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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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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榻上,恨恨地看着我。

我用火器点燃了所有的暖炉,我抱起她,感到她的身体渐渐温暖。她用手臂圈着我,世俗孔孟、礼仪春秋以及忠义我都不想再多管。

府中的大周后娥皇撩开帐帷,看到李煜正拉着妹妹的手,也只有无奈地叹息。除了用沉默来发泄一下对君王的不满,亦别无他法。王命难违,千古如是。周娥皇在对妹妹的愧疚和对李煜的失望里郁郁而终。

我抱着织舞,一任周娥皇的叹息在历史的隧道里游弋。伦常是非我都管不了太多了,我只想沉湎于她的如酒香氲,换就那一醉解千愁。

狭窄的宅院天空终于禁锢不住兮重诺的心了,他在许多的夜里辗转反侧郁愤难眠,他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祁紫霓的笑靥容颜。他怅然抚琴,弦应声断开。夷芽抚着他苍白的脸颊,眸里无限悯惜。

“重诺,你心里在想着一个人,一个可以令你弦断的人。”夷芽说,“你爱上她了,你心里的那个女人。”

兮重诺愣住了。“夷芽,兮家的子孙可以看穿万世可为什么却总看不透自己呢?难道天地虽宽却没有一颗心沉重坚实么?”

在那个晚暮未明的清早,他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拘束和思念的煎熬,由后院的桃树攀上了墙头。他蹲在墙上,从深沉无尽的暮霭里依稀看到了远处的“仙居客栈”。

“重诺,你在做什么?”

他回过头,看到一片火光映亮了兮家大宅的天空,他的父亲兮豫手握佩剑,站在火光的前面高声地喝问。

火光印在父亲的脸上,明暗飘摇。兮重诺看着这个满脸愠怒的中年男人,不知为何蓦然想起母亲横剑刎颈时的那一抹赤灼血光。年少的放荡,年少的不羁,所有的年少错误换来的只是母亲的满眼疼痛一声长叹和香消玉殒。他看着那映天火光,像充满血气的寒芒,他说:“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湮没了人性温情的地方。”

“离开?!你生来姓兮,生是兮家的骨血,死为兮家的魂魅,你离开了这里,天下之大,你亦无所容身。”兮豫冷冷地说,“兮重诺,你若跃出了这堵高墙,你便是丧家之犬无根之絮。”

兮重诺发出一阵长长的冷笑,蓦地指向了夜空中那院落的深处。“当我母亲抽剑断命于你面前的时候,我兮重诺就已经是丧家之犬无根之絮了。你把你所有的责任都甩给了母亲手里的那三尺剑锋,你根本不配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侠义不羁浪子兮豫早已在长安兮氏的赫赫盛名下不堪重负,气绝身亡。”

兮夫人拉着幼小的兮重孝站在人群中,她麻木冷淡面无表情。

东方云层深处的那抹鱼肚白慢慢显露出来,兮重诺看着高墙外的灰涩街道,一跃而下。

父亲兮豫愤怒的吼叫和兮家的一世繁华都被他尽抛身后。

他来到“仙居客栈”,却得知祁夫人早已回返金陵。物是人非,他站在她住过的客房里,发现她任何痕迹都不曾留下。店小二对兮重诺说:“祁夫人走时特意让小的转告公子,今生缘分早注定,公子莫强求,若真有心,来世当与公子再约长安。”

今生尚不可知,何况是求来世呢?兮重诺一袭白衣独自踏上了去往金陵的路。

是夜长安黑云压城,雷电交加,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兮豫在电光下应验了他的誓言。

长安兮家再难延续了!兮媚对兮重孝说,“天资所限,重孝,你的勤学苦练确实可以助你成为一流琴师,但永远不会超过重诺。”

因为,天下琴师的风流都被金陵兮重诺占尽了。

“父亲说过,祖父他生来就体弱多病,要一路从长安到金陵,他必然会经历很多的苦难吧?”我问夷芽。

“是啊!他从长安到金陵确实经历了很多磨难,到了金陵,却得知祁紫霓刚巧南下云贵。他在陌生的金陵举目无亲,几乎绝望。”夷芽幽幽地连叹数声,“但他毕竟是兮重诺,多病却技艺无双轻狂无忌的兮重诺。他散尽身上余下的金银,在金陵城四处张贴公告,要以一己之力约战金陵所有琴师。于是,所有人都骂他疯了,疯到无可救药。其实他已无路可退了,这是他最后的方法,一场惨烈的赌博。”

十六天后金陵城里有名的“兰袖乐坊”。金陵琴师聚集一堂。

潮水般的人群涌了过来,惟独不见兮重诺出现。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午时将过,前堂里的一个年轻伙计高喊一声“到了”,才见瘦弱的兮重诺穿过门口围观的人群从外面姗姗走进来。他也不和所有的人打招呼,径直走到正中的古琴前缓缓坐下。

他的眼皮始终耷拉着,仿佛大厅里什么也没有,众多的琴师都升华成了空气。他轻轻拨了几下弦,喃喃自语道:“好琴。”

在场的金陵琴师们顿时嘈乱起来。

一名年长的琴师率先发难,他指着兮重诺恼怒地叱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真不知天高地厚,你有什么本事胆敢口出狂言,竟要与我金陵乐众一较技艺!”

众多琴师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声讨兮重诺,愠怒的声音越来越猛烈,潮水一样扑向了孱弱的兮重诺。他依旧头也不抬,独面古琴。蓦地一片浩荡的乐曲响起,孤傲的琴师们一起弹起了豪情澎湃的琴曲,欲彻底扑灭兮重诺的嚣张气焰。

浩瀚的乐曲如列阵的弩手将箭羽齐射而出,逼向兮重诺的弦上十指。登时周围的看客们都屏住了呼吸,恃才放旷的兮重诺仿佛在这一刻已完全没有了还手之力。

兮重诺长提了一口气。

在如刀丛剑林呼啸涌聚的乐曲下他面色不改。

他缓缓抚琴,幽婉的音乐从指间缓流出来,从澎湃的音乐下渗透而上,在一片刀光剑影间漫溢开。那一瞬间祁紫霓潇逸的姿态和她颈底的香氲都浮上他的心头。他醉在自己的弦上,幻游他处,而身边的万事万物则都烟消云散。

不知不觉,兮重诺多愁的乐曲像旋涡一样,把那些尖厉的声律全卷了进去。佳人一笑,千军解甲。抚着琴的白衣少年终于惊觉那夜月下与伊人的深情拥抱,已在无言中把他们的今生串联在了一起。

风尘仆仆的祁紫霓从遥远的地方赶回金陵,她钻过人群正看到醉于曲中的兮重诺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那是她听过无数遍的乐曲,她知道他的心,通过哀愁的乐曲她看到了一个痴怜的兮重诺。

所有的愠怒戾气、澎湃激愤都被兮重诺的一曲哀愁融解了。所有的人都钉在原地,他们的音乐都碎在了兮重诺的音乐里,他们的心血脉灵随着他的弦而悸动。

万籁俱寂,惟有兮重诺的乐曲在天地之间盘旋环转。

“重诺。”祁紫霓的嘴唇不断嗫嚅,泪水夺眶而出,她终于耐不住喊出了他的名字。这一声呼唤立时冲破了所有的哀与愁、疼与痛。

兮重诺在这一声呼唤里蓦地睁开双眼。

乐曲戛然而止。

“紫……紫霓!?”看清楚眼前的人儿,一股血气从身体里冲上来,兮重诺眼前一阵眩晕,面前的琴上已溅起了一片血红。

“重诺!”祁紫霓连忙跑了过去,搂住兮重诺已气力不支的身体。她抱着他,看到他挂着一丝嫣红的唇角隐现着幸福的笑容。

他艰难地抬起手臂,抚摸她的脸颊。“紫霓,你终于回……回来了。”

“你要以一人之力较技金陵所有琴师,此事天下传扬江湖哗然,得知此事我怎能不回来呢?”她的话语里满是怜惜,肝肠寸断,“重诺呵,你这是何苦?”

“紫霓,我,无法回归也无所承担了,除了来到金陵,找到那个真正的自己,我别无选择。”他在她怀里气若游丝,“我不在乎世人是否把我看成是孤傲狂放到轻鄙天下,因为我现在什么也不再拥有了,荣辱羞耻,功名身价都不再能束缚我。我是个一贫如洗的无赖。”

祁紫霓搀扶着虚弱的兮重诺从鸦雀无声的天地里慢慢走出去。四周的人们犹自破碎在兮重诺鬼斧神工的琴曲里,目瞪口呆,神飞云外。

他躺在祁府后院祁紫霓的闺房里,感到生命在疾趋的喘吁里逐渐恢复平缓。“那些弦像有着勾魂夺魄的魔力一样,我每抚一曲,都要倾尽全力付诸灵魂,而每次一曲终了,我都要经历一场浴血重生般的痛苦涅。”

“我心如琴,我命如弦。”他微笑,“所以,我注定命薄心坚。”

祁紫霓看着兮重诺的脸色苍白,单薄如纸,但他微笑依旧,把所有的艰难困苦都摈弃了。那夜下的少年白衣胜月寒,飘逸一笑令天下失色。他乖乖喝尽她煮好的汤药,尽管苦涩的味道在蹂躏着他的味觉器官,但他依然面对她微笑。

他的生命可能如迎风微火似的脆弱,但他的心是永难泯灭的。祁紫霓转身走出房间,她知道他是在以生命和心魂来抚奏他的乐曲。

“紫霓……”他蓦地叫住她,“你……喜欢我么?”

是夜名列“金陵四大琴师”之首的庄溪在自己的书房里自断古琴,吐血而终。他的儿子庄静园在父亲的书桌上发现了父亲的绝笔———天人兮重诺。自此日起七年间,金陵城内的琴师都不再敢轻易动弦,而来往于金陵城内只为聆听兮重诺一曲哀愁的名流雅士达官显贵则络绎不绝。

金陵城里所有的乐师在听闻我是兮家的传人时,都向我致以最崇敬的礼仪。这是兮重诺不曾完结的传奇。

苍老的乐师对我谈起当时的情景———那一瞬间他的乐曲如幽澜泉涧,看似狭窄浅显,但却广袤无垠,将所有的怒气都包容化解如百川入海。人们听到的不仅是琴曲,还有他的心跳。他心里的只言片语,让人刻骨铭心。

“他是以他生命的万劫不复来换取他琴艺的惊世骇俗。琴和自己,他早已分不清了。”夷芽说。

“紫霓……”他蓦地叫住她,“你……喜欢我么?”

她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走了出去。他独自在屋子里等待啊等待,她还是没有给他答案。

我不禁亦为我的祖父叹息,这一场相隔了二十年的爱情,对于他,对于祁夫人,要承载下来,需要的都不只是勇气。

这时,我记起了兮重诺生命中的另一个女子———尤忘年。梁开平元年秋,兮豫长子兮重诺生于长安,娶尤氏女为妻,生子弱水。这个被兮家承认,写进了族谱的女子,最后却没有得到兮重诺的爱和承认。她生长在繁华的庭院里,却过着比烟花还寂寞的生活。

被兮家的长辈视为“野种”的兮重诺自小就身体单薄体弱多病,一位当地的名医在见过兮重诺后,甚至向兮豫断言:“这个孩子将活不过二十岁。”

于是,还在襁褓中的兮重诺与七岁的尤忘年定下婚约。天真无邪的尤忘年就此被拴到了兮家的高墙下,作为兮家的童养媳,把自己的纯真童年交付给了那个懵懂无知的小丈夫。一年一年,消耗掉了所有的青春年华。

终于熬过了十五年,浅谙人世的尤忘年在那个仲夏的凉夜,含着羞引着兮重诺宽衣解带,完成了他们成为夫妻的最后一道程序。在温暖芳香的罗帐里,她尽其所能地给予他快乐和温馨,要拴住他的心,她拼命地发狂地祈祷。

但是,上苍还是否定了她的命运。

在程老爷子的寿宴上,兮重诺绝世一曲技扬名天下,不久便频繁往来于“仙居客站”。空闺冷榻,尤忘年一生的漫长等待无声无息地降临。

兮重诺攀上了兮家的高墙,她的哭喊呼唤无力而且空洞。命运,已经把她遗忘了。

然后呢,然后。尤忘年的故事不再有什么波澜动荡高潮低谷了,她的生活成了一潭死水,风雨吹打,亦波澜不惊。

她开始等待,从失望又失望再失望到完全绝望。 [小说下载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兮重诺的名字从遥远的金陵呼啸而起,不久便四海飞声如日中天。在世人的赞叹兮家人的诅咒里她从失望走向绝望。在绝望中她怀上了他的骨肉,十月怀胎后一朝分娩,这个男婴成为她生命中他留给她的惟一信物。

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给她的儿子取名“弱水”。

在日渐没落的长安兮家大院里,她扯开嗓子叫:“兮弱水!兮弱水!”清脆的回应从门院深处传过来,像风铃一样的声音。

晋天福三年,兮重诺死于金陵。第二年,尤忘年病逝于长安。兮弱水无法把尤忘年的尸骨带到金陵与兮重诺合葬,只能把她孤零零地留在长安的黄土之下。

她百年孤独,死后只余下一座孤坟。尤忘年,她被所有的人遗忘了,她被所有的人抛弃了。只有古板的兮家族谱的一片残页上还有着她的一段简短记忆。

在金陵城外漫草连天的旷野上,兮重诺用油脂和柴草围住祁紫霓的身体,然后手持火把看着她在熊熊赤焰里销化成灰。

他对兮弱水说:“弱水,我要和她在一起,永生永世,不离不弃。”说罢他就扔掉火把走了进去,走进了火焰里,站在祁紫霓的身边。

“夷芽,大荒不在了。因为那些真正快意的英雄都已经死去。”他大声说着奇怪的话语,说给夷芽听的话语。夷芽坐在闵园偏僻阴冷的荒阁里,但他知道,他所说的每句话,她都能真切地听到。

“父亲你彻彻底底地叛离了兮家,一去不返。”兮弱水跪在了地上,面朝青天。

“喂,沾尘。”坐在对面的洛期打断了我的思绪,“沾尘,你相信么?这个世界从前真的有一片大荒存在过。”

“我相信。我相信有过那么一片天地。盘古用一柄巨斧开创了它,女娲和伏羲将它完善,然后轩辕和神农带着神的授意降临,蚩尤、应龙、刑天、共工、相繇用各自的传奇将它推向巅峰,推向了传说的极至。当云梦泽的大雾散尽,相繇倒在了禹的脚下,洪水散尽,九州分定。大荒远去了,消失在遥远的传说里,为那些逝去的传奇陪葬。”

洛期痛快地饮了一口酒。“如果,能生长在那片充满传奇的大陆上,的确是一件无比快意的事情。共工,能与这样的人物在云雾之端放手一战,夫复何求!”

我突然想笑,放声豪迈地大笑。这一刻洛期怀抱美酒,在月下遥望远方的双眼里豪情万丈。他忽然发出一声如龙吟般的长啸,跃出窗外,扔掉怀中的酒坛,在月下借着夜风舞动双拳,虎虎劲风划破寂静天穹。

“枪扫南国,剑镇金陵。”我朗声说道,旋即去旁边拿起洛期的长枪,给他扔了过去。

洛期握枪在手,无可匹敌的战气从周身迸发而出。夜下灿烂夺目的枪花卷起,顿时尘土飞扬,星月在眼中凌乱。我端着酒杯,看着洛期的枪在风尘里如游龙惊凤盘旋翱翔,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夜鸟被战气惊起,拍打着翅膀在月光下惶恐地飞动。凄怆的鸣叫绵长不绝。草叶和纷絮在月下散乱地飞扬。

四周的人都停下手中的事务,全神贯注地看着洛期的枪舞。不时有人鼓掌叫好,赞叹不已。南国第一名将的武功风范淋漓尽显,在场的人无不倾倒。

“人生在世,区区几朝几暮,轰轰烈烈,纵然一死,又有何求!”他电光般凝神回转,用尽一身之力将长枪掷出。“沾尘,看好这一招———霸王进酒!”

我只听得在这豪迈雄浑的话音里一声兽的怒吼爆发出来,像狮子一样咆哮深林而声达巨野,万灵退怯的吼叫,震慑心魄。长枪挟着这声怒吼穿透了夜空月光、古树老藤和酒店的墙壁,直插进酒店旁的一块巨石里。

在座的宾客,酒店的掌柜跑堂,门口的路人,空中的飞鸟,以及微醉的我,无不被这一枪所震撼。

生在孱弱颓危小国的秦洛期,他理当为自己不能生在英雄纵横的时代而遗憾。我想,若那天手握巨野之嚎站在云梦泽里面对相繇的,不是夷芽,而是洛期,那么云梦泽里定会诞生一段新的传奇。惊天动地,流传不息。

我发疯的母亲说:“大荒归去,大荒归去。”

于是,历史也只能感叹可惜呀可惜呀。

“离开的,都不能再回来。”夷芽说,“所以,只能回顾缅怀,疼痛感慨,不能幻想不能奢望。

唐清泰二年,金陵大旱。

饿殍遍野,尸叠如山。祁紫霓和金陵的许多商号一起施济,但依旧难以救赎饥荒的百姓。上奏给唐王请求开国库之粮救济万民的折子,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转眼秋过冬至,天气日渐转冷,死在长街旷野上的百姓愈见增加。

秦淮河上的灯红酒绿似也失了从前的色彩。琴弦冰冷寒彻,兮重诺一年间没有抚过琴了。

皇家内侍在一个吹着北风的午后来到祁家的大宅,他对兮重诺宣读圣旨,说唐王要兮重诺入宫,为王族演奏天下独一的乐曲。

兮重诺抱着琴跟随内侍进入皇宫。

他跪在殿中央,看着香炉里缭绕升起的香气,不动琴弦。

“重诺琴师,你为什么不演奏呢?”李王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沉声回道。

“因为弦太冷了。”他淡淡地说,“天下寒甚,故弦生冷,冷弦不能与我心通,纵使抚弹,也奏不出惊绝天下的声乐。”

“那么,怎样才能让你的弦温暖起来呢?”李王景面有愠色。

兮重诺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跪下,向殿上的唐王连连磕头。“王,只要你让天下温暖了,重诺的弦也自然会温暖了。

“温暖天下?”李王景笑着说,“兮重诺,你难道连孤王也敢戏耍?”

“不,王。”兮重诺抬起头,磕破的脑门上的血液顺着鼻梁流了下来。“只要您发放官粮让百姓可以继续生存,那么,天下就会温暖了。民为国之根本,没有了民众,国家就没有了根基,天下怎能敢不冷呢?王。”

李王景蓦地站起。“兮重诺,你不过是一个琴师,也想干涉朝政么?”

“重诺不敢。但是,王,民生是关乎国家兴亡的大事,怎么能以区区‘朝政’两个字来概论呢?救民于水火,亦是在救您自己的国家啊!王,家国天下!家国天下!”

“好吧!兮重诺,传闻你的琴技曾让金陵众生动容。”李王景缓缓坐回龙椅。“兮重诺,孤今日不要你能够让金陵动容,让天下动容,只要你弹一曲,能让孤动容。孤就开国库之粮救济众生。”

兮重诺深吸了一口气,坐到琴前。“既然如此,王,请侧耳倾听,重诺竭心一曲。”

在金陵王殿的午后,至今无人再能详叙兮重诺弹奏的这一曲哀愁了。当时陪在李王景身边的盈妃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只能用“音绝天籁”来评价,她说她用上了惊天动地惊世骇俗也会觉得这些词单薄和无力。在场的所有侍卫婢女太监乐师都泪如雨下,龙椅上的李王景心神恍惚,亦是热泪难抑。

“是真正的天籁,人间的绝响!”李王景无数次沉浸在回忆里,那真的是独一无二,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音律。没有语言来修饰,只有无尽的赞叹。

据说宫柱上雕镂的蟠龙也流出了眼泪。

据说天上的流云也停滞住了,只为倾听这绵长优美的琴曲。

据说李王景此后听任何乐师演奏任何乐曲都觉得索然无味。

据说名乐师宁月妩听完此曲回家后,就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据说兮重诺曲终之时,琴弦齐声崩裂,他吐血难止。

据说此后再未有人见过兮重诺抚琴。

所有留下的故事,都被“据说”覆盖着,蒙着淡淡的雾纱,清摇飘逸,模棱两可。当显德三年盈妃死于一场后宫的悲剧后,听过天籁一曲的人就都离开了人世。而后兮重诺的那一曲越传越神,荒诞离谱到兮重诺弹完此曲后便仙飞天外身化太虚。这一曲弹尽了五代奏尽了乱世,我无从去寻觅当年这一首曲子的丝毫痕迹,只能从这些断断续续的传说里去拼凑一些残页。

但在“据说”的后面,并不是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史官李俊业在撰写史书时竭力去寻找词句来描述这一曲天籁,绞尽脑汁到词绝句穷吐血而亡。

名乐师宁月妩对她的丈夫说:“怎么办?我爱上了那个名叫兮重诺的少年。”

李王景开仓放发官粮,百姓得到了足以维持生活的粮食。

成千上万的百姓跪倒在王宫的墙外,齐声高喊“万岁”。各地谢恩的奏折雪片一样飞到李王景的案几上。

“重诺,这次你以一曲天籁救得天下苍生,可谓功高济世,你可要什么赏赐?”李王景问。

“苍生之福即吾王之福,吾王之福即微民之福。重诺不求赏赐。”

“君无戏言,令行禁止,更不可轻率。孤一言既出,便无偏废之理。功名利禄,金钱美姬,凡在孤权力之内,你予取予求。”

“王,重诺真的别无所求。”

“兮重诺,孤再说一遍———君无戏言。”

兮重诺长跪在地,深吸了一口气:“王,重诺真的别无所求,若王真要问重诺要什么赏赐,重诺只求王为微民赐婚。”

“赐婚?!好,凡我唐国内的女子,不论名门淑媛,还是小家碧玉,你但说无妨。”

“重诺愿与祁紫霓夫人共结百年之好。”坚定宏亮的声音在宽大的唐国王宫里回荡,余音悠悠,回响耳畔。许多年后我幻想着当时的情景,都不能不为祖父从口中吐出每一字时的坚决和力量所折服。面对宿命和诅咒,孱弱的祖父成了兮家男子里最恒毅的斗士。

一旨钦笔,兮重诺和祁紫霓跨越了年龄、世俗和命运站到了一起。

在大婚之日,李王景亲自来贺喜,并且送了一份厚礼。还有一块由李王景亲笔题写的“礼乐传家”的匾额。

赤艳的灯火映红了金陵大半的天空。

金陵祁家从这一天起改为兮姓。

氤氲满了香馨的洞房被喜艳的红色湮没了。穿过了觥筹交错欢笑嘈杂的兮重诺,走到了满身红衫的佳人面前。在红烛下,他轻轻撩起她的盖头,看到珠光宝气的祁紫霓,嫣然倩笑,光彩动人。

他看着她不由长叹了口气。许多年的等待终于走到了这里,满身的疲惫满身的伤痕。他抱住她,听到所有的时光都被她的水眸掩盖的声音。

她掺杂着几丝白发的绵长青丝在他手里像水一般流淌。而岁月的雕凿,谁也无力再更改。

“重诺,你不该向王说的,你要娶一个已经快年过半百的老太婆。”她的泪水在眼眶里闪动着令人心醉的光彩。

他把唇贴在她被浅霜擦抹过的鬓角上,愈加用力地抱着她。

李王景在回宫的龙辇上,对怀中的盈妃说:“兮重诺实在是异于常人啊!他以一把琴弹绝了乱世,又以一场爱情把天下埋葬了。极于情,极于痴,故性入骨髓神化弦上,其琴技也便能镇服天下无人可及。以生命来挥霍天赋和技艺,历代琴师中,兮重诺这样的人,确实罕有,千古奇才啊!”

我的哥哥兮南枝许多年后在青楼歌妓莺莺的床上听到了祖父的故事。他想起了兮重诺和祁紫霓,也想起了他自己和戚葬蝶,于是他咬破手指,用鲜血在莺莺的罗帕上填了一首词,名为《相思曲》。

凄凄涩涩期期冷,微微叹,点点疼。

月吊西厢,梦断关河,妆落无痕。

他始终走不出无边相思的束缚,在他短暂如流光的生命里,他在相思里忐忑徘徊彷徨惆怅。在相思里飞蛾扑火,捕空,沉寂。

其实,兮家每一个男人的命运都很容易被串联在一起。虽然结局不同,但都有近似的劫难与苦闷,难言的疼痛。夷芽说:“都爱得万劫不复。死于非命,颓然落幕。”

但是敢于颠覆兮家族权的兮重诺,是幸福的。尽管他的幸福无比短暂,但是,他终究还是得到过幸福。

我站在充满寒意的祠堂里,看着祖父兮重诺的灵牌。他一袭白衣挽起衣袖给我看他的手臂,黑色天仙子早已凋谢。

“沾尘,看你的族人们,他们都想冲破诅咒、冲破劫难、冲破宿命,但却抱着世俗道德不肯释怀。所以他们生时一身伤痕死后也难脱苦恨。”他低声对我说,“沾尘,若想摆脱命运的束缚,必要揭穿这世上一切虚伪的面具,以一颗赤子之心面对爱和红尘。”

夷芽把父亲满书架的孔孟道德大学中庸都扔到了院子里,借着夜风付诸一炬。她在火光前跳起了上古的舞蹈。

兮重诺大声地说:“爱恨情仇,倏化云烟;功名利禄,俱为尘土!”

我看着火焰直冲苍穹,黑色的灰屑漫天飞舞。我听到夷芽又唱起了那首歌,那首曲调幽远歌词模糊的上古歌谣。

成群的飞鸟从天际飞来,它们不顾一切地扑向燃烧的火焰。它们在火里挣扎翻滚,把那些还未烧尽的书页衔了出来,用翅膀扑灭火苗放到地上,然后再转回火里……每一只被烧死的飞鸟,从空中坠向大地时,都会拼命地凄鸣。

那是和夷芽在云梦泽听到过的一样的鸣叫。云梦泽里的鬼魂,它们在夷芽身边一边舞蹈,一边尖叫,一边怪笑。

怏!怏!怏!

怏!怏!怏!

我从静澜的井水里看到了一缕苍白的阳光投射到冷清的长街上。

一个失魂落魄的中年男子抱着一把琵琶,从清蒙的风沙里走了出来。

他走到“兮府”的大门前,对门口的兮府家丁说他要见兮重诺。

家丁一溜儿小跑穿过门庭廊道直至后院。

兮重诺站在阳光之下,目光停在云端之角。

“老爷,外面有人说要见您。”

“好的,让他进来。”

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抱着琵琶穿过深深宅院,走到兮重诺的身边。

“金陵琴师兮重诺,久仰大名。”他把手中的琵琶递给了兮重诺。

那是一把受到主人爱惜的乐器。“金陵宁门姬月妩”,一行娟美的小篆刻在琴身上,如同一只拂云的鸟雀,娇秀巧盈。

“宁月妩?!”

“不错。她,是我的夫人。她,要我把这把琵琶交给你。”

“交给我,为什么呢?”

“她说她是你的知音,这天地之间红尘之中你兮重诺惟一的知音。你的音乐,世上只有她能真切地感到其中的迷惘和凄怆。”

“她说‘相识满天下,知音有几人。’”

“那么,她……她呢?”

“她已经死了。在你与祁紫霓携手共度洞房花烛夜时,她死在她的房中。自古以来关于知音的故事,都莫不过是花落碾作尘的归宿,她说这是你的悲剧她的悲剧亦是天下乐师的悲剧。”

兮重诺伤颓无力地叹息,跪在地上默默将琵琶还给宁月妩的丈夫。

“她错了,她错在用一个痴迷乐师的目光来衡量一个平凡的兮重诺的音律。”

“我在用心弹奏,而她,在用耳朵聆听。”

“天下的人,其实,都能听懂我的乐曲,都能听到其中的迷惘和凄怆。我弹琴,便是要让他们感受我惊悸的灵魂颤迈的心神。若他们感受不到,才是我的失败。”

“我兮重诺的知音,不应是能在曲中听懂我的心,而是应在我心中听懂我的曲。这无关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这只是,我,一个琴师,梦想中的乡园。”

他木讷地接过兮重诺捧着的琵琶,苍白地笑一声。

“那么,她岂不是很可笑很可悲很可怜?”

“这是极至的追求,也是追求的极至。她并不可悲可怜。只是她痴迷得太深太世俗了。”

兮重诺一别长安九年,其间除了给兮弱水写过一封信,便再无音讯。直到晋天福三年秋,尤忘年收到了一封寄自金陵的信笺———兮重诺。陌生的笔迹,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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