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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光-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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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倦,天又寒冷,我问:‘出了啥事?’他说:‘去那儿瞧瞧有什么陷进泥路你就明白了。他也许愚弄了她,说自己是什么墨西哥人。可他休想骗过我。他本来蒙骗不了她。他根本不用那么做,只是因为你说过总有一天魔鬼会来向我收税。是呀,他来了。我妻子给我养了个娼妇。可是他来收税时起码帮了我的忙。他指了我该走的路,他帮我稳稳地握住手枪。’

   “因此,有时我纳闷魔鬼竟然会把上帝给征服了,因为我们发现米莉很快要生小孩,尤菲斯便开始寻找一个愿意把它解决掉的医生。我相信他会找到,有时我想能找到最好,要是还想在世上过日子。有时我希望他能找到,经受了那场折磨之后我累坏了,马戏班老板又来说那人不是墨西哥人,真是个混血的黑鬼,像尤菲斯一直声称的那样,像是魔鬼告诉了尤菲斯他是个黑鬼。尤菲斯又带上枪,说他要么找到一个医生,要么杀死一个。他每走一次就是一个星期,而乡亲们都知道这回事,我设法劝尤菲斯搬家。因为说那人是黑鬼的只有马戏班的老板,也许他本人没弄清楚,而且他也走了,以后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他,所以尤菲斯不愿意搬走。米莉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尤菲斯带着手枪寻找能够处理掉它的医生。不久我听说他又被关进监狱了,听说他到各地寻找医生,撞进教堂和祈祷会,听说有天晚上他在祈祷过程中突然起身走上讲坛,开始宣讲,大声咒骂黑人,号召白人乡亲起来把黑鬼统统杀死,教堂里的人叫他住口滚下讲坛,于是他当场掏出枪来威胁人们,直到警察赶到把他抓起来,他当时像个疯子似的。人们还发现他曾在另一个城镇打伤一位医生,被人抓住之前逃跑了。所以等他出狱回家,米莉的时间已经快到了。这时我以为他已经放弃原来的打算,终于明白了上帝的意志,因为他呆在家里静静地不吭声了。一天,他发现了米莉和我准备好的衣服,藏起来不让他知道的,但他没说什么,只问该是什么时候。每天他都要问,于是我们认为他死了心,也许是闯教堂或又蹲了次监狱的经历使他甘心了,就像米莉出世那天晚上他被关进监狱的事把他驯服了一样。就这样,米莉的时间到了,一天夜里她叫醒我,告诉我她发作了,我连忙穿衣,叫尤菲斯去请医生,他穿好衣服便去了。我把样样东西都准备停当,我们等着,等到尤菲斯和医生该回来的时间到了又过了,可尤菲斯还没有个影儿,等到医生该赶到门口的时候,我到前门去看,原来尤菲斯却坐在台阶顶头的第一级,膝头放着一支猎枪,他说:‘滚回屋里去,养娼妇的鬼老婆子。’我恳求地叫他:‘尤菲斯。’他却举起猎枪对准我说:‘滚回屋去。让魔鬼收获它自己的作物:这是它播的种。’我设法从后门出去,他听见了,拿起枪绕过屋来追我,用枪托子揍我,我只好回到米莉身边。他站在厅堂门外边,从那儿看得见米莉,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然后他走进房间,到床边来瞧婴儿,他抱起来,抱得老高,比灯还高,像等待着看是上帝还是魔鬼赢得了胜利。那时我疲倦得要命,在床边看着投射在墙上的他的影子,他胳膊的影子,高高举起的婴儿的影子。当时我以为上帝赢了,但是现在我却不明白究竟是咋回事。因为当时他把婴儿放回米莉身边便走了。我听见他从前门走出去的声音。然后我起身在炉子里生起火,热了点儿奶。”

   她住口了,刺耳的沉闷的声音断了。海托华隔着桌面望着她:这个面若石头、没有表情的女人穿着紫色衣裙,进屋后一直丝毫未动。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讲,仍然不动。几乎连嘴唇也不动一下,她像一具木偶,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口技声响。

   “尤菲斯走了。锯木厂老板不知他的去向,另请了个工头。但他还让我在那幢房里多住了一段时间,因为我们不知道尤菲斯的下落;冬天到了,剩下我一人,还得照顾婴儿。我同格尔曼先生一样不知道尤菲斯哪儿去了,直到他寄来一封信。信是从孟菲斯寄出的,里面有张汇款单,别的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仍然蒙在鼓里。那以后,十一月里又来了张汇款单,同样没附信纸或别的什么。我疲倦得很,圣诞前两天我到后院劈柴,等我回到屋里,发现婴儿不见了。我离开屋子不到一小时,我应当瞧见他来去的,可我偏偏没瞧见。我只看见他留在枕头上的信,这只枕头我用来隔在婴儿与床沿之间,以防婴儿滚下床去。我那时累坏了。我等待着,过了圣诞节尤菲斯回家来了,他不对我做任何说明,只说我们要搬家,我以为他已经先把婴儿送过去现在又回来接我。他也不告诉我要搬到哪儿去,只说很快就搬,我快急疯了,担心我们搬去之前婴儿咋过日子,可他还是不告诉我,而且我们好像又老是搬不去。后来我们搬去了,婴儿却不在那儿,我说:‘你告诉我,把乔咋办了。你必须对我说清楚。’他瞧着我的那副神情跟那天夜里他瞧着米莉躺在床上死去的一样,他说:‘那是上帝的憎恶,我是执行他的意志的工具。’第二天他又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又是寄回一张汇款单;过了一个月,尤菲斯回家了,说他在孟菲斯工作。于是我猜他是把乔藏在孟菲斯的什么地方,我想这样他可以在那儿照看乔,即使我不能去。同时我知道我得等待,等到尤菲斯愿意让我知道的时候,每一次我都认为他下一回要领我到孟菲斯去。因此我等着,我为乔缝制好衣服,他每次回家时我把衣服都准备好了,还设法要他告诉我那些衣服乔穿上合不合身,他过得好不好,但尤菲斯总不回答我。他常常坐下来阅读《圣经》,高声朗读,除了我没别的人听,他又读又嚷,好像他认定我不相信《圣经》上说的话。可是整整五年他都没对我讲,我从不知道我缝的衣服他给没给乔穿。我怕问他,怕惹他心烦,因为好歹他守在乔所在的地方,即使我去不了。五年后的一天他回家来说:‘咱们得搬家。’我想现在也该搬了,我会见到乔了;就算那是桩罪过,我想这时候我们也偿还清了,我甚至原谅了尤菲斯,我以为这回我们终于要搬到孟菲斯去了。可是去的不是孟菲斯,而是摩兹镇。我们得经过孟菲斯,我乞求他,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求他。我当时苦苦哀求,求他给我一分钟,一秒钟;我不碰乔,不同他谈话,只是看他一眼。可是尤菲斯不同意。我们连车站也没离开。下火车后我们在那儿等候了七个小时却没离开车站一步,直等到另一列火车开来,这样我们到了摩兹镇。这以后尤菲斯没再回孟菲斯干活了,过了些时候我说:‘尤菲斯。’他盯着我。我说:‘我等了整整五年,从没有打扰你。难道你不可以对我说: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他说:‘死了。’我问:‘对世人来说是死了还是只是对我?要是只对我来说是死了,就明白告诉我得啦,整整五年我没问过你一句。’他说:‘他死了,对你,对我,对上帝,对上帝的整个世界,永远永远地死了。’”

   她再次住口。海托华隔着桌子静静地望着她,带着令人绝望的惊讶。拜伦听了也一动不动,头略微低垂。三个人像是退潮后海滩上现出的三块石头,海因斯老头儿除外。他一直在听人讲话,几乎是侧耳倾听,以他那特有的本事在恍若听而不闻的贯注神情与昏糊茫然的神情之间不断变化,他的目光显然朝内凝视像是他在用手捧着,令人见了怪不舒服。他忽然咯咯笑了,声音欢快,宏亮,疯狂;他讲起话来有股说不出的老气横秋的叫人难以置信的怪味儿。“那是上帝的意思。他在那儿。老海因斯报答了上帝给予的机会。上帝吩咐老海因斯如何干,老海因斯便照办了。然后上帝对老海因斯说:‘现在,你看着,瞧我的意志起作用了。’于是老海因斯留意观察,从上帝怜爱的没父没母的小孩子的口里听见‘黑鬼!黑鬼!’的喊叫,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他们不懂得罪恶,因为他们还没有犯过罪,女孩子甚至还不明白啥叫罪恶和淫荡,上帝却把自己的话、了解的事通过他们纯洁的嘴说了出来。‘我告诉你什么来着?’上帝对老海因斯说,‘现在我的意志已经开始执行,我得离开了。这儿没有足够的罪恶让我忙碌,一个浪荡女人的私通值得我老费心思么,那也是我意图的一部分。’老海因斯问:‘一个浪荡女人的私通咋会是你意图的一部分呢?’上帝说:‘等着瞧吧。你以为那纯属偶然——圣诞之夜我安排那个年轻医生在台阶上发现裹在毯子里的邪恶产物?你以为那只是巧合——孤儿院的女总管当晚不在,让那些浪荡女人有机会不顾亵渎我的儿子而给他取名克里斯默斯25?现在我得走了,因为我的意志已经开始执行,我可以留你在这儿观察监视。’因此,老海因斯留下来监视和等待。他从上帝的锅炉房旁边观察那些孩子,监视那个活在他们中间不为人知的魔鬼的后代,以不断呼喊他的名字来玷污大地。因为这时他不再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耍,单个儿呆呆地站着,这时老海因斯知道,他正在倾听上帝判决的神秘警告。老海因斯问他:‘你干吗不像从前那样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呢?’他不吭气,老海因斯又说:‘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是个黑鬼,因为上帝在你脸上烙下了印记?’他反问:‘上帝也是黑鬼吗?’老海因斯说:‘上帝是愤怒的万军之主,他的意志不可违背。你我的意愿都微不足道,因为你我都是他的意图和报复的一部分。’他走开了,老海因斯瞧见他在听,也听见了上帝的报复意志。后来,老海因斯发觉自己注视小黑鬼在院子里的活动,一面干活一面密切注视他在院子里的情形。最后那小黑鬼问:‘你干吗老盯着我瞧?’海因斯说:‘你咋成个黑鬼的?’小黑鬼说:‘谁告诉你我是个黑鬼,你这没用的白杂种?’他说:‘我可不是黑鬼。’小黑鬼说:‘你比黑鬼更糟,连自己是啥玩意儿都不知道。比那更糟,你永远闹不清楚,不管是活着还是到你死的时候。’他说:‘上帝才不是黑鬼呢。’小黑鬼说:‘我看你应当知道上帝是干啥的,因为只有上帝才明白你的底细。’可是上帝已经不在那儿,他早已让自己的意志开始执行,留下老海因斯进行监视。从那天晚上开始——上帝就选择了自己的儿子的庄重生日作为执行意志的起点,他派老海因斯进行监视。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老海因斯站在角落后面的暗处,从那儿他能看见门口的台阶,看见上帝意志的实现,看见那个年轻医生在私通淫荡之后走到台阶停下来,弯下身捡起上帝憎恨之物,把他抱进屋去。

   老海因斯跟了进去,耳闻目睹了一切。他看见那群年轻的淫妇在亵渎我主的神圣诞辰,趁女总管不在时大喝混合蛋酒。她们解开毯子。正是医生的情人杰热贝尔充当了上帝的工具,她说:‘咱们给他取名克里斯默斯吧。’另一个女人说:‘什么克里斯默斯,克里斯默斯什么。’这时上帝对老海因斯说:‘告诉她们。’于是她们个个身上带着污秽的臭气,都一齐嚷着朝向老海因斯:‘嘿,这不是博士大叔吗。瞧,博士大叔,圣诞老人给咱们送什么来啦,放在门口台阶上的。’老海因斯说:‘他的名字叫约瑟夫。’她们不再笑了,都盯着老海因斯,杰热贝尔问:‘你咋个知道的?’老海因斯说:‘上帝说的。’于是她们又笑开了,嚷着说:‘《圣经》里是这样说的:克里斯默斯,乔的儿子。乔,乔的儿子。乔·克里斯默斯。’26她们提议说,‘为乔·克里斯默斯干杯!’想以此让老海因斯不顾上帝的憎恨也喝酒,可他把酒杯掀往一旁。于是他只好监视和等待,他真等到了,上帝赐予良机,邪恶生出邪恶。医生的情人杰热贝尔从淫荡的床头跑来,还带着罪恶和恐惧。她说:‘他躲在床背后。’老海因斯说:‘由于上帝的厌恶和愤怒,你使用了成为你自己祸根的芳香肥皂,活该。’她说:‘你可以同他谈谈。我看见你同他谈过话的。你可以劝劝他。’老海因斯说:‘我同上帝一样,才不过问你的私通淫荡呢。’她说:‘他会说出去,我会被解雇。我会丢尽脸。’她身上散发出纵欲好淫的臭气,站在老海因斯面前,上帝的意志正在她身上起作用,她玷污了上帝收养孤儿的房屋。‘你一钱不值,’老海因斯说,‘你和你那群贱女人。你是执行上帝愤怒意图的工具,天网恢恢,连只麻雀也逃脱不了。你是上帝的工具,同乔·克里斯默斯和老海因斯一样。’她走开了,老海因斯一面等待一面观察。过了不久,她又回来,面孔摆出一副荒山野地里一只贪婪野兽的凶相。她说:‘我把他收拾了。’老海因斯说:‘咋个收拾的。’没有任何事瞒得过海因斯,因为上帝不向自己选择的工具隐藏他的意图,老海因斯说:‘你为上帝早已注定的意志效了劳。去吧,你竟可以不喜欢上帝,直到最后审判的一天。’她的面孔活像荒山野地里一只贪婪野兽露出的凶相,腐朽发臭的涂脂嘴唇里发出了对上帝的讥笑。于是有人来把他带走了。老海因斯看着他坐上轻便马车离开。他回来等待上帝,上帝对老海因斯说:‘现在你也可以离开了。你已经完成我给的使命。这儿除了女人的邪恶之外没有更多的罪恶了,不值得由我挑选的工具来监视。’上帝叫走,老海因斯便去了。可是他不断与上帝保持联系,夜里他会说:‘那个杂种呢,上帝。’上帝说:‘他还活在我的土地上。’老海因斯一直与上帝联系,一天夜里他烦躁不安,搏斗着大声喊道:‘那个杂种呢,上帝!我有感觉!我感到了邪恶的毒牙!’上帝说:‘这正是那杂种。你的使命尚未完成。他是我土地上的败类和恶果。’”

   远处教堂的音乐早停息了。现在夏夜宁静,只有夏夜特有的种种声息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海托华坐在桌对面,比任何时候更像一头中了圈套没及时逃脱的动物,现在被设圈套的人弄得十分狼狈,进退维谷。另外三个人坐在面前,正面看着他,差不多像是个陪审团。其中两人也凝然不动,女人的面孔严峻,像一块石头耐心地等待着,老头儿则筋疲力尽,像一支蜡烛被猛然扑熄了火焰而剩下的焦黑灯芯。惟有拜伦似乎保留着生气。他略微低着头,像在注视放在膝头的一只手,陷入了沉思,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缓缓地揉搓,呈现出一副像在聚精会神地注视指头动作的神情。这时海托华讲话了,拜伦知道这不是对他讲,也不针对房间里的任何人。“他们要我干什么呢?”他说,“他们认为我、希望我、相信我能干什么呢?”

   没有任何回音;显然老头儿和女人都没听见。拜伦并不指望老头儿能听见,心想:“他不需要任何帮助。他才不呢。他需要的是阻碍。”这样想着,他记起自十二个小时前遇见他们以来,老头儿一直处于昏糊而又疯狂的状态,梦影般地跟随在女人背后走来走去。“他需要的是阻碍,他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我看这倒是件好事,对她,对更多的乡亲。”他注视着那女人,轻声地,几乎是柔和地说:“继续讲吧。把你的要求告诉他。他想知道你要求他干啥。告诉他吧。”

   “我想也许——”她说。她说话时纹丝不动,声音与其说是带着试探不如说十分迟钝,像是被迫说出什么难于出口成声的话,说出某种只可意会不便言传的事情。“邦奇先生说也许——”

   “什么?”海托华问,他的声音有些高,显得机警却缺乏耐心。他坐着也一直没动,背靠在椅子上,双手扶在椅臂。“什么?想说什么?”

   “我想……”说两个字又停了。窗外昆虫扑扑地飞着。过了一会儿,话音又接了下去,平板单调,她也微微地埋头坐着,像带着同样的专注在倾听自己的声音。“他也是我的外孙,我女儿的小孩。我只是想能不能……他是不是……”拜伦静静听着,心想这才怪呢。人们会认为他们曾经有过什么交易。反倒像是他有个黑人外孙即将被绞死话音继续:“我知道不应当来打扰一个陌生人。可是你很幸运。一个单身汉,一个到老都不曾对爱感到过绝望的人。但是就算我直说出来,我想你也永远不会明白。我在想要是能再有一天,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乡亲们像是从来不知道他曾经杀过人……’话音又断了。她仍然纹丝不动。好像她听见话音停止同刚才听见它开始一样,带着同样的专注,同样的镇静。

   “往下讲吧,”海托华说,还是那不耐烦的高亢声音,“往下讲。”

   “从他能够走路说话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整整三十年来没见过他一眼。我不是说他没有干人们说他干过的事,不应当因此受苦,像爱他、失掉了他的人一样感到痛苦。可是,假如乡亲们要能够给他一天日子,像还不曾发生什么事,像世上的人还没有什么可指责他的。这样,他会像是刚刚做过一次旅行,长大了,成了大人,现在回来了。要是能够那样,哪怕一天也好。那以后我就不干涉了。要是他干了那种事,我不会站出来袒护他,让他免受惩罚。只要求有那么一天,明白吗。像是他从一次旅行归来,告诉我途中的种种经历,还不曾受到世人的指控。”

   “噢,是这样,”海托华说,声音既尖又高。虽然他丝毫未动,他一双紧紧抓住椅臂的手的指关节都绷紧得发白了,他的身子开始在衣服下面慢慢地无法抑制地颤栗起来。“噢,是的,”他说,“就是这些。简单,简单,简单。”他显然无法控制住自己地说着。“简单,简单,”他不断小声地重复。然后他提高声音问:“他们要我做什么?我现在该怎么办?拜伦!拜伦?咋回事?他们现在要求我做什么?”拜伦已经站起身。这时他站在桌边,双手放在桌上,面对着海托华。海托华仍然坐着没动,只是他虚弱的身体颤栗得愈来愈厉害。“唔,对了。我早该明白。提出要求的会是拜伦。我早该明白。那该是等着拜伦和我的事。哎,行啦,直说吧。你干吗现在犹豫了?”

   拜伦俯视桌子,看着放在桌上的双手。“这是桩可怜的事。可怜呀。”

   “噢,怜悯?耽搁了这样长的时间?怜悯我还是你拜伦?行啦。直说吧。你究竟要我干什么事?因为这是你的主意,我知道。我一直明白。哎,拜伦,拜伦。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戏剧家。”

   “也许你是说一个鼓动者,代理人,推销员,”拜伦说,“这是桩可悲的事。我知道。用不着你告诉我。”

   “但我不像你那样具有超人的感知能力。你似乎已经知道我能对你讲些什么,可你却仍不告诉我你的用意。你要我干什么?要我去对这桩凶杀认罪么?是不是这样?”

   拜伦脸上挤出一个怪相,淡淡地一晃而过,带着讥嘲疲惫的意味,没有一丝快乐。“我想,还不完全是那样。”然后他的面容变得沉静,十分庄重。“说出来真难为情。上帝知道我心里明白这个。”他看着自己的手缓慢地在桌面移动,神情专注,动作轻微。“我记得曾经对你说过,行善作恶同样得付出代价,付出高昂的代价。需要偿付账单的时候,只有善良的人才不会拒绝付出。他们之所以不拒绝,是因为他们绝不是被迫支付,像一个诚实的赌徒那样。坏人则会矢口抵赖,因为谁也不指望他们当场或在别的任何时候付账。好人不能拒绝,也许因为行善而付出代价的时间比起作恶来更长些。你以往不是没有这样做过,不是没有付出过代价,现在要这样做不会那么糟,不会像你以往所经历的。”

   “说下去,说下去。究竟要我干什么?”

   拜伦沉思地瞧着自己不断移动的手。“他从未承认他杀害了她。他们迄今所取得的对他的指控惟有布朗的口供,这几乎等于零。你可以说那天晚上他在这儿同你一起。布朗总是说每天晚上都看见他朝那幢大屋子走去,进入屋内。乡亲们会相信你。他们会相信你的话。他们宁肯相信你而不会相信他与那女人像夫妻那样一起生活,然后把她杀死。再说你现在上了年纪,他们不再会因此做出任何可能有害于你的事。而且,我认为你已经习惯他们可能做的任何事。”

   “哦,”海托华说,“嗯,是呀,是呀。他们会相信那话。那太容易了,妙极了。对所有人都有利。然后他会回到曾为他受过苦的人身边,布朗得不到赏金会害怕她的孩子变得合法,于是又会逃跑,而这一次会永远消失。于是就只剩下她和拜伦。既然我已年老,而且很幸运,活到老还不曾领受过爱的绝望滋味。”他不住地颤抖,现在却抬起头来。灯光下他的面孔显得光滑,像涂过油似的,扭曲抽搐的面膛在灯下闪亮。早上刚换的久洗发黄的衬衫已被汗水湿透了。“并不是因为我不能,不敢那样做,”他说,“而是因为我不愿意!不愿意!你听见了吗?”他从椅臂上抬起双手。“因为我不愿意那样做!”拜伦没有动,放在桌上的手也不再移动了。他注视着对方,心想他不是在冲着我叫喊,像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离他比离我更近,需要被说服因为这时海托华高声地喊叫:“我不愿意那样做!我不愿意!”他紧紧地捏着双手,高高地举起,满面淌汗,嘴唇咧开,现出咬得紧紧的腐坏的下排牙齿,松弛的灰褐色的肌肉从牙床的四周长长地下垂着。突然,他的声音升得更高:“滚出去!”他厉声大叫。“滚出我的屋子!滚出我的屋子!”接着他朝前伏倒在桌上,面孔夹在他伸出的两条胳膊和紧捏的两个拳头之间。两个老人走在拜伦前面,到了门边拜伦回头一望,看见海托华仍然伏在桌面上未动,他的秃头,紧捏拳头的两条伸出的手臂,端端地照在灯罩下的光圈内。敞开的窗户外边,昆虫的鸣叫声仍然不息,没有任何变化。
   十七

   那是星期日晚上的事。莉娜的孩子出世在第二天早晨。刚刚拂晓时分,拜伦勒住嘚嘚奔驰的骡马,停在他离开还不到六个小时的那幢屋子前面。他一翻身下地就跑起来,跑上通往昏暗门廊的狭窄小道。尽管在匆匆忙忙地奔跑,他却又仿佛看见自己兀立着,注视自己,带着严肃但并不惊诧的神情在思索:“拜伦·邦奇在为生小孩忙碌。两个星期前我要是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准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谁要是这样对我说,我会说这是撒谎。”

   这时窗户还黑洞洞的,六个小时前他刚从那儿离开牧师。他边跑边想着那光秃的头,紧捏拳头的两手,浑身肌肉松弛、颓然趴在桌面上的虚弱身体。“但我猜他还没睡着多久,”他想,“就算他不充当——充当——”他想不起“助产妇”这个词,而海托华准会用它的。他想:“我看没有必要去想它,正像一个人在冲向或者逃离一管枪口之际,哪有时间去考虑他的行动是‘勇敢’或是‘怯懦’。”

   门没有关闭。显然他知道这门是不会关闭的。他摸索着进入门厅,不是轻脚轻手地行动,他没打算那样做。在这幢屋里他没有深入到比那间书房更远的地方,几小时前他在那儿看见主人端端地伏在灯光照亮的桌面上。然而他几乎径直地走向他要找的房门,仿佛他知道、能够看见或者是有人在领他前往。“那准是他会使用的词,”他想,一面慌慌忙忙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她也会那样说。”他指莉娜,此刻正躺在那边小木屋里,已经开始分娩了。“只不过他们对引导生产的人会各叫一个不同的名字。”他还没跨进房门,便听见海托华在打鼾。“还好,他并没有被刚才的事搅得睡卧不宁,”他想,但又立即认为,“不,不对。那样说不公平。我不相信会是那样。我知道他能睡而我却睡不着是因为他老了,不可能像我一样经受得住。”

   他走近床边,仍然看不清床里的人,那深沉的鼾声,带着一种完全而又彻底屈服的意味。不是筋疲力尽,而是屈膝投降,像是他已经甘拜下风,完全放弃了他那紧紧抱住的掺和着骄傲、希望、虚荣和恐惧的复杂意识,放弃了那股要么胜利要么失败的顽强劲儿,即所谓的强烈的自我,而放弃它往往意味着死亡。拜伦站在床边,又一次想着可怜的人,可怜的人他仿佛觉得,现在要让他从这样的沉睡中惊醒,会是自己迄今对他最痛苦的伤害。“然而,不是我在等待,”他想,“上帝知道。我觉得上帝近来一直在注视我,像注视着别的众生,瞧我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

   他碰了一下睡者,坚实有力但不粗野。海托华从正在打的一声鼾息的中途停住,在拜伦手下猛然一惊,迅速坐起臃肿的身子。“噢?”他说,“什么?是谁?谁在这儿?”

   “是我,”拜伦说,“又是拜伦。你现在醒了吗?”

   “噢,干什么——”

   “是的,”拜伦说,“她说现在快到时候了。那时间到了。”

   “她?”

   “告诉我灯在哪儿——海因斯太太,她守在那儿。我这会儿是去请医生,可是也许得费点儿时间,所以你骑我的骡子去。我想你骑这么段距离没问题。你还保留着那本书吗?”

   床随着海托华的起动吱吱地响。“书?我的书?”

   “那个黑人孩子出生时你用过的书。我只是提醒你也许有必要带去,万一我请医生回去晚了。骡子就在门口。它认识路的。我步行去城里请医生。我会尽快赶回那里。”他转过身走出房间。他能听见,能感觉到另一个人从床边站起身。他在房间中央摸到垂下的灯线把灯拉开。灯亮时拜伦已经走向门口。他没回头。他听见身后海托华在喊:

   “拜伦!拜伦!”他没有停步,没有回答。

   天愈来愈亮了。他沿着空寂的街道疾步行走,走在间隔开的逐渐暗淡的街灯下面,虫子还在绕着街灯翻飞。可是天渐渐明亮;等他走到镇上广场,东面的场地已经与天空辉映。他迅速地转动着念头。到现在他还没同医生预约过。他边走边咒骂自己,带着就要成为年轻父亲的人的愤怒和恐惧,相信自己愚不可及,该受谴责,竟有这种疏忽。然而这不完全是一个快要当父亲的人的焦虑,背后还隐藏着别的担心,过些时候他才会意识到。他的心里,在事不宜迟的想法支配下,仿佛还潜伏着某种就要跳出来攫住他的东西。可是这时他心里嘀咕着:“我得立即决定。人们说他曾为那个黑人孩子接过生,干得不错。可是这回不同。上个星期我就该料理好提前与医生约定的,而不应当等待;现在临到最后时刻还得从头解释,挨家挨户地寻找,直到找着一位愿意去的医生,一个会相信我迫不得已而向他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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