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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夜带刀-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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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取公子不必言谢。”阮秋荷脸微红,但仅是一瞬,紧接着,她将目光移向阮霰,虽笑着,但语气幽幽:“我听说九堂叔久病未愈,城中潜伏有妖魔,还望多加小心才是。”
  阮霰平平一“嗯”。
  阮秋荷自讨苦吃,黑了脸色。
  牧溪云已然习惯阮霰的冷淡,又不知阮秋荷怒气之下的深层缘由,于是代阮霰对她道了声谢,语气客气且温和。
  这令阮秋荷心中不满更盛。
  入了城,阿七在牧溪云的指引下寻找客栈。
  阮霰撩开车帘,打量城中情形:江夏城不比金陵繁华,又因妖魔作祟,街上行人稀少,道旁货摊可罗鸟雀,但那遮掩起来的窗户之后,却是探出一道又一道警惕、深究、疑心的目光。
  可见作乱于此的妖魔对城中住民影响甚重。阮霰不由瞥了来此除妖的阮秋荷一眼。
  很快便至客栈。
  这原本是个远离闹市、清雅幽静的地段,但如今整个江夏城皆萧条冷清,便算不得什么优点。不过内里陈设颇为雅趣,壁上挂画、角落青石、门侧盆栽,无一不富有情调。
  又因这里的掌柜与伙计皆是修行之士,较之周边客栈,来往于此的客人要多出许多。
  牧溪云同掌柜的相熟,昨日阮霰答应同他来江夏城后不久,便传信一封,告知掌柜的今日他们将来此住宿。
  不过计划之中唯有他与阮霰两人,如今多了个阮秋荷,便让掌柜的又添了一间客房。
  牧溪云安顿好阮霰,暂别前去寻找那位牵线人。门扉轻阖后,房间内唯余阮霰与阿七。
  “主人,要我跟过去瞧瞧吗?”阿七站直身子,前爪搭在窗潢上,眼珠子瞅着底下街道,神情踊跃。
  “周宣理你是知道的,医术的确精妙,有回春之能。若能让他为我诊治,当可寻出一些方法。”阮霰淡淡道。
  “那不更得盯紧些了?”阿七理直气壮地说。
  “你是觉得自己有那个能耐,不被牧溪云察觉?”阮霰道。
  阿七说它当然有那个能耐,化成光团模样,飘浮云间,保证无人能探查到。
  阮霰理了理衣袖,起身下楼。
  “再说了,察觉又何妨?”阿七追在阮霰身后,垂着脑袋小声说道,“说不定还会愿意正大光明带我去呢。毕竟那牵线人只是不喜生人,并未不喜生狗。”
  却不料前方人脚步倏地一顿,使得它一脑袋撞上阮霰后腰。
  阿七疑惑抬头,顺着阮霰目光看向楼下,瞅了半晌,并未发觉有何不妥。
  “主人,你在看什么?”阿七问。
  阮霰:“看一个人。”
  一个身着绛紫衣衫的人。
  一个昨夜在竹林深处“偶遇”的乐师。
  今日天气好,这人没罩那件深纱外袍,腰间依旧坠玉,别一玉质横笛,神情懒散地站在月台前,问掌柜的要一间上房。
  察觉到阮霰的目光,他眼眸幽幽一转,对阮霰做了个“真巧”的口型,唇角勾着那点笑意很漫不经心。
  阮霰面无表情,继续下楼。
  他坐进二楼唯一空着的那间雅座,要了一壶滇红,熟料片刻后,卷帘而入的并非客栈伙计,而是那个乐师。
  “在下寻觅良久,发现周遭座位全满,唯余公子你这处还有空位。不知在下是否有荣幸,与公子同坐?”乐师斜倚门框轻笑。
  说话倒是很客气,但——阮霰眼皮轻轻撩起,冲楼下某处轻扬下巴,问:“眼瞎?”
  那处位于一楼门边,桌椅皆被明晃晃的阳光笼罩着,除了趴在上面抱着尾巴睡觉的猫,再无他物。
  乐师弯眼弧度不减:“公子真是无情,虽说如今时节不过二月,但太阳仍是晒人得紧,你看,那猫都快被烤熟了。”
  阮霰冷冷“呵”了声。
  这人自顾自走进来,拉开阮霰对面那张椅子,撩了撩衣摆坐进去。
  正巧店小二过来送茶,见得雅间内有两人,非常体贴地替他们一人斟了一杯,末了,还满脸堆笑道:“您二位有事请尽管吩咐,我就在外面走道上。”
  乐师笑着应了声“好”,阮霰神色漠然,往细了观察,还能发现他眼底藏着些许嫌弃。但到底没做出将人赶走的事情。
  阮霰端起茶杯。
  乐师亦缓慢抿了一口杯中红茶,饮罢对阮霰笑道:“在下花间独酌月不解,可否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蹲在阮霰脚边的阿七登时竖起耳朵。
  阮霰在镜湖底下待了百年,虽然阿七时常同他说起江湖上的格局变化,与一些新鲜事,但他始终处于一种封闭状态,且三魂不齐,沉睡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是以对江湖事,知晓得并不全面。
  这位“花间独酌月不解”,阮霰便陌生得很,但阿七很清楚。
  花间独酌乃名号,月不解是他的名字,此外,又有“毒圣”之称。据说他是一位精通南疆巫毒之术的毒医,传闻性格古怪,分明是个医者,却从不以医救人,而是用毒。
  阿七赶紧拿脑袋撞了阮霰一下,暗示他对待此人,需小心警惕。
  阮霰缓慢撩起眼皮,冷淡注视对面人,问:“你一路随我至此,却不知我姓名?”
  月不解放下茶杯,仰靠椅背,手交叠放在翘起的膝盖上:“我见你面善,心有所动,便随行一路。”
  阮霰挑动眉梢,尾音上扬:“哦?”
  月不解笑得诚恳:“正因心有所动,所以特意前来打探公子你的名讳。”
  两个人说话没有压低声音,更未往雅间布下隔音符纸,或施展术法,恰巧阮秋荷打此路过,无意间听得此段,当即变了面色,掀帘闯入。
  “你……你已是有婚约在身之人,怎可与如此轻浮孟浪之流同处一室!”阮秋荷神色端的是复杂至极,一口银牙咬紧,抬起的手指尖颤颤,眸间三分鄙夷三分愤慨,余下几分,似是在怒其不争。
  阮霰冷着脸,平静与她对视。
  倒是坐在对面的月不解,煞有其事地“啧”了一声。
  “原来公子你有婚约在身。”
  继而话锋一转,继续道:
  “但有婚约在身,便等同于尚未成婚,如此看来,我还很有机会。”
  阮霰:“……”
  阮秋荷:“……”
  月不解冲阮霰笑了一笑。
  气氛登时凝滞。
  在阮秋荷心中,阮霰本就是个凭着贿赂登上美人榜的败类,根本不足以与久负盛名的鹤取公子相配,如今情形,更是让她感到不耻。
  她气得跺脚:“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个分明早已定了亲、却不拒绝他人示好,我真是替牧公子感到不值!”


第六章 风华绝代
  此时客栈里没来说书人,大伙吃茶喝酒,正愁有些无聊,二楼雅间内上演这一出,恰巧给众人结了乏。这三三两两的闲散客,登时升起看戏心思。连那门口睡觉的猫,都睁开眼睛,往楼上探去好奇目光。
  众人目光所向之处,啷当相撞的珠帘之后,阮霰神色仍是冷冷淡淡,看不出喜怒。
  他收敛了气息,浑身上下看不出有何修为,形如一介凡人,对面那位花间独酌月不解,亦是如此。相较之下,便显得阮秋荷盛气凌人。
  但偏偏,月不解将眼珠子幽幽一转,便将气势给拉了回来。
  他轻笑道:“小姑娘,我看你不过十七八岁,倒是伶牙俐齿得很。你这般愤怒,莫不是因为你倾慕那位‘牧公子’的缘故吧?”
  闻得此言,阮霰不动声色瞥了月不解一眼,熟料月不解跟得了鼓励似的,坐直了背,取出一把折扇抖开。
  伴随“哗”的一声,月不解继续道:“分明是我纠缠这位公子,你却替你的‘牧公子’感到不值,这说明,‘牧公子’在你心中的分量极重……”
  阮秋荷一阵脸红,厉声打断他:“胡言乱语!”
  月不解垂着眼摇头:“你提到‘牧公子’这三字时,目光切切、情意深深,与说我二人时极为不同。”
  阮秋荷矢口否认:“我没有!”
  月不解神情认真:“你提到那位‘牧公子’,连神态都温柔了些。”
  阮秋荷咬牙切齿:“你胡说!”
  他歪了下头:“那你为何替那位牧公子感到不值?”
  “我就是、我就是……”此之提问,倒是让阮秋荷不知回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个所以然。
  见状,月不解不慢不紧饮了口茶,施施然道:“姑娘,你因我纠缠这位公子,便认定他不耻。我尚且不知他已有婚约,而你——你明知那位‘牧公子’已经定亲,却仍痴慕于他,这等心思,又该以何种词汇形容?该说你不检点不知羞,还是该说你率性胆大呢?”
  “你——”哪家的小姐受得住这般言辞,阮秋荷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惊得说不出话来。
  月不解放下茶杯,轻笑着做出结论:“姑娘你看,你放弃否认了,所以——你果然倾心于那位牧公子。”
  阮秋荷脸色很难看,一半是气,一半是羞,被说得哑口无言、无从反驳。
  反观月不解,由始至终,面上笑意不曾减过半分,语速缓慢,语调漫不经心,折扇轻摇,气度翩翩,好似不过是同阮秋荷以寻常方式进行了一番寻常交谈。
  桌子底下,阿七开始冲月不解摇尾巴。
  阿七在心中做了千百种假设,但万万没想到,会是此般局面。它甚至以为这位毒医是为了找麻烦而来,没想到,竟是来解决麻烦的。若非状态不允许,它恨不得跳起来鼓个掌。
  再观阮霰。
  花间独酌月不解的那些说辞,阮霰不相信,这人一路跟随至此、出言帮忙教训阮秋荷,不过是怀着别的目的。
  到底是何种目的?他同他又不认识,当是没有旧仇的。莫非……是同他亲友有过渊源?毕竟,这人身上有股熟悉气息。若是如此,便有些难以揣测。
  阮霰垂眸细思,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此人先搁置在一边,他的当务之急,是寻找补魂之法。
  局外围观者的心思,又与他们不同了:这瓜子还没嗑够一盘呢,怎么就停下了?
  有好事者就要起哄,却见悄无声息间,门外阳光渐隐,天竟阴了下去。风吹入客栈,夹着一股子寒气。
  二楼雅间内,三人一狗登时有所察觉,可异状袭来的速度太快,但见刹那间,客栈大堂已被黑雾所笼罩。
  倏地,一楼有人嚯然起身,抬脚踩住板凳,仰头冲着二楼道:
  “小姑娘,倾慕人家已有婚约之人,又算不得什么大事。做不成人家的妻,还能当妾嘛!有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你当妾,定是比他那个妻更能讨得欢心!”
  这话是对阮秋荷说的,她当即怒上心头,但还未冲出雅间,又听得这人道:“嘿!年纪轻轻,火气却大,做何摔杯子!”
  这人不光说,还做出躲避的动作,仿佛真有杯子从二楼砸下去。
  “王二麻子,你那话忒下流,人家可是正经姑娘!”这人旁边的一位大婶起身,对王二麻子说完,又冲另一侧闻言笑道:“来来来,姑娘,听我说,谁年轻的时候没爱错过人,这些都是小事,不必拘泥,过个几年,他娶了亲、你嫁了人,自然就释怀了。”
  大婶边说,边抬起手臂,旁边分明无人,却似乎真站着一位姑娘,让她给挽住了。
  王二麻子一听,不屑冷哼:“你这婆娘,谁说话下流了?还‘不必拘泥’‘过几年自然释怀’,果然,你们女人……啧,一个赛过一个水性杨花!”
  大婶勃然大怒,当即弯起袖子,狠狠推了王二麻子一把:“你怎么说话的——看老娘今天不教训你!”
  这就像砸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水花立时溅起来,客栈里乱了套,无论楼下抑或楼上,三三两两的人,纷纷起了争执。
  阮秋荷反应过来,迅速拔剑:“是那只潜藏城内的妖魔在作怪!”
  “幻魔。”阮霰平平接话。
  月不解靠着椅背,幽幽笑道:“且不止一只,隐匿之术使得那样好,它们的境界,当在琴心境三层左右。”
  阮秋荷握紧剑柄,似在犹豫什么,但这时间很短,抿了抿唇后,她朝阮霰与月不解抱拳:“这是我接下的任务,即便妖兽境界在乾元境,亦在所不辞。但此间百姓无辜,陷入幻境过久,于他们身体、神智皆有损害,我一人唯有双手,可否请两位帮忙一二。”
  阮霰点了下头。
  得到肯定答复,阮秋荷道出一声“多谢”,纵身跃下二楼。
  阮霰唤了声“阿七”,天字七号立刻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撒腿奔向外边。他起身,往阿七相反的方向而去。月不解紧随其后。
  月不解:“你尽管坐着,我出手便是。”
  阮霰:“不必。”
  月不解很执着:“我却认为很有必要。”
  阮霰加快脚步:“不劳烦阁下。”
  月不解再一次向阮霰展现了他的执着精神:“这是在下应当做的。毕竟那位姑娘,也请了我帮忙。”
  阮霰:“……”
  月不解绕到阮霰身前,边冲他挑眉,边抽出别在腰间的横笛。
  横笛轻转之间,元力往四方飞弹,将争执不休、扭打成团的人给分开,并迫使他们陷入沉睡,以此脱离幻境控制。
  于是阮霰去了另一边,同阿七上三楼,救助厢房中的人。
  一楼大堂内的情形比二楼三楼更为严峻,身为修行者的客栈掌柜与伙计早被幻魔放倒,阮秋荷周旋在打闹的众人之间,还要分神寻找幻魔藏匿方位,应付得颇为吃力。
  但并非全无所获。幻魔施展幻术,必然藏于其间,不可能身置幻境外围,而藏匿地点,多半是在潮湿阴冷处。
  阮秋荷朝月台旁的酒架瞥了一眼,熟料这一眼,竟看见原本已倒在酒缸旁的客栈伙计,拿出一把匕首,欲刺向旁边的掌柜!
  寻到三楼长廊,出手替阮霰打晕最后几人的月不解见状,轻声吐出两个字:“陷阱。”
  阮霰淡淡一“嗯”。
  楼底下,站在月台丈许远外的阮秋荷捏紧剑柄。观之神色,亦是有所察觉。
  失去意识的伙计被幻魔所操控,他完全不必对掌柜下手,此般举动,不过是为了将阮秋荷吸引过去。
  月不解倚住栏杆,转动指间横笛,垂着眸光,低声问:“你觉得,她会过去吗?”
  阮秋荷若不去,幻魔不会对客栈掌柜手下留情;阮秋荷若去,掌柜与伙计是得救了,但幻魔可不止一只,她必然难以脱身,甚至有性命之忧。
  阮霰没回答这个问题,下一刻,他看见阮秋荷举剑而去。
  操纵客栈伙计刺杀掌柜的幻魔立刻收手,迎上阮秋荷剑招,与此同时,另一只幻魔,出现在阮秋荷身后。
  修行界中,境界分五重,分别为凤初、琴心、乾元、无相、太清。
  两只幻魔修为皆在琴心境,阮秋荷境界亦然,若是单独对付一只,她尚有应付之力,但被前后夹击,落败之相立显。
  幻魔早无声无息布下了诱杀幻阵,逼得阮秋荷无路可走,三步两步,便跌入其间。
  吞噬万象的杀阵开启,阮秋荷遭一点点吞没。
  阮霰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月不解眉梢轻轻一挑,用肯定的语气对阮霰道:“你想去救她。”
  阮霰瞥他一眼,意味很明显。
  “她那样对你,你竟……不计前嫌?”月不解问。
  “罪不至死。况且,幻魔杀死了她,下一个对付的,便是我们。”阮霰淡声道。
  月不解平平一“啧”,“虽然在下十分高兴,你用了‘我们’这个词,但——”
  可惜阮霰没给他将话说完的机会,手往旁侧一伸,阿七瞬时化作一柄腰刀,落入手心。接着,他足尖一点,飞掠至客栈一楼。
  素白衣角折转于虚空,在四散尘埃中牵出光弧一抹,色泽幽淡。暗淌银光的长发起落之间,阮霰掀起眼皮。
  冷冽眸光所向,雪亮刀光所向,纵生妖气退散。阮霰脚步错踏,至阮秋荷身侧,轻轻一拽,便把她拽出死阵。
  继而将人丢开,翻转手腕,横递刀锋,迎上幻魔招法。
  幻魔不过琴心境界,阮霰却是百年前便已入无相,生生高出它们两重境界。
  琴心境的妖魔所布杀阵,阮霰一刀击破,随后偏转刀尖,再诛二魔。
  魔物灰飞烟灭,弥散在客栈内的黑雾如退潮般散去,耀白日光重临,透过浮空尘埃,撒向青石铺就的长街,流淌到客栈门口二尺见方的桌上。
  一切的一切,宛如新生。
  阮霰衣袂最后一次起落,喧嚣归于宁静。
  阮秋荷瞪大了眼。
  她跌坐在地,形如一尾濒临渴死的鱼被丢回水中,又如久困之人终于得见天光。
  那立于身前之人,那将她从无尽黑暗里拖出来之人,白衣白发,眉目胜雪,周身流转光华,似天上清寒月芒。
  此般气度,倾绝尘世。
  阮秋荷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何者为美?空有一副漂亮皮囊便算美吗?
  不算。终有一日,皮囊老去,化作烟尘,同万物再无区分。
  唯一长存的,乃是风骨。
  美当如眼前之人,纵使冰冷肃杀,却如浮光破夜,照彻世间。
  她想起了百里丹青对阮霰的评价——“那时他衣如雪,刀如雪,纷落肩头的梅花如雪,于皓白天地中一线封喉,最为惊艳”。
  风华绝代四字,不过如此。


第七章 轻衣冷刀
  月不解在阮霰来到一楼后紧随而至,不过没出手,而是寻了个角落,将手中横笛换成一支画笔,并在面前支了块垫板,铺开宣纸,作起画来。
  他运笔极快,如有神助,待阮霰收刀,行云流水的最后一笔恰恰落成。
  客栈间尘埃落定,横倒四方的百姓尚未清醒,月不解掀起眼眸,转动垫板,将画纸挪到阮霰视线可触及之处,勾唇笑道:“公子,在下趁着方才的几分闲暇,为你作了一幅画。”
  画的是阮霰出刀挑破杀阵时的情形,选了侧方位的角度,勾勒衣袂翻飞,描绘长发起落,晕染刀锋凌厉,端的是气势倾绝、惊若天人。
  阮霰冷冷扫了他一眼。
  月不解眼底笑意更甚,却是拖长语调,一副认真模样:“公子乃在下画中人,但在下并不想将这画送给公子。在下打算装裱一番,挂入自家书房,与之日日夜夜相对。”
  阮霰想说,那你不如不告诉我,可微微启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五感正在抽离肉体,意识逐渐涣散,三魂不全的症状再度显现。虽说程度不及昨夜对付过阮东林后来得严重,还能保持站立不倒,但偏偏就在此时,一团漆黑的如雾的身影从房梁陡然蹿下来!
  第三只幻魔!
  阮霰察觉至此,但虚无之感充溢在他周身,他已然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更何况调动元力以招架——他连最简单的抬手都做不到。
  观他身侧之人,阮秋荷仍跌坐在原地,面上表情愣愣,深陷纠结复杂之情绪中,竟是没有发现异状。
  倒是天字七号,察觉自己主人不对,立时化作巨犬形态。这只幻魔在房梁上纵观局势甚久,早有准备,动作比阿七更快三分。
  霎时间,裹着黑雾的风自平地起,迅猛地将这只巨犬给掀了出去。
  阮霰心绪微沉,思索应对之策之间,竟是一支画笔破风而出!
  画笔上头蘸着的浓墨甩开在虚空中,点点滴滴,四溅开去,化作屏障将阮霰护住。
  幻魔击出的一掌撞上屏障,激得屏障上光华炸开,沛然元力迸发而出,将幻魔弹飞!
  它见机不对,扭动身体,打算借力脱逃,熟料那画笔紧追其后,追了一段距离,倏然加速绕至身前,直直刺入眉心。
  劲风带着幻魔疾速后退,第三只幻魔被画笔钉死在客栈门框上。月不解瞬闪至阮霰身旁,扶住他肩膀。
  “果然不该让你出手。”月不解轻叹。
  一点元力渡入阮霰体内,清清凉凉,好似山间泉水,令人心旷神怡。
  流转之间,阮霰神识与五感逐渐回拢,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撩起眼皮,缓慢对上月不解的目光,冲这人道了声谢。
  月不解蹙起的眉舒展开,弯眼一笑,拿折扇挑起阮霞下巴,“若公子真想答谢在下,那么以身相许如何?”
  两个人凑得极近,鼻息交缠,亲昵过甚,仿佛就要融为一体般。阮霰神色渐冷,不过在他有所动作前,阮秋荷从地上弹起来。
  “你个轻浮浪荡之徒,快放开我九堂叔!”阮秋荷厉声喝道,剑啸声乍起,剑尖直指月不解胸膛。
  “原来你是他侄女?”月不解作恍然大悟神态,接着虚心发问:“那你可否告诉我,你堂叔姓名为何?年岁多少?居住于何地?”
  阮秋荷几乎被气了个倒仰,怒道:“我九堂叔岂是你这等无耻下流之徒能肖想的!”
  阮霰趁着阮秋荷单方面同月不解争执,抽身往楼上行去。阿七神情切切地拱到阮霰身旁,这时阮秋荷追过来。
  “九、九堂叔留步!”阮秋荷话音里有急切,亦有犹豫。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阮霰知晓阮秋荷心思,淡淡道。
  阮秋荷急切更甚:“可、可是——”
  阮霰停下脚步,站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上,垂眸瞥着阮秋荷:“去通知此地官府,让他们告诉城中百姓,妖魔已除,不必再担忧。”
  阮秋荷连忙摇头:“这是九堂叔与……与那个谁的功劳,我岂能冒领!”
  阮霰眉梢轻挑:“你的意思是,要我去通知官府?”
  阮秋荷加大摇头频率,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当、当然不,这等小事,怎敢劳动九堂叔。”
  “那你还是快去吧。”月不解凑上来,插话道,“免得城中百姓仍旧担惊受怕,不敢出门走动。并且,这些中过幻魔招数的人,须得服用些安神之药,方能无虞,你还得通知附近医修前来相助。”
  “那……我可不可以劳烦前辈您同我一道去?”阮秋荷看了看阮霰,灵动的眼眸一转,顿时计上心头,“毕竟诛杀幻魔,您也有份。官府发的奖赏,送一份给您。”
  月不解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你还挺有心计。若你告诉我你堂叔叫什么,我便同你去。”
  “这……”阮秋荷立时面露为难之色。
  几人你言我语之间,倒在桌上的猫渐渐转醒。它是身为修行者的掌柜所养,身上或多或少沾了些灵气,很懂迎客之礼,见有人自长街步入客栈,当即谄媚地喵了一声。
  往来之人,大抵是喜欢猫这种可爱生物的。这叫声,一来可以讨客人欢心,二来可以提醒掌柜与伙计有新客上门。
  此时此刻,掌柜的与伙计虽仍倒地不起,但阮霰他们三人一犬,皆长了耳朵。
  阿七第一个望过去,见得来者,青衣墨发,背负长琴,不是前去周宣理府上投递名帖的牧溪云又是谁?
  牧溪云行色匆匆,瞥见客栈内情形,神色更为凝重。见到阮霰,他加快脚步,但阮霰身前杵着月不解与阮秋荷,使他驻足之后,站立位置无法太过靠前。
  隔着两人一犬,牧溪云关切道:“你没事吧?”
  阮霰:“没事。”仍旧是冷淡的态度。
  “如此便好。是我来得太迟,此般情形,断然不会出现下回。”牧溪云面上浮现自责,继而看向月不解,询问道:“不知这位是?”
  月不解扯起唇角,明显是打算亲自回答牧溪云。阮霰不想再让听他说出什么惊天泣地的话来,抢先开口:“一个路人。”
  “公子,此言差矣。今次已是你我第二回 见面,怎可以——”月不解偏头,冲阮霰挑了挑眉,欲解释,却见这人不留丝毫情面,淡漠转身,拾阶而上,眨眼便至三楼。
  牧溪云道一声“借过”,从月不解肩侧飘然过去,相随在后。
  “前辈,我即刻前往江夏城府衙,将任务销掉,先告辞。”见状,阮秋荷抱剑一礼,且不待月不解作答,便出了客栈,迅速行往府衙。
  客栈一楼,还站着的唯余月不解一人。他倚上栏杆,望了眼三楼某个啪的一声合上门扉的房间,不咸不淡地发出一声“啧”。
  客栈三楼,天字二号房。
  阮霰步入房中,待阿七跟进来后,挥袖甩上房门。不多时,便听得一阵敲门声,声音不轻不重,间隔不长不短,分外有礼。
  阿七前去开门。
  来者是追过来的牧溪云,眼底满是关切之意:“阮公子,你当真无事?”
  阮霰捡了张椅子坐下:“当真无事。”
  牧溪云站定至阮霰身前三尺处,认真道:“往后,我必不会离你身侧过远。”
  “牧公子言重了,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辈。”阮霰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拒绝道。
  牧溪云抿唇,道:“你境界虽高,但我,仍会担忧。”
  这话令阮霰一时哑然,但很快又释然,想到接下来还需倚仗牧溪云去见那位名医,便低敛眸光,松了口:“那就先谢过牧公子。”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牧溪云温和一笑,“说来,我已替你约得了周大夫,他答应明日一早,便为你诊治。”
  阮霰不知如何作答,想来想去,还是道:“多谢。”
  牧溪云神色微黯,语气却也依旧轻柔:“我们辰时出发,如何?”
  “随时皆可。”阮霰答。
  牧溪云在阮霰身侧站了一会儿,递去一块玉珏:“方才见楼下百姓皆昏倒在地,我且前往救治一番。你将此玉收好,若有事,往里注入些许元力,我便会赶来。”
  此玉入手温润,便如牧溪云此人一般,阮霰将之收入鸿蒙戒,道:“好。”
  牧溪云:“你安心休息。”
  阮霰点头:“不送。”
  牧溪云转身离开,替阮霰合上门扉,边下楼,边将背后的琴取下。到了一楼,他抬眼一扫客栈内景象——在横七竖八倒地不醒的百姓之外,见到一幅立在桌上的画。
  纸墨皆是上品,画功亦是上佳,画中人,更是令他眼熟至极。
  他走到画前。
  宣纸之上,轻衣,冷刀,凌厉斩破杀阵。虽只是一道侧影,可观其气质与身形,不是阮霰,还能是谁?
  而这作画之人身份,不难猜测。牧溪云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但到底修养良好,没对这幅画做什么。
  他行至大堂正中央,盘膝坐下,置琴腿上,垂目轻弹。
  空灵琴声回响一方,闻之清心静神。
  天字二号房内,阮霰随着琴声闭眼调息。可兀然之间,却是听得琴音清响,夹杂了幽幽一声咯吱——房间里紧闭的窗户开了。
  一道绛紫色身影出现在窗框上。这人坐着,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于窗户外晃荡,手搭住膝盖,转过脸来后,眸光里满是幽怨。
  只听他道:“你真的同那个人定了亲?”


第八章 月下霰雪
  室内沉寂半晌。
  半晌过后,阮霰冷冷道:“我是否定亲,同何人定亲,与你何干?”
  月不解丝毫没被他的冷漠给冻住,反而流露出一副了然神情:“你这样说,似乎有些道理。你是否定亲,又是与谁定亲,这并不妨碍我想同你好。”
  阮霰面色更沉,眸光敛低,振袖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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