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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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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大泽的雾散了,茫茫大荒,只剩下了无数片段拼接成的支离破碎的传说。夷芽说:“我早该死了,在夏启完结了大荒的时候,我就应该在沉睡中死去。”
我怀抱着夷芽,任凭先祖的魂灵们向着我咒骂和唾弃。
“沾尘,你这具叛逆的骨子,你父亲必以为你怀抱着四书五经诗书礼义,会把兮家发扬光大,一世荣华。殊不知,真正的兮家叛儿不是匍匐在陆菁菁的胴体之上的兮南枝,而是你。你用沉默打碎了兮家所有的陈条———兮、沾、尘!”李煜把醇香的美酒到进兰花丛中,他没有看过我一眼,但我一身的心跳脉搏全都在他的心上了。
“王,你我不是前世的兄弟,也必是夫妻,否则你不会不看我一眼,就能穿透我的灵魂。”我躬身在高高的王座之下,仰望着低头叹息的李煜。
他走下王座,坐到我的对面,那张在珠光宝气的烘衬下的英俊的脸,并不像民间所传言得那么淫糜骄纵。他不断地叹息,一声一声,低沉而哀长,南唐君主的脸,黯淡而苍白。
“长安已远,故土难归。沾尘,大明宫阙与天接的时代已经湮灭在乱世的噪乱里了,不管我们怎么幻想,我们都只能像我们的先祖一样,我们回不到长安,回不到长安。”他痛苦地笑着,英俊的脸变得扭曲。
我说:“王,无上的王,身为唐国君主的您,有些事情,您注定无法逃避。宗庙的香火,需要您的继承和延续。”
“宗庙……宗庙……所有的真相,所有的真相,都被宗庙的香火掩盖了,他们不让世人看到真相,他们坐在王座上挥霍天下,为一时的权野埋葬掉了所有的真相。他们用黄金和冠冕决断了世人的目光,那些来寻找真相的人,都被夺去了舌头、眼睛和双手。于是,知道真相的人都无法把真相揭穿,他们,则坐在真相之上疯狂挥霍虚度时光。他们只是从大明宫的废墟上逃出来的冤灵,根本不是没落的贵族,纵使穿上了金黄的龙袍,也遮不去他们身上所有已经糜烂的气息。”他说,“沾尘,我和他们是一样的,这些尊贵的衣衫也无法消灭我身上那些任纵的放荡和不羁。”
他高举酒壶,引颈纵饮,扔掉了酒壶然后便抢过我的琴。他倒在王座之旁,诡异地笑,继而用充满醉意的声音抚弦高唱:“悲夫悲夫,送国远去!”
我跪在殿上,看着醉态的君王亲口诅咒着自己的国家。此时的李煜,他只知道在王权的迫压下无法尽兴地挥洒满腔的诗兴,只知道对着肮脏的宫廷真相满怀厌恶。他以为诗词是仙是佛法是神灵,可以带他超脱。他不要听什么“天下苍生”、不要听什么“江山社稷”,他每日沉迷于他的诗词里,他要像司辰说得那样,褪去俗身,皈依诗灵。
司辰说:“王,你前世本为我佛座前莲灯,因谪仙人一句‘后生小子是如来’,惊动了你的诗心,遂幻化人形投降凡尘。故你生就无九五之气,而只有一身佛骨,一颗诗心。”
“李煜,你万料不到,你与司辰的相遇,是我一手策划的。”身穿重铠的曹彬坐在他的大帐里,一手拿着战刀,一手接过了李煜的降书。
“王,我与你的相遇,在命运之中,在计算之外。”司辰他如同往常一样,双手合十,眼睛微合。
李煜说他在梦里到了一条奇怪的江水畔,江水翻涌奔腾蜿蜒不绝。江心里浮起一个湿淋淋的男子,他一袭白衣,面目模糊。他告诉李煜出金陵城北上三十里的长亭下,那个背着斗笠的男子,可以决定唐国的命运。
金陵城北三十里。李煜从梦中惊醒,这句话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翌日早朝,他对洛期说:“立即出城,去城北三十里的长亭下,找一个背着斗笠的男子,那是可以拯救李唐国运的人。”
洛期得令,带兵出城。他跨着战马,握缰出宫,心上蓦然升起一阵寒意。所有的等待、命运、坚持、责任和遥远理想都含混不清了。危机四伏的恐怖气势压迫下来,灾难的味道愈加剧烈。他在马上一瞬间犹豫不决。
“洛期,你在犹豫什么?!你难道要疑虑王的命令么!”站在马前的三朝老臣秦辅国大声叱问他的儿子。
北方的烟尘已经渐渐遮住了金陵的太阳。洛期长叹了口气,也只能催动战马率众前行。他从来不相信神巫,所以,即便他心怀忐忑,但也绝不会相信,金陵城北上三十里偏有凉亭一座,凉亭下偏有一个人被他碰到,碰到的人偏背着斗笠,背斗笠的人偏又可以决定唐国的运数。
前哨的探马回报:前方确有一座凉亭。
洛期勒住战马。北方大地上风声如虎。在长亭下,流浪的少年僧人斜坐在满是残叶的长街上,半合双目。他捧着袈裟,背着斗笠,忧郁的目光凝定静滞。
是他吗?这个身体单薄的游僧,他是决定唐国命脉的人么?洛期盯着这个和尚手上的袈裟,满心的重重疑虑。
当梦被现实的尘埃解剖开,裸露出它诡异的色彩,凡人目光所及的地方,便满是雾烟样的生灵和静物。我不知道,那一刻洛期的心头到底浮起过怎样的悸动。他跳下战马,走到陌生的僧人面前,说明他的来意。僧人笃定平静,淡淡笑着站起来,仿佛真的是天命使然,一切在冥冥中得到了神的暗示。
“我法号司辰,来自燃起战火的北方。我不知我为何来,我只知道佛指引我向南方走,我便向南走,佛让我停下,我便停下。心即我佛,我佛即心。”
就这样洛期带着神秘的僧人司辰回到金陵。司辰坐在骏马上,依旧捧着袈裟背着斗笠,在金陵百姓的惊异的目光里神情平静地穿过冗长的街道,直达王宫之前。
唐王李煜亲自出宫迎接司辰,恐怕连他也不敢相信眼前这真实的“梦”。
司辰跪拜在李煜面前,将手中的袈裟高高捧举。他抬起头来,对李煜说:“王虽无上,但仍要立地为尊。佛,则不沾尘埃不堕轮回。”
李煜接过司辰手上的袈裟,亦高高举起。
李煜问司辰:“君有多大?”
司辰说:“王,君有一舟之大。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故君王纵能统九州诸侯辟万里之野怀拥天下,也不过是一只舟般大小。”
李煜又问司辰:“那佛有多大呢?”
司辰坐到地上,默念佛经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王,佛法无边。”
于是我再度想起李煜高举起袈裟的一刻,那一刻王权天下都被他遗弃脚下,他目光神意所在,只有梦里走出来的“佛”。他忽然发现世界在他的诗里融化匀拌,一声高洪佛号,天下的戾气就将被他浓稠的诗气消灭湮没。
我走下通殿长阶,看见一身重铠的洛期手握佩剑,伫立在王宫之前若有所思。司辰来了,梦成了现实,金陵城蓦然变得离奇的平静,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了,但是寒意却越来越重,像塞北的隆冬一样。
洛期的眉间多了一抹隐隐的忧愁,那不是该属于一员乱世猛将的忧愁。亡国的危机感在他心里愈加剧烈了。
皇甫沁幽幽地对我说:“沾尘,其实从那一刻起,秦洛期就已经抱定了殉国的决心。因为他已经明白,这个王国的无药可救。外表看来凶悍威武的洛期,他的心里同样有敏感而直觉的一面。”
我拍着洛期的肩,我说:“朋友,这王国的命运本来就不在你我的手里。”
这一夜我们两个人又醉倒在了金陵城的酒肆里,他怀抱酒坛,面对我怆然而歌:“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我举着斟满美酒的杯盏,连叫着“将进酒,杯莫停”,把每一杯酒都一饮而尽。
“洛期,我知道你爱着皇甫沁,你爱她,一如她爱你。但是,你总是压抑自己的情感。”
“因为我是武将。沾尘,我的父亲从小就告诉我,武将必须坚守他的责任和使命,必须压抑他的七情六欲。”
我看着洛期那张痛苦无奈的脸神智渐渐模糊。我合上眼睛,胸口澎湃的酒气似是在备燃一篝旺焰。
胸前漫溢的热气翻滚流淌,像什么东西抵在那里。我睁开眼,看见赤裸的织舞在我的身体上,她丰满的乳房正抵着我的前胸。她叠声地呢喃呻吟,身体蛇般扭动摇摆。我抱着她,看到她身后真实的世界土崩瓦解。
我对她说:“织舞,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不,沾尘。除了这里,我们哪儿都去不了。”她微笑着说,“我们无处可逃。”
第二章 临风少年行
梁开平元年的长安,盛极一时的李唐帝国土崩瓦解,朱全忠带着他所有的野心焦急地坐上了金辉夺目的王座。苏醒后的夷芽遇到了那个站在宫墙之下的少年。她走过去,抚摸着他臂上天仙子的印记。“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兮重诺。我是兮家的后人,我的祖父说,我们来自一片被遗忘的世界。”
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沾尘,你要对得起你的祖先们,你要把兮家发扬光大。切记!你万不可学你的祖父兮重诺,是他毁了长安兮氏,他罪责难脱。”
那时的我懵懂未开,对于父亲的话一知半解。谈及家族荣誉我根本无法感知他们的沉重和艰辛。只有“兮重诺”这个名字令我印象深刻,不知为什么,我出奇地喜欢这个名字,它在我的耳道里舒缓流过,发出比琴乐更动听的回响。在放满祖先灵牌的供桌上,我一眼就能看见祖父的灵牌,兮重诺三个字赫然在目。
但当我翻开厚厚的族谱时,却没有找到兮重诺的名字。
兮豫生两子,长子重孝,次子的名字被一个破洞替代了。长子兮重孝是兮豫和妻李氏所生,娶陈氏女为妻,生有两男一女。结果两个儿子都身死人手,女儿得重病在十四岁便早早去世。兮重孝一支与我父亲兮弱水中间的一页已被人撕去。
我捧着残缺的族谱,想起那个在唐宫火焰里的男人,兮重诺,他对着我,脸孔狰狞,高声喊叫。
许多故事,如水流往退。夷芽叹了口气,虽然形影杳茫,但音容宛在。
兮重诺是夷芽离开大荒后在这世上遇到过的第一个人。
他是兮豫与女响马洛月华于梁开平元年所生。
唐同光七年,兮重诺离开长安,只身南下,自此被逐出兮家。
晋天福三年,兮重诺死于金陵。
他出生下来就被世人否定,直到死。父亲任凭着族谱残缺,却不能不把兮重诺的灵牌放到供桌之上。正是兮重诺的绝世琴艺将金陵兮家一力托起,老态龙钟的兮重孝纵使对他的弟弟心怀怨恨,也只能亲自来到金陵,肯定金陵兮家和琴师兮重诺,并且俯下长安兮氏尊贵的身体。
“我不能不把他的灵牌放上供桌,”父亲说,“还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梁开平元年秋,兮豫次子重诺娶尤氏女为妻,生子弱水。夷芽给我看那些先祖撕下的残页。她说,她一直珍存着这页纸,像护佑着她的孩子。
“沾尘,你的曾祖父兮豫是兮家男人中的另类,他是兮家男人中惟一不通音律的人。他喜欢剑器,从小怀剑走江湖,漂泊流浪,可谓是书剑一生。
唐天佑二年春,他受泰安傅三哥之邀,去游东岳。
那时他的父亲兮添已经年近六旬,根本管不住这浪子的心性。
他身背长剑,骑着骏马东去,少年轻狂,以为天下之大,一个‘勇’字便可一世横行。哪知道寄宿野店时遭遇响马,他独战群寇,终寡不敌众身陷人手。山东响马洛天狼以一条银枪威慑江湖,其妹洛月华人送绰号‘幽罗鬼猫’,轻功暗器功夫名动一方。她看到兮豫一表人才少年侠义,不禁暗动芳心,遂夜入囚室,私放兮豫。
洛月华虽是女流,但生于江湖,豪爽磊落堪比男儿。她的磊落洒脱同时也让兮豫心动。两人遂在荒山野外指天为媒私定终身。
后来兮豫回归长安,不料父亲去世,一家重担都放到他的肩上。半年之后,兮豫娶名门闺秀方氏女为妻,收敛心性,正式成为兮家之主。不料此时,洛天狼被属下出卖,一伙被官府剿灭,洛月华拼尽全力杀出重围,来到长安,将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送到了兮豫的手上。
当初兮豫返回长安时,曾对天发誓此生只娶洛月华一人,否则五雷轰顶。而今洛月华跨进兮府,发现苦苦守候的兮郎人面依旧,却非故时。
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把婴儿交给兮豫后,竟举剑刎颈于院中。”
夷芽讲到这里时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我恍然看到了洛月华心碎地拔剑自刎,不禁慨叹:“好一个烈性的女子!”
“那个被洛月华从血泊里救出的婴儿,便是兮豫与洛月华的孩子———你的祖父———兮重诺。
后来,在你祖父兮重诺离开长安的那天,忽降大雨,兮豫在雨中舞剑时被一道电光劈死。”夷芽无奈地说,“所有的誓言,在冥冥中全部应验了。”
兮重孝写了一封信,找人送到金陵,交到兮重诺的手上,希望他能回家吊唁父亲。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兮重诺在回信中写道:那是男人兮豫必须承担的,为他的誓言付出的代价,他本就无法逃离。
他终于没有再回过长安。
风雨肆虐的天气,我在李煜的宫闱里长弹殇曲。外面风雨交加,摇撼着南国的宫城和天地,我坐在所有的动荡不安里抚着孤凉的琴弦,沉浸在自己忧郁的弦律里,我浑然忘了身在何时,身在何地,身是何身。天地日月、星云山河、土木君王、家国天下,无尽的快乐忧愁惶惑不安,都任由我的指尖,超度而至彼岸。
“兮家琴艺,不愧是可惊艳乱世的绝艺。”李煜一杯酒在唇间,在音乐里竟痴住了。“沾尘,我若有如你一般的琴艺,便一定会像谢灵运那样以一人之才蔑视天下。”
诗人毕竟是诗人。我无力地哭笑,我说:“王,真正堪称胸怀绝艺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以一曲哀愁名满金陵的兮家逆子———兮重诺。”
李煜惊怔片刻,便仰头将满杯美酒一口饮尽。
兮重诺,凭一把古琴一袭白衣将金陵所有琴师都羞于弦下的男人。李煜记起,他的父亲李王景曾经无数次对他提及:“兮重诺弹琴时,连花瓣和树叶都甘心坠下飞荡,和着他的音律为他伴舞。以生命最后一刹那的绝世芳华,来衬托那哀婉的韵律。”
“那该是怎样惊世骇俗的音律啊!”李煜抬头仰望大殿上的画图梁彩,发出无比遗憾的叹息。
我长身而起,走到门外的风雨中静静伫立。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音律,让花叶甘心以生命来陪衬。让金陵的琴师们七年间不敢轻易动弦。”
据说当年嵇康在临刑时抚弹《广陵散》,曲终时在场众人无不动容,泪下如雨,连刽子手都被打动了。李煜说:“这样的技艺,本就不是我们可以想得到的。”
我在风雨的吹打下静立不动,任寒冷把我的生命一层一层地剥离。
我记起,我的祖父在所有祖先的身后,谈吐平淡。
回到家里,我推开房门,屋子里一团漆黑,夷芽坐在窗前,幽幽地吟唱。我的衣服依旧湿漉漉地贴着身体。那歌声含混不明词调模糊,但在这漆黑的空间里别有一种飘逸的灵动。遥远而混沌的音乐,来自上古。
“沾尘,喜欢这歌吗?”她问我。
我点头。但是我听不清楚,莫名的喜欢,不知为什么,心里只是喜欢。
夷芽低声地笑:“沾尘,你和重诺一样,都有一颗单纯的心。”她点燃了桌上的灯。“一切,都要从唐同光七年的长安说起,那时他邂逅了这一生里他最不该邂逅的女人。”
灯火间夷芽的双眸死寂虚无。
兮重诺回头又望向她:“夷芽,我知道,你什么也看不到了。”
长安程老爷子,仗义疏财,在江湖素有侠名。他八十大寿这一天,五湖四海的旧朋新友齐聚一堂,不远万里来为他贺寿。兮豫少时闯荡江湖,多蒙程老爷子援手相助,因此兮程两家常有来往。
程老爷子八十大寿这天收到的最重的一份礼,是金陵祁夫人祁紫霓送上的———一匹来自大宛的纯种名驹。马鞍上嵌满了宝石珍珠,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名马珍宝,才配得上程老爷子您的一身豪气。”祁夫人虽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
程老爷子半生戎马,对名驹最为嗜爱,如今虽然已经年迈,但是看到健硕名贵的宝马还是喜不自甚。“好马……果然好马!”
兮重诺是跟着父亲兮豫来的。那夜的宴会上,兮豫与祁夫人同为上宾,兮重诺坐在兮豫的身后,正面对着祁夫人。
祁夫人对程老爷子说:“老爷子,紫霓今日有一个不情之请。”
程老爷子这天分外高兴,大碗的酒放怀酣饮。他擦了擦嘴:“夫人,但说无妨!”
“紫霓在金陵时就听闻长安兮家的琴艺堪称天下一绝,举世无双。今日欣闻兮家也在府上,同来为老爷子您贺寿,何不趁此良辰佳夕,弹奏一曲,以助雅兴?”
“好!”老爷子拍了一下大腿,“兮豫亦是豪义中人,祁夫人这点儿小小要求,定会应允!”
兮豫顿时愣在那里,哭笑不得地看着堂上的程老爷子。抚琴!?
看着手足无措的父亲,兮重诺慢慢站了起来,他走到厅堂中间,对正座上的程老爷子说:“程爷爷,能否借您府上的琴一用?”程老爷子的三小姐凤贤端来她的琴递给兮重诺。兮重诺坐到地上,把琴放到腿上,轻试了几下弦。
“不知兮公子要弹哪首曲子呢?”祁夫人浅笑着问。
“夫人自己听吧!”兮重诺抚着琴弦,清幽的乐曲慢慢流开。随着兮重诺的手指抚动,弦亦疾亦缓,那一湾波浪随着起伏流淌,粼光旖旎。
在座的宾客不觉都停住了自己手中的杯盏,静静听着这把夜都熏染了的乐曲。天上的星辉云缕,地上的流光浮影,都静滞了,似是怕破坏了这纯洁幽逸的乐曲。连兮豫也怔住了,他万料不到,小小年纪的兮重诺的琴艺竟已经凌驾于他的先人们了。兮媚抚着兮重诺的头,对兮豫说:“弟弟,重诺这孩子,是天赋奇才,是上天给兮家的珍宝。”兮豫筷子上夹着的鸭肉,不知不觉掉到了地上。
“祁夫人她……已经痴了。在那一刻,她已经不经意间把自己的灵魂交予了重诺。”夷芽挑了挑灯芯,如斯地说。
这个脸色苍白憔悴、一身病态的白衣少年方才走出来时还显得软弱不堪,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似的,而此时坐在地上,抚琴沉醉,就好似换了个人,指间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弦音杳渺,动人心魄。她看着他的长发轻扬,月下的白衣如雪,蓦地一阵心痛。
一曲终了,余音未绝,他怀抱古琴开始剧烈地咳嗽,仿佛生命的热力被这一曲音殇消耗干净了。
兮家的随仆忙过去扶起了兮重诺,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缓走到程三小姐的面前,恭敬地把琴还给了她。
四周的人还浑然沉浸在方才的音乐里。整个宴会出奇的宁静,程老爷子沉凝了一会儿,才忙放下酒碗,鼓掌叫好。宴席上立时一片沸腾。
在所有人的欢呼里,心痛的祁紫霓与虚弱的兮重诺视线相撞。祁紫霓看到了兮重诺脸上的汗滴,兮重诺看到了祁紫霓眸里的热泪。他走过去,他说他要敬她一杯酒。她拿过酒来,一饮而尽,然后二人相对无语。
兮重诺咳嗽得越来越厉害,终于支撑不住,向程老爷子赔礼后先行离去。看着兮重诺的憔悴背影,祁紫霓心里愈加疼痛和怅然若失。
人们的嘈杂声在耳畔回荡,但环绕在祁紫霓心上久久不能逝去的,依然是兮重诺指尖的连绵音律。酒难下咽,肉难下食,她仍不时张望那已空荡的方向,白衣飘舞的痕迹,幻象一样晃过她的眼角。
她在所有的欢笑身影间站立起来,悄悄绕过纷乱嘈杂的席宴,穿过冷清的石阶长廊和葱郁林道。在门前她看到风吹扫着长街上的落叶和纸屑,入夜的长安冷清空寂,散发着沉沉的寒意。她不知道哪里是他的方向,所以她茫然地站在长街上,只能发出一丝无力的叹息。
一声咳嗽惊透了夜的深沉和冷清。她回过头去,看到一身白衣的兮重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单薄的身体在寒风里簌簌发抖。
“为什么要叹息呢?这世上痛苦的人太多了,你若再叹息,上天就不知道该如何来眷顾这红尘里的芸芸众生了。”他淡淡地说。
她走过去,看到发丝凌乱飞扬下兮重诺斑驳的脸孔,安谧平静,散发着泉潭般的幽澜气息。
“不用为我担心,我心如琴,我命如弦。”他微笑,“所以,我注定命薄心坚。”
她走到他的身前,四目相望,默然拥抱。他嗅到一缕缕的香馨从她的颈底飘沁出来,怀里的身体温暖真实,他把脸埋进她的绵长青丝里。寒风吹拂,月明星稀,此时兮重诺淡漠了所有伤感和疲惫。
夷芽并不能明了那时的兮重诺和祁紫霓为什么会不知原因地沉默拥抱。
我想,我也难以明了。但是,在彼时彼刻,两个在命中注定相逢的人的相逢,没有伏笔和征兆,刻在心里他们是明白的,眼前的这个人,是命运无数次暗示过的。毕竟兮重诺并非兮弱水,祁紫霓并非姬连碧,除了默然拥抱,他们亦别无他求。
这时,我无比同情起我的哥哥兮南枝来,他无数次地倒进心爱的人的怀抱,但穷尽一生也没有得到她的爱。她的身边各色男人川流不息,而他,永远都被她排斥在外。
兮南枝,应该算是兮家最惨的男人了吧?
“爱恨情仇,倏化云烟;功名利禄,俱为尘土。”他走出几步,连着叹了三口气后复又停住。“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沾尘,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不是所有的爱都温暖,而且美丽。”
祁夫人没有立刻就回返金陵,她在长安城最有名的“仙居客栈”一住便是四十天。而兮重诺,几乎每天都去那里。也就在这四十天里,兮重诺的琴艺突飞猛进。
在长安城的长街上的人,时常能听到从“仙居客栈”里传出的悦耳琴音。许多人因此驻足倾听流连忘返。
一直在教兮重诺琴艺的兮媚某日在教他抚琴时,终于发现兮重诺早已青出于蓝,他的技艺早已不是自己可比的了。她诧异地看着他,不由得泪满香腮。长安第一琴师兮重诺由此声名鹊起。同时,在长安的街巷间也流传开了兮重诺与金陵名秀祁夫人之间的传奇恋情。
兮重诺怀抱着古琴走出院门时被正在舞剑的兮豫叱喝住。
“重诺,你要去哪里?”兮豫面容严肃地问。
“仙居客栈。”兮重诺一字一顿地回答。
兮豫走到兮重诺的面前,用不容违背的口吻说:“给我回房!你,哪里都不准去!”
“承诺在先,不能更变。”他绕过兮豫的身体,继续前行。
“那个女人大你二十岁,你整日与她来往,难道不怕丢我兮家的脸吗?”兮豫愤怒地咆哮,长剑从他手中飞出,直插进远处的墙里,深及剑柄。
“我心自明便可以了,何必在乎世人的语言?”兮重诺头也不回地说。
“兮———重———诺!站住!”兮豫大手一挥,站在门前的家丁见到主人已怒不可遏大发雷霆,慌忙关闭大门把少主人拦住。“从今天开始,你留在院里,不得踏出兮家大门一步,否则,你就不要再回来!”
兮重诺回过身来,他的唇角痛苦地抽搐着。
从那天开始,重诺被关闭在兮家大宅里,再没有去过“仙居客栈”。夷芽说,“但是他的心开始像白云一样变得轻扬和放纵了,沉闷的兮家大宅已经不能锁住他了。”
我走出帝王的宫殿,转过长廊时,正撞上了织舞的侍婢宓儿,她说:“我在这里已经等您一个时辰了。沾尘琴师,娘娘要见你。”
从开宝七年秋到开宝八年春的八个月里,我都没有再去见过织舞,当我在宓儿的引领下在珠帘后见到久违的织舞时,她明显地愈加憔悴和伤感了。当宫闺里空荡得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后,她盯着我依旧一言不发。
鸣叫着的飞鸟又一次划过外面天空的边垠。我跪在地上,用脑门抵着冰凉的大地。
“怎么了?沾尘,雕梁画栋依旧,人面容颜未改,为什么我们就这么陌生了?莫非真的是冬去春来,万事万物都要重新开始了么?”她终于先开了口。
我听到我的呼吸滞重,清晰逼近。宫闺里所有的暖炉都熄着,一浪一浪的寒气冲扑向我的单薄身体。“臣沾尘叩见娘娘!”我几乎是竭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这句话喊了出来。
她走下来,一步一步轻踏的气息真真切切打击着我的听觉神经。熟悉的香气飘了过来,让人心驰神醉,她的手指触及我的身体,无数个销魂的场景剑光般刺穿我的脑海,这宽大屋宇间回荡过的亲昵呢喃蓦然回转,我的心跳瞬间加快。
我慌乱地退后,我的额上沁出了汗水。我卑怯地喊道:“娘娘……!”但无法缓解疾趋的心跳。
“呵呵,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难道你要做萧郎,与我订路人之约么?”织舞苦笑着说,“可惜,我不是艺妓,没有那么宽敞的胸怀去包容生命中的每一个男人。”
“娘娘是万金之体……”
“放屁!”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截断了我的话,她扑上来把我推倒在地上,哀伤的眼眸匕首一样抵住我的脸颊。“我不是那么贱的女人———贱到可以随意把爱施舍出去。兮沾尘,我若不爱你,便不会把身体给你。”
“我知道,我错了,为君当尽忠,为友当尽义,我把忠义都丢了。我污秽肮脏,愧为世人。”我避开了她的锋利目光。
“忠义么?忠……义……”她挣扎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退回到榻上。“沾尘你又长大了,你真的长大了,知道忠义了。还是男人好啊!责任和诺言都这么简单就可以推卸,理由总是这么充分和崇高,选择等待还是放弃,总是信手拈来唾手可得轻而易举。沾尘,你去勇敢地逃避吧!让历史和传奇都忘记你,让金陵城为你赞叹,为我羞耻。”
我在后宫的水池旁遇到了司辰。
他正在和一条死去的金鱼说话。
“你来世不要做人啊!人太惨了,还不如金鱼呢,乱世的人,命像草芥一样。”司辰的语气非常温和,好像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你若要做鱼呢,也万不可生在这潭水里,这里的鱼纵是活着也如死了;也万不可生在小溪里,那里的渔夫都没有食物,你们是再好不过的美味;还是生在遥远的大海中吧!‘天空任鸟飞,海阔任鱼游’啊!”
我走过去。“司辰,你不如干脆叫它来世做和尚呢!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司辰回过头看着我。“和尚也是人,是人,就难以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乱世中的和尚尤是如此。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那是多么遥远难寻的境界。也许,只有佛,才可以领悟和拥有。”
一个修行的人,尚且有种种心锁不能尽解,况乎世人?想到这里,我转身走回织舞的宫闺,里面仍然寒冷空荡。
她躺在榻上,恨恨地看着我。
我用火器点燃了所有的暖炉,我抱起她,感到她的身体渐渐温暖。她用手臂圈着我,世俗孔孟、礼仪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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