋、康有为发了一个电报,指出由共和改君宪,其势本等同逆流,必宜以革新之形式进化之精神,才能得到中外之同情国人之共仰,使举世皆知此改变为求一国之治安,不为一姓之尊荣。而这次事变,完全与革新进化背道而驰,本人决不能赞同。最后,他以极为沉痛的心情向世人宣布:

     所可痛者,神圣之君主立宪,经此次之牺牲,永无再见之日。度伤心绝望,更无救国之方,从此披发入山,不愿再闻世事。

  他又将这份电报发给最近在广东成立的护法军政府首脑孙中山、岑春煊、唐绍仪、章士钊等人,向革命党人表示自己与陈腐势力彻底决裂的心迹。

  正如杨度所预料的,张勋和他的辫子军根本不是段祺瑞和讨逆军的对手。双方只打了两次仗,前者便彻底败给了后者。博仪傀儡小王朝仅只在中国历史上生存了十二天。七月十二日,北京城的龙旗重新让位给五色旗。

  共和虽然再次战胜了帝制,但中国的政坛一点儿也没有平稳。围绕着黎元洪的总统、段祺瑞的总理、程璧光的海军总长、伍廷芳的外交总长等一系列人事问题,政坛上又展开了惯常的争斗倾轧。中国的政局,令中国四万万百姓头痛,也令世界文明国家的人民不可理解。杨度由极度的伤心终于到了完全的绝望,而这时静竹的病情又日趋恶化,更令他寝食俱废。

  这一年多来,静竹因心情抑郁病情一天天加重了。自从湘绮老人死后,杨度开始研读老庄,心境平和多了,对静竹的关怀也多了。静竹心里得到不少安慰。但终因病势太重,药力不能济事,这一个月来她完全卧床不起了。在几次昏迷之后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她回顾二十多年来与皙子之间的悲欢离合,分析皙子的才情性格,寻思着要为皙子在今后的岁月里挑选一条合适的道路。

  静竹太爱皙子了,爱得铭心刻骨,爱得生死不忘。尽管皙子为他们之间的爱情生涯多添了一段不偷快的插曲,尽管她曾经哀叹圣洁的爱情之花已经凋谢,甚至想到以死了结。但现在面临死亡的到来,静竹却分外地眷恋生命,珍惜人间爱情,直至宽谅皙子的过失,希望他后半生不再受挫折,不再走弯路,平平顺顺,快快乐乐。

  仔细思索很久之后,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她用枯干的双手久久地拉着皙子,用深陷乏神的双眼久久地凝望着皙子,气息微弱地对皙子说:“我已经不行了,得离开你,离开亦妹和孩子们,离开老太太、太太和叔姬姐了,我真不愿意离开呀!”

  说着说着,静竹两眼中泪水涌泉般地滚出。

  杨度死一劲地握着她的双手,流着泪说:“静竹,你不要这样想,你不会离开我们的,你还不到四十岁,今后的日子长着哩!”

  “皙子。”静竹止住眼泪,轻轻地说,“我还不老,本来是应该留下继续陪你的。但我知道,我身上的元气已经耗尽,活不得几天了。我和亦妹说过好多次了,叮嘱她,在我走后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你。当然,这话是多余的,亦竹对你的爱,并不亚于我。”

  杨度点了点头。

  “不过,”静竹略停片刻,又说起来,“亦妹这人我了解,在生活上她会很好照顾你的,但对你心上的事,她却体贴不够。因为她比较粗心,平时总是做的多,想的少。”

  真可谓患难知己,静竹对亦竹的长短了解甚深。见静竹说话费力,杨度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静竹喝了一口,又慢慢地说:“这一年多来,你心上有极大的苦痛,我因病没有好好地与你多说话,现在想起来很觉难过。”

  杨度想起那年由君宪转共和时,心里矛盾重重,就是因为静竹那番轻轻柔柔的话,使他重新获得勇气和力量。经过冷静反思后的杨度心里明白,这一年来静竹的冷淡,不是因为她的疾病,而是自己在错误中陷得太深的缘故。

  他怀着真诚的歉意对平生真心所爱的女人说:“静竹,我对不起你。那年在潭柘寺,我对着菩萨起下了誓言,今生今世要做个干出大事业的伟男子。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由于我信仰的是一套在中国行不通的主张,白白耗费了心血,浪费了光阴。到头来,对国家无益,自己也一事无成。尤使我难受的是,没有让你看到我的誓言变为现实,给你带来安慰,带来幸福……”

  杨度嗓音硬咽起来,几乎不能说下去。他想起静竹、亦竹独居西山苦等他五年,想起这十年间,她一直疾病在身,自己蹭蹬政坛,也没给她丝毫风光。杨度沉痛地说:“静竹,这二十年来,你为我吃尽了苦头……”

  生命垂危的静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温暖,她承受不了这种突发的喜悦,只觉一阵难耐的晕眩,几秒钟后才睁开眼睛,清清亮亮的泪水从她虽失去光彩却依然美丽的丹凤眼中奔涌而出。二十年来的痛楚,有这一句话就足可慰藉了。心地善良的她反而对前向的冷淡自责起来。

  “皙子,你不要这样说,何况我也没有受过多少苦;即使受苦,为了你,我也心甘情愿。我知道你一直为你自己信仰的失败而痛苦,其实这大可不必。”静竹又喝了一口水,继续慢慢地说,“男人的政治信仰,我们女人弄不太明白,但我有时想,这中间或许并没有什么对与错的区别。那几年我和亦妹在西山绣花。有段时期,我们绣的都是大红大紫、富贵吉祥的图案,自以为好卖,结果买的人少。于是我们改绣山水兰竹一类淡雅图案,买的人多了,但过两个月又不行,先前绣的大红图案又时兴起来。看来,不是图案本身的高下,而是逢时不逢时罢了。男人的政治信仰大概也差不多,逢时就行得通,不逢时就行不通。皙子你说呢?”

  静竹把绣花和治国放到一起来比较,从女人的角度来看待男人的事业,话说得很有道理。天下事,无论大小,道理都是相通的,所以老子说治大国好比烹小鲜。只要禀赋聪慧,又勤于思索,就能从小事中悟出大道理来。一个多么聪颖的女人啊,可惜偏偏这般命薄如纸!

  杨度抚摩着静竹冰冷的手说:“你说得对。我近来读老庄的书,心思开窍多了,我都想通了。正如你说的,大红大紫也好,淡淡雅雅也好,君主立宪也好,民主共和也好,无所谓好看不好看,中用不中用,全在逢时不逢时,逢时就好,不逢时就不好。我先前的折腾,就是因为没有看穿这点,我以后再不会那样了。”

  “我知道你现在遵照湘绮师的教导,在补上老庄之学。叔姬姐来京后,也教我读过老庄,但我不太懂,倒是早年你讲的妙严公主诚心礼佛的故事给我很深的印象。好多年了,我总在想,妙严公主是金枝玉叶,想要什么有什么,她为何还要去拜菩萨读佛经呢?我后来请教过一些习佛的人,他们说读佛经拜菩萨时可以忘记世上的烦恼事。我想妙严公主虽是龙子龙孙,心里也一定跟我们普通人一样有烦恼,所以她要去拜佛;也一定在拜佛时心里安宁了,所以能几十年不间断。于是我在烦恼的时候,也便学着妙严公主那样不断念佛,果然心里要安静些。尤其是以后戴上密印寺法师送给你的那串念珠,再念阿弥陀佛时,心里越发有一静如水的感觉。”

  “啊,有这样好?”杨度略带惊讶地说。他一时想起许多往事:密印寺,法源寺,总持寺,寄禅,智凡,道阶,还有慈悲庵里的净无。有一次,他很得意地拿出珍藏多年的那串松花玉念珠来,给静竹、亦竹讲起觉幻长老赠珠的故事。静竹高兴地说,这串念珠送给我吧!于是松花玉念珠就到了静竹的手里。原来以为只是拿它玩玩,殊不知她真的挂着它参起佛来,而且居然起了作用!

  “皙子,我劝你今后不妨研习研习佛经,它一定可以解除你的烦恼。”

  杨度突然记起那年觉幻长老说的一句话来。当时觉幻长老是这样说的:佛家与皇家,看似有天地之遥,其实不过一步之隔。居士年轻,趁着懵懂之年去放胆干一场吧,王霸之业做得疲倦了,再坐到佛殿蒲垫上将息将息,或许能于人世看得更清楚些。初听到这话时,杨度感到惊愕,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觉幻仿佛是先知先觉似的,他竟然早就看出了自己所做的事,都是借懂之年的作为,而且一定会疲倦。现在,王霸之业果真做得疲倦了,何不到佛殿上去坐坐蒲垫,从佛家的角度来看透皇家呢?杨度点点头说:“好,我听你的。”

  静竹的脸上现出很久以来没有的欣慰的笑容。说了这么久的话,她太累了,闭着眼休息一会,她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望着神情疲惫双鬓已生白发的心上人说:“皙子,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敢说,我怕你伤心。现在已到了这般地步,我不得不说了。”

  “什么话?”一阵阴影罩住了杨度的心。

  “皙子,我死之后,请你按佛门规矩,把我化掉,将骨灰装到一个瓦坛子里去,什么哀悼的仪式都不要,只将当年江亭题词的那把绢扇和潭柘寺里那角拜砖放进瓦坛子里,有绢扇和拜砖陪伴着我,我的灵魂就会安妥了。今后遇到方便,将我埋到我的父母身边,他们的坟墓在苏州阊门外……”

  静竹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水一串串地流淌着,她干脆闭上了眼睛。杨度越听越心颤,他终于抱着静竹枯瘦的身躯失声痛哭起来。 


  
三 八指头陀的诗集将杨度引进佛学王国
 
 


  几天后,静竹在病榻上安宁地与人世分别了。杨度悲痛欲绝,亦竹哭得死去活来。杨宅老小都对这个奇女子苦难的一生表示深深的痛惜。遵照静竹的遗嘱,她的遗体火化。亦竹从那套袁家所送的八宝瓶中挑出最漂亮的美人瓶来,把静竹的骨灰装进去,又从箱底寻出那把早年杨度题词的绢扇,去掉扇骨,用扇面包了那角拜砖,一同放进美人瓶里,然后用泥封死,就放在她的卧房里,以后再觅便带回苏州。

  静竹死后,杨度精神恍恍惚惚很多天,脑子里时时刻刻都是静竹的影子。一会儿是江亭,静竹笑吟吟地坐在他的身边,看他在绢扇上题词,一边说:“我看重的是词,不是榜眼。”一会儿是潭柘寺,他们俩在观音像前定情,静竹激动地说:“皙子,你一定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一会儿是西山茅舍,静竹冷静地做出了最大的自我牺牲;一会儿是槐安胡同书房,静竹像哄孩子似的抚平他心上的愁结。

  就在这样恍惚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也浮现出东流的千惠子,浮现出云吉班的富金。这两个女人都曾经让他倾心过。千惠子美丽高洁,对他一往情深,但她终究拗不过她的家族,不愿为他做出牺牲。他们之间没有命运的联系,时过境迁,哪怕今后就是再见到她,大概也不会有太激烈的情感冲动。富金也美,也爱他,但她只是一个世俗妓女,连接他们之间的纽带不过是金钱权势而已。一旦无权无势了,她也就不是他的人了。这样的女人,即使先前再令他倾心,现在也没有挂牵的必要了。杨度越来越看得明白,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把全部爱情给了他,为他牺牲了一切一,时时刻刻关心着他,与他同命运共荣辱的,正是这个出身低贱而骨格清纯的静竹。想到这里,杨度真心觉得对不起她。

  二十年来混迹政坛,不要说帝王之学已成泡影,就是连一桩实实在在于国于民有益的小事也没有办成,离一个伟男子真正有十万八千里之遥。静竹她也有希望,也有理想,但屡受挫折,历尽磨难,然而她都能淡泊处之,不怨不尤,莫非正如她所说的,是心中有佛的缘故?湘绮师一面研习老庄之学,一面热衷帝王之业,可见老庄不能使人归于淡泊。这几个月里努力奉行老庄清静逍遥的说教,口口声声说丢掉帝师王佐之念,但成天这样唠唠叨叨的,可见此念并未在心里泯灭。觉幻劝我在蒲垫上将息,寄禅说我有慧根,何不舍老庄而人佛学呢?即使是出于对静竹的爱,也应该坐到菩提树下呀!

  杨度的这个想法,大家都赞成。

  拜了一世观音菩萨的老太太连连说:“早就该这样了。人活在世上,靠谁保佑?别的都靠不住,只能靠菩萨!”

  黄氏夫人和亦竹都附和老太太的意见。

  夏寿田说:“佛学是门大学问,只有钻研深透了,才会更好地信仰它。我看先得研读佛经。”

  叔姬赞同夏寿田的观点。

  杨度说:“我们一家连同午贻在内都做佛门居士。母亲和仲瀛、亦竹做修行的居士,我和午贻、叔姬做修心的居士。修行派不必读经,我们修心派则要像当年在东洲读孔夫子的书样,从今以后摒弃一切闲书,闭门攻读内典。”

  大家都说好。

  亦竹说:“你们闭门读经,我不反对,但饭总是要吃的,家里银元不足一百了,今后怎么办?”

  自从辫子军复辟失败后,张勋便躲进外国使馆不露面,他的幕府无形中便散了,房子也好,每月三百薪金也好,都无人过问。亦竹又一次感到经济拮据了。

  夏寿田说:“我还有点钱存在一家英国人开的银行里。我偷偷到北京去一次,取两千块钱来。”

  杨度忙说:“不要去,万一被他们看到怎么办?你住我家,再没钱也不要你开支。我早想好了,八宝瓶还剩下七个,或当或卖都可以,够吃一两年的。”

  过几天,亦竹将那七个瓷瓶卖了五千块银元,解了燃眉之急,大家的心都放宽了。于是,杨度、午贻和叔姬放下手中的《老子》、《庄子》,在天津租界洋楼上,闭门读起佛经来。

  刚拿起一本《华严经》,杨度便想起一桩大事来,这便是寄禅临终所托付的诗稿整理事。过去忙,无暇及此,现在正可以借这个机会,在这位佛学大师禅诗的导引下进入佛的王国。

  杨度从柜子里拿出保存了七八年的寄禅的诗稿来。打开这些诗稿,他才发觉此事并不好做。一是杂乱。寄禅留下的诗二千多首,除已编好的《白梅集》、《嚼梅集》、《餐霞集》,其他的诗都还没有清理、分集命名。二是稿面不整洁。寄禅早年失学,字写得差,错字别字很多,到处是涂涂改改的。尽管如此,杨度仍觉得整理这位天才诗僧的遗作是学佛生涯中的美好享受。

  世间万事万物都入了寄禅的诗,正如万事万物都入了齐白石的画一样。不同的是,万事万物在齐白石的画中都被赋予了生命的灵性,而万事万物在寄禅的诗中则都披上了神圣的灵光。杨度决定不以分集而以系年的形式,将法师二千多首诗编辑起来,标个总题:《八指头陀诗集》。他细细地阅读每首诗,改正其间的错字别字。偶有平仄韵律不协之处,他为之吟正;也间或有用典不妥之处,他为之改正,尽量做到无罅无漏。感觉到疲劳时,他便挂起那串松花念珠,按静竹所说的不断念“阿弥陀佛”。说来也真的奇怪,这串在伪仰宗祖庭呆过一百多年的念珠真的得了灵气,数了几百粒,念了几十句后,他便神清气爽起来。

  诗集编好后,他又请午贻和叔姬分头誊抄一遍。二人都很仰慕八指头陀,欣然从命,把此事当作学佛的一门重要功课对待。

  至于《三影集》,杨度则一人整理,一人誊抄,也不将它编进《八指头陀诗集》中去。他要为好友,也要为佛门保守这一段秘密。他想,今后这本《三影集》只能给一个人看,此人即净无;当然也要随缘,不可持着它去慈悲庵找净无。

  就和当年研究帝王之学一个样,杨度对佛学的研究也抱着极为认真的态度,并立志要很快弄清各宗各派的经义,并在这个基础上创造出一门超越任何宗派高出历代佛祖的新佛学来。这门新佛学不仅可以为自己一人摆脱烦恼,而且能让世人都接受,都摆脱烦恼。如果这个目的达到了,对人世间的贡献则远远大于帝王之学的实现。

  他为自己取了个虎陀禅师的法名。小时候,母亲给他取的乳名为虎伢子,盼望他虎虎有生气。四十年后,学佛时再用这个名字,他希望自己以学佛参禅来觉迷去伪返璞归真。他还给自己定下几条戒律:一不喝酒,二不抽烟,三不打诳语,四不动怒,五天明起床,静坐一个钟头。杨度一本正经地带着克己复礼式的虔诚,潜心于佛典的汪洋大海中。

  当年去沩山途中,八指头陀给他讲的中土佛教史,他还大致记得,知道佛教传入中国后产生过许多宗派,其中天台宗、净土宗、律宗、密宗、三论宗、慈恩宗、贤首宗、禅宗等都曾经显赫过,后来所有宗派都日渐衰落,独禅宗长盛不衰。为了精研佛学,并为创立自己的新佛学打下基础,他决定先从已经衰落的其他宗派入手。

  他将天台宗的经典《法华经》、净土宗的经典《无量寿经》、三论宗的经典《中论》、《十二门论》、《百论》、贤首宗的经典《华严经》、慈恩宗的经典《成唯识论》、律宗的经典《四分律》、密宗的经典《金刚顶经》都找来,日以继夜地一一攻读。

  这些经典大都不好读不好懂,杨度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啃。半年过去了,他虽然懂得了不少佛学知识,但于佛学的最高境界——无我,自觉仍有很大的距离。人世间一切矛盾、纠纷、争斗、仇杀,说到底无非“我见”“为我”而引起,倘若人人泯灭了“我见”,摒弃了“为我”,则所有这些不该有的现象,统统都会自然而然地消除,人人欢喜,个个安乐,极乐世界不就在眼前吗?

  杨度想,以自己的灵慧和虔诚,学佛这么久了,尚不能进入无我境界,可见这些经典并没有给善男信女们提供一道通向无我的法门。这道法门在哪里呢?他在苦苦地思索着。

  正在这时,北京政府鉴于各方吁请和自身的困难处境,做出了取消通缉政治犯的决定,发布了一个将“所有民国五年七月十四日及六年七月十七日通缉杨度、康有为等之案均免于缉究”的特赦令。也就是说,民国成立后两次帝制复辟活动的要犯们都不再受到法律追究,恢复他们民国公民的权利。这道特赦令给杨宅带来了很大的喜悦,他们决定立即迁回北京,因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北京都要强过天津。夏寿田自然和他们一起走。

  这一夜,杨度又梦见了静竹。自从静竹去世后,杨度多次梦见她,但每次都影影绰绰的,也没有说话。这次却不一样。他梦见自己仿佛进了一座大山,已经是夜晚了,满天星斗,他仍在赶路。突然前面现出一盏灯火,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座小寺院。他心里想,这下好了,今夜就宿在这里吧。他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留着长发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面前。这女人很漂亮,两只丹凤眼里满是亲密的笑意。哎呀!杨度猛地认出来,这不就是静竹吗,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一把抱住静竹,静竹也紧紧地抱住他。静竹告诉他在此地带发修行已经半年了,天天盼望他来。他问这是什么地方。静竹说这是庐山,这座寺院叫做彻悟庵,你来到这里后,就一切都大彻大悟了。正说得高兴,他蓦地醒了过来。

  杨度披衣而起,细细地回味这个梦,心里甚觉蹊跷。

  天亮后他对亦竹说起,亦竹说:“这是静竹托的梦。她的骨灰没有安葬在父母身边,她的魂魄就没有安妥。这件事我总挂在心头,要不我干脆回苏州一趟。我离开苏州二十多年了,也想回去看看,静竹的事也早办早妥。”

  杨度想了一下说:“也好,你把孩子也一起带着。母亲早就想回湖南了,我要仲瀛陪她回去。以后我也不住北京了;我和你一起住苏州。”

  长住苏州,当然是亦竹的心愿,不说别的,柔软温和的吴音就比北京土语好听呀!

  “搬过家后,我要到庐山彻悟庵去寻静竹。”杨度凝视着装有静竹骨灰的美人瓶说。

  “什么,你去庐山寻静姐?”亦竹睁大眼睛反问。“皙子,那是梦呀,静姐哪里还可以寻得到?要是能寻到,我和你一起去寻!”

  “我也知道,静竹已死,不会在庐山。但这个梦太怪了,说不定这是静竹在启示我,要我到庐山去一次。当年慧远邀集十八贤士在庐山东林寺结白莲社,创立了净土宗,陶渊明常去东林寺和慧远谈佛,我去朝拜一下净土宗的祖庭也是应该的。”

  亦竹知杨度怀念静竹甚深,去庐山,无非是借以慰藉相思之心,当年他不是为祭奠静竹,一人在西山寻了半个多月吗?静竹是皙子的初恋,也是自己的恩人,亦竹当然不会有平常女人的醋意,反而为皙子的这种痴情而欣慰。

  在搬家的事大致料理清楚后,亦竹带着孩子和那只美人瓶南下苏州,杨度则和母亲、仲瀛、叔姬及午贻回到北京槐安胡同。

  一个月后,杨度离京远赴江西庐山。 


  
四 一个万籁俱寂的庐山月夜,杨度终于领悟了佛门的最高境趣
 
 


  庐山是长江边的名山。杨度过去多次乘船路过九江,都没有闲暇登山一游。他原本是一个极爱山水风光的人,但宦海颠簸,让他呛足了水,年轻时的豪情已十去八九,且此次来庐山带着的是浓厚的伤感情绪,与寻常的登山揽胜有天渊之别。

  杨度怀着一股无法排遣的惆怅,踏上了庐山的山道。正是仲夏天气,庐山树叶繁茂,一片新绿。流泉淙淙,鸟鸣嘤嘤,给静穆的大山增添了生气和欢乐。时时可见奇峰怪石突兀在眼前,刚走过几十丈远,回头望一下,它又突然幻化为线条柔美的层峦叠峰。东坡居士那首咏庐山的名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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