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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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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清一怔:“你生我的气么?”

“不错。”冬水见他面现惶恐,遂点了点头,板着脸道,“你若再给他捣乱,我永远也不原谅你。”语罢,她站起了身子,快步走出木屋。

“这算不算利用他的感情呢?”一路走回,她心乱如麻,但若只有如此才可奏效,也是无可奈何吧。

庾渊,只愿你能体谅这苦衷,可千万莫要怪我。

仰头看着正午刺眼的阳光,她蓦然发觉,不知何时,竟而泪如雨下。

(七)物是人非,道尽因缘别前尘

 冬水回到小楼后,兀自忐忑难安,不知这一步棋,究竟是对或错。

卸下淡妆、重整罗衫,对着暗淡无光的铜镜,有时甚至自己也分不清,那镜中的影子仅是虚幻,抑或真的是另一名庾渊。

正自冥想间,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菊探头入内:“少爷,少夫人说,她在江边故居等你。”

“江边故居么?那里不是早已……”冬水苦笑摇头,两只手不知不觉之中,早已扣紧在一处。

是啊,那里不是早已惨败不堪了么?她闭上双眼,似又见到那日的断瓦残垣,庾渊亲书的“冬水居”三字被烟熏得乌黑,再也看不出来。

“少爷,咱们快些去,否则少夫人要不耐烦了。”小菊见她迟疑,想起这并不是真的少爷,胆子也放大了些,竟而向前拉了她的手,径直飞奔下楼。她一路上欢呼雀跃,似是藏了天大的喜事,却无论冬水怎样询问,都不肯透漏半句。

垂柳护岸,其中偶间碧桃,若再过十余日待天暖寒褪,这里定然桃红柳绿,莺歌燕啼,美不胜收。江水拍岸声不时响起,令人怅然余味,心神荡漾。

冬水被小菊挽着疾行,小菊在大路上还可矜持,一入了林子,就愈走愈快,到得后来居然跑了起来,饶是冬水身具轻功,也被扯得磕磕绊绊,踉踉跄跄。终于,脚步停下,冬水定下神来,然而甫一抬头,竟是几欲因突如其来的惊喜而窒息:当年的建筑已修复了七八分的原貌,边边角角虽仍有烟熏火燎过的痕迹,但只增其沧桑,丝毫未见颓败。

桓夷光背对二人,静静坐在这木房前,面前是一块空白牌匾,旁边的青石案上摆放着毛笔与研好的墨汁。她身着一袭淡粉衣衫,为这四周清冷的色调带来了唯一的暖意,初春之际清风飒飒,吹得她衣衫飘飘,如仙似画。

听得脚步声顿,桓夷光慢慢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冬水,万事皆备,只待你题字。”

“姐姐……”冬水呆立不动,许久许久,才忽地跪倒在地,“如此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也报答不起。”

“傻妹妹,”桓夷光摇头笑着,起身牵她站起,道,“不过是题回它原该有的名字,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得如此么?”

冬水拼命咬着口唇不落泪,只是攥着桓夷光的手越来越紧:她此番过江,这是唯一没有来过的故所。一来是因为此处有着太多回忆;二来则是怕看到昔日辉煌盛况,今日仅为荒草残阳,更增揪心。

但听得桓夷光续道:“当年是我和姑妈派人烧了此处,本是想害死你……”讲到此处,她满面羞愧,压低了头,“你和表哥走后,我心里有愧,就派人暗中照看。一个月以前,我以为是表哥回来,遂把此处彻底整修了一番——如今,当是我来偿还那罪行了。”

她携着冬水走到牌匾旁,又道:“表哥的字体我写不来。那三个字,还是你来写吧。”

冬水深吸口气,点了点头。提起笔来,仅略加思索,即笔走龙蛇,赫然写出了“沉鱼居”三个大字。

“冬水,你……”桓夷光瞬忽间只觉一股暖流流遍周身,如骨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沉鱼落雁,一指西施、一指王嫱,世人皆知。冬水在此处提写“沉鱼居”,别无它意,自是以那二字相誉桓夷光。

冬水不动声色,犹自静静在边款工工整整地写下“庾渊赠妻而题”六个小字,才放下了毛笔,微笑道:“姐姐,若换作了他,一定也会如此做的。往事已矣,烧掉的也都烧掉了,能再见到这新颜旧貌,我已再满足不过。”

她一手携了桓夷光,一手携了小菊,一并走入这“沉鱼居”之中,但见其间装饰摆设,无不与前相同,可见桓夷光为这木房,确是煞费苦心。

“以后咱们三人又多了一处畅谈所在,这全拜姐姐所赐。”她笑道,“那段故事,还没有讲完。”

三人围坐,冬水亲手泡好香茗。白色的水汽缭绕盘旋,令人心平和恬静。一时间,三人尽觉满心豁达:在此处确是比那小楼要好很多——没有彼此身份之差,不用担心家里的万事,有的只是一个讲述者,以及两个聆听者。小菊之所以异常高兴,也就是出于这原因吧。

冬水只觉此时此刻,是她自离谷后至为轻松之时,然而眼前却逐渐模糊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这居中的一椅一桌,都是她与庾渊合力所造,即便是闭了眼睛,也能勾勒出一切最初的形貌。

还记得那天三人终于到了建康,庾渊与她兀自心挂比厨一事,当下直奔玉宇阁而去。

那是,自玉宇阁开业以来,除过年外,唯一的一次关门拒客。

庾渊入门时正值巳时,眼见郝掌柜准备开门迎客,忙叫早早关了大门,而后带着冬水直到后厨,随手点了两处灶眼,道:“姑娘,既到了此处,无论天南海北的菜品,皆随你选。”

冬水伸手掂了掂几把菜刀以及炒铲,笑道:“还是那两道吧。你也说过,愈是简单的,愈能显功夫。”

全玉宇阁的厨子听说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地来上门挑战,早铁青着脸堵在门口,想看看到底是何方来的神圣,竟如此的不可一世。李穆然担心众人会对冬水不利,亦挤在门口,全神贯注。

冬水与庾渊皆是心高气傲,丝毫不肯要旁人帮忙,自切菜片鱼开始,一切尽亲历亲为。稍顷,四道菜热气腾腾,已然出锅:青鱼若乌龙翻江,白菜如软玉生花,令人望而馋涎,却不敢轻易动箸,唯恐一筷夹下,免不得是暴殄天物。

桓夷光并没有猜错,双方难分伯仲,各擅胜场。比起刀工齐整,庖丁解牛之艺游刃有余,天下无人得出其右;然而若论花样繁复,庾渊将父传的雕刻技艺化在鱼身之上,自然更为独到。而谈及菜肴味道,二人更是平分秋色。为公平起见,二人各自品尝对方菜式,冬水所做清新淡雅,味道内敛,一旦入口即久久不退;庾渊所做喷香扑鼻,味道甘正醇烈,叫人欲罢不能。

彼此叹服。隔了良久,庾渊忽地掷箸而笑:“姑娘如若不弃,不如留在我玉宇阁中掌勺,一切体例规格,皆与我同。不知意下如何?”言罢,他渐渐敛起笑容,只定睛注视冬水,双手不知不觉中攥紧,显见心头甚有些紧张。

厨内鸦雀无声。

一众厨子面面相觑,尽知少东家下此筹码,委实再认真不过。

“冬儿,你要想好才行啊。”李穆然也没想到会惹下这般的“麻烦”,自筹自身会留在建康将近一年时间,倘若冬水能留在玉宇阁中,二人便可朝夕相对,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怕只怕,她心系冬水谷,不肯答应。

冬水埋首思索,对于什么体例规格、什么掌勺作厨子,她是分毫不懂。她天性自由散漫,为人喜好随性而发,不喜为外物束缚,此事决定,也全是随着自己心性而来:“这只怕不成。”

五个字缓缓说出,一时间,令庾渊与李穆然二人脸色都是一变。听她又笑道:“我愿意做菜,但是还不愿做什么掌勺,也不愿拿它来赚钱为生。我会在建康停留一段时日,倘若玉宇阁需要帮忙,自然随叫随到、乐意之至。此外,庾公子厨艺超群出众,倘能时常切磋一二,也不错得很呐。”

“如此也好。”庾渊稍露失望,却也不再强求,只是还以一笑,“李兄与姑娘是初次来到建康。不如就先住在这玉宇阁中,等到明日,由我领着二位逛一逛四处风景。”

“既如此,我兄妹二人就叨扰了。”不等李穆然作答,冬水早嫣然答允。李穆然只得苦笑了两声,随了伙计去后院几间客房收拾行李——玉宇阁虽称酒楼,但也备有寥寥数间客房以备不时之需。

此后数日之中,冬水、李穆然、庾渊三人结伴同游,因李穆然犹自放不下真正的任务,故而大半时间是由着庾渊与冬水去游山玩水,自己则暗暗到了大街小巷上打探消息。

冬水知不可让庾渊起疑,便诓言道与李穆然乃兄妹二人,二人瞒了家中长辈独自出外游玩,因担心途行安危,就聘了那几个人充作家丁,装作商旅模样,却想不到,那“家丁”竟是歹类。

她语中疑点颇多,但庾渊见她心地善良,又敬她是名难得的人才,遂安心和她谈天说地。冬水所学颇杂,高雅如阳春白雪,低俗如下里巴人,均可信口而言,滔滔不绝;更兼其人往往看事跳出常规,除了那“孟母之毒”外,另有“宋荣子非贤非圣”等古怪想法,直讲得庾渊心悦诚服,甚至让他以为平日所遇所谓博学之人,比起冬水而言,无外乎九牛一毛。

当然,庾渊自有其高明之处。除去厨艺不提,他的画艺与雕刻技艺,也是举世无双。而对这两种技艺,冬水谷中的典籍恰恰只字未提。冬水好学成痴,这数日之中,倒有一半时间是在向庾渊讨教。

二人倒也不忘切磋厨艺。白天在郊外游玩得乏了,冬水便随手打来些野味充作烧烤食材,而调料乃至器具,均由庾渊提供。庾渊随身如同带有乾坤袋:外衣若敞开,两襟内侧布满了鹿皮口袋,其中左侧放了刀筷叉匙、右侧则装满了瓷瓶,其中盐、糖、油、醋等,应有尽有。

讲到此处,冬水想起头番见到那衣衫内襟一派壮观时的诧异莫名,不禁展颜轻笑:也难得他水性如此之好,否则坠了这许多铁器,当日被蛇拖沉到水中时,又怎么还能浮得起来。

桓夷光倒从来都不知晓庾渊竟是如此厨不离身,如今听冬水讲起,也有些忍俊难禁。但方自莞尔,便觉甚为辛酸,她想不到,一直自诩爱他,然而不知道的事情,却有如此之多,也如此的琐碎。

二人都是淡笑,只听小菊在旁问道:“小姐,那宋荣子,又是什么人呢?”

“庄子在《逍遥游》里提起:‘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指的应是他吧。”东晋重玄学,尚老庄,桓夷光听得多了,亦可朗朗背诵而出。

“不错。”冬水轻轻吹散了杯中茶茗热气,又细细解释予小菊道,“庄子提倡物我两忘,抛却凡尘功名声誉。此篇取自‘北冥有鱼’,借鲲鹏之大与雀鸟之小嘲笑世间之人鼠目寸光,不懂鸿鹄。庄子认为宋荣子无意于求名,即使全天下的人称赞他,他也不会因此更加勤勉;同样,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唾弃他,他也不会因此更加沮丧,是难得的圣人。”

“有这样的人,当真是难得呢。”小菊听得目瞪口呆,连口地感叹。冬水却笑问道:“这般的,当真是圣人么?”

桓夷光反问道:“怎会不是呢?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佛门高僧才可如此,即便那释道安,也到不了这一步。”

冬水点点头,道:“不错,释道安涉世过深,自然不是。但有一句俗话,不知姐姐听过没有。”她顿了顿,笑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桓夷光听罢不自禁啐了一口,道:“这不是形容地痞无赖的么?怎地也拿来说。”

冬水微微摇头,笑道:“姐姐差矣。这句话前半句形容的非但不是地痞无赖,反而是数十年前前秦的当朝大员——王猛。三十年前,桓温北伐,驻军灞上。王猛其年不过二十九岁,却身着麻布短衣,前往大营求见桓将军。大庭广众之下,王猛一面扪捉虱子,一面纵论天下大事,旁若无人。他天纵奇才,一句话便点到桓将军不肯继续北上的心病,自此以后,名闻朝野。这句‘虱子多了不痒’,乃别人讥讽他时,自嘲之语。”

桓夷光不由得面红过耳,冬水口中的“桓将军”桓温,乃她本家,若论起辈分,她还要叫上一声“叔祖父”。冬水身为外人,却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而她甚至连北伐也不知情,自然羞愧难当。

冬水又笑道:“扯得有些远了,还是说回来。小菊,你说宋荣子是圣人,那我问你,倘若有一个人值得全天下去赞誉,他是否已几近十全十美呢?”

小菊转了转眼珠,点头:“只怕几近十全十美也会引来非议,一定要十全十美不可的。”

冬水道:“这就是了。一个人若已经十全十美,又怎有余地更加勤勉呢?同样,一个人若被全天下的人非议指责,自然是沮丧到了极点,反而什么都不在乎。就如那句话一样,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然而依我看来,”她话锋突转,“一个人若能承受得了另一个人的责难抑或激励,仍可无动于衷,才算得上圣人。”

小菊不解问道:“这怎么会呢?若连这微小评判也接受不了,岂不太小孩子气了?”

冬水笑问道:“倘或这另一个人,是他最看重之人呢?”

“最看重之人……”桓夷光接语叹息道,“正是,受得了天下人的评判又算得了什么,总之尽是些不相干的人。只有在圣人眼中,才没什么看重看轻之分吧。”

小菊兀自不懂何意,只见冬水与桓夷光相视一笑,二人眸子里,尽是化也化不开的浓浓凄怆。

冬水将茶一口饮尽,忽地起身走到偏厅的长案旁,素手一拨,平平地展开一幅长卷:“他的画艺我只学了八九成,姐姐若是不弃,就让我来画幅像如何?”

“那再好不过。”桓夷光欣然坐在了对面,唤了小菊陪在一旁,“你边画着,边讲下去吧。左右今天时间尚早,可不能讲到一半就偷懒呐。”如今二人已十分熟识,这句话脱口而出,倒也觉察不到半分的突兀。

蚊须笔轻挑了淡墨,皓腕翻转不过盈寸,那道国色天香的倩影,早翩然纸上。

那一年,也是如此吧。只不过案前案后,人已偷换。

物是人非,无外如是。

那一年,短短数日眨眼即过,纵然冬水再聪颖十倍,也学不会这许多技艺。她与庾渊相见恨晚,有心停留,无奈聚久必分。李穆然见那二人整日间玩在一处,终于担起心来,遂旁敲侧击,引得冬水起了思谷之情。

离别之日,庾渊亲送冬水渡江北去,在江岸旁,二人击掌定誓,相约此后每两个月中,冬水便须得回到建康与庾渊相聚几日。自然,每次相聚,庾渊都会教她画艺与雕技,也会有少许考察,倘或稍有退步,就要罚去玉宇阁掌勺一日。

李穆然在一旁看着庾渊与冬水相谈甚欢,难舍难分,同当日初遇时完全两样,不禁五内俱焚,懊恼莫名;然而想到身负重任,尚需凭借玉宇阁以及庾渊来接触东晋士族,也只得压回了火气,将满心愤恨尽埋入城府中。

“倘或庾渊当真喜爱冬儿,为谋取到他更多协助,也唯有将这儿女私情暂抛脑后。”心头的矛盾化作一把把钝刀,将他的心一分分地磨作齑粉,但不管怎样难熬,他脸上也不能有丝毫表露。

“如此这般,假若冬儿终能得其所在,我也算不得怎样卑鄙吧。”李穆然尽力宽解自己,又如同回到了一年前离谷时,心里反来复去,一生的理想和眷恋纠缠冲突,委实是五味杂陈、错乱难断。

不过若是当真回到一年前,恐怕就算是杀了他,他也难以想到这种法子。

世事如棋,岂有定数。

他是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考验,才到达了如今的地位。眼下这任务,他如得以圆满完成,定可自此飞黄腾达,得展抱负。无意之中结交了庾渊,无疑是天赐良机,以他心计,又怎可轻易弃之不用?

更何况,冬水仅仅是他心爱之人,并非他未婚之妻,若果真撮合了冬水、庾渊二人,他得强援,那二人也未尝有任何损失,何乐而不为?

早知如此,便不该早早劝她回谷去才对。

遥望冬水驾马绝尘而去,扬土渐散,李穆然竟而忽地心生悔意,两眼发涩。究竟是不舍她离去,还是真地在担心大计难图,那个瞬间,他自己已不甚明了,甚而迷失其中。

此后期年,冬水未曾爽约。她勤勉非凡,仅半年工夫,就学全了庾渊的本领,倘有火候不到处,不过须得假以时日。

冬水向他习画学雕,庾渊也不忘向她讨教武艺医术。他难得见到如冬水这般的女子,初始尚有些惊诧莫名,但很快便结交为挚友,进而引为知己,甚而倾慕异常。

相聚苦短,冬水心思缜密非常,对李穆然的感情她可一直知而不宣,自然对庾渊的感情也早了然于胸。她并未有所表态,只是回谷停留的时日渐渐减短,而每逢与他离别,尽是依依不舍。

冬水在玉宇阁中时常帮工,飞短流长中,庾家上下渐有耳闻。庾渊担心庾桓氏横加阻拦,兼且李穆然在旁煽风点火,终于在半年之后,当冬水学有小成时,他在长江南岸畔建起“冬水居”,赠与冬水为贺礼。

赠礼时,他生怕太过唐突使得冬水难以接受,是以与冬水打赌:倘若她可在短短十日内完善家具内饰的精细之处,这木房才真正属于她。

庾渊此计亦得自李穆然——冬水倔强的个性最受不得激将法,对于这一点,全天下再没有人能比李穆然更为了解。彼时,李穆然已尽得庾渊信赖,二人称兄道弟,甚是亲热。庾渊天资非凡,却从未涉及官场,故而内心一片赤诚清澄,从来都不晓得尔虞我诈之事;他待人和善随意,对李穆然更是有求必应——短短半年过去,李穆然已借玉宇阁之便,相交甚广,一切形势发展,皆中其人下怀。

当然,此番也不例外。

冬水欣然中计。其后十日中,她不眠不休,竟不肯踏出冬水居一步,甚至若无人照看左右,可持续十天不吃不喝。

对于雕刻,她已全然熟稔于心。无论阴刻阳刻,抑或镂花镶钿,都是信手拈来,易如反掌;而描画屏风壁饰,更是好似探囊取物一般。

九日不到,已经尽皆完工。自此往后,“冬水居”的牌匾便端端正正地悬在那木房门楣上,冬水再来建康,也不须再去借住玉宇阁。

很快,一年将过。大年又至,冬水回去谷中过节;李穆然则留在建康城中,对所搜罗到的消息归拢整理。

到了初六,李穆然依约回谷。

依旧,二人在山谷外的密林相会。

这一年比起上一年来,二人常常会面,对于彼此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然而二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心中本来的默契在不知不觉中已化为乌有,愈多见面,就愈多陌生。

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人仅仅闲聊数句,便再无话谈,唯余对视而笑。寒风凛冽,将那笑容犹如冻僵在二人脸上,林中的气氛,竟是前所未有的尴尬无奈。

到底还是李穆然率先打破了僵局:“冬儿,你知道的,那碧玉钗今年是备不到了,不过,我另带了人共贺你芳辰。”他微微一拍手,清脆的掌音顿时激起一片寒鸦聒噪。

冬水不禁一愣,她转念极快,然而方方猜出了八九分,早听到踏雪之声响起,举头侧望,那身着华服的男子正微笑着走近。

如她所猜,正是庾渊。

只是纵然猜到了是他,冬水仍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毕竟去年,庾渊便未在家中过小年,今年又重蹈覆辙,恐怕只有天知道他是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才敢踏出这一步。

“冬儿,”他走近了,自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打开了,阵阵馥郁幽香立时四散开来,“我前几日才得知这消息,不及备材,只选了一段绿檀。”他搔了搔头,讷讷笑道,“这可是我自从学雕刻以来,最为艰难也最为用心之作。”

冬水不禁脸红过耳,连声道谢,双手接过那枝檀木凤钗,细细端瞧。但见檀木木身颜色厚重,其间仿似凝有水纹,随着四周光晕,轮转不停。凤头雕划精巧玲珑、栩栩如生,双眸嵌入紫檀,甚为灵动;凤喙之中衔叼着两串细如米粒的绿檀木珠,随着钗身微晃,簌簌作响。

庾渊看她瞧那木钗之际目不转睛、双颊生晕,不禁心中大悦,又思筹少许,终究鼓起了勇气,道:“不如,让我替你戴上?”

此语一出,李穆然在旁不禁一震,心里一阵不快,当即沉着脸缓缓走远;而林中那二人正沉浸在一派喜和之中,谁都未能察觉到身边的异样。

李穆然垂着头越走越远,心如乱麻,委实是理不清也剪不断。世事难全,有得必有失,更何况,他从未得到过冬水,又何谈失去。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恐怕当日他力邀冬水出谷,上天早就铺陈好此后一切。看着这一年来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消息,他往往不禁有些得意:倘若这只是一场生意,他如此空手套白狼,当真是赚得盆满钵满。

只可惜,这不是一场生意。直面冬水时,他会懊悔心酸;直面庾渊时,则会责备自己是出卖兄弟。大抵日后即使可以飞黄腾达,这一生一世,也难以活得开心快活了。

直到今日,看见那二人终于得在一起,心里的悔过才轻了些,但铺天盖地的悲哀再度席卷而来,令他身心俱疲,难以展颜。

再走几步,就要出林时,忽听背后簌簌,有人奔来,继而耳边响起冬水的声音:“穆然哥哥,你要走了么?”

素衫一晃而过,首先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云鬓上那枝绿檀凤钗。

冬水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盯着他,逼得他不得不去对视,心里的慌乱在那道清纯的目光中,无处隐藏。

他强笑,点了点头,道:“我和师父定过誓约,一日不达理想,就一日不回谷中。如今既然见过了你,自然该当离开。”

“也好。”冬水沉吟道,忽地抿嘴一笑,“本想着你和我一起带他入谷拜见叔伯的,眼下也只有作罢。你回去建康一路小心呐,等再过上几日,我就和他一起回去。”

语罢,她招了招手,又沿来路跑回。瘦削的背影,转眼间就消失在密林中。

林间积雪上清清楚楚地留下四行鞋印,鞋印一大一小,一来一去。

李穆然微微皱起眉头,凝目看向自己一路走来的鞋印,只见其中依稀踏有浅浅的绣花鞋印:回想十余年来与冬水朝夕与共,她始终紧随自己,不离不弃,这早成彼此之间最为深沉的默契与习惯;想不到时至而今,二人还是免不了背道而驰。

自此往后,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跟得上他的脚步。

讲到冬水携了庾渊入谷拜见谷中诸位前辈,桓夷光忽地眼波一转,问道:“李将军是帮前秦来攻打我们,表哥是东晋人,你却一直没有告知他真相么?”

冬水轻叹口气,这个问题,着实是她最为难解的心病。她本不属于任何国家,无奈却逃不离这个乱世,无意之间,更是踏足其中,抽不了身。她两手扣在一起,能感到手心湿漉漉的尽是冷汗。许久许久,她才开口:“的确,直到死去,他也不晓得穆然的身份。”

桓夷光瞪大了眼睛,很难想象,这女子竟能对庾渊扯下这弥天大谎。就听冬水又道:“我当日若说了,穆然难免一死。于我而言,他的性命相较一国成败,自然更加紧要千倍百倍。”听她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桓夷光与小菊都是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然而冬水却未觉出丝毫不妥:她自幼就不知要忠君爱国,只知人命在天下间是第一可贵之物。

她顿了一顿,续道:“庾渊是东晋人,他不愿东晋与旁国干戈相向,我自然也不愿意。穆然他有心利用玉宇阁,我不好挑明告知庾渊,只能暗中以其他方法要他婉绝穆然的请求。但也只有如此而已。”

她缓缓摇头,眼神转作黯然:是啊,那段时日她又何尝不是进退维谷?明知李穆然打探不到消息就有可能被朝中要员排挤致死;然而若助了前秦,战事一发,东晋势必血流成河。

虽说天下间人命皆是平等无别,但若由她来选,她竟是宁愿两国交战,成千上万的将士战死沙场,也不愿李穆然有个万一。

那是十余年来的亲情在作祟。她明白清楚,却拿自己没有半分办法。

更何况,倘若符坚决意南下,纵然李穆然毫无收获,他也有法子再派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无数个李穆然潜入建康。

李穆然不过是枚棋子,而她半点也阻拦不了那只执棋之手。

自称博览群书,堪为文武奇才,然而在这庞大的局势面前,她无能为力。

能做的,只有在这乱世之中,尽量苟延残喘,保护心爱之人不被伤害。只可惜,世事难料,就算她博古通今,竟连这小小愿望,也完成不了呐。

庾渊因淝水之战而死,也许这是上天对她最大的嘲弄。

桓夷光瞧她久久不语,也是暗暗难过。她看得出来,冬水是在自怨自艾;也看得出来,冬水与表哥在一起的那几年,是她最为辛苦的几年,劳心之深,比起而今,未遑多让。

而自己在那几年中,又做了些什么呢?

待字闺中,却日日失望。

风言风语中,听闻表哥有了心仪之人,自此,无论是在玉宇阁抑或庾家,都鲜见他的身影。

连续两年,庾渊在小年里就离家北上,她几乎听腻了庾桓氏的唠叨抱怨。庾桓氏甚至派庾清去跟踪庾渊形迹,结果一无所得。

庾清从小就和庾渊一条心思,刻意维护,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庾情竟私下里良言劝她放弃,莫再执着。

二表哥与她私交一般,但对她的信念一向支持,如今反戈相向,委实令她震惊:难道对方真是有什么妖法,迷去了这二人心窍。

直到那年金秋,庾渊终于带着冬水迈进家门。

初次见面,是在表哥的小楼。一眼瞥过,只觉冬水貌不惊人,虽算清秀,但比之自身远远不如,实难看出表哥是为何对她钟情如斯之深。

而后眼睁睁地看着表哥不顾庾桓氏阻拦,一意孤行要娶冬水入门,她第一次撇下所有尊严矜持,冲上前去,对着冬水破口大骂。日后回想,她也多次被自己当日的狰狞吓倒,认真算来,那应是庾渊见她的最后一面,而她却留下了如此丑陋的印象。

还记得,冬水对她的种种诋毁只是置之一笑,毫不理会,然而站在一旁的表哥却头一次将她推搡到一旁,半分情面也不留,对她反唇相讥。那是庾渊唯一一次说她“娇生惯养,目空一切,骄傲自大”,然而只这三个词语,就足以令她哭晕在小楼之中,久久不醒。

等醒转过来,才知庾渊被庾桓氏强关在小楼之中,冬水则在一派混乱中黯然离去。

她当时着实是被气昏了头,竟与庾桓氏商议,广散人手找到了江岸“冬水居”。确认冬水便住在此处后,于一个黑夜,下狠心派人围住了冬水居,而后纵火烧房。

她万万也料不到,以冬水的武艺,小小火焰,又怎能伤到分毫。然而这一烧,却烧起了冬水心中火气。她本不知庾家如此地憎恶她,那日拜访过后,委实心起退缩,是以黯然离去,已决意离开,自此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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