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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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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细细地审看。这是杏仁和丁香鱼的混杂食物。丁香鱼是一种只有半寸左右长的海鱼。将丁香鱼加些香料焙干,再混合在杏仁中,吃起来又香又脆又补人。杨度吃了一口,果然味道甘美。
“卓如,你什么时候又取了个这样长的别号?”杨度指着《 自励 》诗后的署名“少年中国之少年”,问梁启超。
“我初来日本时,作文署名常用‘哀时客’,后来写了《 少年中国说 》。别人都说中国是老大帝国,我说老大帝国要新生,它是一个新生的少年,我梁卓如也要和自己的祖国一道新生,所以从那以后,我便改名为少年中国之少年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
“现在我又有一个新名字:饮冰子。”
“饮冰子?”代懿觉得有趣,“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猜猜。”梁启超乐道。
“我知道。”杨钧想了一下说,“此典出自《 庄子·人间世 》:‘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乎?’看来卓如兄有两患之难。”
“正是,正是。重子书读得不错。”梁启超鼓掌欢笑,“我自号饮冰子,书斋便跟着叫饮冰室。只是名字取好了,匾还没有写成。晳子来得正好,你的书法独步东瀛,就请你给我题个匾吧!”
杨度说:“独步东瀛不敢当,既然你看得起,写几个字还是可以的。”
“就写,就写。”
梁启超连忙进书房拿出纸笔来。杨度也不客气,饱蘸浓墨,抬起臂腕,一笔一画,似凝聚着万钧之力。转瞬之间,矮几上的白宣纸上现出“饮冰室”三个字来。但见它糅汉隶魏碑之长,具庄重端秀之姿,真个是功力深厚,才气纵横。梁启超喜道:“快请落个款吧,不然日后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我梁某人自己写的,那才是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哩!”
“好吧!”杨度笑道,“不把这个功劳送给你。”
又题笔写了几个小字:湘潭杨度题。
刚写完,不觉遗憾起来:“可惜不曾带个图章在身上。”
“这有何难,我给你补全。”杨钧早被这种气氛所感染,跃跃欲试,只愁插不上手,现在正轮着他露一手的时候了。“我这就给你现刻。卓如兄,你有印石和刻刀吗?”
梁启超摸着头说:“我于治印一窍不通,这些东西可没有。”
“没关系,把小妹妹的铅笔刀借我用一下。”
杨钧说完走出客厅,在院子里抓了一把泥进来,将铁观音茶滴了几滴,左捏右捏,十几秒钟便捏出一个椭圆形底面的泥柱来。他接过梁启超递过来的铅笔刀,顺手便雕起来。不出两分钟,椭圆形底面上现出了两个字。梁启超又拿出印泥来。杨钧将泥柱在印泥上压了压,然后轻轻地在“湘潭杨度题”的下面一钤。拿开泥柱,纸上现出一个鲜红的椭圆印章,中间两个白文小篆“晳子”清晰古朴,结体别致,令人越看越可爱。梁启超喜不自胜:“杨氏兄弟珠联璧合,饮冰室将倍添光辉。重子,你这颗泥印就存放我这里,留个纪念吧!”
“你为何不早说,它已复归原形了。”杨钧边说边将泥印递过去,梁启超接过看时,它早已被揉成一团烂泥了。
“可惜,可惜!”梁启超、王代懿同时发出叹息。
梁夫人出来给大家添茶,看见杨氏兄弟合作的这幅艺术品,爱不释手,说:“卓如,我看不要去做匾,再巧的工匠,也摹不出这字和印的神韵,不如干脆做一个玻璃镜框把它镶起来,挂在书房里。”
代懿忙接言:“嫂夫人真正是行家。宣纸上的字和印是天籁,摹到木板上便是人籁了,两者岂能相比!我没有晳子和重子的才情,我来出力出钱,配一个好的镜框子,就算我们郎舅三人合伙送你的一件礼品。”
“最好,最好!”梁启超高兴地笑道,“这件礼品是无价的。蕙仙,你把你娘家贵筑的特色菜多烧几个出来款待他们。”
代懿说:“湘黔同味,重在一个‘辣’字,你这个老广受得了吗?”
梁启超说:“受不了也得受,我今天是舍命陪君子了。”
收拾题字和笔砚后,大家重新坐定饮茶。
杨度问梁启超:“你这次到美洲去了哪些地方?”
梁启超答:“我正月里启程,先到了加拿大的温哥华,再到美国的纽约,后来又去了费城、芝加哥、旧金山,最后再由温哥华乘中国皇后轮返日本。”
代懿说:“走了这多地方,大开眼界了。”
“眼界是开了,但越看到人家的进步,对比中国的落后,心里就愈加不好受。”
“那是的。”杨度很能理解这种心情,又问,“你这次去美洲办什么事呢?”
“这次美洲之行是南海先生交给我的任务。他这一年来一直在南洋各国忙碌着,无暇远去美加一带,要我代他去一趟。他交给我的任务,一是在美国和加拿大各地建立保皇会,二是扩大译书局股份,集股开办商务公司,用以作为实业基础,第三是筹款。”
“成效大吗?”杨钧插话。
“这是对你们说句实话,在美加一带的华人社区宣传保皇,再也不像前两年那样激动人心了。”
“为什么呢?是孙中山他们那些革命党把地盘抢去了吗?”代懿饶有兴趣地问。
“倒也不是革命党抢地盘。”梁启超手托茶碗,不紧不慢地说话。他身着浅咖啡色团花长袍,上罩一件黑缎夹层马褂,和大多数留学生一样,剪去了辫子,留着西式偏分头。他今年三十一岁,面孔显得清瘦,宽大的额头十分突出,似乎天赋的超人智慧尽藏在这突出的前额里。说起话来轻言细语,与政变前那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气势大有不同。粗粗地看起来,他不大像是一个流落异邦的政治活动家,倒更像一个沉静的学者。“还是朝廷自己不争气,弃北京而逃,已是把祖宗颜面丢尽;回銮两年了,口里喊变法,其实毫无诚意。这次经济特科‘梁头康足’的笑话,很快便传到美洲,华侨们都哑然失笑,不少原来一心保皇的中坚分子失去了对朝廷的信任,都说这样的政府保它做什么!你们想想看,如此气氛下,保皇分会能建得顺利吗?许多人有钱也不愿捐。”
“卓如,听人说,你也有革命的倾向,是真的吗?”杨度问。来到日本后,无论是保皇派的还是革命派的刊物报纸,他都看。他觉得都有其道理,又都有其偏颇,他不能完全接受哪一家。梁启超是保皇派的第二号领袖,这几年来办《 清议报 》,办《 新民丛报 》,发表了一系列光彩照人的文章,使得他的声望大有超过第一号领袖的势头。日本留学生界普遍认为,梁启超与康有为的思想分歧越来越大,他不仅与孙中山等人有往来,甚至也赞成他们革命排满的主张,说不定保皇派内部有分裂的可能。杨度很看重梁启超的思想,他觉得自己的思想体系与梁有许多接近之处。
“不错,我是觉得革命也未尝不可取。《 系辞 》上说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日中国之各党各派,未必不是从各条不同道路上,向着救国强国的目标而努力。有时,我真的觉得只有排满才能彻底救国,因为现在是民族主义最发达的时代,无此精神决不能立国,而要唤起民族精神,就不能不攻满洲。好比当年日本讨幕为那时最适宜的主义,中国现在可能应以讨满为最适宜的主义。满洲不排斥,则中国无民族主义可言,无民族主义,则不必再谈什么民主民权。今年四月,我在芝加哥专门给南海先生写了一封信,把这些看法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
“康先生能同意吗?”代懿问。
“他当然不会赞同。”梁启超淡淡地笑了一下,顺手将一缕垂下的长发梳好,说,“南海先生接到我的信后大不以为然,他为此写了两封公开信,登在《 南洋总汇报 》上,一封题为《 复美洲华侨论中国只可行君主立宪不可行革命书 》,一封是《 与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亡国由于各省自立书 》。南海先生之所以要采用公开信的缘故,是因为不仅仅我梁启超有革命排满的想法,其他弟子,包括他最忠实的弟子徐勤、欧榘甲也持这种观点,他们比我走得更远,‘满贼’‘清贼’之言盈篇溢纸,南海先生认为非再次公开阐述他的观点不可了。”
“卓如,有一个问题,我想要你实话告诉我。”杨度认认真真地对梁启超说。
“什么问题值得你如此认真?”梁启超望着杨度说,“你只要提出,我都会实话答复你的。”
“卓如,你是康先生的大弟子,最了解他,康先生不愿反满,死心保皇,除开他受过皇上的非常之恩外,还有什么别的缘故吗?”杨度挺身敛容地问道,那神情,全然是一副探讨中国何去何从的严肃态度。代懿、杨钧也在热切地等待着梁启超的回答。
“南海先生不赞成革命,力主君宪,除开皇恩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怕革命排满后引起中国的混乱而导致分裂。”梁启超不愧为康有为的大弟子,他不用思索,就以非常明白的语言回答杨度的提问,“南海先生说,今日如果推翻了皇上,则必然各省都要自立,一旦自立,则必然相争,一旦相争,十八省则为十八国。这一点,南海先生说就连外国人都看得很清楚。到那时,中国则将受制于各大国。他还说过,他自长大以来所见弱小之邦被人吞灭不可胜数。比如琉球被日本所灭,安南、突尼斯、马达加斯加被法国所灭,缅甸、波斯被英国所灭,巴称尔、土尔尼特被俄国所灭,古巴、檀香山、小吕宋被美国所灭。这些都是最近二十年所发生的事。他认为凡物合则大,分则小,合则强,分则弱,如果中国分裂,则由大国变为小国,本来就不强,那就更弱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外国列强所吞灭,我堂堂中华民族则不复存在。这一点是南海先生所反复论述的。”
梁启超转述康有为思想的这番话,使杨度陷入了沉思。
杨钧点头说:“康有为先生的这个顾虑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自古以来弱肉强食,鲵遭鲸吞,乃理势之然。依我看,中国既要排满,又不能分裂。”
代懿也说:“重子平时不谈政治,一谈起来,便有独到见解。我完全赞同他这句话,中国要走的只有这条路:既抛开满洲人的统治,又不造成内乱。”
杨度眼一亮,觉得他们两人的话对自己有一点很重大的启示,但他一时还不能在这点启示下形成一种思想。正在这时,梁夫人笑吟吟地进来,对大家说:“你们这些男子汉大丈夫们,一谈起国家大事来就兴头十足没完没了,好像一个个都是决定国策的御前大臣似的。不管中国今后将走哪条路,你们现在都得跟着我走一条路:进餐厅吃饭去!”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吃完饭后,梁启超说:“今天你们辛苦了,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一个人来,等他来了后我们一起去游总持寺。”
代懿问:“这人是谁呀?”
梁启超卖着关子:“我今天不说,你们去猜吧,猜中了,明天我有赏!”
夜晚,三人睡在榻榻米上,将与梁启超有往来的人,一个个地排列出来,但到底猜不出明天来横滨的是哪一个。
四 智凡带来了八指头陀的信:朵朵莲花托观音
薄薄的晨雾中,从东京开往横滨的首班列车在奔驰着。第三节车厢靠窗边的硬座席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硬挺的黑呢制服,一行密密的黄铜大扣,从最下一颗一直扣到最上一颗,连两排风纪扣也扣得紧紧的,寸把高硬衣领托起一张清秀的面孔,头上的黑呢鸭舌帽戴得端端正正。他直挺挺地坐着,两只手掌平放在大腿上。火车在高速前进,时有晃动,他却纹丝不动,背与靠垫始终保持着三四寸宽的距离。此人尽管眉眼稚嫩,身板单薄,但看得出,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有着标准军人气质的青年。他,就是已改名为蔡锷的当年时务学堂的学生蔡艮寅。
从上车以来,蔡锷一直面无表情地闭着嘴巴,不讲话,就连与身旁的同座者都没有打一声招呼。他微微侧着头,盯着窗外飞逝的树木农田,一眼不眨,模样很是平静,甚至冷淡,其实,他的脑海里正在波浪起伏,滔滔滚滚。
五年前,正当十六岁的小蔡艮寅在时务学堂刻苦攻读新政时,政变发生了,一夜之间中国全变了样。巡抚陈宝箴、按察使黄遵宪、学政徐仁铸均被革职充军,时务学堂被强行封闭,提调熊希龄押交原籍凤凰县看管,中文教习唐才常逃到日本,秘密组织自立会,筹建勤王自立军。学生们风流云散。蔡锷不愿回家乡,集合五六个好朋友来到上海入南洋公学。到上海后得知恩师梁启超在日本,他写了一封信托人带去,辗转几个月以后,梁启超居然收到了。梁知蔡是个有志少年,尽管他自己经济十分拮据,还是想方设法凑集了一百多块银元汇给蔡,于是蔡和他的几个同学得以来到日本。
那时梁启超住在东京,大家都身无分文,租不起房子,便都挤在梁的小房子里。晚上就在地板上睡觉,早上起来把被子卷起堆在角落里,生活十分清苦。但蔡艮寅和他的伙伴们心情却很舒畅。因为他们在这里可以和梁师一起,无拘无束地高谈国事,骂朝廷,骂西太后,又亲眼看到了日本国的富强,可以在它的国土上学习它的成功经验。年轻的爱国者们,心里正燃烧着烈火般的热情,充实的精神生活给他们带来的欢悦,十倍百倍地超过了因物资困乏而产生的烦恼。后来,梁启超从华侨中为他们募得一点钱,将他们安置进了学校。蔡进了梁任校长的大同高等学校。他珍惜这难得的机会,常常饿着肚子勤奋钻研各门学问。蔡艮寅这种刻苦耐劳的性格,得力于贫寒家庭的磨炼。
蔡艮寅的祖父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娶妻张氏,生有两个儿子,一家四口艰难度日。有一年宝庆府遇到大饥荒,夫妻二人在挖野菜回家的路上,见一棵枯树上吊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衣衫破碎,骨瘦如柴,他们知道这一定是受不了饥饿而上吊的。穷人心善,很是怜悯,夫妻二人便把那个小姑娘从树上放下来,打算找块破席包好埋掉。正在卷席子的时候,张氏忽然发觉小女孩胸口有一丝热气。“还没死!”张氏惊喜地对丈夫说。“赶快把她抱回家去!”丈夫说着,便把小姑娘放到背上,一步一步驮回家。张氏给小姑娘灌了口温开水,过一会,小姑娘活过来了。张氏满心欢喜,又将家里仅有的几粒米熬了一小碗粥,让她喝了。原来,小姑娘一家全都饿死病死了,她又苦又饿,没奈何寻上了短见。张氏可怜她的命苦,又想起自己家贫,今后儿子大了娶媳妇也难,于是把小姑娘作为童养媳收留在身边。五年后,让她与长子圆了房。第二年,她就给蔡家生下了艮寅。艮寅的父亲那时学做裁缝。农民饭都吃不饱,一件衣服穿几十年,裁缝的生意可想而知。家里苦,艮寅无法读书。附近有个私塾先生叫樊锥,见艮寅长得聪明伶俐,就免费让他来读。艮寅天资颖悟,过目不忘,十三岁便中了秀才。后来樊锥来到时务学堂做教习,便把他也带了过来。就这样,蔡艮寅成了梁启超最得意的弟子。
蔡艮寅来东京不久,偶尔去弘文学院,意外地发现了樊锥也在这里读书,师生异国重逢,倍加欣喜。后来梁启超迁居横滨办《 新民丛报 》,蔡、樊常常去横滨与梁聚会。庚子年,蔡艮寅应唐才常之请,回国参加自立军起义。起义很快便失败了,唐才常惨遭杀害,蔡艮寅再次逃到日本。起义的失败,使他深刻认识到军事的重要,决定弃文习武。梁启超非常支持,向他的朋友士官学校的教务长佐滕义夫推荐。佐滕接纳了蔡艮寅,将他编进第三期骑兵科。入校前,梁启超对他说:“你现在是军人了,应该有个相称的名字。古诗说‘莲花穿剑锷,秋月掩刀环’,锷者,宝刀也,你就以‘锷’为名吧!”从那时起,蔡艮寅便改名蔡锷。
蔡锷怀着“流血救民吾辈事,千秋肝胆自轮囷”的崇高抱负,在士官学校勤奋学习各种军事技艺,门门功课优异,与蒋百里、张孝准一起,被誉为士官三杰。上个月,他以第二名的成绩毕业,校方奖他一枚菊花勋章。
这时,国内各省都在筹建新军,蔡锷在士官学校的杰出表现,受到了国内的重视。湖南、江西、广西、云南等省都有人来与他联系,聘请他为军事教官。旅居日本多年了,蔡锷无时无刻不想念自己多灾多难的祖国,想念自己那些在贫困中挣扎的父老乡亲,在这里求学求知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救国救民。现在就要取道横滨回国了,满腔热血的青年志士的心潮,能不汹涌澎湃吗?
“梁先生!”蔡锷笔挺地站在篱笆墙外,轻轻地叫了一声。
“来啦!”一个人边答边从室内走出来。
“重子,你怎么在这里?”蔡锷见走过来的是杨钧,大出意外。原来,去年夏天蔡锷听说杨度到了东京,便来弘文学院找他,适逢他外出,没有见到。冬天,蔡锷又一次去拜访,却不料杨度回国去了。今年初夏,他第三次来到弘文学院,寻访樊锥、黄兴、刘揆一等人。揆一告诉他,杨度的弟弟杨钧来了,也在弘文学院。蔡锷便立即去见杨钧,二人相见,谈得十分投机。恰好那几天杨钧同宿舍的几个同学游富士山去了,蔡锷就住在杨钧的宿舍里,一住五天,成了好朋友。
“卓如兄说今天有个人来,原来就是你呀!”杨钧一把抱住蔡锷,很是亲热。
“重子,听说你哥哥来了,也在这里吗?”
“松坡兄弟,是你呀!”
正问时,杨度笑呵呵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王代懿。
“五年不见面,你长成一个英俊挺拔的大人了!”杨度紧握着蔡锷的手,将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我去弘文学院找过你两次都没找到,没想到你回国考状元去了。”
蔡锷跟杨度说着话,又同时与代懿亲热地打着招呼。
梁启超夫妇出门,对大家介绍:“松坡从士官学校骑兵科毕业了,我们给他订了十日去上海的船票。”
代懿因为和蔡锷同学军事,遂特别关心他的去向,忙问:“到哪个省的军队去供职?”
“现在还没定,回国后再说。”蔡锷答。
梁启超说:“大家都进屋,吃过饭后我们一起去总持寺,横滨佛教界今天下午在总持寺开斋筵,招待三位从国内来的高僧。我已经跟住持恒静长老说了,我们都去参加。”
众人都很兴奋,杨度更是欢喜。因为那年他在密印寺偶尔听智凡法师说过,禅宗派生的五宗七派,其中曹洞宗在中国本土日渐衰微,自从唐代传入日本后,在日本岛上大炽。现在中国研究曹洞宗的,反而要到日本去求学。日本曹洞宗的总本山为横滨的总持寺,它管辖全日本一万五千个寺院。去年杨度就想看看总持寺,但苦于没有机会,现在跟几个好朋友,尤其是与号称对佛学深有研究的梁启超一起游寺院,那更是有趣的事。
总持寺在横滨西郊,离山下町有十二三里路,五个男子汉都是年轻人,既不坐车,又不骑马,大家一路步行,观看初冬的野景,谈谈都感兴趣的话题,不知不觉就到了。
总持寺果然不愧为日本曹洞宗之首寺,梵宇高大,气魄宏伟,老远就给人一种名刹宝寺的庄严感。梁启超指点着院墙殿堂向大家介绍:“当年和圆法师乘槎过海去大唐国取经,那时临济宗、云门宗、法眼宗均香火旺盛,信徒众多,和圆都不取,一路餐风宿露托钵化缘,来到江西宜丰县洞山,参谒镜峰法师,正听见镜峰法师向众僧传授曹洞真谛。”
“什么是曹洞宗真谛?”代懿插话。他对佛学无研究,但有兴趣。
“莫打岔,听卓如说。”杨度对曹洞宗略知一些,但不及对沩仰宗的了解,他正要向梁启超求这方面的知识。
“曹洞宗的真谛嘛,你听着。”果然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维新派领袖,梁启超流利地念道,“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月嫌。偏中正,失晓老婆逢古镜,分明见面别无真,休更迷头仍认影。正中来,无中有路隔尘埃,但能不为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
“真有味!什么‘失晓老婆逢古镜’,和尚不娶妻,曹洞宗的祖师爷倒把老婆编进了他的真谛。”代懿一句话,把大家都逗得笑起来。
“这是说的什么东西,我一句都没听懂。”蔡锷不敬神不信佛,他觉得这些玄而又玄的语言甚是无味。
“卓如,据说这就是曹洞宗的五位君臣之说,是吗?”杨度问。
“正是的,看来晳子对曹洞宗有研究。”梁启超笑着说。
“我哪里有什么研究!我是那年在密印寺里偶尔听一个和尚说过,但你的这一席真谛,我一句都背不出。”
“卓如兄,你给我们略为讲解下吧,也启启我们的愚蒙。”杨钧央求道。
“我把刚才的故事说完,你们就懂了。”梁启超扫了一眼四位同胞,除蔡锷在东张西望外,其他三人都在认真听。“当年和圆法师也和你们一样,对真谛一点都听不懂。他问镜峰法师。镜峰说你在这里挂单吧,住三个月你就懂了。和圆就在洞山挂了单。从此,他白天听经,夜里琢磨。三个月后,他真的豁然开朗了。有一天,他对镜峰说:‘法师,弟子明白了。这正中偏,指的是君,是正位,是空界,本来无物。偏中正,是臣,是偏位,是色界,有万象形。正中来,是君视臣,是正中偏背理就事。偏中至,是臣向君,是偏中正舍事入理。兼中到是君臣相合,是冥应众缘,不坠诸有,非染非净,非正非偏。”
杨度默默地听着,似懂非懂。
杨钧摇头:“我还是什么都没听懂。”
代懿嚷道:“这与‘失晓老婆逢古镜’有什么相干!”
只有蔡锷,他根本就没有听讲,他在欣赏总持寺精美的建筑和来来往往穿着和服的善男信女们。
“不懂就算了,看来你们前生都无慧根。不说了,干脆看殿堂和菩萨吧!”其实梁启超自己也不甚懂,再往下说,他也讲不清了,便就势刹住。他指着大雄宝殿说,“这是和圆法师从中国回来后,按他自己所临摹的白马寺建的殿堂。”
大家这时方才认真欣赏总持寺那一座座大殿堂,果然与中国的禅林名寺相差无几。假若把那些前来朝拜的男女都换上马褂旗袍,真的就像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
“晳子,我看这总持寺很有点像你们长沙的开福寺,你说是吗?”梁启超问杨度。
“是的,我看也有点像。”杨度答道。
“看见了它,我就想起在长沙的日子。我在时务学堂的时间虽不长,但在心里刻下的痕迹却最深。”梁启超由总持寺想起了开福寺,又从开福寺想起了时务学堂,从时务学堂想起了为维新变法而壮烈献身的谭嗣同、唐才常。想到这里,他情绪激动起来,颤抖着声音说,“我永远不能忘记在长沙所结识的朋友。”
王代懿与杨钧已走到前面去了,杨度与蔡锷一左一右地走在梁启超的两边,听了他的这句肺腑之言,二人都清楚此时梁启超所怀念的是谁,一时都沉默着,缅怀着。无疑,谭、唐也是他们心中所崇敬的英雄。
“晳子,松坡,你们是湖南人,我是广东人,四五十年前,我们广东人与你们湖南人打了十多年的仗,结果湖南人赢了,广东人输了,至今还有许多广东人恨湖南人。但从我的心里来说,我倒并不喜欢我的同乡洪秀全,我敬重的是你们的乡人曾国藩。”
杨度盯着梁启超看了一眼,没有做声。蔡锷颇觉意外,问:“梁师,真的这样吗?”
“真的这样。”梁启超说,“曾文正公这个人,不但是近代,也是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物;不但是我国,也是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物。我到日本后,又把《 曾文正公全集 》从头至尾翻阅了一遍,越读越发从心里敬佩他。”
曾国藩和他所领导的一批湘军将领的显赫业绩,蔡锷自然听得不少,曾氏的文章他也读过几篇,但全集并未读过。全世界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物,岂不与释迦牟尼、耶稣、孔子等同地位了?老师将曾国藩抬到这样的高度,这是蔡锷过去从未听说过的。他怀着强烈的求知欲望问:“梁师,请你简单地说说曾国藩最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好吗?”
梁启超严肃地说:“曾文正公并没有超群绝伦的天才,甚至可以说在当时诸多英杰中,他还是较为钝拙的,他一生所处的环境,多为不遂心的逆境,然而他却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者震古烁今,无人可与之相比。他的一生得力于立志。”
梁启超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蔡、杨也都跟着停下来。望着蔡锷瞪着双眼全神贯注聆听的神情,梁启超不由得想起了五年前的时务学堂里师生对坐问答的情景。当年的聪颖少年,而今已成为著名的士官三杰之一,他就要回国担当重任,即将成为国内新式军队的高级教官,救国救民需要大批热忱的政治活动家,也需要大批吃苦耐劳的军事家。梁启超对这个平生最为得意的学生寄托着无限大的希望,他愿学生能以曾国藩作为人生的榜样,像曾氏那样建立不朽的业绩。就像又回到时务学堂的讲台,梁启超神采飞扬,放言高论:“曾文正公立志高远,抱负宏大,他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终于成为一代伟人,千古楷模。”
梁启超这段话,给蔡锷很大的启发。他说:“曾文正公的文章我读得太少了,他的全集卷帙那样多,我一直没有时间通读。”
梁启超说:“孟子曰,人皆可为尧舜。尧舜是不是皆可学而为之,我不敢相信,但我相信曾文正公是可学而为之的。读他的文章,就可以学他的为人。他的话字字皆得之于阅历,又切于实际,读来亲切有味,且可以使人照着去办。元好问说,鸳鸯绣了从教看,莫将金针度与人。曾文正公恰好相反,他是把金针度与人的人。我近来有个想法,待过段时间有空了,我要编一本曾文正公嘉言抄,分为治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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