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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夜带刀-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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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阮霰是个刺客,长得好看还能打,一不小心成为了江湖传说。
  后来他隐居百年不问世事。
  虽然这所谓的隐居都是狗屁。
  百年之后他戴了张假脸重回江湖,那个相恨相杀多年的宿敌竟然开始纠缠他。
  他当着宿敌的面,淡定脱下马甲。
  宿敌:卧槽
  卧槽
  卧槽……
  宿敌:他冰冷无情、心狠手辣,长得再漂亮,也喜欢不起来。
  后来:真香。
  …
  酒醉春山月,不必闻刀声
  *这是一篇正经文
  *有糖有刀有狗血,江湖争杀,仇满天下
  *文名改自《哥舒歌》中“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一句
  *文笔渣,剧情废,节奏慢,爱渲染,水平低,不接受任何写作指导。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霰,原箫寒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夜色封喉
  二月宵风冷,金陵的春夜,倒是清寒里流转多情。十里秦淮,画舫相连,盏盏花灯化作河面波光,影似悬天银河。
  幽香轻浮间,却有一处灯火昏暗——秦淮河心,一叶小舟随波飘荡,寂然阒然。可巧的是,今夜河面上所有游船画舫,俱是以之为中心停靠。
  皆因名满天下的画圣百里丹青在里面——江湖之大,评比甚多,其间三大排行,莫过于风云榜、兵甲榜、美人榜。这之中,江湖美人榜,历来由百里一族的画师评选。
  春色潋滟的夜,天下风流客齐聚于此,为的便是百里丹青公布江湖美人榜那刻。
  最靠近河心小舟的那条画舫上,七八个人或坐或卧。倾杯斗酒时分,其中一人下颌一扬,冲斜对面的某人道:“江十二,你对天下美人最有研究,且预测一番,今次公布的江湖美人榜,会有哪些人?”
  被点名的江十二饮尽杯中酒,闭着眼一番摇头晃脑后,道:“赵五,你这话就问对人了。金银台霜如夜仙子,以剑舞名动天下,衣袂旋转间,端的是勾人心魂;沉香亭白飞絮,传言她不笑倾人城,笑时倾人国……当然,我最喜欢的,要数……”
  赵五翻了个白眼,打断江十二,并提脚踹过去:“我没问你喜欢谁!”
  江十二笑嘻嘻躲过,这时听得一人提议:“能上榜的人太多,不若咱们来赌一赌,哪个能夺得今次美人榜榜首?”
  登时有人附和:“这个提议好,我赌白飞絮!”
  “沉香亭白飞絮妩媚无双,扶风城林溪风最是脱俗,我选长歌楼沈明画!”
  “……”
  众人纷纷丢出筹码,轮到角落里的那人时,却是倏然一静。那人手腕上本佩戴着六枚铜钱,方才众人下注时,他取下铜钱、算了一卦。
  夜风掀动窗畔轻纱,勾勒远山如黛,他默然凝视几息,抬手遥指,问:“你们看,那是何处?”
  所指之处,位于金陵城东,巍巍院落,肃肃灯火,其上笼罩结界,光华日夜流转,百年不破。
  那是金陵城最有权势的一族居住之地。若说百年前,这个家族不过陈朝一名门望族而已,盛是盛,但与其实力相当的,不在少数;而如今,他们已成国之一擘,其地位,在整个陈朝,举足轻重。
  “……是金陵阮家。”有人回答他,但神色古怪,一副“这个时候你提它作何”的表情。
  那人缓慢将铜钱串回手串上:“你们可知,阮家曾出过一位公子,在江湖美人榜榜首这个位置上,整整坐了十年。”
  “谁啊?”有人傻眼了,“阮家什么时候出了这等人物?还是公子!”
  这些人都很年轻,年岁约莫二十,素日里干的都是吃喝玩乐的事,说起百年前,自然不清楚。
  一阵茫然对视,江十二犹豫着道:“莫不成,是阮家那位春山刀?我爷爷曾远远见过他一面,说他天人之姿,当时无人能出其右。”
  此言一出,登时有人恍然大悟:“春山刀阮雪归?我听说过这人,在春山一战成名,后来领兵攻打梁国,一人独身入皇城,迫使当时的梁国国主臣服我们大陈王朝。”
  那个押沈明画的人不解:“我也听人说起过,他不是刺客出身,怎么还上江湖美人榜了?”
  赵五一脸理所当然:“上美人榜自然是因为长得美啊!”
  有人震惊得跳起来:“真当了十年的美人榜榜首啊?那得是何种模样!有他画像吗?如今市面上还能买到吗?”
  风流纨绔们登时起了心思,却是听得一人道:
  “可是,就算曾经上过又如何?那位阮雪归,隐居亦有百年之久,就算修行者容颜永驻,但江湖三大评选,向来不涉及隐退之人!”
  说这话的人故作停顿,继而将盛放筹码的托盘往算卦之人面前推了推,拖长语调催促道:“所以——别信你那几个铜板拼凑出来的卦象。来来来,裴三,快押一个,就剩你了!”
  裴三神色淡淡,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丢到托盘里,眉梢一挑:“我押春山刀阮雪归。”
  嬉笑声立时响彻画舫,他置若罔闻,偏转视线,平静眺望夜色下的金陵阮家。
  华光缥缈的结界,深深宅院依山而建,数顷灯火明如昼,却并非照彻到了每个角落。院落尽头的湖泊,唯映二三星辰,沉默幽暗色。
  不远处白梅林间有风拂过,飞花纷扬似雪,起起跌跌前行,掠过初发浅草的湖畔,打着旋儿坠入湖面的涟漪中。
  正是微风起微涟之时,兀然而然,竟见湖水往两侧分去,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
  有个青衣人拎着酒壶缓步而来,熟稔自然地踏进湖泊、踩上阶梯。
  若有阮家的人在此,定能认出,此人乃是家族十大高手之一,专程坐镇于此的守湖人。
  此湖乃阮家禁地,传闻底下囚禁着残忍至极的凶兽。但真相如何,守湖人再清楚不过。
  他沿着石阶向下,周遭灵气愈发充沛,至湖底光线幽微处,几经折转,行入某个洞穴,灵气浓郁程度更是到达顶峰。
  洞穴正中央,一个白衣人垂首跪坐,周身华光流转,仿若置于天上云霞间——灵气便是自他体内流溢而出。但他双手双足皆为嵌入洞壁的铁链锁束缚,身下,乃一银芒流转的阵法,符咒、图腾倒转其间,幽幽骇人。
  若是有意查探,不难发现充溢整个金陵阮氏的灵气,皆是源流于此。
  此地灵气过于充裕,守湖人默念三次口诀,静心凝神,方才不至于头脑眩晕。他在阵法三尺外席地而坐,酒壶置于身前,酒杯摆了两个。
  “你可还记得,你母亲在时,曾为你定过一门亲事。”
  守湖人斟了两杯酒,执起其一,与对面的相碰过后,边饮,边对阵法中的白衣人低声说道。
  ——但对方没有半点回应。
  守湖人早已习惯于此,毕竟这人三魂已散,五感尽失,形如木偶。但他仍是不忍,是以百年来,总会提着酒来这湖底,告诉这人近日里金陵城中发生的事。
  毕竟这人是阮雪归,那位受千万人敬仰的春山刀。
  当年高祖皇帝山陵崩时,还不忘起身南望,盼着“隐退疗伤”的春山刀能够快些痊愈,归来辅佐其子孙安定天下。
  “今日,你那位未婚夫又一次上门拜访,说你因伤隐退江湖百年之久,如今仍无半点好转,是以想带你去越州,拜访某位隐世名医,看他能否寻出医治你的方法……”
  话到此处,守湖人垂眸长叹,语气极其复杂,而就在这时,跪坐在他对面的白衣人,眼睫倏地颤了颤。
  并非因了守湖人的话语,而是他脑子里响起一个欢脱着尖叫的声音:
  “主人!劳烦您清醒!我是您忠诚的伙伴天字七号!失落的天魂已捕捉,与主魂的融合即将开始,预计在十息内完成!百年了,我们苦苦等待百年,终于有机会离开这破地方……”
  这声音刺得脑仁疼,识海中,他投去凉丝丝一瞥,打断不断叭叭叭的天字七号,冷淡问:“地魂呢?”
  天字七号的语气顿时失落:“无法感知状态,无法获得具体方位,可能是被封起来了。”
  换来的是平平一“嗯”。
  但天字七号丝毫没被自家主人的冷淡打击,它开始蹦跶。小小的一团光芒,在白衣人识海里左右摇摆:“主人,没想到哦,那个牧溪云对你真是有情有义。你被关了百年,这是他第十次上门求见了吧?分明你们连面都没见过……”
  天字七号的是声音恰巧与山洞中守湖人的话语重叠,道的都是那位未婚夫痴心一片感天动地。白衣人勾了勾唇角,发出一个单音“啧”。
  于是天字七号开始倒计时。
  对面的守湖人饮完一杯,倾身拎起酒壶,为自己再度斟满。这一连串动作皆被白衣人收于余光中,和着响在脑海里的倒计时,待到“零”字落地,他猛地撩起眼皮,反手成掌,凌厉往守湖人击出!
  沛然气劲以破竹之势在山洞内扫开,乱石飞沙之间,守湖人防不胜防。杯中酒倾泼,落地点点斑驳,而他自身,竟是如草芥般被这一掌从地上掀起,一退再退,撞上洞顶,撞碎青石,飞出湖面。
  一切皆在刹那发生,四野震荡瞬起,一湖如墨被搅得破碎支离。守湖人在半空中勉强稳住身形,这一刻,他已了然情形。
  一袭青衫沉重落地,滴水的衣袂垂坠在阵阵宵风中,他暗自咽下涌上喉头的鲜血,右手收于腰侧、紧握成拳,一双眸紧盯湖泊某处,沉声说道:
  “没想到,你竟有清醒的一刻。”
  回应他的,却只有平平一“哦”。那声音清寒无比,犹如月光下的刀锋,又漫不经心。
  守湖人无心顾及此,他瞬也不瞬凝视湖面,眉心皱紧:“你想逃?”
  对方一声嗤笑:“百年了,你真是废话一日多过一日,换你被这破阵法镇压百年,得了机会,你不逃?”
  “你说得在理。但——这是你的宿命。”守湖人又是一叹,神情微松,手中招式却是更为警惕,“阮雪归,放弃吧,你能出湖底的阵法,但不可能离开此地。”
  “莫说束缚住你的锁链乃玄铁所制,凭你三魂不全的状态,根本挣脱不开。更何况,除我之外的其余九人,已在赶来的路上。”
  那个来自湖底的声音又是一“哦”,平且淡,倏尔话锋一转,上挑音调,道:“那又如何?”
  守门人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却是来不及思考应对之言,因为他看见沉夜下,渐趋沉寂的湖面上,一道华光炸起,明明光辉中,一人白衣白发,踏浪而出。
  这人发丝倾散脸侧,微微垂首,不太辨得清容貌,双腕与双踝皆被铁链束缚,每走一步,便响起当啷撞击声。
  听上去甚是悦耳,诚如守湖人所言,此锁链乃玄铁而制,看似极细,轻折即断,实则是这个世上至为坚硬之物。
  更甚者,为了束缚住他,上面密密麻麻刻满咒文。被困之人越是挣扎动弹,体内功体消耗得越快。
  可白衣人混不在意,不仅将守湖人从湖底打飞出湖面,还缓步走上来。
  他从湖底捡了把锈刀,松松握在手心,刀锋掠过初春夜的风,上下一点,便在手上挽出朵漂亮的花。
  目睹着他步步逼近,守湖人抿过唇后,神色渐渐冷漠:“你被关押在此一百年,家族便兴盛一百年。这一百年来,家族从未苛待过你母亲,更处处维护你‘春山刀’的名声,已是无上优待。为了家族大义,阮雪归,请回到阵法中去,这是独属于你的荣光。”
  湖面上的人手中锈刀又折转过一次,上头的水珠随之抖落些许,滴入湖面,还于湖水。
  风犹自吹拂,纷落一地白梅,白衣人抬眼望向梅林,沉默半晌,凉幽幽道:“荣光,死后哀荣的荣吗?”
  这话令守湖人哑口无言:“你——”
  旋即重复方才的说辞:“这是你生而背负的命运!”
  白衣人将手里的刀左右轻晃,做出一个反对的动作,淡淡道:“可我向来不信命。”
  话到此处,他声音微微一顿,手里的锈刀刀尖向上一挑,在沉夜里拉出一道不甚明亮的光弧。
  这是一个讯号,站在湖畔的守湖人立刻做出反应,不待对方动手,已然化拳为掌,隔空打出一击。
  刹那间,金光乍亮山野,龙首悍然而出,长啸一声,盘旋于掌气之上,直袭湖心凌空踏浪之人!
  光芒刺眼,劲风凛人,此一击势极磅礴,所经之处碎石断水,眼见着就要触及白衣人起落于风的衣袂,他却仅仅抬了下手。
  五指抻直,微张着,并不并拢,随后往底处一压,做了个止的动作。
  俄顷,龙啸声戛然而止,金芒如潮退远,一路掀起的风澜,无一不化作虚无。
  “一百年,你终于将降龙掌练到了第九重。”白衣人语调依旧缓慢,声音质地端的是清冷,如寒山玉石相撞。
  下一瞬,竟见被压制的降龙掌上金光再起,陡然转向,朝着守湖人回攻而去!
  夜色之下,被金光照亮的湖水翻涌滔天,夜风凛寒,犹胜三九严冬。
  守湖人来不及惊讶,在泰山压顶般至烈至沉的一击下,只能够依靠本能收掌成拳,激荡周身元力,格挡属于自己的招式。
  可说时迟那时快,那四条束缚住白衣人的铁链竟猛地一下从地底连根拔起,在半空中激然晃荡,穿破湖面浪涛,紧随掌风之后。
  根本避无可避,守湖人赤着双目抬起左手,翻转成掌,与这骇然一击相撞。
  ——却是被铁链撞得步步后退,直至撞上青黑山石,嵌入山壁。退无可退。
  再看玄铁,冷光暗淌,毫发无损。
  白衣人一眼瞥过,凉丝丝地“啧”了一声。
  他继续朝湖畔而行。
  守湖人咬牙提起一口气,反掌击上山石,将自己从山壁凹陷内拔出。落地,勉强稳住身形,擦去唇角血迹,厉声发问:“阮雪归,你不顾家族大义也罢,但连你母亲,也不顾了吗?”
  被问之人没有回答,反而道:“你们的所谓大义,与我何干?我只知道,我想要活下去,你们却不肯给我活路,所以——”
  说着,他手中锈刀乍起。
  这是一柄短刀,刀身长不过数寸,用来削果皮最合适不过,但由他拿着,却是无端冷冽。
  电光火石之间,素白如雪的衣袂偏转过长夜,在幽弥中拉出如错觉般的光弧,但下一瞬,人已落地于守湖人面前,身法快得犹如鬼魅。
  “所以,不给别人活路的人,要时时刻刻做好自己被断绝生路的准备。”
  说完,白衣人不给守湖人任何反应时机,刀起刀落,不带任何花哨动作,寒光折射当空,封喉于对视一眼间。
  夜重归寂静,锈刀在瘦长手指间幽幽一转,接着被抛回湖泊。
  尔后,白衣人偏首瞥了拖在身后的铁链一眼,又看向近旁山石,霎时之间,只见他荡开体内元力,震起玄铁铁链,将之狠狠砸回湖底。
  湖底青石訇然炸裂,连带依靠的山都震动起来,层林簌簌沙沙,夜鸟惊飞离巢。一股奇异的力量于此一瞬波动,湖水翻腾搅动之中,那困了他百年的阵法光芒亮得惊人,但片刻后,便暗灭下去。
  ——至于,束缚住他的铁链,在这一刹那,尽数碎作齑粉。
  见此情形,他笑了一声。
  白梅纷落,风吹起散乱在脸侧的发,天穹稀微星光,勾勒出一双狭长眸眼。
  那眸光清冽,犹寒风之中乍现寒月,照一春如荒。
  *
  来自金陵城东的震荡自然波及到了秦淮河,但软红十丈的清歌酒香中,游人只当是寻常风起造成了船只摇晃。
  时间点滴流逝,终于,沉寂在河心的那一叶小舟亮起灯火。
  影绰绰,雾蒙蒙,烛火照轻纱,半遮半现中,去岁的江湖美人评选终于落定尘埃。
  画舫上的纨绔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比聆听族中长辈教训更为认真专注。
  美人榜的名次是倒着放的,共计十二名,待到只剩最后一个名字时,所有人胸中都在打鼓。
  这个时候,小舟里的画圣竟吹了一首曲。
  曲罢,慢吞吞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春山荒》,而我选出的江湖美人榜榜首,便是——春山刀阮雪归。”
  “百余年前,我在白梅纷飞的春山远远见过他一眼。那时他衣如雪,刀如雪,纷落肩头的梅花如雪,于皓白天地中一线封喉,最为惊艳。”


第二章 我非良缘
  沉夜渐深,宵风渐寒,独行之中,阮霰在识海中唤了声“阿七”。
  话音甫落,光团状的天字七号自他体内飞出,在虚空里打了个旋儿,落地成一条雪白巨犬。
  “汪汪”低吠两声,阿七甩动尾巴,往前方踱了几步,似在探寻什么,不过片刻后失落垂首:“依旧寻不见地魂踪迹,许是不在阮家人手上。”
  阮霰音色清冷:“我亦无所感知。”但并不认同阿七的后半句。
  阿七的两条前爪在地上刨了刨,忧心道:“这该如何是好?既然出来了,便不可能再回去阵法中、供阮家人利用;但寻不见三魂之一的地魂,过不了多久,主人你就会变得痴痴呆呆,跟傻子一样。”
  “万般难题,在这世间总能寻得解决之法。”阮霰迎着风,低声说道。
  言罢,不再开口,兀自行往前方白梅林。阿七仰着脑袋在风里嗅了嗅,试图再做些挣扎,却发现一不留神便被拉远距离了,不得不匆匆迈开腿追过去。
  白梅栽植在一片开阔的缓坡上,飞花散作落雪,却更胜落雪清幽。素色的花勾挂素色衣角,描摹经年累月堆积出的陈旧。
  天上星辰稀疏,寒月深藏,阮霰披散身后的发上却自有一股辉芒流淌,无端照出些许凉薄。他垂着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长睫掩住眸光,叫人辨不清其间情绪。
  “主人,你且等等我,太久没活动,腿有些迈不开——”阿七在他身后大喊,但话音尚未完全落地,阮霰周身流露出的气息陡然一变。
  阮霰脚步不停,压低声音,道了句“阿七”。
  追赶途中的雪白巨犬霎时明了阮霰心思,更嗅出白梅林中异常,立时蹬足跃起、疾速前扑,在与自家主人擦身一刹,化作一把三尺三寸长的雁翎腰刀,落入他向外伸出的手中。
  疾风瞬起,肩头落花纷往他处,沉夜遭一点冷光划破,伴随着一声“请春山刀赐教”,悍然气劲袭面!
  阮霰翻转手腕,长刀利落上挑。翩飞的梅瓣于此一刹凝滞,但见刀光破空,与袭来的剑气相撞,炸起一声轰然。
  飞花凌乱,尘埃四起,素白衣袂却如蝶翼折转,在虚空里拉出一道飘渺光弧后,倏然消失原地!
  下一刻,阮霰出现在袭击的剑者身前,沉沉击上此人手中剑,刀锋冰冷,眸光凛寒。
  “阮雪归,现在回去,还有回寰余地。”对面的剑者冷眼同阮霰对视,足踏弓步,支撑自己立于不退之势。
  “来得还挺快,但——你为何不去?”阮霰面不改色,话语落地之时,赫然旋身,撤走力道、撤走长刀,退向旁侧。
  ——接着脚步错踏,以虚招惑敌。刀光纷纷乱乱,须臾,长刀偏转,摇晃花影,白色身影猝然一闪,驻足于剑者身后二尺处。
  长刀长三尺三寸,刀刃自剑者后背而入,贯穿胸膛。
  来袭的剑者死,但阮霰站定于原处,并未立即抽刀,而是低敛眸光,淡声道:“没想到,你们都来了。”
  话甫出,八道人影从不同方位现身,或持刀或执枪,兵器各不相同,立于沉寂夜色,气势骇人。
  这些人——加上被阮霰一刀穿过胸膛的剑者——便是守湖人口中所言,十大高手除他之外的九人。
  有许多老面孔,但阮霰并不闲,没那个功夫打招呼。
  这八人中的一人上前一步,淡漠扫过阮霰身前的剑者,沉声道:
  “当年,我们十大高手联合追捕你,虽死伤惨重,但你终是落败;如今百年已过,我等修为精进,你却身陷囹圄,武学停滞不前。阮雪归,你认为这样的你,能打败我们、逃出金陵城吗?”
  阮霰垂下眸眼,缓慢抽刀,“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出金陵城了?我不过是想走出这片梅林、下山去,同你们的家主说上几句话。”
  那人冷嗤道:“家主正在同贵客议事,不会见你。”
  “你又不是阮东林,怎知他不会见我?”阮霰偏了偏头,话音里冰冷更甚,“对于阮家来说,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吗?要是我一个不留神,自毁了,你们要怎么办?”
  明显可见的威胁话语,却是让呈包围之势、立于阮霰四方的八人后背渗出冷汗。
  ——阮霰所言不错,他对于阮家而言,重要性大于天,否则当年家主不会下令十人同时出动,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将之追回。
  他们互相对视,正是举棋不定时,却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现在视野中。
  此人着玄衣、腰玉带,鬓发花白,于白梅林边止步,苍老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最终停在阮霰身上。
  “果然关不住你。”
  他长长一叹,似有动容,却在眨眼间,偏转话锋。
  “随我来,家主要见你。”
  “哦?那还真是凑巧。”阮霰眉梢轻挑,语气讽刺。
  那截素白的腕偏转,刀尖指地,殷红的血立时顺着刀身淌落,一滴一滴,溅开在铺地的白梅瓣上,随着他施施然的脚步蜿蜒而前,诡丽冰寒。
  八大高手停留原地,目送阮霰同管家一道离开。
  山下灯火连片,照一方院落明亮如昼。
  百年来,阮家的布局未曾有过大变动,阮霰循着记忆前行,远梅林、过小桥,很快,一条岔道出现眼前——往左,是曲径通幽无人处;往右,是灯火通明巍巍正院。
  阮霰想也不想,朝右踏出脚步,却不料被管家叫住。
  “家主让你回‘镜雪里’等他。”管家沉声道。
  镜雪里是阮霰曾经的居住地,位于整座院落至幽至清之处,欲往此处,当向左行。
  寥落清灯下,阮霰手中血珠犹存的长刀折射冷冽,他浅色的眼珠子盯住管家看了会儿,道了声“好”。
  “如此,老奴不再相送。”管家冲他点头,语气平淡。
  他话音未落,阮霰已踏上向左的那条以细碎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得毫不犹豫。管家站在原地,见他身影消失在转角,适才振袖离去。
  阮霰前行的步伐不改,但——在下一个路口时,干脆利落地拐向远离镜雪里的那条道路。
  不曾料到迎面行来一人,霁青衣衫,玉冠束发,背负伏羲长琴,清俊容貌,温润目光。此人见得阮霰,三步并两步上前,拱手执礼问道:“可否请教公子,镜雪里当如何去?”
  声音,也是蛮好听的。
  此人并非金陵阮家的人,阮霰瞥他一眼,淡淡道:“镜雪里无人,去了也没用。”
  言罢,同此人擦身而过,继续行往那院落深深、灯火重重之处。
  宵风起得无心,却是翻飞衣角,勾勒一处交缠。但阮霰步伐极快,那一点缱绻,瞬间飘远淡去。
  不多时便至正院,阮霰未曾隐匿气息,来得光明正大。他乃修行之士,耳力目力自然非比寻常,无消靠近那主客皆在的厅堂,其间谈话已然入耳来。
  好巧不巧,谈论之事正与他相关。
  说得更具体些,便是他的那门亲事。
  少年时候,阮霰母亲为他定了一门亲,婚约对象为当时悬月岛某长老之子。
  今夜,金陵阮家的访客来自悬月岛,其中之一,正是那位曾经的悬月岛长老,如今的悬月岛岛主。
  至于那位未婚夫,两人素未谋面,阮霰分不清厅中坐着的,是否有他。
  “百年前,雪归因伤退隐江湖、长居镜雪里,鹤取公子数次求见皆无果,想必已绝红尘之心。”
  许是察觉到他到来,高坐主位的阮家家主微微提高音量,语气虽真挚,却也暗藏警告之意。
  闻得此言,阮霰登时升起看戏的兴趣,驻了足,打算听听悬月岛岛主预备如何回复。
  但说话的仍是阮家家主:“不过我的孙女阮秋荷,却是仰慕鹤取公子许久,她乃阮家这一代的佼佼者,论天分,世间少有人及。”
  回应之人声音略显迟疑:“阮族长的意思,想让犬子与令孙女,那位美名江湖的清芙仙子结亲。”
  阮东林郑重道:“我族春山刀避世百年,虽名声依旧,但基本不问江湖事,我想牧岛主当清楚,这样的人,并非令公子首选之人。”
  “这……婚约乃我与雪归之母亲自定下,那两个小子更是无不同意,若因雪归久病不愈而悔婚,实在是不仁不义。”悬月岛岛主语气为难至极。
  听到此,阮霰面上表情似有所动。当即不再听戏,按住刀柄,一撩衣摆,缓步跨过门槛。
  厅堂之中浮现一刹沉默。
  来者一身素衣陈旧,刺绣与描纹皆已无法辨认原本颜色,发不束,松松垮垮散着,满是萧索味道。
  但他深夜带刀,刀锋之上残存血珠,被满室灯辉一照,映出眸底清冷色泽,端的是诡异骇人。
  这人是谁?此时此刻至此地,有何目的?
  众人心思瞬转,更甚者,已做出防备姿态。
  跨过门槛进门来的阮霰却是只往内走了三步,慢条斯理扫视正厅众人,视线落到悬月岛岛主身上时,眼眸中的冷意便散了,化为幽远之色:
  “牧岛主,无论是定亲前,抑或定亲后,我与令公子都未曾见过面,并不知晓对方秉性如何,更不知晓双方脾气是否相投,如此便绑在一块儿,未免太过仓促。”
  “再者,如我们阮东林阮族长所言,我久病不愈,是个半条腿踏进棺材的人。而且,如江湖传言,我这个人心狠手辣、冷漠无情,而鹤取公子性情高洁,实在是做不得良配……”
  边说,阮霰边捡了最外头那张椅子坐下。
  灯盏悬在斜上方,点点辉芒,映那双狭长漂亮的眼清澈透亮,却也衬得他皮肤苍白无比,宛如雪捏作的人,毫无生气可言。
  他身穿旧衣,握一柄普通至极的腰刀,气质枯朽,浑身上下唯独那张脸动人,令人难以相信他乃那位名动天下的春山刀,但观之话语,与上座中阮东林的态度,又不得不信。
  悬月岛岛主神色愈发凝重。
  中途,阮霰端起茶饮了一口,润过嗓后,继续说自己的缺点,将自己形容得毫无品行,根本无以为人夫。不仅如此,他还在识海里敲了敲阿七,要这位忠诚的伙伴帮忙想些说辞。
  可兀然的,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阮霰及天字七号:
  “阮公子所言,在下并不认同。此前我们未曾见过,因而不知晓双方是否合得来,却也不能就此断定,你我并非良缘。”
  这个声音很好听,也有些耳熟。
  循声而望,说话人着霁青色衣衫,负琴而立,端的是清俊温雅。
  此人乃是阮霰于山道偶遇之人,看他这番说辞,大抵便是他那位未曾见过的未婚夫——牧溪云。


第三章 清辉冷调
  阮霰心头流露出些许惊讶,却也不改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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