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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光-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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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俩径直朝汽车修理库走去,那儿萨蒙停放着他的出租车。她一个人出面办交涉。她说他们要去杰弗生镇。也许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萨蒙的要价会超出每人两毛五分钱,因为当他说要三块钱时她又问了一遍,像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块钱,’萨蒙说,‘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他们站在那儿,博士大叔毫不介入,像是等在那儿,好像这事与他不相干,像是知道也不用他过问,好歹她有办法让两人一同去那儿。

   “‘我付不起这么多钱,’她说。

   “‘要更便宜,你们去不成,’萨蒙说,‘除非乘火车去。把你们载去,他们只收五毛二一个人。’可是她早转身走了,博士大叔像条狗似的跟在她背后。

   “那是快四点钟的事。乡亲们看见他们在法院大楼的长凳上坐到六点钟。两人都不吭声,像是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坐在身边。他们只是肩并肩地坐在那儿,她身上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也许她很开心,穿上了漂亮的衣服,星期六整个晚上都呆在闹市区。也许她认为这与别的人在孟菲斯消磨一整天的情形没有两样。

   “他们一直坐到钟敲响六点。这时他们才站起身。看见他们的乡亲们说,她没对他说一个字;他俩一齐起身,像两只鸟儿同时举翅飞离树枝,谁也说不准他俩是谁发出了信号。他们走在路上,博士大叔略为靠后。就这样,两人穿过广场,转身踏上去车站的大街。乡亲们知道三个小时之后才会有火车经过,怀疑他们是不是真要乘火车去什么地方,接着发现他俩要去做的事远比这个更令人惊奇。他们去车站附近的那家小餐馆吃晚饭;到摩兹镇以来,他俩一起上街的事都不曾有过,更不要说一道上餐馆吃饭了。可那确实是她领他去的地方;也许他俩怕误了火车,要是在闹市区吃饭的话。他们还不到六点半钟就进了餐馆,坐在柜台旁边的两只小凳上,吃着她点的饭菜,她点餐时也没问博士大叔一声。她向店员打听去杰弗生镇的火车,人家告诉她凌晨两点。店员说:‘今儿晚上杰弗生镇可热闹啦。你们可以从闹市区乘汽车去,不到四十五分钟就到了。你们不必等到凌晨两点上火车。’他想他们也许是陌生的过路客,还指点他们进城的路呢。

   “但她没吭气,吃完饭由她付钱,她从伞里掏出个扎好的旧布袋,五分、一毛的硬币,一枚一枚地拿出来,博士大叔坐在一旁等着,一副茫然的神情,像正在梦游。然后他俩出了店,店员以为他们会听他的忠告进城乘汽车,却见他俩出店后跨过铁道侧线朝车站走去。他差点儿开始叫喊,但忍住了。‘我猜我把她的意思给理解错了,’他说,他想是这样,‘也许他们要去乘的是往南开的九点那趟火车。’

   “他们坐在候车室里的条凳上,这时乡亲们、推销员和游民以及五花八门的人,开始进来买南行的车票。车站售票员说,他七点半吃好饭进候车室就注意到有人坐在那儿,但他没特别留意,直到她去售票窗口询问去杰弗生的火车几时开。他说当时他正忙着,只抬头晃了一眼,回答说‘明天’,手上的活儿也没停。接着他说,过了一会儿像有啥东西引他抬起头来,原来窗口边露出一根羽毛,一张圆圆的面孔望着他。

   “‘我要买两张票,’她说。

   “‘那趟车早上两点才到站,’售票员说,他也没认出她是谁,‘要是你打算早些到杰弗生镇,最好进城去雇辆车。知不知道进城咋走?’可是他说,她只是站在那儿,从打结的布袋里掏出硬币来数,一毛的五分的;他递给她两张票,然后他的目光掠过她身边,从窗口看见了博士大叔,才明白她是谁。他说他俩坐在那儿,赶南行车的乡亲们进来了,火车到了站又离开,他们仍然坐在那儿。他说博士大叔还是那副昏睡迷糊的样儿。接着南行的车开了,有的乡亲没进城,呆在车站不时进进出出,都看见博士大叔和妻子坐在条凳上,直到售票员把候车室的灯关了。

   “那之后也还有乡亲留在那儿。人们从窗口望见他俩摸黑坐在屋子里。也许他们能看见那根羽毛,还有博士大叔的白头发。后来,博士大叔醒了,发现自己坐在那儿,他似乎毫不感到奇怪,也没觉得坐在那儿有啥不乐意。他竭力提提神,像昏昏糊糊了一大阵之后,现在该是拿出点儿精神的时候了。人们听见她向他打‘嘘——’声,这时他正想开始讲话。售票员进屋把灯打开,告诉他们两点钟的车就要到了,他俩还坐在那儿,她仍在不断向他‘嘘——嘘——’,像在诓小孩子;博士大叔叫嚷起来:‘淫荡,可恶!可恶,淫荡!’”
   十六

   拜伦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离开门廊绕过房舍走进那小小的四合后院。他一眼就看见桑树下那把椅子。那是一把褪色陈旧的曾经修补过的帆布躺椅,海托华长期卧躺以致帆布下陷呈现出他的体形,即使空着也似乎幽灵般地托着主人肥胖的不匀称的身躯。拜伦朝椅边走去,心想这把唤起人们对于诸如闲置不用、懒散淡漠、与世隔离的寒酸境况等等意味的回忆的无声椅子,恰好是它主人的象征,也是他的生存境遇的写照。“我又要去打扰他,”他想,嘴唇微微地上翘了一下,想着又一次?我迄今带给他的干扰,甚至他也会明白现在那干扰已算不了什么。而且又到了星期日。我想星期日会令他难受的,这一天是乡亲们的日子。

   他走到椅子背后,俯身往下看,海托华还在熟睡。他那臃肿的大肚皮上,反扣着一本翻开的书,他身上穿的白衬衣(一件干净的新换的衬衣)罩在像气球一般的肚皮上,下摆绽开着,露出破旧的黑裤子。海托华的双手交叠着放在书本上,神态静谧安宁,宽厚慈祥,几乎像位大主教的神气。衬衣的式样很老,衬着一块草率烫压的花格护胸,他没有穿外衣。他的嘴张着,肌肉松弛,沿着嘴边鼻旁下垂,圆圆的出气口道下面露出有色渍的牙齿,惟有那鼻梁依然端庄没有改变,经受住了岁月的增长,年复一年的磨难。看着这张没有知觉的面孔,拜伦似乎觉得这整个人都从他鼻子以下消失不存了,惟有鼻梁在征服懒怠邋遢的阵地上仍顽强地支撑着某种值得骄傲和富于勇敢精神的东西,像一面被忘怀的旗帜插在废弃的城堡之上。太阳光,从桑叶遮蔽的天空透射来的光线,闪烁炫晃在他的眼镜片上,因此拜伦无法辨别海托华几时睁开了眼睛。他只见他的嘴闭上,交叠的双手一动,海托华便坐起身来。“噢,”他说,“呃?是谁——噢,是拜伦。”

   拜伦俯视着他,面容十分庄重,不再带有同情怜悯的神情,也许什么也说不上,只是非常冷静,十分坚定。他平平板板地说:“昨天他们抓到了他。我猜你还没听说这个,就像当初没听说杀人的事。”

   “抓到了他?”

   “克里斯默斯。在摩兹镇。他到了那个镇,就我所知,还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有人认出了他。”

   “抓到了他,”海托华现在直起身坐在椅子里,“你来告诉我,说他——他们已经……”

   “不。还没有谁把他怎么样。他还没死,关在监牢里,还不错。”

   “不错。你说他还不错。拜伦说他还不错——拜伦·邦奇帮了那个女人的情夫的忙,而他为了一千块钱出卖了朋友,拜伦还说这事不错。把那女人藏起来,不让她见孩子的父亲,而那——说是另一个情夫可以吗,拜伦?我可以那样说吗?因为拜伦·邦奇掩盖了真相,我也只好不说真话吗?”

   “要是公众的谈论能制造真相,那么我认为这便是真相,尤其当人们发现是我把他们俩关进了监狱。”

   “他们俩?”

   “包括布朗。虽然大多数乡亲几乎都认定布朗没胆量干那桩杀人的事或者充当杀人帮凶,就像在追捕那凶手时他没本事抓到或者帮助抓到那人。但是人们却可以说拜伦·邦奇已经让他安全地蹲在监狱里了。”

   “噢,是的,”海托华的声音有点儿颤抖,高亢而又尖细,“拜伦·邦奇现在成了公共利益和公众道德的维护者。赞赏的获得者,继承者,现在又将得到那个不相匹配的妻子——我可以这样说吗?我这样说算理解拜伦的心意吗?”说着他开始哭起来,肥大的身躯颓然陷进椅子里。“我不想动感情,你是知道的。但你不应该来打扰我,烦我,当我已经——已经说服自己不闻不问——被人劝服百事不管——而这种事竟然找上门来烦我,在我已经年迈,对人们的想法已经心安理得——”拜伦曾经见过他坐着汗如泪下的情形,而此刻却见他的泪水像汗水一般淌过他松弛的面颊。

   “我明白。这是桩可悲的事。太不该烦扰你。我没意识到,我最初牵涉进去时我真不知道。要不我一定会……然而你是一位牧师,不能回避这个。”

   “我不是牧师。而这并不是出于我的意愿。还记得吧,不是我自己放弃再当牧师的。那是他们的意志,胜过命令,他们那些人像你,像她,像关在那边监狱的他,像那些把他们的意志强加于他的人,他们对他跟处置我一个样,肆意侮辱,施用暴力;而别的人跟他们一样都由同一个上帝造就,却被他们强迫去做事,但他们又反过来因为他那样做了而加害于他。那不是我心甘情愿放弃的。记住。”

   “我知道这个。因为一个人没有被给予那么多选择。在那之前你自己却做过选择。”海托华瞧着他。“在我出世之前,你曾有过选择,而且你做了选择,在我、她或他出世之前。当牧师就是你的选择。我认为无论是善良的人或邪恶的人同样得为所做的选择受苦。她、他,还有我,都不会例外。这同样包括其他人,另一个女人。”

   “另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女人?我都五十多岁了。难道我的生活非得受人侵犯,我的安宁必须被两个迷途的女人破坏,拜伦?”

   “这另一个女人不再是迷途人。她迷途了三十年,可现在她清醒了。她是他的外祖母。”

   “谁的外祖母?”

   “克里斯默斯的,”拜伦说。

   海托华从黑洞洞的书房窗口等待着,望着街道和住宅的前门,当远处的音乐一开始响起他就会听见。他不明白自己在期待那音乐,每个星期三和星期日晚上,他都坐在黑暗的窗口等待音乐开始。他几乎分秒不差地知道它开始的时刻,完全不用看表或者看钟。他既不使用表也不使用钟,二十五年来两者他都不需要。他过着与机械时刻毫不相干的生活。但也正是为了这缘故,他从未丧失过时间观念。他像是通过潜意识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些固定场合的实感,据此他逝去的生活得以在现实世界中井井有条地呈现。不用求助时钟,他只消一想就立即知道星期日做早、晚礼拜和星期三晚上祷告仪式的特定时刻,在开始和结束这两个固定时刻之间,要在往日他会在哪里,正干什么;知道他进教堂的准确时间,知道应当在某个时刻结束他精心准备的祷告或布道。因此,黄昏还未完全消退他便自言自语现在人们聚在一起,沿着街道缓慢走近,转身进去,彼此招呼问好:成群的人,成对的人,单个的人。教堂里面有些人在攀谈,声音很低,女人在不断地打扇,响起咝咝的声音,还向刚到的经过甬道的朋友点头致意,加鲁塞尔斯小姐(她是风琴手,死去差不多二十年了)就是其中之一,不一会儿她就要起身进入风琴所在的楼厢星期日晚上的祷告会,他总觉得这仿佛是人们与上帝靠得最近的时刻,胜过七天中任何别的时间。在教堂的各种集会之中,惟独这个场合具有某种静穆感,这种感觉正是人们对教堂的期望和办教堂的目的。这时,人们的精神和心胸得到净化,倘若真有净化的可能;过去的一个星期连同其间遭遇的任何灾祸,都被早礼拜仪式的严肃庄重的浓烈气氛结束了,罪过清算了,一笔勾销;而下一个星期,无论会有什么厄难出现,此刻的心灵却静静地沐浴在信仰和希望的凉爽柔和的春风里。

   坐在漆黑的窗边,他仿佛看见他们现在聚在一起,走进门去。他们几乎全都去了这时他身子略微靠前,开始说“快啦,快啦”。然后像一直在等待他打个手势似的,音乐忽然演奏起来。风琴奏出的旋律透过夏夜传来,宏亮而又低沉,响亮的声音里交融着惨淡与庄严的韵味,这自由无阻的声音仿佛随着量的聚积而凝现出各种受苦的形状和姿态,庄严静穆,意味深长,令人入迷。然而即使这时,它仍带有另一种音调:严厉,毫不宽恕,有意摒弃以致毁弃激情;恳求的不是爱,不是生命,而是不允许把它给予别人,以响亮的音调强烈地要求死亡,仿佛死亡是一项恩惠;这同新教各派的音乐完全一样。接受这音乐的人们似乎在赞美声中更加高声地称颂,既然是这音乐所赞颂和象征的东西铸成了他们目前的状况,他们也以赞颂来回报它。他听着,似乎感到自己的历史、自己的乡土和自己身上循环流动的血液在这音乐中出神入化了;而他出自其间、生活其间的人们,却永远领略不到欢乐,承受不住灾祸的打击,但又无法逃遁,无法安然置之度外。即使得到欢乐或者陶醉,他们似乎也受用不了:他们宣泄的方式会是暴力,酗酒、斗殴或者祷告;灾祸,总是与暴力联在一起,也显然无法逃避因此他们奉行的宗教为什么不该驱使他们自己经受苦难和互相折磨呢?他想。他仿佛从音乐中听到了他们已经知道明天必须付诸行动的宣言和做出的奉献。他似乎觉得匆匆过去的一周有若激流,而从明天开始的一个星期将是无底深渊,而此刻则在瀑布的边缘;这瀑布是溪流高涨汇合而成的一串宏亮高亢的厉声呼喊,不是在为自己辩护,而是在为自己投身而下唱出的临死赞歌;不是在向任何神祇祷告,而是在向囚于死牢的人诉说;他能听见他们的歌声,还能听见另外两处教堂传来的音乐,在他被处以死刑时,他们也会竖起十字架。“他们会很乐意这样做,”他说,倚在漆黑的窗边。他感到嘴唇和下巴的肌肉由于预感到什么而变得紧张起来,某种甚至比嘲笑更为可怕的事。“既然怜悯他等于承认他们怀疑自己,等于表明他们自己也希望、也需要得到怜悯。他们那样做会很乐意的,会乐意那样做的。因此,这是多么可怕啊!可怕,可怕。”这时,他身子往前一靠,看见三个人走来,走在阴影里,侧影映着街灯,转身进了前门。他已经认出拜伦,便注视着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两人。他知道那是一女一男,除了能辨明其中一人穿的是衣裙外,两人几乎完全相似:同样的高矮,一致的块头,比普通男女还宽大一倍,像两头熊。他忍俊不禁。“拜伦头上要是顶块手绢、戴上耳环那就有意思了。”他这样想着,禁不住大笑特笑,一面不出声响地准备去开门,一面竭力收敛笑容,以便拜伦敲门时他早到了门边。

   拜伦把他们领进书房——一个是身穿紫色衣裙的矮胖女人,帽子上插根羽毛,手里拿把阳伞,面孔极为古板;另一个是脏得出奇的男人,令人难以置信地显得衰老,蓄着一把带烟草气味的山羊胡,两眼射出疯狂的目光。他们进屋时并无胆怯的神情,却有些木偶般的呆板拘谨,像是在受笨拙的弹簧装置操纵。两人之中女的显得更为自信,至少更为清醒。尽管她凝重机械,缺乏生气,却显然是为着某种明确的目的而来,起码抱着某种模糊的希望。但海托华一眼便看出那男人处于麻木不仁的状态,昏昏糊糊地全然不知身在何处,而且带着一种随时都可能爆炸发作的神情,自相矛盾地显得既痴迷又机警。

   “这就是她,”拜伦平静地说,“海因斯太太。”

   他们站在那儿不动:女的像是经过长途跋涉现在终于到达了终点,面对陌生的面孔和环境,她安静地等待着,冷冷的如同冰山,呆呆的如同着了颜色的石刻;脏老头子显得冷静机警,但随时有可能大发雷霆。似乎两人谁也不大在意要理睬海托华,看不出是否对他抱有兴趣。海托华指了指椅子。拜伦引女人就坐,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手里仍握着阳伞,男的则一屁股坐进椅子。海托华挪了把椅子在书桌对面坐下,问道:“她想同我谈什么?”

   女人坐着没动。显然她没听见。她像一个靠抱着希望而获得力量、刚刚完成了一次艰苦旅行的人,现在不想动弹,只是等待着。“这就是他,”拜伦说,“他叫海托华牧师。告诉他吧。把你想让他知道的都告诉他。”拜伦讲话时,她瞧着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这张面孔背后要有什么隐衷的话,全被古板的面容掩盖了,如果抱有任何期望或渴求,也没有一丝流露。“告诉他吧,”拜伦说,“告诉他你来找他的原因。你到杰弗生镇来的目的。”

   “那是因为——”她说。她的声音突然而又深沉,虽然不高却几乎刺耳。仿佛她开口讲话时没打算发出这样大的声音;她似乎听了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吃惊,连忙住口,目光从一张面孔移到另一张上。

   “告诉我吧,”海托华说,“尽量讲给我听。”

   “那是因为我……”她的声音再次止住,虽然仍然不高,却像受了声音本身的惊骇嘎地一下断了。仿佛这五个字自动形成了一道障碍,她的声音没法越过去;他们差不多能看见她做出努力来绕过它。“他能行走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她说,“整整三十年我都没见过他。从来没见过他独立行走,没叫过一声他的名字——”

   “淫荡,可恶!”男的突然嚷叫,声音很高,又尖细又有力。“淫荡,可恶!”说完便住嘴了。他从直觉和梦幻的状态叫嚷出这四个字,带着满腔愤怒,预言家般的突然,别的话也不多说。海托华瞅了他一眼,然后瞧了瞧拜伦。拜伦平静地说:

   “他是他们女儿的孩子。他——”他的头略微摆动指着老头儿,这时老头儿正以疯狂的炯炯目光注视着海托华,“——婴孩一下地他就把他抱走了。她不知道他把婴孩咋办了,甚至不知道婴儿的死活,直到——”

   老头儿再次以那种令人吃惊的突然把话打断。但这次他没有高声叫嚷:他的声音现在同拜伦的一样平静,有条有理。他的讲述清楚,只是声音略微有点儿急促:“是的。老海因斯博士抱走了他。上帝赐了老海因斯机会,所以老海因斯也以机会回报上帝。于是,上帝利用小孩子的口表达了他的意志。那些小孩高声地叫他黑鬼!黑鬼!让上帝和人们都能听见,让上帝的意志得到表达。于是老海因斯对上帝祈祷:‘但这样叫还不够。那些小孩子之间乱叫的名字比黑鬼更难听。’可是上帝说:‘你等着瞧吧!因为我没有时间浪费在处理世人的懒惰和淫荡上。我已经在他身上烙下印记,现在我要他知道一桩事。我已经派你去观察和维护我的意志。处理和监督就看你的了。’”他的话音停了,语调却一点儿没下降。他的声音只是戛然而止,就像有人不愿听唱片,突然把唱针提起来一样。海托华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向拜伦,几乎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

   “我本想安排她同你交谈,没有他在场,”拜伦说,“但没地方让他呆。她说她必须看着他。昨天在摩兹镇他就莫名其妙地竭力煽动乡亲们的情绪,要把他处以私刑。”

   “把他处以私刑?”海托华说,“对他的亲外孙处以私刑?”

   “她是那么说的,”拜伦平淡地说,“她说他来此地的目的就是这个。她得跟他一道来,不让他那样做。”

   女人又开始讲话了。也许刚才她一直在听。但同她进屋时一样,现在她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她板着面孔,以她那死气沉沉的声音,几乎同老头儿一样猝然开口:“五十年来他一直像那样。还不止五十年,但我经受了五十年的苦。还在我们结婚前,他就总是同人斗殴。就在我生米莉的那天晚上,他因为斗殴被关进监狱。我一直忍耐着,一直受这份苦。他说他非斗不可,因为他比大多数人矮小一些,不然乡亲们会欺负他。那是由于他的虚荣心和骄傲心理。但我对他说那是他身上的魔鬼在作怪,而且有一天魔鬼会袭击他,等他明白时已经晚了;魔鬼会说:‘尤菲斯·海因斯,我收税来了。’我就是那样对他讲的。米莉出生的第二天,我身体虚弱,连头都抬不起,他刚好又一次放出监狱。我对他说:上帝多及时地给了他一个信号和一项警告——他在自己女儿出生的时刻被关进监狱,那是上帝有意表明,上天认为他不配养育女儿。那是上帝给的预示,那个镇(当时他是一名制动手,在铁路上干活)只会对他有害。而且他自己也相信了,既然是一个预示,我们便搬离了那个城镇;过了不久,他在一家锯木厂当了工头,干得不错,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带上虚荣和骄傲,没以上帝的名义来辩护和原谅他身上的魔鬼。所以那天晚上从马戏场回家,勒蒙·布什路过家门口没停住马车让米莉下来,尤菲斯便进屋把橱柜的东西乱翻一气,找出了手枪。我说:‘尤菲斯,这是魔鬼而不是米莉的安全在催促你。’他说:‘管它魔鬼不魔鬼,管它魔鬼不魔鬼。’他掀了我一把,我倒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他——”她住口了。但她的声调却是缓缓地降落下来,像唱针在唱片转动的中途出了故障。海托华的目光再一次从她身上移向拜伦,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胜惊讶。

   “我听说的也是这样,”拜伦说,“起初我也很难闹清是咋回事。他们住在阿肯色州那边的一家锯木厂,他是厂里的工头。那女孩当时大约十八岁。一天晚上有个马戏班经过锯木厂去城镇。那是在十二月份,雨水下了很多,有架马车在锯木厂附近的桥头撞翻了,车上的人去他们家叫醒他,想借用一下吊木滑车把马车吊起来——”

   “那是上帝憎恶女人的肉体!”老头儿又突然叫起来。然后他的声音下降,放低,仿佛全是为了引人注意。接着他又疾速地讲话,语气含混狂热,振振有词,再次以第三人称说起自己:“他知道。老海因斯知道。他早就在她身上、从她衣服下发现了上帝憎恶的女人标记。所以当他穿上雨衣、点燃马灯回到门口,她已经站在那儿,也穿上了雨衣。他说:‘你回床上睡觉去。’她说:‘我也想去。’他说:‘你进里面那间屋去。’她这才回去。他去锯木厂弄来大滑车,把马车给吊了起来。他一直干到天快亮的时候,以为她听从了父亲的命令,上帝给她的命令。可是他早该知道,早该知道上帝憎恶女人的肉体;他早该知道可恶的淫荡已在蠢蠢欲动,就在上帝的眼皮下。她告诉老海因斯,那人是个墨西哥人,而他心里更明白。老海因斯从他脸上看见了全能的上帝对黑人的诅咒,告诉他——”

   “什么?”海托华问。他的声音很高,像是预料到只有提高嗓门才能盖过对方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马戏班里的一个家伙,”拜伦说,“她告诉他那人是墨西哥人,他发现她时女儿才这样告诉他的。也许那家伙就是这样对女孩子说的。但他——”拜伦又一次暗示指那老头儿——“说来也怪,他却知道那家伙身上有黑人血液。说不定这是马戏班的人告诉他的。我不知道。他从未说过他是咋个发现的,似乎说不说明都一样。我想的确是那样,第二天晚上之后。”

   “第二天晚上?”

   “我猜想马戏班遭遇大雨的那个晚上她便悄悄溜去。他说她的确去了。总之,他的举动表明是那样。要是他不知道,要是她没溜出去,他做的事便不会发生了。因为第二天她跟一些邻居去看马戏。他让她去看,因为他当时不知道头天晚上她曾溜出去。他没产生任何怀疑,甚至当她穿着节日盛装出来登上邻居的马车的时候。可是当天晚上他一直在等马车驶回来,一直在听回来的动静,他听见马车驶到门前大路,经过他家,好像不打算停车让她下来。于是他赶上去叫喊,邻居停住马车,他女儿却不在车上。邻居说她在马戏班驻扎的地点下了车,说是要去六英里外同另一个姑娘过夜,邻居挺奇怪海因斯咋不知道这回事,因为她上马车时就拿着手提包。海因斯没看见这个手提包。而她——”这一回他指板着面孔的女人;她是不是在听他讲话倒说不准——“她说那是魔鬼在指引他。她说女儿当时究竟在哪儿他不可能知道得比她多,然而他进屋拿上手枪,她想阻止他却被他掀倒在床上,接着骑上马便走了。他说他抄了他可能走的惟一捷径,在黑暗中从十多条路挑了一条最有可能赶上他们的路。但他们走的哪条路他绝不可能知道。然而他却猜着了。他找到了他们,像是他一直明白他们一定会去那儿,像是他和那个他女儿声称的墨西哥人早约好在那儿会面。他好像早就知道。天色漆黑,甚至当他追上一辆轻便马车时,他仍然没法断定那就是他要追的那辆。但他紧跟在马车背后,这是当晚他看见的第一辆马车。他从右边赶上前,夜仍然漆黑,他没说一句话,也没停住马,俯身下去便抓住那人,这人既可能是陌生的过路客也可能是一位邻居,因为他无论如何不可能看得见听得清。他一只手抓住他,另一只手握枪对准他;开枪打死他后,他把女儿载上身后的马背便掉头回家,而把那辆轻便马车和那人扔在路上不管。当时天正下着雨。”

   拜伦住口了。那女人立即接过话去,好像她一直在强忍着等他住口。她说话的声调仍然沉闷平板:两个单调的声音一唱一和,两个无形的声音梦呓般地进述着发生在某个小地方的事件,参与者的血腥残忍。“我被掀倒在床上,听见他出去,后来又听到马从牲口棚过来经过住宅的声音,已经在嘚嘚地开跑了。我和衣躺在那儿,呆呆地望着油灯。油慢慢快燃干了,我起身进厨房添了油,挑明灯芯,然后脱衣躺下,让油灯亮着。天还在下雨,而且很冷,过了些时候,我听见马回到了院子,在门口停下,我起身披上围巾,这时听见他们进屋。我先听见尤菲斯的脚步声,接着是米莉的脚步声。他们来到门厅,米莉站在那儿,浑身是水,脸上,头发,还有她的新衣服沾满泥,她双眼闭着;然后尤菲斯揍她,她倒在地上,躺在那儿,脸上的表情同刚才站着时没有两样。尤菲斯站在门口,也是浑身湿透,溅满了泥,他说:‘你原先说我在受魔鬼的指使。好啦,现在我给你带回了魔鬼现成的收获。问问她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了。问问她吧。’我很疲倦,天又寒冷,我问:‘出了啥事?’他说:‘去那儿瞧瞧有什么陷进泥路你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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