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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裁令-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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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目标。那个女人大约二十七八岁,戴着深度眼镜,坐在囚室最里面,正望着屋顶的蜘蛛网发呆。她的皮肤非常白皙,鹅蛋型的脸庞柔和迷人,只是嘴唇稍微厚了点。简晗认出来,那个女人叫胡斯枚,是个作家,在一本文学杂志上,简晗看过她的照片,并读过有关她的一篇报道。报道说,胡斯枚17岁的时候就跟一个男人同居了,后来她又爱上一个年过五十的老作家,跟老作家学习写作。有爱就有角,而三个角不太容易彼此谅解,彼此谦让,或彼此融合。两个男人最终走到一起,举枪为她决斗。至于两个男人哪个死哪个活,她在被杂志记者采访的时候没说,那已经不重要,因为她又爱上了一个诗人。后来诗人被日本飞机炸死了,这激怒了她,她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抗日大军中。整个淞沪会战期间,她都在第一线活动,抬伤员,送弹药,俨然一个英勇的国军女兵。
简晗来到胡斯枚身边,坐下,说:“我看过你的书《迷失的阿拉伯骆驼》。”
胡斯枚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回答说:“遥远的往事,不想再提它。”
简晗显得有点兴奋,她第一次离一个作家这么近。她问:“战争结束后你还会写作吗?”
“不会了。”
“投笔从戎?可是那时候没有战争了。”
胡斯枚转过头,盯着简晗,说:“小妹,你太年轻了,还活在梦里呢!你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先管好现在再说吧!”胡斯枚的语气有点悲观,也有点不耐烦。
简晗毕竟年轻,不知道进入龙华监狱意味着什么,她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从未有过的刺激。她说:“坚强一些,不要那么悲观。作家应该是人类一切人性的维护者和保卫者,你应该超越生活,追求更为崇高的人生意义,应该热烈地陶醉在牺牲精神和酒精中,体验冒险的乐趣和纯粹的信仰。这是我在一本外国小说上看到的。”
胡斯枚面无表情地说:“这些话应该写在墓碑上,或者明天你再跟我说。”
简晗讨了个没趣,回到薛妈身边。薛妈小声对她说:“知道监狱的狱字是什么意思吗?”
简晗摇摇头。
“两只狗站在两边把守着中间一个说话的人。所以‘狱’跟说话有关,所谓祸从口出就是这个意思。”
简晗怏怏地靠在一边,不再说话。她的内心是怨恨薛妈的,她从未有过的监狱生活,全系薛妈所赐,但她又不好当着薛妈的面表达自己的情绪。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唯一要做的就是镇静,或装作若无其事,就像刚才找胡斯枚聊文学一样。她何尝想在这间又臭又黑的屋子里谈什么作家的责任?她恨不得马上出去,立刻就走。从吴瘦镛递给她的眼神看,入监是暂时的,是安全的,他会帮她澄清一切,这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第一次感觉眼神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可以让她临危不惧。但是回想刚才吴宅的情景,简晗就不那么乐观了,事情远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恐怕连吴瘦镛都泥菩萨过河,毕竟在他家发生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尤其钱白胤的出现,更把局面搅和得乱七八糟,换谁都不会轻易放过他。狗咬狗去吧!这跟她没关系。有关系的是,失去吴瘦镛的“保护”,她怎么从这里出去?现在还不知道刘晓鸥知不知道她现在的处境,若得到消息,他会想方设法营救她,但是监狱戒备森严,怎么营救?无法营救,比登天还难。简晗实在想不出将来会发生什么,她心里空荡荡的,空得没底。这种感觉让她恐惧,好像从高楼坠下,谁也不知道迎接她的是什么,是生命的瞬间崩裂,还是有深深的大海让她转危为安?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另外,她还自私地期盼着薛妈逢凶化吉,让眼前发生的一切归为一场误会,因为薛妈有她母亲的一切秘密,她不想让薛妈把秘密带走。
傍晚,囚室里渐渐黑下来,角落里有人小声唱起了歌:
人有父母,欢聚一堂。
我有父母,各处一方。
人有丈夫,温满香房。
我有丈夫,同梦异床。
衣不蔽体好凄凉,
餐不足饱更悲伤。
地狱——天堂……
歌者嗓音嘶哑,粗糙,但哀怨缥缈,婉转缭绕,如艾叶飘动。它从黑黑的角落开始蔓延,直到塞满整个囚室,把简晗挤在冰冷的墙上。简晗不知道这是谁作的曲,但是要提到许如辉这个最著名的电影插曲音乐家,她一定知道。整个30年代,电影“无歌不欢”,几乎每部电影都会推出一首脍炙人口的“主题歌”,20多岁的许如辉就是专门干这个的。简晗应该听过他的《永别了我的弟弟》《阁楼上的小姐》《卖油条》《摩登女郎》等作品,每首歌曲都在上海电台热播过,颇受大众青睐,引得上海市民竞相点播,反复传唱。这首回荡在囚室的《囚歌》是许如辉为一部电影作的插曲,电影夭折后,歌词却流传下来,只不过没有曲调,于是很多人为它作曲,所以这首《囚歌》的版本很多,歌词也根据歌者性别随心所欲修改,比如把原词中的“妻子”改成“丈夫”。
歌声渐渐弱了下去,突然,外面传来一声犀利的哨子声,异常刺耳,角落里有人说:“该开饭了。”
唱歌的那个女人哑着嗓子说:“不!是枪毙人。”
简晗顿时紧张起来。
远处有铁门“眶啷哐啷”打开的声音,然后就是脚镣声,哗啦,哗啦,由远而近。简晗和薛妈还有另外4个女犯一下子扑在窗口,脑袋贴着铁条,使劲向外张望。只有胡斯枚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脚镣声越来越近,好像要拼命划破夜幕。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瘦长的死囚在昏暗的灯光下出现在她们眼帘,他约摸30岁的样子,身体羸弱,似乎拖不动脚镣,每走一步上身都要向前倾一下。有两个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跟在他后面,还有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个翻译背着手拖在最后。相信其它女囚室的犯人也都把脸贴着铁窗,她们一声不坑,默默地盯着这个马上走向死亡的男人。
死囚每走到一间囚室,就停下来盯着贴在窗口上的每一张脸,然后不住点头,似乎在无声地向所有的女性告别。
唱歌的女犯叹气说:“唉!装了一年疯子,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去。”
简晗不禁问道:“你认识他?”在窗口,她看见唱歌的女犯大概40多岁的样子,脸很浮肿,显得眼睛特别小,头发已经花白。
“上个月我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陪杀场,也在这里经过,那时候他多乐观啊!唱唱跳跳的,没想到……”
“陪杀场是什么?”
“就是把你拉上刑场,枪毙,”旁边一个女犯喘了口气说,“是假枪毙,跟其它死囚并排站一起,逼你在最后时刻招供。换我胆子早吓破了,我宁愿真赏给我一颗子弹,那样多痛快!一了百了,省得活着受罪。”
这时,死囚走到2号囚室,通过外面微弱的灯光,简晗这才发现他的头部与腿部伤痕累累,鲜血已经凝固,破烂的衣服一缕一缕粘在身上。他停下来的时间似乎很长,久久盯着简晗她们。简晗不敢正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着坚决与渴望,略微带着一点战栗,似乎想告诉人们,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简晗第一次面对一双濒临死亡的眼睛,心里害怕极了,她垂下头,再也不敢看他。突然,她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身边瑟瑟抖动,越抖越快。她回过头,是薛妈,她全身不停颤抖,眼里浸满泪水,两只手死死抓住铁窗,好像要给那个死囚一点生存下去的力量。死囚看见薛妈,睁大眼睛,朝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然后拖着脚镣,继续朝前走去了。
薛妈认识他,他们是一伙儿的。
突然,死囚开始大声唱起歌来,他的嗓音高亢而悠长,伴随着铮铮的脚镣声,如金石撞击,掷地有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首歌铿锵有力,如千年苍松盘根错节,沉稳而悠扬,比刚才听到的《囚歌》强过百倍。简晗没听过这首歌曲,她不知道这是法国人欧仁·鲍狄埃作词,1920年瞿秋白翻译,后萧三在莫斯科根据俄文又一次转译,由陈乔年配曲的《国际歌》。
唱《囚歌》的女犯说:“是个共产党。”
“你说什么?”简晗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只有信仰共产主义的人才唱这首歌。”女犯答道。
薛妈认识他,他们是一伙儿的。简晗猛地转过身,盯着薛妈,她简直不敢相信,吴宅的薛妈是个共产党特工。
死囚的歌声还在继续,并渐渐远去,绵地千里。此时,他已经把最后的结束句换成法文,声音更加高亢,好像生命的最后宣誓:
C’est la lutte finale
Groupons nous et demain
L’Internationale
Sera le genre humain!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歌声戛然而止,随即监狱死一般寂静,寂静得似乎囚室里没有一个犯人。2号囚室里的7个女犯跟其它囚室的所有囚犯一样,各自回到自己的铺位,躺在那里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他们在等枪声,准备聆听那个生灵的句号。
这是一个令人煎熬的过程,枪声意味着一个鲜活生命的结束,意味着日伪对抗日战士们又一次血腥屠杀,意味着邪恶强奸正义。
简晗紧紧挨着薛妈,屏住呼吸,她和薛妈的身体一样,都在不停地颤抖。
“砰!”
活着的囚犯们全身跟着一颤。
“砰——”又是一声。
简晗的身子缩得更紧,她干脆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不行,刑场就在大墙下面,离她们的囚室只有20几米。
“砰!”“砰砰——”
一共9枪。天呀!那个共产党竟然中了9枪。每一声枪响,都像牵动每一个囚犯的神经,他们跟着枪声颤动,好像子弹也射进他们的肉体一样。
监狱上空飘拂着血腥与枪药味,一阵死一般的惊栗过后,所有的囚犯都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正常状态。吃过晚饭,囚室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了,一个瘦高瘦高的穿着制服的女狱警站在门口,她大声叫道:“1837!”
刚入监的人不习惯自己的名字突然变成数字,所以薛妈对1837号就像简晗对自己的1838号一样,完全没有反应。狱警是个脾气暴躁的女人,她用铁质的警棍狠命敲击着囚室的大门,整个囚室里的人吓得都跳了起来。
“我再叫一遍,1837这个骚货,你给我出来!”她怒吼道。
薛妈反应在叫自己,站了起来。
狱警也斜着薛妈,喝道:“妈的,愣着干什么?跟我比个儿高吗?出来!”
女狱警身高有1。75米的样子,40岁,20年前是上海市优秀田径运动员。她身材干瘪,乳房和臀部一马平川,若不是一头齐腰的烫发,基本分不清正反面。
女狱警看到薛妈慢吞吞的样子,气急败坏地抓住薛妈的头发使劲往外拖,同时警棍也落在薛妈的背上。“嘭”的一声闷响,伴随着薛妈的惊叫,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简晗质问:“你怎么能轻易打人呢?谁给你的权力?”
女狱警像看到一个怪物一样盯着简晗,她把警棍伸到简晗胸前,手腕一用力,坚硬的警棍戳在简晗左边的乳房上,疼得她捂着胸口蹲了下去。
她指着简晗说:“我一会儿告诉你谁给我的权力。”
说罢,押着薛妈走了。
简晗半天说不出话,乳房火辣辣的,脑门儿也跟着发胀。她回到自己的铺位,靠在墙上,轻轻揉着乳房,以缓解软组织挫伤带来的疼痛。
这时,胡斯枚来到简晗身边,说:“我以为明天你才能醒悟呢,谁知道这条母狗来得这么快。”
简晗不想说话,她知道胡斯枚一直斤斤计较她刚入监时说的那些幼稚的胡话。
果然,胡斯枚不打算放过她,她模仿着简晗的语气说:“坚强一些,不要那么悲观。你应该是人类一切人性的维护者和保卫者,应该超越生活,追求更为崇高的人生意义,应该热烈地陶醉在牺牲精神和酒精中,体验冒险的乐趣和纯粹的信仰……”
胡斯枚的语气充满讽刺与嘲弄。
唱歌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女犯打抱不平,对胡斯枚说:“怎么?以为我们没念过书吗?作家的意义不光是讽刺,不是欺凌弱小的同胞,你应该直接跟那条母狗对着干。我相信,你没那个勇气,你只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喊一些空洞的口号。”
胡斯枚讶异地说:“作家惹着你了?”
“我讨厌风花雪月的文字,讨厌刀光剑影的檄文,更讨厌你们中的大部分人堕落成汉奸的帮凶,替汪精卫摇旗响喊,为他寻找叛国投敌的理论依据。”
“那不是我!”胡斯枚提高嗓门。
“我知道不是你。你只是为毁灭的爱情走上战场,而不是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或者信仰,你只是小家子气的复仇而已。你们永远生活在自己狭小的感情空间,然后把自己的私情披上爱国的外衣?”
我也是小家子气的复仇,顺便披着爱国的外衣。
胡斯枚哭了,捂着脸走回自己的铺位。
“我叫龚巧琳,叫我龚姐吧!”那个上了年纪的女犯轻轻拍拍简晗的胳膊,“小妹妹,别怕!除了刚才那条母狗,囚室里谁都不敢欺负你!”
乳房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她坐起来,对龚姐说:“龚姐,她并没有伤害我,你别那样说她,我佩服她,毕竟上过战场,一般的女人听见枪声早吓得尿裤子了,何况在枪林弹雨的前线。”
“我说了,她是为她男人复仇,不是为了国家兴亡。区分这个很容易,当面临死亡的时候就可以看出来。比如刚才那个共产党,为了自己的信仰,他可以唱着歌曲慷慨就义。我佩服这样的人。反之……你会看到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英雄。”简晗脸上火辣辣的,好像龚姐谴责的是她。
“但要用英雄激励自己。”
龚姐的思维和语言跟某个人比较相像,谁呢?对!刘晓鸥。难道龚姐她也是……
“你属于……”简晗试探着问,她不敢保证龚姐能实话实说,没想到龚姐满足了她。
“我是军统特工,”龚姐说,“这没什么隐瞒的,龙华监狱里的人都知道……”
简晗感到一阵莫名的亲切。
“我负责破译电报。有一次,日军在苏北调兵遣将的情报被我破译了,国军早早埋伏在那儿,打得那些杂种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全歼一个步兵团。这是何等大快人心!哈哈,那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比100本文学作品还有价值。我知道我活不长了,不久就要追随刚才那个共产党而去,所以我口无遮拦,什么都不怕。我对那些日本人和狗汉奸们说,没错,电报是我破译的,你们找得很准,就是我!我还告诉他们,除非他们不用电报,否则我们的情报员还会破译,还会继续歼灭他们,直到他们滚回天天闹地震的那个破岛去。”
角落里胡斯枚嘤嘤哭着,她的嘴没有笔厉害,在龚姐面前她早已溃不成军。
“我叫简晗。”
“简晗?很好听。那你是……”
“我什么也不是。”
龚姐笑了,说:“我知道这违反规矩,你可以选择不说,但我可以断定,跟你一起进来的那个满脸伤疤的女人是共产党。”
“你怎么知道?”
“我的眼睛告诉我,她跟刚才被枪决的那个男人认识。”
“我只是个普通的家庭教师。抓她的时候也抓了我,就这么简单。”简晗尽量想结束这方面的话题。
“教师?你是纯粹受牵连进来的?就相信你一次吧!其实你是共产党或者跟我一样是国民党都无所谓,抗日才是正事,其它的纷争我不去多想。我想提醒你的是,小心那条母狗,别惹她,监狱里人都知道她的厉害。”
“就是刚才那个女狱警?”
“是,她叫林丽博,一个十足的女流氓。”
林丽博。我记住这个名字。
“你小心这个女汉奸就是,她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不跟你聊了,你做好心理准备,好好迎接你的共产党朋友。”
“什么意思?”
“我担心她回来的时候,你根本认不出来了。”
听到这话,简晗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黑暗中,她靠着墙壁,开始梳理自己的思路。到现在为止,她都无法相信薛妈是共产党。神秘的维吉尼亚密码。对!密码发挥了巨大作用,它救了整整8条生命。老沈说现场还有4个人,被不知名的组织救去,当时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组织,现在可以断定,那4个人是共产党,是他们的组织得到薛妈送出的密码,然后埋伏在路边出手营救的。那么,薛妈的上线是谁?也就是说,谁给她打的电话?简晗没听见对方的声音,她无从知晓。简晗怀疑薛妈的上线是吴瘦镛,只有吴可以肆无忌惮地往自己家打电话,而吴和薛妈是一起从成都来到上海的。8年,一个不短的时间,或许更长,薛妈在简晗家当女仆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暗度陈仓。如果简晗的怀疑是错误的,那共产党员薛妈就太厉害了,她竟然这么长时间埋伏在吴瘦镛身边而没有暴露一点蛛丝马迹,一直到这次入狱。怎样的超级间谍才能做到这个?没人做到,他们一定是一伙儿的。
简晗又打了一个冷战,如果薛妈和吴瘦镛都是共产党,那母亲难道是共产党害死的?可是理由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简晗越想脑袋越乱,根本理不清头绪,只能搅成一团糨糊放在那儿,不去理它,也许这个秘密根本无法破解,除非薛妈一五一十告诉她。
3个小时后,薛妈被人用门板抬了回来。龚姐说得对,简晗已经很难认出躺在门板上那个血肉模糊的物体是薛妈。
她的头发一撮一撮的,脑袋上全是血迹,身上也没一块好肉,一道道的血口,皮开肉绽。她的嘴唇翻了上去,肿胀得挡着了鼻子。一只眼睛大概瞎了,变成一个红色的肉洞。指甲全被拔去,十指变成光秃秃的血肉柱。
简晗被吓傻了,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还是龚姐镇静,她扶着薛妈躺下,然后走到囚室角落,用一个小盆子接了自己的小便。她端着盆子来到薛妈身边,说:“快喝了它,治疗内伤的。”
薛妈呻吟着,张开嘴喝了下去。
龚姐说:“让她躺着休息一会儿,不能动她,否则她的脊椎就完了。不过,”她叹了口气,“早晚也是死,早死了,免得受罪。”
简晗心里不知是悲伤还是恐惧,她担心自己如果遇到这么残暴的刑法,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她会不会坦白自己受雇于军统,她拿不准。此时,她才体会到精神信仰的巨大作用,正像龚姐所说,不能当英雄,也要用英雄激励自己。她能用薛妈激励自己吗?她怀疑。
囚室门又一次被打开了,这次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肥胖的女狱警,她喊道:“1838!”
简晗站起来,她想,该轮到自己了。在走出囚室门的时候,她竟然发现自己的腿有点颤抖,她想控制它,可是根本不管用,越抖越厉害。
已经差不多晚上10点了,这么晚还要提审她,是否意味着她的重要性?简晗不敢多想,只能看情景再临时应对。
胖女警带着简晗,经过几个囚室后,来到最里面的一间房子。简晗一看,不是审讯室,而是狱警宿舍。她明白了,是那个叫林丽博的瘦狱警准备收拾她,这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
进屋后,林丽博悠然自得地坐在沙发上。她优雅地对胖狱警挥了挥手,后者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林丽博说:“亲爱的1838,竟然有人带话,让我多关照关照你。你的能量不小啊!我很有兴趣。”
谁带话?是吴瘦镛还是另有其人?
简晗不露声色地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女教师。”
林丽博笑了,笑得非常淫邪。她说:“事情会弄清楚的,那不是我的权力范畴,我只负责关照你,别让你逃跑就行。对了,你有制服吗?”
简晗不解地问:“什么制服?”
“你不是教师吗?教师应该有自己的制服啊!你看我,我是警察,一身警服,威武吧?有没有诱惑力?”
简晗说:“我是家庭教师,不是学校里的教师,我哪里来的制服。”
林丽博面露遗憾,说:“可惜了,你穿上制服一定漂亮。”
简晗觉得瘦狱警说的话有点不对味,她问:“你叫我来就是问制服的?”
“不!不!”林丽博站起来,“你别害怕,我不会在意你曾经顶撞我,那是小事。我找你来,是想跟你探讨一个非常刺激的话题。”
“什么话题?”
“你知道疼痛美吗?”
简晗的脑子立即联想到薛妈血肉模糊的样子,不禁身子一颤,说:“不知道。”
“那是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过程,当疼痛透过皮肤钻进肉里,你会体验一种类似飞翔的感觉,身子像长了羽毛一样,轻飘飘的,随后你就会进入一个你从未去过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仇恨,没有杀戮,没有附加在人类身上的任何沉重的符号,你只感觉你的存在,赤裸裸的,像婴儿一样纯洁。”
简晗站在那里,不知道这个瘦了吧唧的女汉奸在说些什么。下面的事情更让简晗目瞪口呆,林丽博竟然脱掉衣服,露出里面黑色的胸罩、三角裤和吊袜带。接着她打开脚下的皮箱,拿出一根闪着幽光的皮鞭。她把皮鞭丢给简晗,说:“开始吧!”
简晗问:“开始什么?”
“抽我!”林丽博的呼吸开始急促。
简晗明白了,这个干瘪的女汉奸有严重的受虐癖。她太瘦了,两腿叉开,两侧胯骨像两支犄角凸了出来,尾椎骨终点有个三角形物体,像没有剪干净的尾巴吊在那儿。
简晗一阵恶心。
“抽我!”林丽博伏在沙发上回头央求道。
简晗想,被她选中成为意淫的对象是侮辱人格的,但是抽打这个女汉奸又是个令人酣畅的差事。不打白不打,就把它当成好事吧!
“啪”,简晗抽出一鞭子,林博的臀部鼓起一道窄窄的鞭痕,瞬间从白色变成红色。
“狠一点!”林丽博说。
“啪……”这次简晗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一道红光划过,简晗看到鲜血飞溅出来。
“再狠点,别停下!求你了,我的宝贝!”林丽博带着哭腔喊道。
这真像林丽博自己说的,这是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过程。简晗把心中所有积攒起来的仇恨都集中在鞭梢,狠命地抽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除了精疲力竭,她会一直抽下去,让这条母狗长羽毛,让她飞翔。简晗突然想,会不会抽死她呢?这岂不是好事?简晗又加大了力度,鞭子呼啸着,在头顶开始飞舞……
“我臣服了,我的王,你的力度好大,”林丽博唠唠叨叨,开始胡言乱语,“沼泽,银蛇,私通,鸡毛飞舞……我的未受割礼的耳朵。妈妈,别打弟弟,他的头骨已经裂开……”
呓语一波连着一波,都是些简晗听不懂的词汇。突然,林丽博转过身来,她伸出脚,命令道:“来这儿!”
简晗累得几乎虚脱,她气喘吁吁问:“干什么?”
“舔我!”
简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听到的确的是那个恶心的字眼。“不!”她坚决拒绝。
林丽博面露凶光,跳起来,咆哮着说:“听着,没有谁敢拒绝我!很多人排队替我干这事呢,有男,也有女,他们干得无比带劲……”
“你找他们吧!”
“我就找你!”
“不!”
“好!”林丽博气得脸已经扭曲,她拍了两下巴掌,外面立即冲进来两个壮实的女狱警。她们抓住简晗的胳膊,死命把她拽到林丽博面前。林丽博狞笑着,慢慢把脚喂到简晗嘴边,她说:“来吧!能量无限的1838,我等着你呢!让我痛痛快快战栗一次……”
简晗的头发被两个狱警抓着,她根本无法躲开,她只有一种选择,咬掉她的脚趾。
“啊!”林丽博疼得像母猪一样惊叫起来,她的脚趾差点断在简晗嘴里。三个狱警开始疯狂围殴简晗,直到她昏死过去……
简晗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她浑身的骨头像散架一样,横七竖八放在身体里,一直拼凑不回原位。她侧头一看,躺在身边的薛妈更惨,她的脑袋肿得像个加足气的篮球,几乎找不到五官。不过还好,薛妈还可以说话,尽管特别费劲。
她看简晗醒来,便蠕动肿胀的嘴唇,悄悄对她说:“简老师,你能帮我一个忙吗?”语音含糊,但透着一股力量。
简晗问:“什么忙?”
“帮我死。”
“什么?”
“我想死,不然我会连累很多人的。”
“薛妈,不要这么悲观好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还记得成都吗?还记得我母亲吗?
“不是悲观,是早晚的事。我害怕我最后扛不住……”
“你不是已经挺过来了吗?”
“没用的,他们还会找我,直到我吐出上线。还有更残酷的大刑等着伺候我呢,我比谁都清楚,逃不过的,不如死。”
“没人来救你吗?”
“救?”薛妈惨笑着,“救人避免不了牺牲,何必让我的同志为了救我而失去生命呢?于心,于理,于情,我都会不安的。”
“可是我无法帮你。”
薛妈无助地叹着气。
过了一会儿,她凑近薛妈,小声问:“薛妈,你真的是共产党?”
薛妈点点头,说:“对,我为我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而骄傲。”
“那吴先生呢?”
薛妈没有回答,她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说:“你别碰上审讯我的那个日本人就行,这家伙叫伊藤见司,日本陆军部军务课长影佐祯昭的手下。你看我这个样儿,你就知道他的心有多黑,手有多狠,真不知道他的心是怎么长的。不过,估计他不会亲自审讯你的,他专门对付握有确凿证据的特工,而你不是。”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午后,墙上铁丝网上落着一排不知名的小鸟,它们呕哑嘲哳,怅惘悲鸣,好像在故意勾起简晗昨晚的遭遇。她承认,她不坚强,有时还在柔弱的女人气里孤芳自赏,她做不来巾帼英雄,那是别人向往的事情,而她从未有过类似的情结。但是现在,她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着,起码像一个战士那样,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虽然换来的是一顿惨无人道的围殴。监狱只能培养仇恨,它让你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让人兴奋而又无比阴暗的未来。简晗承认,杀人这个字眼已不再显得血腥,不再恐怖,反之,它在督促你以牙还牙,享受其中的乐趣。
傍晚,薛妈开始发高烧,是伤口化脓引起的。简晗想去叫狱警,给薛妈找个狱医来看看,薛妈拒绝了。简晗知道,她死心已定,没人可以阻拦。可是问题出来了,母亲被杀的秘密怎么办?也许薛妈就是一个知情者,或者是参与者。她恨过薛妈,但得知薛妈是为抗日而将要牺牲的共产党时,她却犹豫了,几次想当面问问薛妈,可话到嘴边,又她失去询问的勇气。她曾经发誓,管他什么政党,只要是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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