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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出师-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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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有出声,江礼也没有。与生俱来的默契,令他们同时屏住呼吸,收敛气息,隐瞒了江州的诸多眼线。
  这是冬夜,天未回暖。
  万物都冻在坚冰里。
  有一滴水,自江礼眼眶中落下,滴上小鲤鱼的眼睫。
  小鲤鱼仰起脸来。她知道冬日的无名山不下雨。她知道雨是天上水。她知道从天上来的客人,周身不带半丝温度。那水珠温温热热沉沉,乃是凝结了莫大悲恸的一滴泪。
  它也许是咸的,咸到发苦。
  江礼未曾前往无名山,而是直奔金风玉露。他心知自己已成负累,此刻前去投奔叶鸯,虽能带去消息,要他们师徒二人做好防备,却也增加了他们的负担,令他们在抵抗江州的同时分心旁顾。他脚下踩着人家屋顶上的砖瓦,心跳得极乱,但头脑异乎寻常地清醒,他想他如今只需做两件事便好:一是逃去金风玉露,二是嘱托倪裳传递消息,尽快将一切告知叶景川。
  火熄灭了,汪家没了。小鲤鱼越过高低错落的房顶,望向月色下一缕浓重黑烟。黑烟在奔月,它在奔月的途中舞蹈,那是它能留给世人的最后一瞥。
  浓墨重彩。
  “江哥哥。”小鲤鱼叫道,“我爹娘……”
  “他们不在了,而他们还活着。”江礼压抑着哭腔,脚步不停,“好妹妹。我是你哥哥。”
  小鲤鱼觉察到他身躯细微的抖动,紧紧抿着唇,不肯发声。谁都不能再发声了,唯恐一张口便是号啕。谁都不能再发声了,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死亡如影随形。
  深夜时分,倪裳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披衣起身,走出卧房,发觉那声响是来自楼下,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拍打金风玉露的大门。迷惑攀爬上她的眉骨,好看的眉毛拧起,半夜里突如其来的动静,往往伴随着不祥,她站在楼梯口,犹疑着是否要去开门。
  冥冥之中,万事皆有定数,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她的手已经搭在了门闩上。
  门闩被取下,外面的人撞了进来,江小公子抱着个女孩冲入金风玉露,踉跄着摔倒在门边。
  倪裳吓了一跳,反手重新插好门闩,急急问道:“出了何事?出了何事?你伤势不轻,快快上楼,这孩子——啊!”
  看清那被江礼护在怀中的女孩之后,倪裳怔在原地。
  “倪裳姐,我爹他、他,要对叶鸯——叶鸯那只貔貅——”江礼喘着气,说话断断续续,极不连贯,但倪裳竟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当机立断将人从地上扶起,扬声朝二楼唤道:“清双!那只鸟儿飞走了不曾?把它弄醒,给无名山送信!快!快!”
  最后那字声嘶力竭,几乎喊破了她的喉咙。江礼重重喘着,双眼模糊,依稀望见二楼有一人影急匆匆进了屋。
  待到爬上楼,江礼三魂七魄已丢了一半,双眼中遍布红丝,非是熬夜所致,而是焦虑过甚。他趴伏在桌面,喉中发痒,掩唇咳嗽,吐出一口黏糊糊的东西。倪裳点亮灯光,光照去他身边,这才发觉指间粘腻,沾满鲜血,忙撑起身问道:“鲤鱼,你可受了伤?”
  “哥哥。”小鲤鱼哽咽着唤他,旁的话却也不讲。
  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始终没有再掉出来过,仿佛那是什么财富,不可随意挥霍,值得她用心珍藏。她那样宝贝几滴泪水,江礼这有泪不轻弹的好男儿反倒放声大哭,连声道:“是我害你,是我害你!我不该到无名山来寻你,我若不来,哪有今日这些事!”
  在他的哭声与泪滴中,时光飞速倒流。居所远离南江宅院的侍妾,新生的婴孩,顺水而下的木盆,河边浣衣的新妇,俱化作小小的剪影。听过他的讲述,倪裳心惊,小鲤鱼哀恸,错综复杂的故事像张大网,一张网编织而成需要多少纠葛。
  它将一切都网罗。
  叶景川逃不脱,叶鸯逃不脱,北叶南江逃不脱。
  江怡,江礼,二姐,小妹,都逃不脱。
  就连那杀人放火孬事做尽的江州,都被这张网所缠缚。他以为他置身事外,其实不过局中一粒棋子,自以为霸道地肆意横行着。
  小鲤鱼,小师妹,小妹。她本姓江。
  江礼,汪鲤,汪梨郁,江梨郁。
  由“汪”归“江”,如去左右臂。
  这一夜,江梨郁痛失养父母。
  南江的梦魇,南江的罪恶,如附骨之疽。                        
作者有话要说:  来姨妈了,疼一晚上,但摸鱼倒是流畅不少。

  ☆、第 65 章

  清双立在门边,掌心捧着只鸟儿。鸟儿刚刚带来吉兆,却又要送去噩耗。适才她运笔如飞,一字不落将要事写下,江梨郁之身世,江州之罪恶,以及笼罩住无名山的阴谋,都将被这白鸟携带着,落到无名山顶上。
  江礼一气说完,整个人脱了力,半死不活地软倒在桌旁,江梨郁想哭,却又不愿引得哥哥内疚,只好躲去隔壁,悄悄抹泪。倪裳害怕她出了事,跟去她身边陪护,白鸟被放走,屋内仅剩下江礼和清双。
  “……这么晚了,你去睡罢,吵到你,是我不好。”江礼把脸埋在两臂之间,闷声说道。他的双肩在颤抖,他在压抑哭泣的想望。
  “无事,此间只你我二人,若是难过,想哭便哭罢。”清双拉开椅子,坐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沉默片刻,又叹道:“我还欠你一声抱歉呢。你不是懦夫,是我当初眼神不好,错怪了你。”
  江礼想扯出一个微笑,却没能成功。嘴角很快耷拉下来,喃喃念着:“我大姐……她还在那里。和上次一样,我、我没能救她……”
  他的内疚与痛苦感染力太强,甚至通过喉舌,传达给了清双。清双垂下眼帘,长睫掩去眸中痛色,握住他的手,温言劝导:“事发突然,那不是你的过错。你已救了小妹,从今往后,你们兄妹二人要好好的。”
  “对、对。你说得是。”江礼颤着声音,总算不再掉泪,“多谢,多谢。清双,我已无事了,你去休息罢,不必管我。”
  “若是不管你,再出了事该怎么办?”清双柔声道,“世事无常,世人皆随波逐流,如今你亦有所感悟,发觉己身原是水中一根浮木,这是已看透了人间,但你莫要忘了,两截木头靠在一起,总比独自漂流要强。”
  语罢,扶起江礼走近床榻,催他躺下,自己搬来矮凳守在床头。江礼累极,伤势又重,很快便陷入昏睡,清双支着下巴看他,伸手摸摸他的发丝。目光一转,瞥见他唇边血迹,登时蹙眉,好生心疼。
  如此过了一夜,到第二日,白鸟飞回,带来叶景川的答复,与此同时,倪裳也为江家兄妹备好马车,由清双护送他们二人,到佳期如梦暂避风头。登车之前,兄妹两人回望无名山,那高山巍峨,半山绕云,这般美景,不知来年何时方能再瞧见。
  可怜的白鸟一夜未停歇,刚刚从无名山回来,又被清双带上马车。它须得在车里稍作歇息,待歇够了,还要去巫山送信给方鹭、方璋。寻他们二人前来,非是江礼的意思,乃是叶景川作出决定,江州其人深不可测,而要对待不知深浅的敌人,助力自然越多越好。
  前夜江礼携小妹出逃,江州不久后便已发觉,但为掩人耳目,不好大肆搜寻,只得暗中派人蹲守在城门,又于城中各处悄悄查探。不得不说江礼投奔倪裳是选对了人,江州纵然怀疑金风玉露,也无法做出举措。况且金风玉露的疑兵之计着实有效,马车出城,城门口的暗卫心生疑窦,却见那车帘被风吹起,里头仅坐了一个姑娘,只好将它放过。
  车行至安全地带,那端坐的姑娘坐不住了,打开车座下暗箱扶出小妹,掀开布帘问车夫:“如今该安全了罢?我这身装束,要到何时才能改换?”
  一开口,竟是男子嗓音。
  前头赶车的汉子闻言笑了,却是女子声线。回首打量一番马车里的人,故意调戏:“小娘子倾国倾城,为何总想着要换掉这身衣裳?是面料不舒服了,还是款式不合心意?到了巫山,我再为你买更好的,怎样?”
  清双靠谱是靠谱,但她玩心也太重了。江礼苦笑,摸了摸脸上的易容。坐回车内,揽镜自照,竟觉得她那句“倾国倾城”倒也贴切,然而自己终是男子,不能假扮红颜,她瞧着自己好看,今生恐怕也只能瞧见一次罢了。
  金风玉露的易容技巧,足以将男人变作女人,将女人变为男人,改头换面,修整轮廓,全不在话下。江礼望着镜中那张脸,愈发感到陌生,在倪裳手下,他成了另外一个人。
  怔愣过后,猛然回神,复又探头问着:“真不能换掉这身衣裳么?”
  “路上哪儿有时间留给你换?”清双道,“你若真不舒服,到了佳期如梦以后再说。”
  她既已发话,江礼不好意思再问。缩回车中,拿纱巾蒙住头脸,把妹妹抱进怀里,百转愁肠凝结。这一去,不知何年再归,巫山风景秀美,佳期如梦安适,但那终究不是家。江礼的家已不在了,小妹的家同样不在,江州着实有能耐,竟凭借一己之力毁去了那样许多。如今江礼草木皆兵,车轮的滚动,骏马的长嘶,都令他心颤,惟有抱紧小妹,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他方能真切地知晓自己尚在人间。
  ……
  无名山下,枯草摇曳,半青半黄的叶子掉在草丛里,草丛边上有几根断裂的横梁,皆被烧焦,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不谙世事的孩童踩在横梁上头,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死去的横梁震颤着,却无法喊出声音。它的喉舌被火烧毁,它的身躯,有大半在火中化作了灰烬。
  这是汪家的东西。昨夜汪家突然起了大火,火势凶猛,借着风吞噬整座房屋,汪家三口人于睡梦中死去。邻人前去救火,没能救回房子,更没能救回此间主人,夜尽天明之后,除却断壁残垣,再无他物。
  惋惜自是惋惜,别的情绪,却再也没有了。伤春悲秋,不适合乡间的人们。告别了这一夜,该笑的仍是笑,该活的仍是活,别人家中发生意外,妨碍不了大家自己的事情。年岁照样轮换,江河照样流淌,日子照样平平常常地过。
  只是无名山不平常。它注定不平常。
  有一行人抬着口棺材,于无名山脚停驻,为首那人神定气闲,瞧不出有多悲伤。过路人纷纷猜测,那是汪家的什么远亲,找来殡葬的队伍,即将收走一家三口的余灰,然而瞧那口棺材,又不像是空荡荡的模样。
  罢了,罢了。大过年的,这种热闹能少看还是少看,看多了着实不吉利。汪家三口人死得奇怪,兴许他们的冤魂要化作厉鬼,找人索命。
  这般想着,惊恐的人们拉走踩在横梁上晃晃悠悠的孩子,随之而来的,便是厉声呵斥。晦气这东西,古往今来都沾不得,沾上了就没好结果。
  众人仓皇着退避,很快作鸟兽散,江州心下冷笑,面上却不显露轻蔑。摆摆手示意随从放下江怡,他孤身一人,踏上了通往无名山巅的石阶。无名山不高,这山路不过多久便能走完,山间寂静,使他愉悦,而他最乐见的,还是这山峦被毁灭的情景。他家那头小白眼狼,自以为带走叶鸯的师妹,便能阻挡他上山的脚步,殊不知一切谋划早就成形,多一个理由抑或少一个人质,都不成大问题。
  原想利用长女的尸体,嫁祸于人,后来却又放弃。这通说辞,外人也许会相信,叶景川是决计不会信的,与其送笑柄上门,倒不如不加掩饰,索性让阴谋亮出獠牙。
  江州沿山路疾行,到山巅时恰是正午,叶景川坐在阳光可直射处,耐心擦拭一尊雕像,叶鸯立在他身侧。桌面上的玉雕表面平滑,映出刺眼光芒,江州站得较远,看不清它的形体,只依稀辨别出那是种兽,至于这兽是哪家哪类的兽,就说不上来了。
  他不去看那雕像,他的视线钉在了叶鸯身上。叶鸯注意到他的眼神,偏过头来,竟对他笑了笑。叶鸯一笑,叶景川也便笑,一面笑着,一面抬头对上江州,道:“前辈造访寒舍,有何贵干哪?若要贺年,就免了罢。近两年不是什么好时候,煞气太重,欢喜不得。”
  说完,放下手中软布,玉雕的全貌便呈现出来了。它浑身绿莹莹的,闪着幽光,是头只进不出专会敛财的貔貅。
  “这翠玉貔貅,前辈瞧着可顺眼?”叶景川特意在“翠玉貔貅”这四字上加重语气,状似无意,却极嘲讽。
  叶鸯轻笑,江州冷然。
  这对师徒,好似浑不知大难临头。他们是有备无患,还是效仿孔明唱空城计,江州一时拿不准主意,于是前行几步,在叶景川身前不远处站定,与之僵持。
  “前辈远道而来,一路颠簸,抵达此处,又殚精竭虑,为南江谋划良多,想必是累得很了,何不过来歇歇?”叶景川招呼着江州,转头对徒弟说道,“你去泡茶,要最好的茶叶,最好的水。这是贵客,须得用心招待才是。”
  叶鸯应声,拿起桌上软布,步调不急不缓,走进侧屋。
  待他走后,江州一撩衣摆,于石桌旁落座,同叶景川隔着一尊翠玉貔貅对视。叶景川眼神淡漠,江州眼中燃火,一冷一热,本也是平静之相,然而前者眸中那片冰湖底下,暗流早开始翻涌,等待着大动干戈。
  叶鸯很快端来茶杯,放在二人面前,然而那说是茶水,其中却无几片茶叶,充其量是烧开了的水,没有什么特别。江州怀疑他存心膈应别人,侧目望去,等他解释,而他不曾开口,仅是冷冷回望,那神情态度仿佛在说:你的茶来了,是好茶,这便喝下去罢。
  来到别人的地盘上,饮食都要注意。江州瞟了杯中热水一眼,将其置于桌面,并不擅动。他没那个胆量喝叶鸯拿来的水,谁能保证这小子不会使坏,给他下毒?
  瞧出江州满腹疑虑,叶景川不禁摇头。他心里有鬼,因而处处畏惧,处处谨慎,若换作旁人在此,断不会如他一般踌躇。
  “行了。长辈说话,你跟这儿杵着做什么?到林子里头玩儿去罢!记得别掏鸟蛋,别捅蜂窝。”叶景川把对江州的鄙夷全藏在心里,垂下眼睫小口饮着热水,复又抬眼,驱赶徒弟。
  叶鸯嗤笑:“师父这话说得好奇怪,这畜生又不是人,您关心它是为何?再说了,这时节,这地方,哪儿有鸟蛋,哪儿有蜂窝?”
  “为师说有,便是有。”叶景川道,“这畜生呢,自然不是人,但它既会叫唤,又会走路,我们只好把它当成人啰。好啦,这儿没你的事情,你自己去玩儿,若是瞧见林中有野兽,怎样处理,就不用师父教你了罢?”
  叶鸯不用他教,更没兴味听他们谈话,耸了耸肩,径自走掉。路过小院中摆放武器的木架,从上头取下佩剑,掂量在手中钻入林子,不过多时,树林边缘处枝叶纷纷摇动,惊起几只留在此处过冬的飞鸟。
  那鸟是动的,那人是静的。他们俱是静的,但从叶鸯踏入林中的那一刻起,一颗石子落入了平静湖面,一滴水掉进了沸腾油锅,刹那间天地变色,四面八方袭来的敌意将叶鸯包围。放眼望去,高低错落的枝丫上,蹲着的站着的,尽是些不会发声的飞鸟,尽是些不会思考只晓得执行命令的怪人。南江的暗卫,是这样的存在没有错,他们放弃了作为人的生活,心甘情愿地为江州作傀儡。
  无名山上有猛虎,南国同样也有,而这虎与虎,正和人与人一样,习性有所不同。无名山的老虎,平素安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脾气上来了,欲望上来了,至多吃一只小鸟儿,那南国之虎却与它大相径庭。南国的虎,平日里吃人肉,饮人血,身边还跟了不少伥鬼,充当它的利齿尖牙,陪伴它行凶作恶,旁人一眼望去,全然瞧不出这群鬼头脑里开的是什么花。
  人鬼殊途。
  叶鸯没心思猜测伥鬼的想法。
  他不信命,不敬神,不怕鬼。千千万万只鬼拥挤在他眼前,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轻易便能斩断的虚影。
  暗卫之“暗”,不在于服饰色彩,仅仅在于匿形潜影。
  好巧不巧,叶鸯偏爱钻研些歪门邪道,令藏匿在暗处的怪东西显形,是他平生乐趣之一。
  鬼想来,就来罢。叶鸯双眼轻阖,听声辨位,最近处的一人沉不住气,拔出短匕向树下猛扑;与此同时,叶鸯拔剑出鞘,鬼影幢幢的天地间出现铮然一声响,如鸿蒙初辟,如凤鸟长鸣,清音震荡山林,短匕不敌长剑威力,从中央裂作两截,随它一起裂开两半的,还有一颗头颅。
  干脆让红更艳,让白更纯,让那为虎作伥的鬼死得更彻底,让这寰宇间再不生幽魂。
  林间死寂。
  再过几息,八方云涌,四面风来,无数道目光直指叶鸯,剑影刀光齐动。
  暗卫们动了杀意。叶鸯亦然。
  叶景川放入林中的非是笼中幼鸟,而是一头与他同样疯狂的野兽。江湖中人,立在风口浪尖,踏着沸水烈火共刀锋,骨子里若不保留几分野性,怕是早被掀翻下去,尸骨无存。从踏足这片是非之地的那一刻起,人就注定要像野兽,注定要用旁人的鲜血,浇灌自己的生命。
  人有两面,一面外显,一面内敛。
  叶鸯将他内敛的那部分隐藏得极巧,极妙。
  他从未走进武林,江州不知他深浅几何,还真以为他是叶景川庇护之下的废物一个。
  可惜叶鸯不是废物。大多人看不穿自己的真面目,他也一样。他对自身的评判,乃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他并非一无是处,他的剑,亦不似他所认为的那般迟钝,与之相反,那剑快到了极致,狠厉到了极致,铺天盖地的怨和怒,与生俱来的天分,淬炼出了他的锋刃。
  无名山虽无名,却从来不留无用之物。叶景川早看出叶鸯危险,否则断然不会将他设置成对付南江的最后一颗筹码。叶鸯从来都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凶器,叶景川爱他,并不意味着要将他永久封存,不逼迫他报仇,并不意味着要妨碍他出手。
  叶景川不逼他,同样也不拦他。
  只要他想,他就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剑。
  距叶鸯上一次动杀念,已不知过去多久,那回的情形,他迄今仍记得清楚。南江派来的暗卫潜藏在船下,被他一击毙命,血在水面上扩散,不过多时便消失。水,漫无边际的水,叶鸯惧怕它,因为他知道,不论什么东西坠入水中,都将在短暂的动荡之后被淹没,承受窒息的灭顶之苦。他千真万确更喜爱在地面上打斗,尤其是山上,尤其是林间,这样的地貌,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快意,报复的快感在他心中升腾而起。他是不想报仇,可他没有忘记当年在山中跌跌撞撞奔逃的经历,他是恨江州的,只不过多年来这仇恨都叫他藏住了而已。
  江礼可与他化敌为友,但江州万万不能。
  叶鸯向来恩怨分明。谁爱他,他就作陪,谁恨他,他的恶意便加倍。叶景川爱他,是以他肯放下一切,同叶景川共沉沦,而江州恨他,害他,伤他好友,杀他亲人,因此他要将最恶毒的诅咒加诸于江州之身。他要斩断恶兽的爪,拔去恶兽的齿,令其只能匍匐前行。
  叶鸯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他的善意有限,不可随意浪费,而江州与其手下暗卫,不值得他消耗所剩无几的善心。
  杀人剑出鞘,所过之处血落如雨。南江的精锐,大多在上一年折损于方鹭师徒之手,江州目前无人可用,无名山是后备空虚,但江州这来犯之敌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他安插在林中的这群伥鬼,压根不够入叶鸯的眼,偶尔有几人能在叶鸯身上留下伤口,也不过是借助人数,方能占优。他们人多势众,若无一人可趁乱得手,那便傻到不能再傻,蠢到不能再蠢了。
  利刃划过皮肉,叶鸯感到疼痛,步履却丝毫不乱。衣袖挥荡,划出个优美的半圆弧,修长五指扣上偷袭者脖颈,微一发力,抓出五个血流不止的洞口。
  南江不如北叶,江州不如叶鸯之父。
  如若换作叶鸯生父来此,必要先将兵器淬毒。
  脖颈上开了五个血洞,那人抽搐着重重倒地,他死前的痛苦与挣扎,叶鸯尽收眼底。
  没甚么残忍的,一报还一报而已。
  他们协助江州作恶之时,可有想过今日?
  假如说北叶是罪有应得,情有可原,那倒也说得过去。
  可汪氏夫妇做错了何事?
  江礼那两位姐姐做错了何事?
  “呸!”叶鸯啐道,“帮着畜生办事,也不过是畜生罢了。汝等对江州忠心耿耿,不如就带着这份忠诚,先到黄泉为他开路!”

  ☆、第 66 章

  剑,是迅疾的剑,来去如风,每一挑每一刺都宣泄着无边恨意;人,是怨毒之人,满腔幽愤无可倾诉,只能凭借剑锋,凭借那一招一式,将怒气怨气全部送出。林间下了一场红色的雨,潇潇的红雨落在冬季,嫣红沾在叶鸯的眼睫上,沉甸甸好像深秋红润甜蜜的果实。
  也许它真是甜的。叶鸯想。
  但叶鸯不准备品尝它的滋味。
  一片残损的布料自半空中悠悠飘落而下,叶鸯抬手,操控着长剑画出一朵花。残破的碎布顷刻间变得更碎,它被切割成无数块,每一块都吸饱了红艳艳的雨水。红雨在凝固,布料在板结,剑锋拨开逐渐僵硬的死物,狠狠刺入尚且温热的躯体。那肢体的主人闷哼,头歪去一旁,没了声音,叶鸯歪着头看他,像看一块冷硬的石头,良久,嘴角浮上一抹笑影。
  倚着树干,仰头望天,阳光刺眼得很。冬天的太阳白花花的,冷冰冰的,像是块挂在天上会发亮的玉。在冬日里,叶鸯有时会想,日月二者是否本为一体,只不过那黑夜消减了原有的光?冬天的太阳,和月亮可真是太像了!——然后这时他又想,昨夜汪氏夫妇看到了月色不曾?他们有没有透过昨晚的月,提前见到今晨冉冉升起的朝阳?
  不轻弹的泪,噼里啪啦坠下来,叶鸯眼睫之上凝结的红雨受了热泪的感化,粘稠地往下流淌。他伸手一抹,眼角晕开红痕,活像是效仿女子,在面部上了妆。
  他上了妆也不好看,总不如师妹这真正的姑娘家柔美漂亮。
  汪姨心心念念要看女儿出嫁,没成想这竟变成了终其一生无法实现的愿望。
  她本可以……他们本可以!
  叶鸯深深吸气,想遏制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然而那眼泪一意孤行地决了堤,哗哗向下流淌。它淌得凶,淌得急,直令叶鸯喘不过气,胸腔内一颗心剧烈跳动着,难掩的恨疯狂鼓噪,他咬紧唇,齿缝间弥漫上血的味道。……那血确是甜的,甜到令他发慌,甜到令他迷乱。他如梦初醒般收回剑,手指按压在唇上,强迫自己冷静,不要在此刻走出林间。
  鸟又静了,人又静了。这树林子里遍布静谧,静谧带来了死亡的讯息。
  叶鸯面无表情,独自站在满地横尸当中,将脊背挺得笔直。
  他收起佩剑,沿来时路离开树林。
  林深深处,距他的家远了。他想回家去。
  江州在同叶景川对弈,翠玉貔貅被他们丢到一旁,弃如敝履。那玉确是上好的玉,雕工精湛,表面光滑,兽的形体大气亦不失优雅,千真万确是好东西,可惜它并非江州所求那物。人哪,就是这样的,不论眼前摆放的东西有多好,只要非他所需,他就永远发现不了其精妙之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道理,拿到此处来用亦不算错,江州瞅着北叶的财宝,忽略面前的许多,岂不正是被“叶”挡了眼,所以望不见高山么?
  树林里红雨纷纷的那处离山巅远了,虽远不了多少,但仍是远了。叶鸯走走停停,时不时倚在树干上,坐在草地上,依靠短暂的停歇来缓解周身的疲乏。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躯的疲惫,但这也许是好事,尚能感到劳累,说明他还活着,不至于要跨进鬼门关。
  距山巅更近了,石桌旁影影绰绰晃动着江州的面容,晃动着师父挺拔的身姿。叶鸯站定,藏身树后,侧耳倾听着棋子哒哒叩响,好似马蹄。他棋艺不精,就算走上前去,旁观对弈的那两人,一时也无法判定谁胜谁负,非得等到某一方被杀得片甲不留之时,才能够看穿完完整整呈现在眼前的结局。
  他在等。
  棋盘之上,大军压境。
  当年魏军兵临城下,诸葛孔明端坐城楼抚琴,潇洒自在,悠然自得。
  那时,孔明先生怎样想?
  这时候,叶景川又怎样想?
  叶鸯等待许久,空中没有一只白鸟经过。
  压抑,憋闷,窒息。紧跟着失望赶来的,是一丝丝绝望,然而当他看到叶景川如松如竹的背影,却忽然觉得,哪怕是天堑横亘在他眼前,他也要去试着飞跃。
  诸葛孔明守一座空城,城中尚有老弱残兵。
  他们守一座空山,这山当真是空。
  棋盘上密密麻麻遍布棋子,黑与白连接成大片,遥遥望去,好像一只又一只眼睛。那些眼珠零落、四散,与躯体分离,坚硬而寒冷,如石,如冰。阳光照在平滑细腻的棋子表层,一点一点明亮闪烁,整个棋盘蓦然间化作天幕,珍珑则成为满天星斗,挂在那里,眨着慑人的眼,映照人间丑恶,所有罪孽,在毫无感情的审视下无所遁形。
  叶鸯打了个寒噤,猛地从幻象中惊醒。
  没有漆黑的天幕,没有夜空中的星,那石桌附近,不过叶景川与江州两人。
  浅浅地抽一口气,错眼瞥见地上雕工精湛的翠玉貔貅。专属于死物的眼眸中透露出十足的轻蔑和嘲讽。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说法,在无名山上不存在。师父的棋艺,比徒弟强了太多。
  白子得胜。敌方溃不成军。
  这局棋,是叶景川赢了。
  “承让。”
  江州闻言,却仍在笑。
  叶景川侥幸赢了这一局棋,此乃小气运,而他的大运势,谈不上好。
  方鹭师徒迟迟未至,这时,无名山真真正正是座空山,叶景川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原来真是唱了一出空城计。”江州笑得阴毒,“你再能拖延,又能拖延到何时?”
  “你若不挑在年节作乱,我又何必效仿孔明?”叶景川道,“谁都有家,只你没有,所以你的城不空。”
  巨响震撼整座山头,拦在两人之间的石桌轰然崩碎成数块,就连那棋盘棋子都遭了殃,顷刻间被慑人气劲碾磨成粉。
  惟有那只翠玉貔貅,还好端端地蹲在地面上,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叶景川抽身后撤,同江州拉开相当一段距离,叶鸯移步上前,欲拔剑相助,却被师父拦去身后,护得严实。他周身浴血的模样,自己全看不到,叶景川却瞧在眼里,他清理林中藏匿的南江暗卫,已耗费不少气力,如若这时放任他与江州对阵,无异于送死。
  事实证明,叶景川选了对的路。就在他护住叶鸯不久后,江州的攻势如暴雨般侵袭而来,他清清楚楚感受到了身后之人的震颤。江州多活过那么些年,可不是白白活着,数年积累的功力,非是叶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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